中国话剧 傢 Home   》 第1幕      曹禺 Cao Yu

作者:曹禺 第1幕 第2幕 第3幕 第4幕 後記
第1幕 傢(四幕劇,根據已金同名小說《傢》改編) 人 物 高老太爺 高剋明——他的三子。 高剋安——他的四子。 高剋定——他的五子。 周 氏——他的大兒媳婦。 王 氏——剋安妻。 瀋 氏——剋定妻。 覺 新——號明軒,大房的長子,大少爺。 覺 民——大房的次子,二少爺。 覺 慧——大房的三子,三少尋。 覺 英——三房的長子,四少爺。 覺 群——四房的長子,五少爺。 覺 世——四房的次子,六少年。 瑞 珏——覺新妻。 淑 貞——五房的女兒,四小姐。 琴小姐——即張藴華,高老太爺的外孫女。 錢太太——同氏的堂姊。 梅小姐——即錢梅芬,錢太太的女兒。 陣姨太——高老太爺的姨太太。 鳴 鳳——大房的侍婢。 黃 媽——大房的老女僕。 婉 兒——四房的侍婢。 劉四姐——第一幕的“喜娘”,瑞珏的陪嫁女僕。 袁 成——男僕。 福——男僕。 老更夫 馮樂山——高老太爺的朋友。 張 二——錢太太的老佃戶。 時間 北伐以前 地點 中國某大城市 第一幕 初春的一天 第一景——覺新的洞垮,午後二時許。 葦二景——景同上,同日午夜後。 第二幕 盛更,雨年半以後 第一景——夏夜,在覺慧臥室前庭院內。 第二景——同日午夜後,在覺新的臥室內。 第三景——半周後,仍在覺新臥室內。 第三幕 暮秋 第一景——高等二幕三個月後,秋天的傍晚,湖濱水閣旁。 第二景——離第一景有兩個月.鼕大的薄暮,景同前。 第四幕 一星期後,由下午四時至翌日吳 ——在芋夫人太城外的舊屋內。 第一幕 第一景 是梅花正開的時候,高府花園裏的梅花也開得這般茂盛了。但是園子裏卻非常寂寞,寂寞到看不見一個人影,就任它冷冷清清地散溢着幽香。那一叢叢的梅樹遠遠望過去,像雪林,像冰𠔌,泛漾於寧靜的天空,冷豔而沉穆,如若靜女。 初春的天氣,相當暖和。湖水明淨,閃耀着那映在衣中的花影。一切都是靜悄悄的,悔花也降在做她的夢。 這時,高府裏整個是一片喧鬧,衹有這園子是另外的一個天地,是一個夢境。這屋子裏的主人們多半都不大喜歡梅花的,而那真愛梅花的人卻為了別的事睏住了身子,不能到園子裏來。 兩三天來高傢所有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部在忙言辦喜事。凡進寬大的庭院裏,散布着許多言人,唱戲的,幫廠的.還有那滿臉笑容到處張羅着的主人,和一些忙上忙下的僕役。院子裏搭臺唱戲,大廳裏擺着宴客的酒席。 是午後二時的光景,賓客們正在用喜酒,新娘的花轎就快要擡進來了。 這時洞房呈是非常安靜的——它是靠近花園的一間屋子,往年是少小姐,遠親近戚小時一塊兒讀書的所在——滿屋洋溢着喜氣。這不是一間正方形的屋子,面對着觀衆的這面墻是一個高大的門,通外院的門上有雕細花的格子,由中間嚮兩面開的。門左——以演員的左右為左右——墻角處放一隻紅木高腳花架,架上一個大理石淺盤,盤裏養着山石盆景,上面垂着吊蘭小草。架左的墻稍稍斜下來,這面墻上開着一列寬敞的長窗,正對着窗外的花園。打開窗子可以看見園裏澈澆的湖光與雪似的梅樹。窗左再折下來又是左墻;靠墻放着一張紅木長炕椅,椅上套着藍緞子棉墊,中間一張少炕幾,幾上放着一個紫銅印香盒子。正面墻句右折下來是右墻,靠正面墻墻角處放一張紅木小條桌,桌上放着帽筒,裏面插看拂塵,還有一把細瓷彩花大茶壺。條桌右一個較小的門,通內院的,門上挂着古銅色緞門簾。門右的墻又正折過來,面對着觀衆是洞房中最引人註目的新床。這床十分寬大,床前橫放着一條半尺高的踏板,兩端吝立一個櫃,是放鞋用的,也可以坐人。踏板外纔是床的框子,框子很寬,上面是鉢空描金的鳳凰和牡丹。床上有疊得高高的綉花閃緞被和綉花枕頭粉紅洋結帳子,卡色緞子帳檐,綉着梅花。床前左面放一張紅漆方凳。床右空着一塊地方,用米色綢慢子這住,裏面是放箱子和換衣服洗臉的用具,再折下來是右墻,靠墻一張流妝臺,中間是圓鏡子,鏡子兩端各有兩個個抽屜,面上放着玻璃盒子,粉罐,胭脂盒等化妝品,抽屜裏放了梳子與零星首飾。臺上有一個青色假竜泉窯大花瓶。還有一個嶄新的錫燈盛。 梳妝臺兩邊放兩張福建紅漆圓凳,屋正中一張紅木八仙桌。上面放對錫燭臺,高插着一對竜鳳喜燭,旁邊一個紅漆大果盒,蓋子掀着墊在下面,盒裏放些喜餅,挂元,棗慄之類。燈右四個紅彩金花的細瓷蓋碗,左面長窗上挂着深紫色窗帷,兩旁垂着紫銅鈎。炕椅前中間一個瓷痰盂。左墻炕椅上挂着粉色飛金蠟箋的四幅屏,屏左挂一個白底子藍花葫蘆形扁花瓶,瓶裏插着鬆柏枝。屏右一個挂鐘。梳妝臺右墻上,桂一個烏木正方圓角鏡框,框裏是白緞子綉的鴛鴦,鏡框上下都是桃形的銅釘桂着托着。 〔開幕時,炕幾上的香盒裏正燃着檀香未,香煙繚繞,一對竜鳳燭照得滿屋喜氣洋洋。四太太王氏和五太太瀋民立在正中門外,正對着一些親戚們招呼着,說着,笑着,行着禮。那些親戚老太太們也你一句我一句地應和。丫頭僕婦也在攙着扶着,連聲答應主人們的喊叫。外面又有知以的老僕高呼“某大人到”或者“某太太到”“某老爺到”,拖着莊嚴而悅耳的腔調,嘹亮的喊出來。在這些喧雜的聲浪中還隱約聽見遠處鑼鼓,唱戲和喝彩的聲音。過時—— 王 氏 (點着頭,笑說)伯母!慢點走!婉兒,快點扶着馮老太太下臺階。—一走好!走好!—一我們還要照應着新房。 瀋 氏(大聲,指手畫腳地)慢慢走!——不對,戲臺在那邊!在那邊戲臺!——太親母!我門就來,我們照應一會新房就來。 老太太們和其它的女賓們 (客氣着,有的笑,有的喊,有的仿佛正顫顫巍巍下着臺階,一片混颳,的足步和笑語聲夾雜在一起)是阿.進去吧!我們認得!——不用扶了!——四太太,你們招呼別的客人吧!一五太太,進去吧!歇一會兒吧!—戲臺在那邊?曉得了。——請回請回吧! 瀋 氏 (又連忙喊)喜兒!你炔扶着呀!——慢走!慢走!(嚴厲地)淑貞,好好跟琴表姐走路!別亂跳! 王 氏 (在瀋氏還在嚷着送客的時候已轉過身産,似乎有些疲倦地)哎! (王氏——四太太,高剋安之妻——身材不高,尖尖的瓜子臉,嵌上一對芝麻大的小眼,一眨一眨地,專為暗地探取人的眼色。薄片子翹嘴,滿臉機巧酸刻的神氣,短短的衣領上露出一段細而長的黃頸脖,走起路來斯斯文文,擺東擺西,像一隻灑面上的鴛鶿。說話聲音尖銳,冷言冷語地時常帶出嘲諷的冷笑。在大家庭的明爭暗鬥的空氣中過久了,耳儒目染,無意中就會流露出一種幸災樂禍.看隔壁戲①的態度。他說話十分小心,明白自己在傢中所處的地位。除了在有人侵犯到她切身的利益時,她的言語,總是模棱兩可的。她穿着綉花的紅湖縐裙,青緞鞋,上面罩着一件雪青色團花緞皮襖。 瀋 氏 (防佛做完了一件大事,深深嘆了一口大氣,纔十分吃力地轉過身來,自得地)可把我纍昏了:這幫老太太們! [瀋民——五太人,高剋定之妻——生得胖,走到人前笑叫呵的,肥答答的,暮一看覺得可喜,細細審視就會令人生厭。她的性情有人認為是豪爽,實際上卻是粗野。聲音洪亮,說起話來,指手畫腳,除了在她的公公高老太爺,和其他嚴厲的長輩們面前,總是高談闊論,如入無人之境。講完了,別人不知說些甚麽,自己也不知說些甚麽。任何事無論巨細,她總喜歡參預。目的未必在自己要做主角,她的見解是:衹要有了地一份,這事匣不會錯。有心眼,不過都是些不足輕重的,並且心裏也擱不住。佰貌庸俗,方面大耳,塌鼻子,腫眼睛泡,厚嘴唇包不住牙齒,寬大的前額,兩鬢又齊又方,垂下一大給“劉海”,烏黑油亮的發髻上,斜插着一朵肥大的絨花。她也穿着紅裙,元色湖繪襖。濃妝豔抹,頭上手上滿戴着珠翠首飾。她拿着一條粉紅手帕,不住地扇,似乎忙了一天,現在纔剛剛歇歇腳。比起王氏來,她確實易於親近,衹是言淡舉上過於陽躁,像一團暴火,令人不可嚮逛。 王 氏 (慢吞吞地)這會兒道喜的客人來的真不少! 瀋 氏(急忙忙找一個凳子坐下〕唉,四嫂,你也快找個凳兒坐坐吧。我腿都站麻了!就是他們高傢的規矩多,我嫁過來十二年啦,我一看見高傢的長輩子來,我還是頭大! 王 氏 (一嚮不大接答這一類話,十分有分寸地)五弟妹,你不去照應照應女客們吃飯去麽? 瀋 氏 (連連擺手)得了,得了,我先歇歇。忙了三天,跑上跑下的,我連這新房都沒有好好看過。(不知是忙的得意,還中慪氣)大少爺接媳婦,我們當嬸嬸的受罪,你說天下有這個道理不? 土 氏 (笑着)得了,等淑貞長大了,找個好姑爺,那一天您五太太不就歡天喜地當個享福的外老太太麽? 瀋 氏 (兩手一擺,高聲大笑)啊呀,別造孽吧。我沒這麽大福氣! (忽然正經起來)這兩天光淑貞那雙腳就把我氣死了。 王 氏 (像是開心,其實是打趣,她嚮來是暗地恥笑瀋氏的愚蠢的)怎麽啦?腳裹得怎麽樣啦? 瀋 氏 (十分氣憤)哎,死不聽話呀!我跟她好說歹說,她都不聽。這兩天剛裹得有點名堂,她半夜又愉偷地放了。 王 氏 (故意大驚、小怪)哎呀,那怎麽好?不白費了精神? 瀋 氏 (連聲嘆氣)哎,哎,——嗯,氣急了,我就拼命拿馬鞭子抽!抽得青一塊,紫一塊的,(咬着牙)“我看你還放,還放,還不肯裹!” 王 氏 其實孩子小,打狠了也不好。 瀋 氏 (十分顧惜,又自認十分明白的樣子)哎,四嫂,沒法了,這是做娘的心哪。“打在兒身,痛在娘心”!我的肉,我怎麽不疼!可是有甚麽法子?我一看見這新房,我就想起我過門坐洞房第一天晚上受的氣!(猶有餘痛〕我,我一輩子忘不了! 王 氏 (悠悠然的神色)唉,過了許多年還記着這幹什麽? 瀋 氏 (非常憤慨地)忘不了,忘不了!你想,你五弟,(忽然又是恨,又是幽默地笑起來)我那新郎官哪!那個死東西!他就死也不肯進房。旁人好說歹說,他就是不肯進房,大傢都對着我面前笑,笑啊,笑啊,笑得我—— 王 氏 (佯為不知,呆呆地)是怎麽的啦? 瀋 氏 (眨眨眼)四嫂,你真不知道,你還是裝傻? 王 氏 (有點認真)五弟妹,我裝什麽?我真不知道。(笑着逗問)真的,為什麽? 瀋 氏 (白眼一翻)為什麽?(把腳一伸)還不是為我這雙半大不大的腳?(忽然)不成,不成,非裹不可!(嚮外屋走)淑貞!淑貞! 王 氏 (看她神經)你幹什麽? 瀋 氏 (不理,大聲)淑貞! (外面一個女孩兒的愉快響亮的聲音:(拖長)嚷,媽! 瀋 氏 (對王氏)叫淑貞燙腳!我跟這孩子說好的,放她三天假,算為着她大房的大哥結婚。可今天是黃道吉日,今天夜晚,說甚麽,我得給她再裹,誰說也不成! 王 氏 五弟妹,女兒是你的,你放心,誰也不敢勸你的。 瀋 氏 (說不出的煩惱)唉,你不知道哇,他們大房的人頂好管閑事啦,那天大房的老三,覺慧那個小東西就當着我面,為着(着重)我的女兒裹腳,就——(越想越氣)唉,不說了,氣死人,(大喊)淑貞!淑貞! [外面女孩兒(又一聲短而快地):嚷,媽。(隨着應聲立刻由止中門跳着跑着,一溜風似地闖進一個女孩兒——淑貞,年約八九歲,圓圓臉,白裏泛紅的兩頰,像熟透的蘋果,一雙明亮活潑的小杏核眼,仿佛永遠是笑着的,梳着兩條烏黑的小辮子,隨着她在背後跳動不歇,像兩衹鬥雞尾巴上的毛。她穿着一套桃紅小花的綢子襖褲。一雙小小的天足穿着紅挑花鞋,幾乎可以撩亂人的眼,野兔似地在地上不停地跑動。手裏拿着一袋紅紙包好的喜果。 淑 貞 (高舉着喜果,歡叫)媽!喜果!喜果!吃喜果!(一把塞到瀋氏手裏) 瀋 氏 淑貞! 淑 貞 (回首,匆忙地)四伯娘,你也吃,大姑媽給我的。瀋氏淑貞,你聽着,—— 淑 貞 (興高采烈,絶未聽見,笑着,說着,找着)咦?咦?我的手絹呢?我放在這屋裏的手絹呢?(一邊說,一邊十分靈巧可喜地轉了一個蠃旋,四下裏望,忽然歡叫起來),阿,在這兒哪!(立刻從瀋氏身旁飛跑到對面炕幾前,一腳就登上了緞炕墊——) 王 氏 淑貞! 瀋 氏 死鬼,你要摔着! 淑 貞 (回頭一笑,跪在炕上,探着身子,從懸在喜屏右的葫蘆形扁瓶裏插着的鬆柏枝上取下來一條小小的紅手帕,笑着。駡着)壞三哥!壞三哥!這一定是三哥放的!(立刻下來,沒有停息)媽,我到前院跟三哥一塊看戲去啦。(說完就跑) 瀋 氏 別跑,淑貞! (屋外又一個女孩的聲音:(沉穩地)淑貞!你還不來? [淑貞跑到了正中門口,正遇着高剋安踱進,幾乎撞着。 淑 貞 (對着剋安賠了一個個心)四伯伯! 瀋 氏 這孩子!(正當淑貞翻身又要走的時候,忽然追上一步,嚴厲地)淑貞,你別太高興!記着:你今天晚上—— 淑 貞(臉上忽然罩了一層恐怖,由不得低頭望了望自己的腳,睜大了痛苦的眼,顫抖地懇求着)媽! 瀋 氏 你玩去吧! [屋外快樂的喊聲:淑大!淑貞! 淑 貞 (驀地用力轉過身,似乎不顧一地)嚷,我來了。(淑貞由正中門跑下。高剋安望了望,即轉過拄來。一副不足輕重的削薄相,幾根硬骨頭支架着一身富麗的衣裳。他嚮來十分講究穿戴。今天遇着這樣的盔典,一天就換了三套衣服.來炫耀自己為富有。知挑選衣服的精晨。他現在穿一件灰湖縐面銀大鼠脊子的皮袍,上面罩着一件細花、光彩奪目的黑縧馬襯。他的性情較王氏略微明快。不過許多地方這夫妻二人的態度頗為仿佛,都好在人背後挑挑撥拔,自己暗中可以得些利益。他從前讀了兒年書,結了婚就一直陪着夫人鬼混,讀不成書,做不了事,除了陸續添了幾個子女外,再沒有比這更值得提起的成績。 高剋安 (對王氏,煞有介事的神氣)啊,你怎麽跟五弟妹躲在這兒聊閑天哪?忙死人,外面一批一批的客人來道喜,你們偷偷在這兒亭起福來啦! 王 氏 (冷冷地)我們剛把馮傢一大傢人送出門。 瀋 氏 (熱哄哄地)是啊,馮傢,少爺,小姐,兒媳婦,老太太,孫子,孫女兒,他們一大傢子都來了。還有周傢,廖傢,蔡傢,咳,這新房就沒斷過人。我們現在剛歇一會兒。 高剋安 (一頓搶白,啞口無言,連連搖首)得了,得了,出來吧!喜堂下面擺上幾十桌酒席,還沒吃完,前面的戲都唱了半天,你們別盡叫三嫂忙上忙下地招呼,你們—— 王 氏 (推托)大嫂自己不也在應酬麽? 瀋 氏 對呀,又不是我們的兒子接媳婦,是他們大房,大哥,大嫂—— 高剋安 (回頭望望,對瀋氏)五弟妹,你說話(笑着)可得當心點,這句話要叫二哥聽見了,一定又不高興了。 瀋 氏 (接得幹脆)活該他不高興!大房裏人紅,吃香,老爺子喜歡!他們三房的人會巴結,臭已結,亂已結,我們五房的人不會!(愈想愈氣)哼,為着覺新結婚,恨不得連命都不要了! 高剋安 (沒有辦法,連聲)好,好,好。(轉身材王氏〕那麽,你來吧。一會兒爹看見我們四房不見人,又吹鬍子瞪眼了。 王 氏 (慢條斯理)四老爺,不是我不去。你看哪!新房裏空空的,沒有人看東西。 高剋安那麽李傢今天派來看新房的喜娘呢? 瀋 氏 吃飯去啦。 高剋安別的下人呢? 王 氏 (緩悠悠地)誰知道? 高剋安高忠!高忠1蘇福!蘇福! 瀋 氏 (對王氏擠擠眼)別喊了,方纔我們都喊過了。 高剋安張嫂,黃媽! 瀋 氏 他們大房的事都忙不完—— 高剋安袁成! 王 氏 不會來理你的。 高剋安混帳!混帳!上上下下幾十個下人,不用都在眼面前,要用着他門,就不知道這些混帳王八蛋都跑到哪兒去啦! [遠遠不斷傳來喜氣盈盈的鼓樂聲,和下人們喝道引客人入喜堂的聲音。 王 氏 我想有的跑到前面看戲去啦! 高剋安還有呢? 瀋 氏 還不是找年輕好看的丫頭們開心去啦? 高剋安 (頓足)我玩他們一百六十代祖宗!一百六十代祖宗,我玩他們,—— 王 氏 四老爺,你斯文點!五弟妹還在眼前呢。 高剋安 (支吾)啼,啼,這有什麽? 瀋 氏 (痛快)四嫂,沒什麽,你五弟在我面前還不是媽媽祖宗成天在嘴上溜。 [此時側門外有人很莊重地咳嗽一聲。大傢回頭。高剋明“由側門悠悠緩緩地走進,後面跟着蘇福,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僕。 (三老年剋明,曾經在外縣做過幾任縣官,在所謂宦場中算是經歷過來的。性情狹隘,一點也不豁達開展。自己井無思想可言,也沒有清晰的頭腦來辨引是非,任何觀念先人為主,占據了他的意識後。埂頑強地扶持着,不肯稍有變通。他通常總是故意做出三分老態,幹練自負。其實也不過是三十多歲的人,言淡中除了精明的閱歷話之外,一大半是令人氣沮的牢騷,或者是個人頭痛的引經據典“他十分明了自己在家庭中做長已榜樣的地位,一一尤其是在大哥久病,眼看着不能再起以虧——十分矜持,有時故做不苟言笑,是一種以於弟對也的畏懼來估量自己在家庭中位置的起落的人。時而在弟弟輩面前略微發出一些長兄的威嚴,聰明的善觀眼色的子弟便故意在他面前做出一副誠惶誠恐的鬼相,引得他格外莊嚴自得。這祥彼此都心滿意足,大傢在背後愈發笑他。今天他又故意穿了一件不十分新的古銅色緞袍,外面罩着黑呢馬褂。戴一副上邊眼鏡,鼻下微微有點琵須,瘦棱棱的指節上衹有一隻金戒指,益發要襯托出他的樸牢作風的持傢精神。 瀋 氏 (望見剋明進來)三哥!(抿着嘴笑) 王 氏 高剋安 (同時)三哥! 高剋明 (奏來曉得瀋氏瘋瘋癲癲的癖性,望了她一眼.便莊嚴地)明軒不在這兒? 高剋安 (恭謹地)不在這兒。 福 小的倒是瞧見大少爺在新房旁邊走來走去的,也.也許又一個人到梅樹林子裏去了。 高剋明 (大不滿)真是怪事。怪事!眼看就要接親的人。還這麽小孩子脾氣!(立刻匆匆走嚮正中門中.蘇福隨後) 瀋 氏 (還未等剋明走出,就忍不莊)哼,我看明軒哪—— 高剋明 (回過頭來,對剋安)剋安,你怎麽還不到前面去照應一下,花轎就要到了。(忽然對弟婦們)明軒這兩天是怎麽回事? 王 氏 不大清楚。 瀋 氏 (口快)哼,反正是無精打禾,不大像個新郎官的樣兒就是了。 高剋明 (不願住下問,轉對剋安)剋安,就來吧!兩位弟婦似乎也—— 王 氏 (情靈地)大嫂叫我們暫時看一看新房的。 [袁成由正門上。 袁 成 三老爺,馮老太爺已經到了。 高剋明哦。 [剋明由正中門下,二僕隨下。 高剋安 (四面望望,低聲)不是我好說喪氣話,我看馮樂山替大房做的這個媒呀.將來是不是件喜事很難說呢! (二中門外一聲清脆的女兒聲音喊道:“陳姨太,您不用走遠了,新房裏就有!”隨着走進來鳴鳳扣陳姨太。 (鳴鳳是大房的婢女,年約十四五,綽約多姿,一臉娟秀的靈氣,天生愛好,沒有一絲組笨的丫頭相。傳汽她的傢世清白.祖上都是讀過書的.舌來不知如何纔流落到僕役這一群裏。她有一對美麗的大眼睛,當地與人說話.或望着什麽的時候,總顯得那樣聰慧而誠實,面色白淨異常,衹是嘴角微微有一點嚮下彎,無論是笑或不笑的時候。都隱隱地潛藏着一絲引人不容易看得日苦相。本性十分深厚。到了高傢,更學得一種奴婢們必有的恭順沉默,但無意中.當她用不着再拘束自己的時候。就依然露出來少女的天真可喜的地方,那樣純摯、答人對她不得存一點狎昵的念頭。所以和她同地位的僕役們並不喜歡地。她穿一件個笨花布薄棉襖,淺藍夾褲,新花布鞋。黑軟的頭髮梳成兩根小辮,紮着紅頭繩兒。聲音清亮,也很甜。衹是偶爾有一點氣短。 鳴 鳳(手裏拿着一個茶杯,對陳姨太)屋裏就有涼開水。(立刻轉身在右墻小條桌上端起那瓷壺嚮懷裏倒水) 陳姨太 (連聲)哪兒?哪兒?(一眼望見王氏等)你們妯娌們在這兒啦! [陳姨太,過去是馮傢的丫頭,多年前,被馮樂山當做人情送給高傢老太爺作為一種貼身的侍婢。憑她的幸運,機警,和諂媚的本領,在很短的期間,她爬上了另一層奴婢的階梯,當高老太太一去世後,她就罹升為姨太太。於是她纔有了娘傢,大傢就依她的娘傢姓,尊稱為“陳姨太”。因為老太子也不大願意人提起她的出身是這樣卑猥的。一生處在勾心鬥角,非欺詐就像不能生存的環境中,地益發變得刁滑而險毒。睚眥之怨,遲早必報,面孔上盡量隱飾,心腸卻可怕的狠惡。大傢怕她,鄙視她,而又無可奈何地。地憑藉老人爺的衣嚴,贏得親友們虛偽的來往,也贏得有血氣的子弟們的憤恨,瘦長臉,尖削的色鼻梁,下垂的小三角眼,高顴骨,薄嘴唇下露一穎金牙。細一看,黃臉皮上,尤其靠顴骨處,長昔一層細碎的黑雀斑,現在薄薄的敷着一層脂粉。她也手着紅色的綉花裙子,手裏握着一個小藥瓶,匆匆忙忙,十分緊張的神色。 瀋 氏 怎麽啦?怎麽啦? 陳姨太 (一面走到桌前倒藥,一面說)新郎官又不舒服啦!(用水調藥,從頭上取下一隻金簪,在杯中攪動。嗚鳳一旁幫忙) 高剋安 (假驚愕)啊,好好地又病了? [剋明從正中門外探出身來。 高剋明 (匆忙地)剋安,你快出來陪陪馮老伯。我要立刻看看明軒,——有事。來吧,剋安。 (剋安隨着剋明無可奈何地由正中門下。 王 氏 (也走過來,幸災樂禍)怎麽真病啦? 陳姨太 (忙着,望望王氏,還未答話) 瀋 氏 (打聽新聞的態度)病倒啦? 鳴 風 (鎮定地)大少爺沒有什麽不舒服,就是臉色有點不好。 陳姨太 (機警地)嗯,臉色不好。(轉身)鳴鳳,你快拿去吧!再多研兩下,一次喝了。 鳴 鳳 謝謝陳姨太! [鳴鳳接下藥,立刻由正中門急忙走下。三個女人等她走出後—— 陳姨太 (指着)鳴鳳這站頭不聲不響的,頂機靈了。說話一不小心,那小心眼兒立刻就記下了。以後—— 王 氏 瀋 氏 (同時)究竟是怎麽回事,明軒—— 陳姨太 (纔大驚怪地)可不是真像來了大病的樣了!我望着你們大嫂跟他談着活,談着話,他就忽然地靠着一棵梅樹,仿佛就要倒下去的樣了。 瀋 氏 (故做尺慌〕哎呀! 陳姨太我說“不好!”這纔忙着扶着,趕緊跑到上房去拿藥。 瀋 氏 那麽我們一塊兒去看看去吧?(立刻拔禦就要去) 陳姨太 (冷冷地)我不去。 瀋 氏 (愣住)怎麽? 陳姨太 (似乎纔受了一點閑氣)人傢母子兩人還要談話。我們—— 瀋 氏 方纔不是三哥也去了? 王 氏 (酸酸地)那是三哥呀!跟大房的人親近哪! 陳姨太 (口氣中總忘不了自己的身份〕反正大房的事連我也不敢多問,萬一惹出個是非來,反而顯得我這個做老輩子的多口舌了。 瀋 氏 怎麽?(非常好奇地)新郎官今天真會鬧笑活? 陳姨太 (無意中露出刻酷)還沒有呢!就是愁眉苦臉一副有病的喪氣相! 瀋 氏 (拍掌笑着)啊呀,這個病我可有藥治!你們現在趕緊派人把花轎從李傢門口,搬到錢傢門口,新郎官就會立刻歡滅喜地,有說有笑的了。 陳姨太 (故意賣好,四面望望,親昵而鬼祟地)五太太,你可別亂說,他們大房的人就恨人提這件事。 瀋 氏 (大模大樣)得了吧,這不是誰都知道的?覺新愛錢傢梅小姐,錢傢梅小姐愛覺新!小兩門兒沒做成。“棒打鴛鴦兩離分”,哼,這—— 王 氏 (怕惹禍)五弟妹,真的,你別在這新房裏太聲地嚷,一會新娘子就要進門—— 瀋 氏 (搶說)算了,新娘子早晚還不是要知道? 陳姨太反正不是我說的。 王 氏 (笑着)也不是我說的。 瀋 氏 (豪爽自命)那麽是我說的,一會等新娘子一進門.我就去說.就去說!(忽然一本正經地,低聲機密地)陳姨大。你說今天錢傢大姨媽。她來不來: 陳姨太 (沉吟)她呀,——她會來的,她今天會來! 瀋 氏 我猜她不會來。你想。自己的女兒也沒摸着嫁過來。她好意思跑來道喜呀? 王 氏 不過她昨天一下了船,就趕着把禮都送了。 瀋 氏 送了禮就更不會來了,來了看看好生氣呀? 陳姨太 (盼望的口氣〕她這個人的脾氣呀,我看多半會來。 王 氏 聽說梅小姐也炳了。 瀋 氏 就是說呀。 陳姨太 (忽然一轉)哎,誰又盼望這個怪物來呀? 王 氏 (笑着)真要來了,她在新房裏瘋瘋癲癲,鬍言亂語地駡頓,那纔有好戲看呢! 瀋 氏 那纔要大嫂這個做妹妹的命呢。 陳姨太 (尖刻地)不,那纔要她女兒的表哥覺新的命呢! (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開心地笑起來。 [暮然左面長窗外人影閃過,有說話和足步的聲音。 王 氏 (揚頭一望)三老爺跟大嫂來了。 瀋 氏 (也望一下)還有大少爺!(有些慌張)四嫂,你看!我們早就該出去應酬客人去的。 王 氏 (俏皮地)現在走也來得及呀。 陳姨太 (匆忙地)從這邊(指側面通內院的門)出去吧,省得萬一待會兒新房裏掉了東西,說我們沒有看(讀陰乎,“看守”的意思)着。(一面扣王氏嚮外走) 瀋 氏 (忽然)你不說我倒忘記了。(連忙跪到梳到妝臺前。從小抽屜上的玻璃盒子裏取出一點東西揣在懷裏就走) 王 氏 你怎麽? 瀋 氏 (撒賴)偏偷它!(笑着〕偷了新房的東西有她處的。 王 氏 (故意)哎呀,來了! [瀋氏忙與陳姨太、王氏同由側門下。 [由正中門走進三老爺,覺新,和大房的周氏。三老爺仿佛在嚴重地告誡着,覺新俯首靜聽,面容慘淡,周氏庫切地望着覺新的臉。 (覺新,長房的長子,一嚮是祖父所鐘愛的,噸傢立業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他衹有二十歲上下,身量相當高大,面貌也長得豐滿,氣態雍容華貴,眉宇間沉摯溫旱,初見面的人就會很放心地和他坦白交談,看得出是一個可托大事的朋友。不過在這種表面是一團和氣,內裏卻完全相反的家庭裏,他是鬱鬱寡歡的。他不得不學習着許多虛文浮禮和一些死板的應付方法。他看得請,他隱忍,在短短的二十年生活中,他已被逼得練出一種不可少的心理狀態,“忍”,無限量的忍。因之漸漸變得懷疑,萎憊,自己不相信自己,遇事不敢去定是非,斷定了又不敢毅然去做,躊躇,思慮,莫明其妙的恍惚,仿佛昏暗慢慢由四面壓下來,踽踽獨行,終於又轉進了一條狹隘不知去路的黑巷裏的境界。雖如此,他心底不是沒有光明的火焰的。他有愛,他衷心地愛着他所愛的人。他可以與人分安危,共甘苦。衹是他有一種強烈的鑒別善惡的愛憎心,重使他在敷衍着一些虛偽的人們時感到異常的苦痛。他隨時都在抑壓下這鄙惡人,藐視人的念頭,家庭逼他做一個場面上的人物,要他談笑自若,看見穢惡卻視若無睹。可是他並沒有這般豁達的胸襟,他感覺到這一點,他責難自己的於盾,人世的矛盾,醜惡而可笑的矛盾,粗鄙而可恥的矛盾。因此他不自覺地由心底時時涌起憎惡厭世的悲觀情緒。但每次他總是非常戒懼地把這類思想收斂起來。 [他畢竟年輕,已經嘗過多少傷痛了.卻還留連在“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心情中,咀嚼着。甚至於喜愛着那些痛苦而甘甜的折窖。他執拗地愛着一人,不自覺地幾乎是喜歡、自己的執拗。他痛苦,憂鬱,面容慘沮,他徘徊在梅林裏傷懷己衍的好夢,幾乎不願見人,衹想沉埋在美麗若書本的回憶裏。他穿着品藍緞袍,團花黑馬褂,態度自然大方。 周 氏 (焦慮地)明軒! (周氏是覺新的繼母,和他的生母是堂妹妹。嫁來高傢很有些年,前室留下的孩子們對她感情都很融洽。她年齡與諸弟婦相仿佛,性情端重溫厚,也頗知事理。弟婦們都認為她有手腕,實際上地十分怕事,遇事遷就,纔獲得傢人們的相安。她曉得長嫂難處,繼母更難做,為着不肯定外人說閑話,對死去的姐姐的子女們寧肯失之過寬,為諸弟們們責備,不肯嚴待了引起公公和丈夫的不滿。認真說,地是愛護池們,自己從來沒生養過小孩,對他們的指望倒也確實殷切的。她生得一副老誠持重相,大耳朵,大眼睛,豐滿的鼻翼,寬正的額鬢,下腮圓圓的。人已略微有些發胖。地穿着綉花紅裙,和玄色襖子,稍稍戴了一點翠飾,正是一個大傢主婦的儀態。 高剋明 (十分嚴厲地)明軒哪,你聽着! 覺 新 是,三爸。 周 氏 (忍不下)明軒,你現在好一點了麽? 覺 新 (回首)好些了。 高剋明 (自已正說着齊傢治國的大道理,認為大可不必顧及這些私人的瑣碎,匆忙地)那就好極了!(又突然嚴重起來)明軒哪!你是長房長孫.以後比你小的弟妹們要拿你做榜樣。而且你的父親在病,日後這樣大的家庭。固然要你這個做長孫的來撐持,現在的責任又何嘗不該由你來擔負呢? 覺 新 (一直應聲)嗯,是。 周 氏 (關切)明軒,你吃了藥還是不好過吧? 覺 新 好。(忍耐着)沒有什麽。 高剋明 (不值一顧,並未停嘴,依然——)現在爺爺既然是退休養老,以後傢裏可以說有出無進,弟弟妹妹們都還年幼,你應該“入則孝,出則悌”,上可以侍奉父母祖宗,下可以撫愛弟妹諸幼—— 覺 新 嗯,是,—— 高剋明 (滔滔然)你的責任可以說是無窮無盡的! 周 氏 (看見覺新站着吃力,又不便使剋明不說,忍不住插進話)明軒,你的臉色還是不好,躺一會兒吧。 高剋明 (更正重,提高聲音)所以,從今天起—— 周 氏 (對覺新)你一定是太纍了。 高剋明 (這次話被打斷,也耐不下)大嫂,我前面還有許多客人要應酬。大嫂讓我說完好不好? 周 氏 (陪着笑,解釋)我怕明軒不舒服,一會花轎來了,—— 高剋明 (忽然一愣,對覺新)你是不舒服麽? 覺 新 (勉強地笑着)沒有什麽,還好。 高剋明 (對周氏)他還好。(急切地)大嫂,我要把這一段話說完。這話是爹前天叫我說給明軒聽的。(連忙補充)叫我告誡,告誡明軒的。我忙,忙,就忙忘了,現在—— 周 氏 花轎就要到了。 高剋明現在我要完全對他告誡清楚!(回頭對新)所以從今天起,你就是大人了,並且你以後要對新娘子也如此的告誡,教導。寧可失之於嚴,不可失之於寬。一個長房孫媳婦最難做。公婆弟妹,裏裏外外.口舌是非,在在都需要當心。在在都需要剋已。而這種(非常得意地)以夫君而又兼父師的教導責任也是該由你員的。我們傢凡事都有根據。都合乎古法,我們做人處世—— (蘇福由正門上,說完話印下。 福 三老爺,馮老太爺在客廳—— 高剋明 (不耐煩)曉得、曉得!呃,呃,我們做人處世(好像諸塞)——……呃,呃,(突然又流暢)所以明軒,你的責任是大的,你的希望也是無窮的。做得好,齊傢治國平天下,做得不好,默默無聞,老死轉乎溝壑,為萬人差,千夫恥,也有可能!(益發嚴肅地)所以結婚娶親,尤其在我們這樣的大世傢裏是一件應該非常戒慎,非常恐懼的事,你要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不可有一絲懈怠,忘卻自己做氏房長孫的責任哪!(一口氣說完,十分快慰)好了!我說完了,(不關痛癢地)你病好一點了麽? 覺 新 好點了。 高剋明 (拿出手帕擦擦嘴)那麽你去吧,客人來得更多了,你也出去應酬應酬。 覺 新 是,我就去。 (袁成由正門上。 袁 成 馮老太爺要先到後院看一看新房,老太爺說,叫三老爺—— 高剋明知道了,就去。明軒,你記着我的話,休息一下,趕緊出去再給客人們道謝。 覺 新 是。 (剋明和袁成由正中門下。覺新纔找一把椅子坐下,扶着頭額。 周 氏 明軒,你吃了點東西沒有? 覺 新 沒有,沒——不怎麽想吃。 周 氏 (和藹地)明軒,不要老這麽愁眉苦臉的,什麽了不得的事,值得人在接親的日子還要挂在心上呢? 覺 新 (搖頭)沒有,我沒有什麽事啊! 周 氏 看淡點,不要老覺得天要塌下來的樣子。萬事總有一條歸路,娶妻生子,就是一條人生的大路啊! 覺 新 (苦痛地)是啊,媽,我是在走着呢。 周 氏 (仁慈地笑着)那又何必皺着眉頭去想呢? 覺 新 (忽然也閃着一絲苦笑)不是想,我倒是替這要嫁過來的小姐難過呢。 周 氏 (體貼地)明軒,你的心我明白,不過早晚你就會懂了。夫妻呀就要挑那個能做夫妻的做夫妻。這位李小姐性情溫和,也生得是個有福的相,真比你那梅表妹,一年到頭地病—— 覺 新 (忽然立起來)唉!(踱步) 周 氏 (同情地)不,明軒,我就怕看你這個受委屈的樣子。我不是沒有替你想過,不過你也知道錢傢大姨媽,我那位姐姐,是那麽古怪的脾氣!其實你跟梅表妹一小就在這書房裏讀書,她難道不曉得,可是她偏偏—— (鳴鳳拿着一束梅花由正中門上。 鳴 鳳 太太,管事的說花轎就要到了,請太太出去照應照應。 周 氏 就去。(對新)你錢大姨媽偏偏為一點小事把這麽一件大事情回絶了。我有什麽法子呢?(懇求地)明軒,你看着你正在病的父親身上就委屈這一次吧,你可千萬別叫錢傢姨媽老遠聽着笑話,叫四房五房的人們看着體為梅表妹—— [陳姨太]忽然像一隻貓似地從正中門溜進來。 陳姨太 (連連招手,故意大驚小怪,做出萬分關心的神色,低聲急促地)大太太,大太太,快來,我告訴你一句話。 周 氏 (連忙走過來)什麽? 陳姨太不得了啦,她,她來啦! 周 氏 誰呀? 陳姨太 (更低聲)錢,錢大姑太太! 周 氏 哦。 陳姨太 (機密地)現在就在大太太屋裏坐着呢。 周 氏 (心裏不安,卻不敢露出,鎮靜地)我去看看,(走出一步,忽然回頭,懇切地,低聲)陳姨太,您可千萬別告訴明軒呀! 陳姨太 (不大滿意地笑了笑)當然,我知道。 [周氏匆匆由正中門下。鳴鳳一直在梳妝臺前插着花。 陳姨太 (轉望覺新,不覺露出含蓄的刻薄,尖笑)你的病真好一點了麽? 覺 新 (煩惡,卻抑壓着,強勉地)好,謝謝您。 陳姨太 (仿佛覺得討了沒趣,反身對鳴鳳,詰難地)鳴鳳,誰叫你插的這花。 鳴 鳳 (笑着)三少爺!他叫我先把這幾枝梅花插在新房裏添添新,他一會兒還要—— 陳姨太別插了,什麽花不能插,偏偏要插梅花?來吧,大太太屋裏有錢傢送來的雙喜字的紅絨花,你拿來插上。 鳴 鳳 可是三少爺—— 陳姨太 (一股怨氣都發泄在——)你來! [鳴鳳衹好放下還未插好的梅花,望望覺新。無奈何地隨着陳姨太由偏門下。 覺 新 (沉浸在苦痛的思索裏,幾乎未留心她們已經出去,恍恍惚惚地踱來踱去,順手取起一枝梅花.望了望,又苦痛地擲在桌上。沉悶而憂鬱的聲音,低低說出來)〔嘆氣。 啊,如果一萬年像一天,一萬天像一秒, 那麽活着再怎麽苦, 也不過是一睜眼一閉眼的工夫。 做人再苦,也容易忍受啊!(略頓) 因為這一秒鐘生,下一秒鐘就死; 睜眼是生,閉眼就是死。 那麽“生”跟“死”不都是一樣的糊塗? 就隨他們怎麽擺布去吧! 反正我們都是早晨生,晚晌死, 連夢都做不了一個的小蠓蠓蟲。 唉,由了他們也就算了。 (到此仿佛完全靜止,侄突又提起精神。 不過既然活音,就由不得 你想的這麽便宜。 幾十年的光陰。 能自由的人也許覺得短促, 鎖在監牢裏面的。 一秒鐘就是十幾年 見不着陽光的鼕天哪! (深深地)活着真沒有一件如意的事: 你要的是你得不到的, 你得到的又是你不要的。 哦,天哪! [覺慧抱着一大束梅枝,由正中門生氣勃勃地走過來。他比大哥小三歲,而一身是青年磊磊落落的朝氣。他帶進來春天。也帶來了夏,因為他有炎夏一般的火躁性情,一觸即發,對一嚮他所深惡痛絶的偽善,醜惡,卑鄙.自私和頑固,總是毫不吝惜地施以攻擊。出自衷心地認識了是非,即使是見着長輩們也無所顧忌。他較一般的弟妹們入學都早。很久他就感到周圍空氣的毒惡,應該削株除根,徹底地鏟絶。但他也曉得羽翼未豐。自己還正需要培植。他有一種拿得起,放得下”的漢子氣魄.决不為一個問題苦惱,悲傷,氣沮,終於毫無善策,不瞭瞭之。他記得住,也忘得下,知道什麽是那最有利的時機能給敵人一個致命的打擊。但他並不衹是等待,時時刻刻在磨礪自己,他知道他的生活决不在一個狹小的圈子裏。他需要更深更厚的準備,抵擋來日的風雨。同時他也明白自己的弱點,譬若感情太盛,易於衝動,……他盡量地剋服,努力用功,不過本性如此,有時總免不了性情發作,雖然鬧到後來,受了長輩們的責罰.都沒有一毫後悔。 [他穿着短短的黑色學生服,頭髮沒有十分梳理,眼睛亮晶晶的,非常精神,面色紅潤,一張有筋有力的嘴.嘴角微微帶了一點善意的嘲諷。 覺 慧 大哥,鳴鳳呢? 覺 新 出去了。(長噓一聲) 覺 慧 (笑着)大哥,我就怕看你做成這麽一副受苦受難的耶穌相。 覺 新 (苦笑)是做麽? 覺 慧 (鼓動地)那麽,你為什麽不闖一下呢? 覺 新 (沮喪地〕有什麽個值得?死就死了,我們生下來就為着死的。 覺 慧 (不覺放下梅花,同情而興奮地)就這麽悲觀?大哥你就這麽看得透?生下就為着死?(突然憤慨地)我們活都沒活夠,禍都沒闖夠,我們—— (遠遠忽然鞭爆大發,一陣非常熱鬧的瑣吶聲,夾雜遠遠人們的喧囂。 覺 新 (不覺立起)這是什麽聲音啊, 覺 慧 (諷刺地)這就是活着的聲音,大哥的新娘子大概是到了。 [門外女眷們亂嘈嘈的,笑聲足步聲扣說話鬧成一團,仿佛一窩蜂,由正中門外走過。 女僕們花轎到了!——新娘子來了!——快去看!走啊!到了!到了! 王 氏 (立在正中門外,對僕役們打着招呼)關門,快關門。 陳姨太 (也在外面笑喊着)是啊,應該關門,先壓壓新娘子的氣性! 瀋 氏 (也在忙着喊)喜兒,快去,快去,快去叫四小姐來看。 [黃媽——大房的老女僕——十分興奮地由正門拿着一大朵絹製的紅花,匆匆走進。她穿着新衣服,為人厚道可靠,對大房的女子們十分忠誠愛護。 黃 媽 (一路嚷嚷着)好了,好了,新娘子到了,花轎到了。(對覺新笑嘻嘻地)大少爺,這可該吃你喜酒了。快出去,快戴上花,接新人吧。(走近要為覺新戴上) 覺 新 (不覺閃避着〕黃媽,我,我有點悶氣。你,你先出去給我倒杯茶來。 黃 媽 (連忙〕也好。(立刻由偏門下) 覺 慧 (方纔己跑到正門外望,現在忽然跑回來。急促而痛切地)大哥,大哥,你再想想吧!這是你一生的事情啊!(急切)你,你,你就闖一下吧!我勸過你四次了,我給你預備過!(匆促地望了一下)你,你現在决定走。還來得及—— [由正中門跑進覺民和琴小姐。兩個人也都是氣憤憤的,覺民——大房的二子——比覺新小兩歲,態度穩重,天生一種樂觀的性情,眉峰間總微微帶着愉快的笑態。他同樣對這個家庭感到不滿,但他並不深惡痛絶。他也不想隨遇而安,卻非待事到臨頭,喚不起他奮鬥的精神。力量來得緩,卻持得住。不若覺慧明快,但比他厚重。他的相貌也豐滿,寬前額,圓下巴,健康的面色,戴一副眼鏡,勤勤懇懇,一望而知是個勤勉的學生。他穿一件藍布長衫罩着的棉袍,下面是學生製服褲,舊皮鞋,手裏拿着一件嶄新的黑緞馬褂。 [琴小姐,是姑奶奶張太太的女兒,較覺民小一歲,性情溫和聰穎,有膽量,在親戚中,她是最先進學堂讀書的女孩。生得端正清而,長圓臉,細秀的眉,大大的黑眼睛,鼻子不低也不算高,不厚不薄的唇,嘴角稍稍嚮上彎,總是微笑的樣子,特別顯着和氣,說話時露出一排小而整齊的雪白的牙。皮膚微黑,前額不高,梳一條烏亮的辮子垂在背後。她穿着月白閃光緞的上身,淺藍綢褲沿着花過,舉止落落大方,沒有一絲矯揉造作的女兒態。 覺 民 (欣喜地)大哥,你在這兒!我們到處找你,你好一點了麽? 琴小姐 (躊躇地)大哥,新娘子已經在大門口啦,你,你還不去? 覺 慧 (認真地)琴表姐,你忘了跟我們一塊兒在這屋裏讀書的人啦? 琴小姐 (誠摯地)我,我怎麽會忘記梅姐姐?(深切的同情,望着新)不過事情已經延遲到現在,我,我簡直看不出還有什麽別的辦法。 覺 慧 (固執地)有,有辦法,有!衹要有决心!(忽然)大哥,你不能再猶疑了,(懇切地)這不是人傢的事啊! 覺 新 (仿佛自語,長噓一聲)怎麽樣呢? 覺 慧 (衝動地)走,走,現在還不太晚,還來得及。你可以光到我的同學家裏—— 覺 民 (忍不住叫出)這是不可能的。覺慧,你這是—— 覺 慧 什麽叫不可能?世上沒有不可能的事。衹要你——(突然——) 瀋 氏 (由正門探出身來)新郎官預備好了麽? 琴小姐 (連忙)好了,就好了。 王 氏 (也探出身)快出來吧,外面人等着呢! 覺 民 是啊,就出來。 [瀋、王二氏立刻匆匆又走開。 覺 慧 怎麽樣,大哥? 覺 新 (立起)不,沒有這種辦法。 覺 民 覺慧,你那是純粹小孩子的話,這件事衹有慢慢—— 覺 慧 (性急)慢慢,慢慢,現在事情都遇到頭上,你還叫大哥——— (剋明倉促由正中門上,後隨袁成與蘇福,衣服穿得十分整齊,袁成手中捧着一頂兩邊各插一條金花的博士帽。 高剋明明軒,你怎麽還不出來? 覺 新 就來。 (外面老太爺的聲音:剋明啊! 高剋明是,爹! (剋明立刻由正中門下。 覺 民 (不得已〕大哥,你去吧! 覺 慧 大哥,你不去!(更激烈地)大哥,你要大膽.大膽,大膽,永遠的大膽! 覺 新 (苦笑)大膽,大膽?我要想到這個傢呀,覺慧,我不能夠隨便一個人大膽的。 (黃媽端看一杯茶由側門上。 黃 媽 (叨叨地)歲歲平安!歲歲平安!好好一個茶碗偏偏叫四少爺碰碎了。碰碎了。 高剋明 (探出頭)明軒,你—— (高老太爺的聲音:新兒呢? 覺 新 (高聲應諾)是,爺爺!(嚮門口走) (老太爺的聲音:(莊重地)你出來! 覺 新 是,爺爺! [袁式和蘇福,跟隨覺新出去。覺新無情打采地垂着頭。 黃 媽 (放下茶杯)不要啦?(看見新出門)花?(拿起方桌上的大紅絹花)大少爺!(下) 覺 民 (搖頭)唉! 覺 慧 (望着)你看這像不像上法場? (外面鼓樂囂然,屋內悄悄的,鳴鳳由側門持一支大紅絨雙喜花走進。 鳴 鳳 (澀澀地)三少爺,陳姨太說不插悔花插喜花。 覺 慧 (不語,嗚鳳停住) 覺 民 (望了半天、對覺慧)錢大姨媽來了。 覺 慧 (沉思〕知道。 琴小姐大哥前天在路上看見梅表姐。 覺 慧 嗯。 覺 民 我,我跟琴妹正想着一個無可奈何的辦法。 覺 慧 哦。 鳴 鳳 (猶疑地)三少爺,這——花? 寬 慧 (爆發)隨他們愛插什麽插什麽! 嗚 鳳 (不知究竟,依然拿着紅絨花喊)三少爺!(連忙跟出) (覺民和琴小姐互相望了望。 (高剋定——五老爺,高老太爺最幼的兒子——由正中門進,他一身是闊公子哥兒的習氣,自幼被母親溺愛,昏天黑地,整年過着荒淫無恥的生活。身體好,臉上胖圓圓的,衣服也穿得華麗,卻遠不若剋安整潔。性情較剋妄憨厚,在二人同做不止當的事情時,吃虧受害的總是他。他一路呶呶着立在門口,後面隨着四老爺,仿佛在勸着他,一路說:“走吧!走吧!” 高剋定真討厭,真討厭!真真討厭! 覺 民 五爸! 高剋定你們兩個還在這兒幹什麽? 高剋安覺民,你還不去招待客人? 琴小姐五舅! 高剋定琴姑娘,你媽正找你呢! (民、琴二人由正中門下。 高剋定 (煩厭地)好好兒的,我剛剛認識這個唱花旦的薛月秋,偏偏要我去陪馮樂山這個老混蛋,真討厭,真討厭! 高剋定 (一面走,一面推他出去,去吧!去吧!剋定,爹吩咐的,有什麽法子! (王氏由正中門上,後隨剋明。 王 氏 快去吧,爹叫你呢! 高剋定真,真是——(一眼望見剋明,沒有說完。長嘆一聲)嗯。 (剋定沮喪地由正中門下。 高剋安婉兒! [婉兒聲:嚷! [婉兒由偏門上。她是四房的丫頭,年約十五六,相貌端正,性情十分忠厚溫順,進來就立在門口,剋明望望剋安。 高剋安 (對王氏)新娘子大概還有一會兒才能拜堂,馮老太爺要看看洞房,你們女眷先避一下。 王 氏 (機警地)走吧,婉兒! (明咳嗽一聲。 高剋安你把婉兒留在這兒。 王 氏 那不成。 高剋安 (無法,對婉兒)你給我倒碗茶來。 (婉兒由偏門下。 高剋安 (對王氏)不要緊的,不要緊的。你聽我說話,沒有錯。把婉兒留在這兒,人傢不會吃掉她。 王 氏 (嚴重地)不,四老爺,你可別做孽,我的丫頭寧可送給一個要飯的,不能這麽毀了她,活活當一輩子的冤鬼!高剋明四弟妹,人傢馮老太爺是個有道德,有品格的人,你千萬不要—— 王 氏 三哥,您不知道啊!陳姨太剛從馮傢過來的時候,不還是瘋瘋癲癲的麽?她那個時候可說過這位老太爺,(激出來的話)那,那簡直不是人啊!這是他們馮傢人傳出來的,沒錯呀。 高剋明 (固執地)不要聽人鬍扯!一個人人品大高,一般人就不容易明了。他子孫滿堂,膝下衹少女兒,在外面多收幾個女弟子,那也是—— 王 氏 不是的呀,人,人傢背後駡他是個一 高剋明 (莊重地)不要說了! [剋定由正中門上。 高剋定 (仿佛在引客)馮老伯,請進! (大傢很恭謹地望着。從正中門緩緩走進來馮樂山。高老太爺略略在後。陪伴着他。 (馮樂山年約五十六七,中等身材,面容焦黃枯瘦。須眉稀少,目光冷澀,鷹鈎鼻子,削薄的嘴唇裏有一口整齊的黃牙齒。他體質強健,卻外面看不出來,像他的為人一樣,一切都罩在一種極聰明,極自然的掩飾的濃霧裏。至於他掩飾些什麽,他自己埋藏在最深的潛意識的下層中,也絶無勇氣來擔承。惟有真正接近過他的,揭開那層清痤而端重的面形,纔看見那副說不出來的個人厭惡,令人顫懼、自私、刻毒的神色。他不是“偽善”,他一點不自覺他“偽”。他十分得意地談些有關道德的文章。確實相信自己是一個方方正正的君子。他敬孔而又佞佛,他一直本着這兩位聖人的慈悲心腸,纔拯救那些他認為沉溺在苦海,卻需要他來援手的人。他穿着雅緻的瓦灰色呢袍,寬寬大大,自覺飄逸脫俗,舉止動作非常緩慢,一切都是自覺地做着他認為的好態度。時常和藹的微笑,笑容裏帶着一點倨傲。他緩緩地踱進來,手裏拿着一束詩槁。 (高老太爺,年齡較長,約六十一二歲,體格魁梧,如今微微有些傴僂,濃眉大眼,目光四射。他穿一件團花的絲絨馬褂,罩在古銅色的段緞袍上。紅光滿面,頭頂禿禿的,光可鑒人。他一生辛苦,造成這樣大的傢業,神色間自然帶來一種自信,堅定的氣象。他察言觀色,十分敏銳,平素倒也落落拓拓,並不是一個過分拘謹的老人。 [大傢肅然。 馮樂山 (似乎沉浸在崇高的冥想中,握着詩稿,連連作聲,像在自語)嗯,嗯,我就愛它一片瀟灑,一片靈氣,一種神清骨寒的氣象,不見一點肉,而溫柔盡致,絶代銷魂! 高剋定 (不知為什上連連應聲)是,是,是!(忽然忍不住搔首弄耳)您說這是—— 馮樂山 (目光忽然冷澈如水)你們令尊大人的詩! 高老人爺 (望了剋定一眼,轉對馮)評價太高了,評價太高了! 馮樂山 (十分端重而含蓄地)真是“公詩如美色。未嫁已傾城”。 (四面觀望) 王 氏 (近前,略帶窘狀)爹!(叫完就走) 高老太爺不要回避了,都是自傢人。這是馮老伯。 王 氏 馮老伯!(施禮,馮也略略點頭) 高老太爺倒茶來! 高剋安是! (剋安由側門下,王氏連忙隨下。 高老太爺哦,明軒呢?叫他快來見見馮老太怕。 高剋定 (找着一個出屋的機會,立刻)是,爹! (剋定由正中門下。 高老太爺 (對馮)這次承馮樂老為捨下長孫作伐,又拜領這麽重的厚禮,真是—— 馮樂山 (十分豁達)你我多年友好,總是應該的,應該的。(微笑)人老了,萬事都看得淡,獨有為人忙兒女的心。老而彌切。 高老太爺 (笑着)這也是一種積功積德的事。(忽然想起)哦。前些天聽說馮樂老又收下一個女弟子,呃,呃。是麽? 馮樂山 (似乎在支吾)啊?——哦,是的,不錯,有這麽一件,(稍停,莊重起來)還算有慧根的。還好.還好。一個女孩子最難得有靈性。(高老太爺點頭) 馮樂山 (非常字斟句酌地)遇見一個有慧根的孩子。我不忍看她墮入污泥。佛說“慈悲”,孟子曰“不忍”,都是一片愛惜好生的心腸。世上斷沒有眼看着人要落水而不肯援之以手的道理。 高老太爺是的。透沏。透徹。 [剋安由側門進,鳴鳳隨着端茶進來。 高老太爺 (指着)這邊!(鳴鳳走到馮樂山身旁,把蓋碗放下) 馮樂山 (點點頭,見鳴風轉身欲出,忽轉首,很慈祥地問)這個小丫頭,你,你叫什麽呀?(鳴鳳感到一陣恐懼,立刻低下頭) 高剋明鳴鳳。 高老太爺 (對馮,有些誇傲地)這個小丫頭的父親據說還是個很讀過書的人呢! 馮樂山 (忍不住贊賞,而又非常淡雅地)這個小孩子倒是生得不俗。 高老太爺 (做笑話說)怎麽,馮樂老,老當益壯,有此豪,豪興否? 馮樂山 (十分怕人誤會)不,不,“老樹婆姿,生意盡矣”。我倒是覺得這個孩子不要糟蹋了。(對鳴鳳,目光逼人,像鑒賞一件古玩,冷冷地端詳着,微微點頭,又像自言自語)很有點靈氣,很有點靈氣,可惜太,太小了點。 高老太爺 (有意無意地)嗯,嗯。 [遠遠細樂奏起,剋定由正中門上。 高剋定爹,外面都預備好了。請爹出去受禮。 高老太爺 (頷首)請吧。(二人嚮正中門走) 馮樂山 (回顧)這洞房佈置得還精稚,可惜外面少一片竹子。(悠然自喜)“可使食無肉,不可使居無竹……” [馮一邊說,一邊與高老太爺偕出。後隨剋定,王氏立刻由側門進來。 高剋安 (對剋明,故意想討他的喜歡)他老人傢真風雅!(剋明方要答話。 王 氏 哼,看着吧! (側門外女人聲:(直腔直調地)客還沒有走? [周氏聲:(溫順地)大概走了吧! 高剋明 (對王氏)誰呀,這樣惡聲惡氣? 王 氏 (淡淡地)錢大姑太太在外邊等半天啦! 高剋安 (伸舌)她呀! 高剋明 (也立刻)走吧! [二人匆匆由正中門下。 王 氏 (走到側門,對外面,非常和氣地)請進來吧,大姐! [錢太太上,後隨周氏,瀋氏和陳姨太。 [進來這位陌生的婦人是周氏的堂姊,鬢發斑白,高顴骨,雙目炯炯,眼皮凹落,瘦長險,細高鼻梁,薄削的唇,一雙露出青筋的瘦手。全身骨棱棱的.似乎非常跪弱。但和她稍梢來往,聽地兒句不知情面的強硬話,便會感到她精力的堅強。她孀居多年,將近五十歲,性情乖僻,時冷時熱,令人摸不清頭腦。親友們受她的忤犯的很多,司空見慣,也就不和地計較。衹是離她遠遠的,好少惹像她這樣一個不知人情世故的老人。事實上她很拙直,待人也熱誠,衹是習慣與人不同,說話不知委婉而已。她穿着青綢裙,深藍緞襖,式樣較周氏她們穿的還要老舊。她扶着一隻男人用的十分精細的拐杖,急躁卻又走不得快步。踱進來。 錢太太 (指着,一字一字地)方纔出去的是誰?(大傢等着看笑話。除了周氏,都在幽默地互相望着) 王 氏 馮,馮樂山馮老太爺! 錢太太 (厭惡地〕哦,那個老混帳! 瀋 氏 (笑問)怎麽? 錢太太 (翻翻白眼)幹幹淨淨的屋子,不提這種人!(回首四面打量洞房,不理瀋氏) 王 氏 (低聲)大嫂,休還不出去,花轎擡進來了。 周 氏 你,你先去,我就來。(小心地)我還是招呼招呼我這位老姐姐好。 王 氏 那我就先去看看啦。 [王氏由正中門下。 錢太太 (愣了半天)哦,這就是新房! 周 氏 (陪笑)是啊,老太爺叫拿書房改的。 錢太太 (撇撇嘴)我看不大像,哪有新房不嚴緊,一邊盡開窗戶的? 周 氏 (解釋)亮點。 錢太太亮有什麽好,到了晚上還不是要點燈! 瀋 氏 (多嘴)對呀! 錢太太 (又對瀋翻翻眼,對陳姨太指窗子外,似乎自言自語)哦,這外面就是那片淹死過人的湖?(陣不敢置答,錢轉對鳴鳳)鳴風,是不是? 鳴 鳳 是,錢大姑太太。 錢太太 (對周)你看,這有什麽好? 陳姨太錢大姑太太,你看你送的花瓶,放在這兒啦。 周 氏 (連忙)放的地方不大好吧? 錢太太好,好。(細看)怎麽不插花啊?這,這不是? 瀋 氏 這是梅花。 錢太太 (半天才露出一絲硬強的笑容)梅花就插不得? 陳姨太對呀,鳴鳳插好!(鳴鳳插花) [王氏由正中門忙上。 王 氏 (匆匆地)快點,快點,大嫂!新人都在拜天天地了,快來吧!婆婆! 周 氏 大姐,我去啦。 王 氏 快來吧,大嫂,就等着見婆婆呢! (王氏與周氏由正中門下。 瀋 氏 (對餞)您不看看去? 錢太太我不去,吾不想看,現在大門開了鎖啦吧?我也要走了。 陳姨太好——(錢走了兩步)不過出門還要走喜堂過的。 錢太太 (停住了腳)那我就再坐會兒。(坐下) 瀋 氏 鳴鳳,你跟我去吧。 鳴 鳳 嚷。 [瀋氏和鳴鳳由正中門下。 [半響。 錢太太陳姨太,你不去看看去, 陳姨太 (獻殷勤)誰愛看這個! 錢太太怎麽? 陳姨太 (惡毒地)哼,住這屋子的人好不了的。 錢太太哪個說的? 陳姨太 (支吾)嗯,嗯——梅小姐好一點了麽? 錢太太好,自然好,我的女兒不會病一輩子的。 陳姨太不是的,錢大姑太太,我說大傢,他們大傢都沒有想到你今天能來來呀! 錢太太咦,我為什麽不來?(要不是梅芬病了,我還要帶她一塊兒來呢。 陳姨太就是說呀.你說我不來,我偏要來,我偏要來給你們看看。 錢太太 (冷冷地)我倒是沒想到給人青,不過——(忽然想起)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我得回傢照應梅芬吃藥去。(嚮外走) [這時外面細樂漸奏漸近。 陳姨太還是吃點點心再走吧! 錢太太不吃,不吃! 陳姨太那麽等着新娘子行過拜見禮再走吧? 錢太太不等了,不等了,不等了!(一面戴上在那時還算時髦的黑絨帽子)陳姨太,請你叫他們預備轎子。(一面嚮正中門走) 陳姨太好,你先慢走,讓我嚷他們。(嚮門外)袁成,擡轎子,錢大姑太太的轎了! [陣與錢走到門口。一群親友們莊嚴而歡喜地簇擁着一對新人進門,裏面有周氏、王氏和其他的長輩們.喜氣盈盈的細樂徐徐傳來。一個俊俏的喜娘攙扶着新娘子慢步走進。新人一身都是大紅,頭上蒙着紅綢子蓋頭,身上穿着紅緞禮服,紅裙,腳上,是大紅緞鞋。新郎穿着品藍緞袍於,青緞馬褂,戴着一朵紅絹花,黑緞鞋。 高剋定 (一眼望見餞姨媽,大聲)錢大姑大太,原來你躲在新房裏! [覺新驀然擡頭望見,驚痛萬狀,錢太太也愣住,說不出話來。 [幕開始徐落。 [一對新人被衆人簇擁着走嚮床前,人聲嘈雜。似與外面嗩吶聲相應和。 ——幕閉 第二景 午夜後,依然主那間洞房裏。許多賀喜的親友已經意興闌珊,大半歸去。但是高傢的老少,尤其是四號五房的人們,興猶未盡,像是都醉了酒似地利用這一對從未謀面的男女?盡量打趣平心。又正“鬧房無大小”,多年被壓抑的各種穢惡的情感都在今夜對一個處女的調笑中、代替地發泄出來。滿屋是不自然的笑聲,男人厚着險皮,鬍說八道,女的掩着嘴笑,皺着眉聽,又想走,又捨不下丟開那些撩弄人的謔語和舉動。此時絲毫看不見高傢素來誇豪的教養,在這了無忌憚的鬧房的夜晚,這些子女們纔顯露出平日用種種虛文浮禮所掩飾的醜惡。丫頭老媽子們站在門口笑,主子們更興高采烈地賣弄自己打情駡俏的本領。 為着滿足平日不得不壓製的某種情感,對新人幾乎不知羞恥地鬍調起來。 賓客們都倦了,告辭了,而右面正對湖山的那排長窗外還站了有一些看熱鬧的僕役,偷偷從窗慢的隙縫嚮裏探望,不住吱吱喳喳他說笑,新房的擺飾已經有些凌亂,蓋碗,酒杯,果盒裏的糖食散放四處,隨地都是花生瓜子的殼皮。八仙桌上竜鳳蠟燭已經燃剩一半,有些暗淡了。 那對錫燈盞裏燈草上結了個大汀花,衹有房中懸的一盞電燈,輝芒四射,照着滿屋通亮,絹製的橙黃色燈罩,垂着穗子。伴新人的喜娘忙了一天,早夜鬧房的人們逗弄得筋疲力盡,現在還強打精神笑着講着。站在新人旁邊替她維護着,費盡唇舌,為了使這個茫然若處在一群了無人性的猢猻中的少女少受一些祈磨。 新娘子穿着粉紅緞綉花服,藍色的團花鑲着艱綫邊。 大紅洋縐百褶裙子,周圍鑲着吝種顔色雜在一起的花過。 兩鬢與發髻上戴滿了紅絨花,右鬢還插一支鑲金點翠鳳。 垂着顫顫巍巍一排珠穗子。耳上戴一副碧緑的長墜翠耳環,襯着她白嫩的臉,黑黑的眼睛,嬌豔而端莊。此時她坐在床前一張紅漆方凳上,沒奈何地含羞低眉,任人逗弄。 身旁圍着嘻嘻哈哈鬍言亂語的人們,其中以四老爺剋安和喝醉了的五老爺剋定鬧得最兇,女眷們有四太太、五太太、陣姨太。琴個姐仿佛等待什麽,十分庫急地立在老遠望昔。洞房的挂鐘快到十二點了,前院大庭上的戲早已停鑼,遠遠有呼喚預備轎子送客的聲音。 (開幕時,五太太瀋氏立在新人背後,兩手高高地舉起一塊薄薄的紅妙“蓋頭”,其餘的人都翹望着。一陣哄笑,就看見地把那”蓋頭”罩在新人頭上,但新人的面目依然由豔紅的薄紗裏閃約可見。 瀋 氏 (得意地)這下成了! 高剋安(叼着半支香煙,連連拍手)好啊! 大 (雜亂地)對呀!——唱吧!——新娘子唱吧!——真好! 陳姨方(做出老長輩引大傢玩的神氣,卻掩不下那造作下面的人刻)對呀,新娘子當着人不好意思,遮上蓋頭。就好意思唱大傢(你言我語)對唱,唱! 王 氏 (同時)大傢靜靜,唱!唱!唱!聽新娘子唱! 瀋 氏 高剋定 (一直靠在方桌前面斜擺着一隻圓凳上,歪歪倒倒的,此時忽然乘着大傢略微安靜的時候,拿起桌上的酒壺茶盅,搖搖晃毛地立起)不成,先喝!非先喝我這杯不可! 大 (抗議)下,先唱,聽新娘子唱:——唱!先唱——唱吧,少奶奶! 劉四姐 (四面求情)新娘了實在不會唱! 瀋 氏 (把喜娘一推)哎,去你的吧,新娘子沒有不會唱的,(對大傢,滔滔地)要當新娘子,不會唱.不會唱,臨上轎也得學兩段。我上新娘子的時候—— 高剋定 (聽不下,突把灑壺遞給身邊的婉兒,厭惡地)啊呀,我的五太太,你又想半新娘子啦!算了,你留着下輩子吧!(連說)得了,得了,聽這個新娘子唱吧! 瀋 氏 (被搶白得直翻眼.不住地)你,你,——(低聲)你管我呢! 大 (連忙湊趣,又你一句,我一句)唱!唱!—新娘子不害鱢!——唱啊,聽,快聽!——新娘子要張口了! [新人剛剛擡了擡頭,大傢哄一聲“好啊”!她像個睏在一群狼虎之中的小羊似地又低下頭。 劉四姐 (彎身對着新人耳邊咕唧了兩句。一剎那的沉靜中,就聽見窗外面的丫頭忍不住“咯吱”一聲暗笑。新人在大傢翹望的眼裏還是羞怯怯地搖了搖頭。喜娘長嘆一聲,直起身子,笑着解說)我們小姐實在不會唱! 大 (又潮水似地)唱!唱!——不會唱也得唱! 高剋定 (忽然)哼,不唱!(走到新人面前,對着喜娘,笑眯眯地威嚇着)不唱,我就硬揭。(伸手揭去那豔紅的薄紗) 高剋安 (拍掌歡呼)好,好。 高剋定 (嬉皮笑臉)揭了蓋頭新娘子還得唱! 劉四姐 (實無法,打着笑臉)五老爺,新娘子今天真纍了。要不。(不覺有些羞澀)我,我來替新娘子唱吧。 高剋安不,不—— 高剋定 (早就看着喜娘俊俏.對剋安擠擠眼.走上前一本正經地)也好,新娘子不唱喜娘唱,(對喜娘,用一副“專傢”的眼光打量)好,你給我唱個(到喜娘耳邊低語)…… 高剋安 (情不自禁)對,對.對!(裏外的男人們笑,女人們沒有做聲) 王 氏 (覺得過火,出來解月)得了,都不唱了,新娘子喝五爸這杯酒吧。 大 好,好!——也好!(王氏斟酒) 高剋定不,我們要新郎官親手端給新娘子喝。 [窗外僕役們在嘩笑。琴小姐厭惡地轉過頭。 高剋安 (由王氏手裏接過酒杯,四面找)咦,新郎官呢?新郎官呢? 王 氏 (同時)明軒呢? 陳姨太 (同時)大少爺呢?(大傢四面找)婉兒,你去—— 琴小姐 (看見有人要出去找,立刻)不要去了,大哥剛.剛到上房,看大舅父的病去了。(又回頭望門) 王 氏 (刻薄地)真是孝順兒子! 高剋定那麽叫新娘子再喝一杯! 高剋安 (接下去)替孝子新郎官喝一杯。 大 (七嘴八舌)喝!——還是喝!——新娘子喝! 劉四姐 (望勢頭不對)新娘子實在不會喝酒,還,還是讓我來替吧? 高剋安 (想難倒她)你替也可以,要喝個雙雙杯! 劉四姐 (爽快)好,就雙雙杯! 大 好!——喜娘好,痛快!(於是大傢圍着這個俊俏的喜娘,拿出四個銀酒杯,就一杯一懷地慢慢斟滿) (在大傢笑着講着斟酒的當兒,覺民由正面墻的門慌忙走進。琴立刻迎上去,二人立在墻角邊。 覺 民 (對琴低聲埋怨)你怎麽在這兒等? 琴小姐 (沉穩地)我怕有人找大哥,我好說話。 覺 民 (匆促地)快走吧,我偷偷把轎子預備好了。 琴小姐大哥寫的信呢? 覺 民 在這兒。(掏出一封信遞給地)裏面有還梅表姐的東西。 琴小姐 (像是在說閑話,其實是十分警惕)大哥沒有什麽話對梅表姐說? 覺 民 沒有,都在信裏,(哀痛地)不過萬一梅表姐已經不在的話—— 琴小姐(驚恐)怎麽——(忍不住要流淚) 覺 民 (安慰)你別哭!這,這多半是謠言。你先快去看看。大哥在梅林裏,不知道。覺慧跟鳴鳳陪着呢!你送了信就回來。 [琴頻頻點頭,匆促由正面的門走出,覺民隨在後面。此時喜娘被大傢強勉着一杯一杯地灌下去。每喝盡一杯,周圍的人連聲亂叫。 高剋定 (一直是親手遞給喜娘的酒,邪聲邪氣地)一杯,兩杯:——三杯!——四杯!(待喜娘喝千,忽又一臉正經,湊近喜娘的耳朵)喂,你這也替,那也替,一會兒(擠擠眼)我們都走啦,你—— 劉四姐 (紅了臉)您這是說的什麽呀? [全屋哄笑,新娘低頭皺着眉。 大 (同時歡笑)好——啊! 高剋安喜娘也想配鸞鳳啊! 大 (拍掌)好啊! 瀋 氏 (一手把喜娘硬按在床上)坐下吧! 劉四姐 (掙起,又被按下)五太太! 高剋安喜娘——(沒說完,覺得有人進來,回頭順嘴一扯)眼看着進來了小新郎啊! [三老爺剋明道貌岸然地由側門走進來。 大 (喊了一半)好——(忽然停止) 劉四姐 (纔由瀋氏手中掙脫,又氣又急,跑上前喊)姑少爺,您看這些老爺太太們鬧——(一看不對,不由——)啊!(回身扶新娘立起) 高剋明 (嚴肅地)客人門都要睡了,什麽時候了,你們還這樣拉拉扯扯沒老沒少的,成什麽樣子。(對剋安等,沉重)大哥病又不大好,你們還不看看去? 陳姨太 (立刻收起興頭,乖巧地)那可怎麽好呀,我快去看看去。 [陳姨太立刻由側門下。 高剋安 (有點喪氣,對王氏)走吧。(王氏點頭) 高剋定 (搖搖晃晃)我也去。 高剋明你不要去,(厭惡地)你這一臉酒氣! 高剋定奇怪,喜事喝點酒就犯禁不成?(不服氣)我要去,我去! 高剋明 (冷冷地)爹現在在大哥房裏。 高剋定 (嗒然)——哦! [剋明與剋安,後隨王氏走出剛門。喜娘把新人攙到床上坐下。 高剋定 (憤憤然)真是活見—— [剋明又由側門探出身來。 高剋明 (對大傢)回頭不要告訴覺新他們三弟兄,省得他們要去,病人看着難過。老太爺吩咐的。 [剋明下,後面隨着走散一兩個女僕。 高剋定 (十分不滿)就他怪相!動不動就把爹搬出來!(眼看着這場熱鬧要散,格外振起情神在僕人面前爭回“面子”)哼,三天不分短和長,拉拉扯扯又何妨!(又不由自主觀視看喜娘) [剩下的女僕們掩着嘴笑。 劉四姐我看不早了,五老爺該歇歇了。 高剋定 (不理,精神更抖擻)新人原來生得乖! [墻外忽然一個孩聲:(清脆地)胸前生對大奶奶! [剋明的聲音:誰呀? 瀋 氏 (低聲暗笑)報應,三老爺自己的四少爺! [剋明的聲音:你說什麽?(盛怒,一巴掌打下去,立刻聽見哭聲)混帳,你哪裏學來的這種下流腔! 黃媽似乎半推着覺新由正中門走進。 (覺新痛苦的皺着眉,豐滿俊厚的臉有些蒼白.緊緊地咬着下唇,壓下內心的哀怨。眼睛仿佛茫無所視,對這新房裏耀目的顔色與亮光似乎感到一陣昏眩。他已脫下了馬褂,還穿着那件深藍洋縐新袍子,態度大方,卻毫無精神地踱進來。後面隨着覺慧。 劉四姐 (欣喜地)姑少爺,您可來啦。 瀋 氏 (拉着覺新)你看大少爺,都是你,都是你,你接親舒服,我們受氣! 黃 媽 (拉出一把椅子)來吧,大少爺,坐下吧,陪陪新姑娘吧。 高剋定來,來,坐坐,這邊坐!(硬拉覺新和新娘子坐在一塊)坐,坐,(把覺新按在床上,顛顫倒倒地)明軒,你得受我五爸這一懷酒! 覺 新 (苦澀地)我,我實在不想喝。 瀋 氏 (伶俐地)咳,眼前一枝花! 高剋定 (指手畫腳)柳腰一掐掐! 覺 慧 (看不下)我看五爸回去睡吧。五爸酒喝多了。 高剋定鬍說:誰說我喝多了,明軒,你,你門坐近點。(拉着覺新句新人邊推移)再坐近點! 女僕們我們大少奶笑了。 大 笑了,新娘子笑了。 (新人更)把頭低下。 覺 新 (要立起)五爸!(外面更鑼聲) 高剋定 (按下)上下,坐下,我給你們唱個喜詞。 黃 媽 哎呀,都三更了。 覺 慧 (早看不順眼,又強忍下去)五爸,您不要喝了吧! 高剋定 (把嘴角一揩)那麽,喝酒! 覺 慧 (指新,有些氣憤)您沒有看見大哥喝不下去? 黃 媽 (圓場)好,新娘子代一杯,五老爺就回去了。 瀋 氏 好,也好。 劉四姐 (對新娘子不得已)我看二小姐就喝了吧。 高剋定 (端起銀酒杯,擠到新人面前)新娘子喝! (新人依然端凝地坐着、擡一擡頭,一對沉摯的眼睛似乎很痛苦地閃了一閃又低眉不語。 高剋定 (嬪皮笑臉地)新人為何悶懨懨,莫非就想當神仙?眼前若要能稱意,(幹咳一聲)呃哼,不成!(搖頭擺尾)還得過你五爸這一關! [全屋哄笑。 覺 慧 五爸,您—— [由側門興高采烈地又跑進來剋安、王氏。 高剋安 (看見大傢還在哄堂大笑)怎麽回事?是怎麽回事? 王 氏 (同時)怎麽啦、怎麽啦?什麽那麽好笑,覺慧(不等剋安、王氏說完,立刻對大傢,氣憤憤地)我們都走,都走,就讓五爸一個人在這兒吵去。 瀋 氏 (突然着惱)好,走吧,走就走吧! 高剋安 (得意非凡,全未莊意,又把想要站起來的覺新按在床上)明軒,好日子,別站起來。(對新娘子搖手)哎,新娘子別急,說走就走,再也不留! (剋明又由側門上。 高剋明五弟,快一點了,你怎麽還不—— 高剋定 (驀地舉起一雙纖巧的綉花枕,在覺新面前搖晃)一個枕頭兩朵花!(轉對喜娘,嬉皮笑臉地)什麽花? 劉四姐 (也感到厭惡,不耐煩地)海棠花! 高剋定 (慢悠悠)不對,梅——花!(覺新忽然低下頭,覺慧滿腔憤窟,剋定依舊指指點點)新人的容貌就像她!(把綉枕塞到覺新眼前,覺新苦問地握着拳,不動)才郎今夜來共枕,明年—— 覺 慧 (再忍不下,跑到剋定面前,一把搶過枕頭,扔在床上,憤怒地)五爸,你這是什麽鬧房,你簡直是折磨他,苦他,害他,殺他! 高剋定 (同時)老三,你這個東你? 高剋明老三,老三你怎麽啦? 覺 慧 (並未停止,一直接昔自己的話,暢快地控訴)你們老老少少在一旁明明曉得他難過,痛苦,你們在一邊打哈哈看戲,看戲打哈哈!你們沒看見大哥急得要流眼淚!大哥,你,你是一條牛啊! 高剋明 (插進)覺慧!覺慧! [蘇福突由則門上。 福 (警告)老太爺來了! [全屋立刻肅然,鴉雀無聲,喜娘扶着新人立起。大傢望着,陳姨太扶着高老太子由側門進。 高老太爺 (立在門口,和藹裏帶着威嚴)你們在鬧什麽啦? 高剋定 (曉得老太爺沒聽見.立刻打起歡喜的笑容)我,——(支吾,指覺慧)他,他們在鬧房呢! 寬 慧 (忍不得)爺爺!(覺新立刻示意止住他。慧纔耐下) 高老太爺 (溫卻地)覺慧,鬧房也要斯文點,粗聲粗氣。外面聽着像打架,這就不臺古禮了。 陳姨太 (隨聲,得意地)就是啊,哪有這麽鬧的? 高老太爺 (對着剋明.剋安,剋定並在一徘的兄弟們)不走的親戚們還沒有睡的,打牌的,你門這做長輩的人也該再去看看啦! 高剋明等是,爹,——是!——就去,爹! 高老太爺 (回頭)不早了吧? 陳姨太可不是不早了!(電燈光漸漸黯淡) 高老太爺 (對大傢)你門大傢也該讓他們歇一下子。電燈快熄了。 高剋定和幾個女人們是! [僕人們先靜靜出門,主子們還等待着。 高老太爺好,好,走啦!我們都走吧,(望覺新〕新兒,你也不必出來了。 [陳姨大扶着高老太爺由正門下,大傢隨下。屋內衹剩下一對新人,黃媽和喜娘。電燈熄滅。黃媽拔亮錫燈盞。喜娘去剪掉燭花。洞房頓覺寂靜,不過依然明亮溫暖。 (覺新走到方桌前,瑞珏——新嫁娘的名字——還立在原處。黃媽望了一下,輕輕走到喜娘面前。 黃 媽 (笑着,低低地)大少奶奶,該換換衣服了吧? 劉四姐是啊!(回頭)二小姐,好吧? [瑞珏微頷首。 [喜娘扶着新娘子走進床頭右面的慢帷裏。 黃 媽 (走到覺新前面,誠摯地)別想了.大少爺,睡吧,纍了一天了。我去打水去了? (覺新點點頭,出神地望着黃媽提起一隻粉紅的洋瓷水罐由側門走出去。 [獨白——倦怠而失望的神色,低沉的擊音。緩緩地,自在地,像幽咽的泉水暗暗演出來。每句的語腳,和語助詞,絶不着重,輕輕滑過。隨着情緒變成各式語調說出。 寬 新 (點頭沉重地一聲長噓) 嗯,牛,我是牛啊! 啊,為什麽? 為什麽今天我成了 不能說話的牲口。 被人牽來牽去, 到處作揖叩頭? 天哪!難道真是為着死了心, 就從此分手? 甘願同另一個人 鎖在一處。 挨到了白頭? 甘願?誰肯說出這“甘願”! 不過是前天,我遠遠 望見了她,此刻我還聽見 她在低聲地哭。 她的眼望着我、說不得一句話! 她不再希望了,就等着死! (望望門窗)信送去了這半天, (急促)怎麽,我的心忽然好跳; 別是現在—— 她,她已經不在人間! 哦,梅呀.我來,我來陪你一道。 我一刻也不能在這間房裏待: [他立刻昏昏茫芒地嚮正門跑。 [黃媽提着水由正門走進,淑貞隨在她後面,立在門口,天 真地微笑着十分好奇地窺望着這夜半的新房和新人。 黃 媽 (驚愕)大少爺,你又上哪兒去? 覺 新 (失神)不上哪兒。 淑 貞 (怯怯地)大哥! 覺 新 嗯。 黃 媽 睡吧,快睡吧!(一面拿出臉盆倒水,一面低聲,笑眯眯地)大少爺,你說她俊不俊? 寬 新 (愣在門口)啊準? 黃 媽 (快慰地)現在中意了吧? 覺 新 (茫然)哪個? 黃 媽 新娘子,大少奶奶啊! 覺 新 (走回來,冷冷地)我沒有看。 黃 媽 (倒好了水,指着笑)這個小傻子啊,你怎麽還不看?個個人都說你沒接錢傢的梅表妹纔真福氣呢!(回頭喊)大少奶奶,先臉水打好了。 劉四姐 (由幔帷裏探出身來)勞駕您,黃奶奶,放在那兒吧。 黃 媽 (拉着淑貞)走,四小姐。 [黃媽與淑貞由側門下。 覺 新 (來回踱步) 都是我的仇人! 一個個都誇這新娘子好, 可(憤憤地)我為什麽要看。 為什麽要看! 她跟我有什麽相幹? 就一生,一生要守在我身邊? 天,見着陽光的 如今要鑽到地洞裏躲。 我丟棄了一個神仙、 換來的命運。 至多不過是 和一個平凡的女子過。 不,我閉上眼,再也不看 我走,還是走,再也不回頭! (他立刻嚮門走去,剛走了一兩步,喜娘和瑞珏從幔帳中步出。 (瑞珏換了輕便的衣裝:一身天藍色的軟緞短襖和長裙,裙子下沿綉着黑白兩色的花朵,紅緞鞋屏着金花。新嫁娘是圓圓的臉,潔白微帶紅暈的兩腮,高高鼻梁,襯托着不大不小的一對雙眼皮的眼,厚厚的嘴唇十分敏惑。她雖衹有十七歲的年齡,卻舉止十分端凝,端凝中又不免露出一點點孩提的稚氣。黑黑的眸子閃着慈媚的光彩,和藹而溫厚。一頭烏黑的發,梳得光光地攏到後面,輓着一個低低的鬆鬆的發髻,髻上插一支珠花。她微顰着眉,柔和的臉上浮泛一脈淡淡的愁怨。 劉四姐 (和顔悅色)姑少爺,您還到哪兒去?不早啦! 覺 新 (不覺停足)嗯——嗯。 劉四姐您真該歇歇了,姑少爺,辛苦了一整天了。(瑞珏走到梳妝臺前,側着身子,凝視着上面的燭光)姑少爺,您,您也寬寬上衣吧? [覺新搖頭。 劉四姐 (指着床邊的椅子)您不這兒靠靠? [新點頭,但是不動。 劉四姐不要什麽啦,您? 覺 新 不要。(回身嚮左面長窗走去。他走到窗前,掀起窗幔挂在鈎上,推開了一扇窗子,背着手伫立凝神.望着窗外的景色。司光照着那一片瑩白的梅花,湖光瀲灧,莊嚴而凄靜) 劉四姐 (瞟了覺新一眼,走到瑞珏面前)二小姐,我,我走了。 瑞 珏 (低聲)不。 劉四姐 (體貼地)餓了吧? [瑞珏搖頭。 劉四姐喝口茶? [瑞珏搖頭。 劉四姐那麽,我—— 瑞 珏 (望望覺新,懇求的神色)不,別走吧! 劉四姐 (同情卻像玩笑的口氣)小姐,你,你們也該睡了。(立刻轉身) 瑞 珏 (忽然拉着她的手,低聲,緊促地)別,別走,我—— 劉四姐怎麽? 瑞 珏 (怯怯地)我怕! 劉四姐 (低笑)怕什麽?(安慰地)老太太不囑咐過?這不就是自己的傢? 瑞 珏 (恐懼地四面望了一下)傢?這兒?(閉上眼,把手帕放在眼角上) 劉四姐 (低聲,警惕地)不要再哭了,人傢忌諱! 瑞 珏 (手抵着唇,哀婉地抑止)我,我沒有。 劉四姐 (勸慰)快別哭了,一會兒姑少爺看着不高興。(替珏擦淚)二小姐,你福氣呀,新姑爺人才好呢。 瑞 珏 (搖頭)這些人——可怕,(不覺露出孩子氣)我,我真想回去呀。 劉四姐 (撲嗤一聲)回去?(不覺回頭望望還一窗前伫立的黨內新) 瑞 珏 (淚又流下來)媽一個人在傢裏可憐! 劉四姐別哭啦,二小姐,你今天是孩子,明天就是五人了(娓娓地後天回門,不又看見老太太啦?老太太不是說了又說。叫你—— 瑞 珏 (點首,慢慢壓下心中莫名的恐懼)我知道,知道,你走吧! 劉四姐 (高興)啊,這就對了。(轉身嚮覺新走了兩步)姑少爺,睡吧,我走了!(請了一個安,覺新點點頭,她又回到新娘子面前)二小姐,這我可—— 瑞 珏 (不禁叉——)不,你還是別走” 劉四姐 (埋怨裏含着憐惜)二小姐,你看你,哪有這樣的!(低聲哄着)你看新姑爺性情纔溫存呢,相貌纔大方呢,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纔像你呢!小姐! 瑞 珏 (聽了,忽然治起頭覷一下覺新的背影) 劉四姐鬧了一天,二小姐你還沒看見吧? [瑞珏搖搖頭,又默默地望着喜燭。 劉四姐 [倒不相信了〕真的? [瑞珏天真地點點頭。 劉四姐 (笑着)我的二小姐,那你就快看吧,我可要走了。 瑞 珏 (匆忙)劉四姐! [黃媽由側門上。 黃 媽 (對喜娘)劉四姐,睡去吧。(意在言外,望着這對新人)再侍一會,天就要亮了,新娘子新郎還要到上房送茶請安呢。 劉四姐 (笑笑)曉得了,黃奶奶,(對珏)這我可出去了,二小姐。 瑞 珏 (迫不得已、低聲)你,你就來。 劉四姐 (笑着敷衍)嗯,就來的。(忙忙和黃媽檢拾一下睡前用的物事) 黃 媽 (到燈前,對新,笑呵呵地)吹燈吧,大少爺? 覺 新 (回身)(都有些慌張,低聲)不。 瑞 珏 (擡頭) [珏立刻又低下頭,新復望窗外。 黃 媽 好,就不吹燈。(到新面前,善意叮嚀,低聲)大少爺,懂事點!別再出去了。太太直怕你真出來睡,還在院子外面守着呢。 覺 新 (望望她,苦惱地,低聲)哎,我不會的,你請她老人傢睡吧。 黃 媽 (到門口,回頭)我關門啦? 覺 新 (不顧)嗯。 黃 媽 (四面望一下)咦? 劉四姐找什麽? 黃 媽 四少爺不在這兒? 覺 新 不在這兒。 黃 媽 (嘮叨地)這下我們可走啦,(對新)關門啦。(又望望珏)真是:可該睡了!(對喜娘)走吧。 [黃媽與劉四姐由正門走出。 (瑞珏擡頭又想再叫劉四姐,剛“呃”出一聲,立刻覺到新也回頭,於是變成一聲輕微的咳嗽,又低下眉。 覺 新 (望望珏,又轉過身長嘆)唉!(走近窗前較遠的一頭,把另一扇窗扇又打開,屋子裏漸漸浸進深夜的寒氣。外面杜鵑在湖濱單獨而寂寞地風流呼喚了一兩聲,又消歇了) [半晌。 瑞 珏 (緩緩地擡起頭,漆黑的眸子怯怯地嚮四面覷視,閃露出期侍撫慰的神色,一種孤單單的感覺襲進她的心裏,使這離開了傢的少女,初次感覺復來到不可言狀的情懷。地低聲嘆了一口氣。一時眼前的恐懼,希望。悲哀.喜悅,慌亂,都紛雜地匯涌在心底,終於變成了語言,低低地訴說出來。她的聲音親切溫婉,十分動聽,如湖邊一隻小烏突在夜半醒來,先還凄迷地緩緩低轉,逐漸暢快而悲痛地哀歌起來) 好靜哪! 哭了多少天,可憐的媽, 把你的孩子送到 這麽一個陌生的地方, 說這就是女兒的傢。 這些人,女兒都不認識啊。 一臉的酒肉, 盡說些難入耳的活。 媽說那一個人好。 他就在眼前了,媽! 媽要女兒愛,順從。 吃苦,受難, 永遠為着他。 我知道,我也肯。 可我也要看, 值得不值得? 女兒不是 媽辛辛苦苦 養到大? 媽說過。 做女人慘。 要生兒育女, 受盡千辛萬苦。 多少磨難 纔到了老。 是啊,女兒懂, 女兒能甘心, 衹要他真,真是好! 女兒會交給他 整個的人 一點也不留下。 哦,這真像押着寶啊, 不知他是美,是醜, 是澆薄,是溫厚; 也不管日後是苦,是甜, 是快樂,是辛酸。 就再也不許悔改。 就從今天, 這一晚! 覺 新 (媛媛搖首) 唉!——— 梅呀,為什麽這個人不是你? 瑞 珏 (翹盼) 他——他想些什麽 這樣一聲長嘆! 天多冷.靠着窗 還望些什麽哪? 便已過了大半! 覺 新 (同情地) 這個人也.也可憐, 剛進了門 就嘗着了冷淡! 就是對一個路人。 都不該這樣, 我該回頭看看她。 哪怕是敷衍。 可就在這間屋。 這間屋,我哪忍? 我不願回頭, 為着你,梅, 我情願一生 蒙上我的眼! 瑞 珏 (期盼地) 他怎麽還不轉過頭來? 什麽事啊 引他想得這樣深? 這神情,仿佛 在哪裏見過。 像漁船進了 避風的港。 我的心忽然 這樣寧靜。 一個人能這樣 深沉的嘆息。 我懂,總該有些性情! 覺 新 (猶豫) 可我還是該回過頭去吧? 瑞 珏 (納悶) 他在念着誰? 不說一句話。 覺 新 (又轉過去) 不,我情願再望望月色, 這湖面上的霧, 霧裏的花。 瑞 珏 (猜測着) 他像要來怎麽又不來? 別,別他也是像我 一樣地怕吧? (夜風吹動窗帷。 覺 新 (抖顫) 啊,好冷! 這一陣風! [轉過身拉掩窗帷。 瑞 珏 (臉上不覺顯出欣喜的希望) 啊他——一 (覺新又問頭靠着窗檻。 瑞 珏 (失望) 他又轉回頭去啦! 覺 新 唉! 瑞 珏 (無望〕 又一聲長嘆! 他像忘記了 背後還有個人。 (忽然驚恐地)啊,難道他——— 他已經厭惡了我? 天!(急促)這屋裏好冷, 我要喊哪! 媽,我說過, 我不願意嫁, (哀痛地)接我回去, 女兒想回傢! 覺 新 (又打了一個寒噤,緩緩閉上一扇窗,回轉身,珏立刻低下頭。他冷冷地端詳看她) 怎麽她還在那兒不動, 像一尊泥塑的菩薩。 這是什麽孽! 要我一生 陪着這個人, 眉都不會皺一皺, 一塊會喘氣的石頭! 瑞 珏 (側過臉,含羞,緊張地) 他在看着我。 我心又在跳。 他是什麽樣子? 仿佛那麽兇地盯着我。 我好怕呀! 哦,我衹要擡一擡頭· 擡一擡頭! 天!為什麽頭像千斤重啊! 覺 新 (度到火盆旁) 她在想些什麽? 一個紙糊的美人! 等誰? 要等到天亮? 我不,决不和這個女孩 睡在一房。 隨她! 任憑她坐,她睡, 她哭,她悶, 我知道她不是我的人。 (夜半湖邊上傳來杜鵑的歡叫,非常清脆的聲音,跳動着生命的活潑。 瑞 珏 (輕微地)哎! 覺 新 (諦聽) 這是什麽鳥在唱? 瑞 珏 (迎着杜鵑的歌聲,纔擡頭,正望着新的側面,半狗,欣喜地) 媽,真地,您沒有騙我。 他是個人! 女兒肯! (遠處杜鵑聲更清快地傳入耳鼓)怪,這相貌, 仿佛在夢中見過, 像曾經在畫裏。 在春天——(低首尋思) 覺 新 (閃出一絲笑容〕 啊,這是杜鵑, 耐不住寂寞。 歌唱在春天的夜晚。 [迎着杜鵑的酣唱,新嚮窗前走。珏不覺也擡頭諦聽。 瑞 珏 (含着天真的喜悅) 啊,什麽鳥, 叫得這樣好? 怎麽一會兒 我的心好暖! (一面聽一面徐徐立起。遠遠一兩聲木梆傳來,不禁又緩緩地低下頭)半夜裏唱, 好自由! 不像我, 為着誰: 苦苦地守候! (長嘆)唉! 覺 新 (回頭) 誰在嘆? [二人目光相遇,剎那間愣住。又各自低頭轉身。 是她? (驚愕地)那紙糊的美人, 可她的眼睛分明 放着光, 這是誰呀? 這眼神! 哦!不,我是在做夢。 我當是我的梅。 藉着她, 對我說話。 瑞 珏 (回望着他.焦灼而憐憫地) 好好地,為什麽 又皺起眉頭? 這個人像永遠過着秋天。 可憐,心裏不知藏滿 多少憂愁! 覺 新 唉!(坐下) 瑞 珏 (關懷地) 啊,他又在嘆氣! (忽然)是不是我來先叫他睡? (搖頭)不,新娘子冒失了, 日後就會追悔。 覺 新 (拔弄火盆) 唉,梅,我怎麽還不見你的信, 知道麽?我現在牢裏受罪。 瑞 珏 (偷偷望望他,無限的憐惜) 多少心思啊,壓着眉頭! 他也纍了,我看得出, 這一天的跪拜夠他的受! 真該歇歇了。 讓我去叫他吧,(走了兩步)或者 他比我還不好開口。 覺 新 (不安地) 這個人是怎麽? 她仿佛要到我身邊, 傍是要說話.又在走。 瑞 珏 (欲行又止) 不,女兒傢總該靦腆。 可,怪,為什麽一見面 就覺着這樣投緣? 覺 新 (轉頭,厭惡地) 我不愛,我恨! 是她趕走了我的梅。 好急人哪,這死沉沉的, 真地這樣默默地苦到老? 瑞 珏 (躊躇) 去!說!為什麽我的腿總是不肯? 瞎,怕什麽,他要明白的, 就知道我不是沒有分寸, 不然就隨他想,我 不是放蕩啊,反正: 覺 新 (感到) 天,快來個人吧! 我真忍不住這靜! 瑞 珏 去吧,(鼓起勇氣) 我就去,去叫他,(走近他旁邊〕 [覺新驀拾頭。 [瑞珏想要張口。 [忽然床下砰唧一聲,有了響動。 瑞 珏 (驚啊!回頭) 覺 新 (噓出一口氣) 謝謝天! 受難的有了救星!(立起) [床下有貓.似乎被一件重物壓着,尖尖地大叫一聲。 覺 新 誰? 瑞 珏 (自然地) 為什麽不早? 又來了人! 又來了人! 覺 新 (到床邊) 誰呀?出來? [由床下爬出一個穿袍子馬褂,卻滿臉泥污約有十三四歲的孩子,手裏抱着一個碩大的貓,十分狼狽地立起來。 覺 新 (纔看出)四弟。 覺 英 (氣極,對貓)死貓,死描,叫你別叫,你偏叫! 寬 新 (詫異)你怎麽進來的? 覺 英 (頁皮地)我從幔子(指床頭幔子)背後小窗戶爬進來的。(掃興地)可憋死我了!(指他們)他們真成!這半天,一點動靜部沒有。 覺 新 誰叫你跑到床底下藏着, 覺 英 陳姨太!(交滑地)她說在床下面就聽得見天上的牛郎織女打喳喳。 覺 新 (微嘆)天上的牛郎織女是見不着面的! [房外黃好的聲音:四少爺,你在哪兒呢?三老爺找你呢! [房外剋叫的聲音:覺英!覺英哪! 覺 新 (對英)你聽,三爸! 覺 英 (同時,面無人色)我爹!(手足失措)怎麽力?怎麽辦? 覺 新 (笑着)快去吧,走邊上的門!(指通裏院的門) [英立刻跑到門口,忽然“哎呀”一聲又跑回來。 覺 新 怎麽? 覺 英 有人,還有人!(急慌慌對床下低促地喊)你,你怎麽還不出來呀? [床下的聲音:(緩悠悠地)能出來啦? 覺 英 嗯!(手嚮床下亂摸)快出來吧! (果然由床下蠕蠕爬出一個穿絳紫色的袍子,戴着紅疙疤瓜皮帽的小孩,年約八九歲,手裏還提着一雙有帶子的覺新(吃了一驚)五弟,你也在這兒? [黃媽的聲音:(同時)四少爺,你倒是藏在哪兒啦,你再不出來,三老爺要拿皮鞭子打你呢! [剋明的聲音:(嚴厲地)覺英! 覺 英 (屏氣靜聽,一聽見父親又喊,立刻)糟了!快跑!(很命地一把拉起五弟就跑) 覺 群 (被拖走了兩步,窘迫地舉着那雙鞋,不肯再走)鞋!鞋!沒穿鞋! [覺新連忙由五弟手中拿過鞋,慌慌地蹲下為他穿。 覺 英 (同時暴躁)你看你!你青你! 覺 群 (狼狽回頭解釋)光着腳,要挨打,挨打! [剋明的聲音:(仿佛更近)覺英! 覺 英 你看!你看!(急躁)快,快,快穿! [王氏的聲音:(尖銳地)老五,老五啊! 覺 群 (也恐慌)啊呀,我媽也來了!(突低頭對新)快,快,大哥!快!(新愈着急愈穿不對,五弟的腳更急得亂蹬)大哥,不對,不對!這不對,不對! 瑞 珏 (一旁看着,一直想動手幫忙,此刻忍不住走上前)穿反啦! 覺 新 (拾頭望了她一下,笑着)哦!(又低頭為五弟穿鞋) 覺 群 (連叫)不對,不對! 覺 英 (插嘴)大哥,你不會穿。還是讓,(指珏)讓她來吧! 覺 新 (無可奈何地笑了笑,立起,羞澀澀地)好,好,你來吧! [珏微笑着立刻蹲下為五弟穿鞋。新如釋重負地立起來。 [王氏的聲音:老五啊!老五啊! [覺群要應聲。 覺 英 (立刻堵住他的嘴)別答應,老五!別答應。 [王氏的聲音:老五啊!老五! 覺 英 (放下手,對五弟,警告地)別!別! 瑞 珏 (立起)好了。 覺 英 (拉着五弟躡手躡腳,神氣活現地)我們偷偷回去! [兩個孩子連忙躡足走到門口。 覺 群 (忽然想起)哎呀,不成,四哥,床底下還有。 覺 新 (出乎意外)還有? 覺 群 (沒有辦法)六弟! [兩個孩子又忙回床前。 覺 英 (對床下)出來,快出來。 覺 新 (望望遷,頗為不安,轉對床下)出來吧,六弟! 覺 群 (不得已)他睡着了! 覺 新 (有些着急)你們這兩個孩子!他會凍着的! [新立刻到床前蹲下,珏上前撩起床帷,新彎下腰伸手嚮裏面摸。此時五弟已爬進去,覺英也跪下去,正,—— [黃媽的聲音:四少爺!四少爺! [王氏的聲音:老五,你這麽晚把老六帶到哪兒去了?你這個死東西! 覺 群 (由床下伸出頭,對英)都是你!都是你! [兩個孩子生拉活扯地從床下拖出一個更小的孩子,衹有六七歲,衣服臃腫,穿得像圓球,臉睡得紅噴噴的,還沒有睜開眼睛。新立起來。 覺 英 (沒輕沒重地)起來!快起來! 瑞 珏 別拉他,別這樣拉他!(連忙蹲下去扶起,輕輕拍着還在揉着眼睛的孩子,衷心的喜悅,溫和地撫愛着)醒了!醒了!呃——(不覺望望新) 覺 新 (在一旁望着珏逐漸發覺她的可愛,連忙答應)六弟,六弟。 瑞 珏 (溫厚可親地)醒醒,醒醒,媽媽叫呢! [屋外剋明的聲音:(怒喊)覺英!覺英!不學好的東西!你滾到哪兒去了? 覺 英 (對那最小的孩子狠命一搖)你還不快走!(拉起六弟就跑) 覺 世 (沒醒清楚,十分委屈,哇地一聲哭出來)媽啊! 覺 英 (頓足)小鬼!叫你不來,你偏要來! 覺 群 (助威)下次鬧房再也不帶你。 瑞 珏 (低聲懇求)不駡他!不駡他!(對六弟,天真地,小大人一般,溫存地)就好了,不哭了! [黃媽忽然推開正中的門進來,三個小孩吃一大驚。 黃 媽 (笑着指他們)啊!我猜你們就是到這兒搗亂來了。(走嚮覺世) 覺 英 (恨恨地)討厭!壞鬼! 黃 媽 (指着那抽噎着的孩子、笑着駡)哎,六少爺啊!(拉着他。回首對覺英,恨得牙癢癢地)快走吧!快去挨打去!(笑着抱歉)哪有這麽晚還來鬧房的!(指點那最小的孩子的頭額)你呀,也會找地方哭!(忽然轉對珏)真是哭得好,哭得妙,生個娃娃成年地笑!都好都好!風調雨順的,越哭越發! [黃媽趕着孩子們嘮嘮叨叨地走出側門。 [半晌。 覺 新 (仿佛抱歉地)我們傢的孩子真多! 瑞 珏 (出她的意外,愣了一下,誠摯地)我,我喜歡! [湖邊的杜鵑一聲聲酣快的低唱。 瑞 珏 (低聲怯怯地)天快亮了吧? 覺 新 (很溫和地)嗯,還早吧?第一遍雞還沒有叫呢。 [杜鵑聲。 瑞 珏 (望新,諦聽)這是什麽叫? 覺 新 (漸漸覺她可親)杜鵑。這外面是一片湖。 瑞 珏 (欣悅)一片湖?(不覺走到窗前,杜鵑聲)今年杜鵑叫得這麽早。 覺 新 (望着她的背影)嗯,湖邊上有梅花。 瑞 珏 (扶了窗檻嚮外望,天真地)多好的梅花啊,像一大片雪。 覺 新 (也跟過去)嗯。(忽然〕你,你喜歡梅麽? 瑞 珏 (感到一陣強烈的快樂,聲音幾乎是抖抖地)我喜歡。(羞怯地回過頭望着床)那床上不是? 寬 新 (立刻走到床前,嚮帳檐凝了一刻,回頭)你綉的? 瑞 珏 (低頭靦腆地)嗯。 覺 新 (不由得低聲稱贊)好。(望望窗戶遲疑一下,忽然去把妝臺上油燈吹熄,像是徵問她的贊許)吹了燈? [燈熄了,窗外月光仰水,瀉進屋內。屋裏三有桌上竜鳳燭的低弱的光,照着一角。 瑞 珏 (沒有驚訝,自然而寧貼地)嗯,吹了燈好看月亮。 [覺新十分快慰,偽佛遇見一個故友,而又不敢冒認,那樣欣欣然,澀澀然地,微微點頭,望着她。然後走到窗前,把整個一排長窗窗慢完全拉開。窗扇是新方纔就開開了的。 此刻在一片迷離的月光下,湖波山影,和遠遠雪似的梅花像夢一般地從敞開的窗裏涌現在眼前。 [月明如畫,杜鵑輕快響亮地在湖濱時而單獨,時而成雙, 又時而一先一後地酣唱。 [鬥晌。二人不語。 瑞 珏 (望着窗外這仙境一般的夜色,顫抖地)啊! 覺 新 (感嘆)春天了! 瑞 珏 (不覺接下)像夢! [覺新咳了一聲。 瑞 珏 (低聲,溫和而自然地)冷了吧? 覺 新 (微笑)不。 [瑞珏忽然低低哭起來。 覺 新 怎麽? 瑞 珏 我——怕! [遠遠有一人個女孩哀哀地哭泣聲。 瑞 珏 (擡頭)有人在哭啊! 覺 新 (諦聽)大概是四妹淑貞,五嬸又給她裹腳呢。 [正中的門有人輕輕地敲。 [覺民的聲音:(低聲)大哥!大哥! 覺 新 (走嚮門)二弟?(立刻打開) [方民由正中的門走進。 覺 民 (低聲〕琴妹從梅表姐那裏回來了。 覺 新 怎麽樣? 覺 民 (點頭)好,不過—— 覺 新 (等不及)怎麽? 覺 民 (慢慢拿出他的信)這是你給她的信。 覺 新 (魂出了殼)什麽,她? 覺 民 (安慰地)沒有。她好好的。不過她母親已經帶她下了鄉。(遞出那信〕 覺 新 (徐徐接下)下了鄉? 覺 民 嗯,走了。 覺 新 (低頭望着手中的信微嘆,緩緩地)走了——也好!(淚流下來) [覺民悄悄由正中門下。珏慢慢轉過頭來,望着新,微笑的面領上閃着瑩瑩的淚光。 ——慕徐落 ① 隔壁戲一一口技的俗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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