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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生活 》 紀念 》
紀念
錢鐘書 Qian Zhongshu
雖然是高山一重重裹繞着的城市,春天,好象空襲的敵機,毫無阻礙地進來了。說來可 憐,這幹枯的山地,不宜繁花密柳;春天到了,也沒個寄寓處。衹憑一個陰濕蒸悶的上元 節,緊跟着這幾天的好太陽,在山城裏釀成一片春光。老晴天的空氣裏,織滿山地的忙碌的 砂塵,烘在傍晚落照這中,給春光染上熟黃的暈,醇得象酒。正是醒着做夢、未飲先醉的好 時光。 曼倩從日光留戀着的大街,轉進小巷。太陽的氣息早在巷裏斂盡。薄暮的春寒把她警 覺,纔知道迷迷糊糊地已到寓處。路不知怎樣走的,兩腿好酸。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使她腳 痛,同時使她擔心;因為她穿的高跟鞋還是前年路過香港買的,她到內地前最後的奢侈品。 她懊悔沒有讓天健為她雇了洋車回來。然而經過今天的事,她還能接受天健的獻殷勤麽?這 不是對天健表示,他的舉動獲得自己事後的默許麽?天健要這般解釋的,他正是這種人!一 面想着,曼倩疲乏地經過巷口人傢,看見自己院子的那垛土圍墻。在這磚瓦稀罕的地方,土 墻原是常事。但是比襯了鄰居的磚墻石墻,這個不自知寒窘的土墻曾使它的主婦好多次代為 抱愧。當初租屋時,曼倩就嫌這垛墻難看,屋主見她反對,願意減少租金;就為這垛墻,這 所屋反而租成了。到最近,她纔跟土墻相安,接受了它的保衛。她丈夫纔叔對於這粗樸的泥 屏,不但接受,並且擁護、誇傲、頌贊——換句話說,不肯接受,要用話來為它粉飾。每有 新到的朋友上門,她總聽他笑呵呵說:“這圍墻看上去很古樸,住慣都市裏洋房的人更覺得 別有風味,所以我一看就中意。同巷孩子又多,鄰居的白粉墻上給他們塗滿鉛筆字,還有畫 啦!可是我這泥墻,又黑又糙,他們英雄無用武之地。上次敵機轟炸以後,警察局通知市民 把粉墻刷黑。我們鄰居怕吃炸彈,拖泥帶水,忙個不了。衹有我這圍墻是天然保護色,將就 得過,省去我不少麻煩。否則,我們雇匠人來刷黑了,房東還是不肯認帳,我們得掏自己腰 包。鄰居的圍墻黑了不多時,你看小孩子又縱橫倒竪用粉筆書畫滿了。衹等於供給他們一塊 大黑板,真不上算!”說到此,客人當然加進去笑;假使曼倩陪着招待,她出於義務地也微 笑。纔叔衹忘記提起,小孩子們因為他墻上無地下筆,便在他板門上大大小的寫了好多“徐 寓”,多少仿着貼在門高處紅紙上他所寫那兩個字的筆意。這一點,新來的客人當然也不便 補充。 曼倩推推門,雇用的本地老媽子在門裏粗聲大氣地問:“哪一個?”曼倩進來,順口 問:“先生回來麽?”老媽子答說還未。這是曼倩意料中的回答,然而曼倩今天聽了,心上 一陣寬舒。她惴惴地怕纔叔已先在傢,會問她到哪裏去。她還沒想出撒一個最經濟而極圓滿 的慌。當着他的面用話來騙他,比背了他做虧負他的事,似乎繁難得多。她明知近來本市一 切機關為防正午有空襲起見,延到三點後開始辦公,她丈夫要到上火後好半天才會回來。但 是天下難保沒有意外,因為她適纔就遇到意外。真的,她今天午後和天健相見,沒準備有那 樣的收場。不錯,她鼓勵天健來愛慕自己,但是她料不到天健會主動地強迫了自己。她衹希 望跟天健有一種細膩、隱約、柔弱的情感關係,點綴滿了麯折,充滿了猜測,不落言詮,不 着痕跡,衹用觸須輕迅地拂探彼此的靈魂。對於曼倩般的女人,這是最有趣的消遣,同時也 是最安全的;放着自己的丈夫是個現成的緩衝,防止彼此有過火的舉動。她想不到天健竟那 樣直捷。天健所給予她的結實、平凡的肉體戀愛衹使她害怕,使她感到超出希望的失望,好 比腸胃嬌弱的人,塞飽了油膩的東西。假使她知道天健會那樣動蠻,她今天决不出去,至少 先要換過裏面的襯衣出去。想到她身上該洗換的舊襯衣,她還面紅耳赤,反比方纔的事更使 她慚憤。 曼倩到了傢,穿過小天井,走進兼作客室和飯室的中間屋子,折入鋪磚的臥房。老媽子 回到竈下繼續去煮晚飯;好象一切粗做的鄉下人,她全不知道奶奶回來,該沏茶倒水去侍 候。曼倩此刻也懶跟任何人對答。心上亂糟糟的,沒有一個鮮明輪廓的思想。衹有皮膚上零 碎的部分,象給天健吻過的面頰和嘴唇,還不肯褪盡印象,一處處宛如都各自具有意識,在 周身睏倦感覺之外獨立活動。舊式明角窗的屋子裏,這時候早已昏黑。曼倩倒願意這種昏 黑,似乎良心也被着夜的掩庇,不致赤裸裸地象脫殼的蝸牛,一無隱遁。她也不開電燈,其 實內地的電燈衹把暗來換去黑,仿佛是夜色給水衝淡了。曼倩在椅子上坐定,走路的熱從身 子裏泛出來,覺得方纔和天健的事簡直不可相信,衹好比夢面上的浮雕。她想在床上和衣歇 一會,定定神;然而她畢竟是女人,纍到這樣,還要換掉出門的衣服纔肯躺下。這皮大衣快 褪毛了,這襯絨旗袍顔色也不新鮮了。去年夏天以後,此地逐漸熱鬧。附隨着各處撤退的公 共事業,來了不知多少的時髦太太和小姐,看花了本地人的眼睛。曼倩身上從裏到外穿的還 是嫁時衣,未嘗不想添些時裝。然而她賠嫁的一筆款子,早充逃難費用,纔叔現在的月入衹 夠開銷,哪有錢稱她心做衣服呢?她體諒她丈夫,不但不嚮他要求,並且不讓他知道。是 的,結婚兩年多了,她沒有過着舒服日子。她耐心陪纔叔吃苦,把驕傲來維持愛情,始終沒 嚮人怨過。這樣的妻子,不能說她對不住丈夫。 應該說,丈夫對不住她。在訂婚以前,曼倩的母親就說纔叔騙了她的寶貝女兒,怪她自 己的丈夫引狼入室。曼倩的女伴們也說曼倩聰明一世,何以碰到終身大事,反而這樣糊塗。 但是哪一個母親不事先反對女兒自由揀中的男人呢?少年人進大學,準備領學位之外,同時 還準備有情人。在強迫寄宿的大學裏,男女間的隔離減縮了,而且彼此失掉家庭背景的襯 托,交際時衹認識本人。在學校裏,這種平等社交往往産生家庭裏所謂錯配。何況愛情相傳 是盲目的,要到結婚後也許纔會開眼。不過愛情同時對於許多學生並不盲目;他們要人愛, 尋人愛,把愛獻給人,求人布施些殘餘的愛,而愛情似乎看破他們的一無可愛,不予理會— —這也許反證愛情還是盲目的,不能看出他們也有可愛之處。所以,男女同學不但增加自由 配合的夫婦,並且添了無數被戀愛淘汰下來的過時獨身者,尤其是女人。至少她們沒有象曼 倩肯錯配了誰! 曼倩是個不甚活潑的慢性格兒。所以她理想中的自己是個雍容文靜的大傢閨秀。她的長 睫毛的眼睛、蛋形的臉、白裏不帶紅的面色、瘦長的身材,都宜於造成一種風韻淡遠的印 象。她在同學裏出了名的愛好藝術,更使喜歡她的男學生從她體態裏看出不可名言的高雅。 有人也許嫌她美得太素淨,不夠葷;食肉者鄙,這些粗坯壓根兒就不在曼倩帶近視的彎眼睛 裏。她利用天生羞縮的脾氣,養成落落自賞的態度。有人說她驕傲。女人的驕傲是對男人精 神的挑誘,正好比風騷是對男人肉體的刺激。因此,曼倩也許並不象她自己所想的那麽淡 雅,也有過好幾個追求她的人。不過曼倩是個慢性子,對男人的吸力也是幽緩的、積漸的。 愛上她的人都是多年的老同學,正因為同學得久了,都給她看慣了,看熟了,看平常了,喚 不起她的新鮮的反應。直到畢業那年,曼倩還沒有情人。在沉悶無聊的時候,曼倩也感到心 上的空白,沒有人能為她填,男女同學的機會衹算辜負了,大學教育也衹算白受了。這時 候,憑空來個纔叔。纔叔是她父親老朋友的兒子,因為時局關係,從南方一個大學裏到曼倩 的學校來藉讀。她父親看這位老世侄傢境不甚好,在開學以前留他先到傢裏來住。並且為他 常設個榻,叫他星期日和假日來過些家庭生活。在都市裏多年的教育並未完全消磨掉纔叔的 鄉氣,也沒有消磨掉他的孩子氣。他天真的鹵莽、樸野的斯文,還有實心眼兒的伶俐,都使 他可笑得可愛。曼倩的父親叫曼倩領纔叔到學校去見當局,幫他辦理手續。從那一天起,她 就覺得自己比這個新到的鄉下大孩子什麽都來得老練成熟,有一種做能幹姊姊的愉快。纔叔 也一見面就親昵着她,又常到她傢去住。兩人混得很熟,仿佛是一傢人。和纔叔在一起,曼 倩忘掉了自己慣常的矜持,幾乎忘掉了他是有挑誘潛能的男人,正好象舒服的腳忘掉還穿着 鞋子。和旁的男友在一起,她從沒有這樣自在。本是傢常的要好,不知不覺地變成戀愛。不 是狂熱的愛,衹是平順滑溜的增加親密。直到女同學們跟曼倩開玩笑,她纔省覺自己很喜歡 纔叔。她父母發見這件事以後,家庭之間大起吵鬧,纔叔嚇得不敢來住。母親怪父親;父親 駡女兒,也怪母親;父親母親又同駡纔叔,同勸女兒,說纔叔傢裏窮,沒有前途。曼倩也淌 了些眼淚,不過眼淚衹使她的心更堅决,宛如麻繩漬過水。她父母始則不許往來,繼則不許 訂婚,想把時間來消耗她的愛情。但是這種愛情象習慣,養成得慢,也象慢性病,不容易治 好。所以經過兩年,曼倩還沒有變心,纔叔也當然耐心。反因親友們的歧視,使他倆的關係 多少減去內心的豐富,而變成對外的團结,對勢利輿論的攻守同盟。戰事忽然發生,時局的 大翻掀使家庭易於分化。這造就大批寡婦鰥夫的戰爭反給予曼倩倆以結婚的機會。曼倩的父 母親也覺得責任已盡,該減輕幹係。於是曼倩和纔叔草草結婚,淡漠地聽了許多“有情人終 成眷屬”的祝詞,隨着纔叔做事的機關輾轉到這裏。 置辦內地不易得的必需品,收拾行李,省錢的舟車旅行,尋住處,藉和買傢具,雇老媽 子,回拜纔叔同事們的太太,這樣忙亂了一陣,纔算定下來。新婚以後,衹有忙碌,似乎還 沒工夫嘗到甜蜜。嫁前不問傢事的她,現在也要管起柴米油????來。曼倩並不奢華,但她終是 體面人傢的小姐。纔叔月入有限,儘管內地生活當初還便宜,也覺得手頭不寬。戰事起了纔 一年,一般人還沒窮慣。曼倩們恰是窮到還要諱窮、還可以遮飾窮的地步。這種當傢,煞費 曼倩的苦心。纔叔當然極體恤,而且極抱歉。夫婦倆常希望戰事快結束,生活可以比較優閑 些。然而曼倩漸漸發現纔叔不是一個會鑽營差使、發意外財的能幹丈夫。他衹會安着本分, 去磨辦公室裏比花岡石更耐久的〔木臺〕角。就是戰事停了,前途還很渺茫。纔叔的不知世 事每使她隱隱感到缺乏依傍,自己要一身負着兩人生活的責任,沒個推托。自己衹能溫和地 老做保護的母親,一切女人情感上的奢侈品,象撒嬌、頑皮、使性子之類,衹好和物質上的 奢侈品一同禁絶。纔叔本人就是個孩子,他沒有這樣寬大的懷抱容許她倒在裏面放刁。傢事 畢竟簡單,衹有早起忙些。午飯後纔叔又上辦公室,老媽子在院子裏洗衣服,曼倩閑坐在屋 子裏,看太陽移上墻頭,受夠了無聊和一種無人分攤的岑寂。她不喜歡和纔叔同事們的傢眷 往來,講奶奶經。在同地做事也有好多未嫁時的朋友,但男的當然不便來往,女的嫁的嫁 了,不嫁的或有職業,或在等嫁,都忙着各人切身的事。又因為節省,不大交際,所以過往 的人愈變愈少。衹到晚上或星期末,偶有纔叔的朋友過訪;本不來看她,她也懶去應酬。她 還愛看看書,衹恨內地難得新書,藉來幾本陳舊的外國小說,鋪填不滿一天天時間和靈魂的 空缺。纔叔知道她氣悶,勸她平時不妨一人出去溜達溜達。她閑得熬不住了,上過一次電影 院,並非去看電影,是去看什麽在內地算是電影。演的是斑駁陸離的古董外國片子,場子裏 長板凳上擠滿本地看客。每到銀幕上男女接吻,看客總哄然拍手叫着:“好哇!還來一個 嗎!”她回來跟纔叔說笑了一會,然而從電影院帶歸的跳虱,咬得她一夜不能好睡。曼倩嚇 得從此不敢看戲。這樣過了兩年,始終沒有孩子。纔叔同事的太太們每碰到她就說:“徐太 太該有喜啦!”因為曼倩是受過新教育、有科學常識的女子,有幾位舊式太太們談起這事, 老做種種猜測。“現在的年輕人終是貪舒服呀!”她們彼此涵意無窮地笑着說。 去年春天,敵機第一次來此地轟炸。炸壞些房屋,照例死了幾個不值一炸的老百姓。這 樣一來,把本市上上下下的居民嚇壞了;就是天真未鑿的土人也明白飛機投彈並非大母雞從 天空下蛋,不敢再在警報放出後,聚在街頭仰面拍手叫嚷。防空設備頓時上勁起來。地方報 紙連一接二發表社論和通信,說明本市在抗戰後方的重要性,該有空軍保衛。也有人說,還 是不駐紮飛機的好,免得變成軍事目標,更惹敵人來炸——然而這派議論在報上是不反映 的。入夏以後,果然本市有了航空學校,闢了飛機場,人民也看慣了本國飛機在天空的回 翔。九月秋深,一天才叔回傢,說本地又添一個熟人,並且帶點兒親。航空學校裏有纔叔一 位表弟,今天到辦公處來拜訪他。纔叔說他這位表弟從小就愛淘氣,不肯好好念書,六七年 不見,長得又高又大,幾乎不認得了,可是說話還是嘻皮笑臉的胡闹,知道纔叔已結婚,說 過一兩天要來“認”新表嫂呢—— “我們要不要約他來便飯?”纔叔順口問。 曼倩不很熱心地說:“瞧着罷。他們學航空的人,是吃慣用慣玩慣的,你請吃飯,他未 必見情。咱們已經大破費了,他還是吃得不好,也許挨餓呢。何苦呢?與其請吃不體面的 飯,還是不請好。他多半是隨說着罷了;他看過你,就算完了。這種人未必有工夫找到咱們 傢來。” 纔叔瞧他夫人這樣水潑不上,高興冷去了一半,忙說:“我們就等着罷。他說要來的, 嚮我問了地址。他還說,風聞你是美人,又是纔女,‘才貌雙全’,非見不可——跟我大開 玩笑呢。” “哼!那麽請他不用來。我又老又醜,衹算你的管傢婆子!給他見到,不怕丟盡了 臉!” “笑話!笑話!”纔叔摩着曼倩的頭髮,撫慰她說:“你看見天健,不會討厭他。他有 說有笑,很熱絡隨和。性情也很敦厚。”於是話講到旁處。纔叔私下奇怪,何以曼倩聽人說 她“才貌雙全”時,立刻會發牢騷。然而纔叔是天生做下屬和副手的人,衹聽命令分付,從 不會發現問題。他看見夫人平日不吵不怨、十分平靜,也沒當她是個問題來研究。私下詫異 一會,又不敢問。忙着吃晚飯,也就完了。 兩三天後,就是星期日。隔夜纔叔又想起天健明晨會來,跟他夫人說了。當日添買幾色 菜,準備天健來吃飯。因為天健沒約定來,衹是傢常飯菜略豐盛些;天健如果來,也不會覺 得是特備了等他的。又監着老媽子把客座和天井打掃得比平日徹底。夫婦倆一面忙,一面都 笑說準備得無謂,來的又不是大客人。雖然如此,曼倩還換上一件比較不傢常的旗袍,多敷 些粉,例外地擦些口紅。午刻過了好一會,還不見天健的影子。老媽子肚子餓了,直嚷着要 為主人開飯。夫婦倆衹好讓她開上飯來對吃。纔叔脾氣好,笑着說:“他原沒說定那一天 來,是我們太肯定了。今天衹算我們自己請自己,好在破費無多!天井好久沒有這樣幹淨 了,不知道老媽子平時怎麽掃的!” 曼倩道:“花錢倒在其次,衹是心思白費得可恨。好好一個星期日,給他掃盡了興。來 呢說來,不來呢說不來。他衹要浮皮潦草,信口敷衍你一聲,哪知道人傢要為他忙。衹有你 這樣不懂事的人,旁人隨口一句應酬,都會信以為真的。” 纔叔瞧他夫人氣色不好,忙說:“他就是來,我們也不再招待他了。這孩子從小就是沒 頭沒腦的。我們飯後到公園走走,乘天氣好,你也不必換什麽衣服。”曼倩口裏答應,心裏 對天健下個“好討厭!”的評語。 又一星期多了,天健始終沒來過。纔叔一天回來,說在路上碰見天健和一個年輕女子在 一起:“他也含含糊糊,沒明白介紹是誰。想來是他新交上的女朋友——這小子又在胡闹 了!那女孩子長得不錯,可惜打扮有點兒過火,决不是本地人。天健聽說我們那天等他來吃 飯,十分抱歉。他說本想來的,給事耽擱住了。過幾天他一定來,教我先嚮你致意,並且鄭 重道歉。” “‘過幾天來’,過幾天呢?”曼倩冷淡地問。 纔叔說:“隨他幾時來,反正我們不必預備。大傢是親戚,用不着虛文客套。我想他昏 天黑地在鬧戀愛,一時未必有工夫來。我們怕是老了!象我今天看見青年情人們在一處,全 不眼紅。不知道為什麽,我衹覺得他們幼稚得可憐,還有許多悲歡離合,要受命運的捉弄和 支配。我們結過婚的人,似乎安穩多了,好比船已進港,不再怕風浪。我們雖然結婚衹兩 年,也好算老夫妻了。” 曼倩微笑道:“‘別咱們,你!’”——這原是《兒女英雄傳》裏十三妹對沒臉婦人說 的話;她夫婦倆新藉來這本書看完,常用書裏的對白來打趣。纔叔見夫人頑皮可愛。便走上 去吻她。他給自己的熱情麻醉了,沒感到曼倩的淡漠。 那一宵,曼倩失了大半夜的眠。聽纔叔倦懈地酣睡,自己周身感覺還很緊張、動蕩。 靜靜躺着詫異,何以自己年紀輕輕,而對戀愛會那樣厭倦。不,不但對戀愛,對一切都懶洋 洋不發生興味。結婚纔兩年多,陳腐熟爛得宛似跟纔叔同居了一世。“我們算穩定下來 了”,真有如纔叔所說!然而自認識纔叔以來,始終沒覺到任何情感上的不安穩。怕外來勢 力妨害她倆戀愛的發展,那當然有的。可是,彼此之間總覺得信托得過,把握得住。無形的 猜疑,有意的誤解,以及其它精緻的受罪,一概未經歷到。從沒有辛酸苦辣,老是清茶的風 味,現在更象泡一次,淡一次。日子一天天無事過去,跟自己毫無關係,似乎光陰不是自己 真正度過的。轉瞬就會三十歲了,這樣老得也有些冤枉。還不如生個孩子,減少些生命的空 虛,索性甘心做母親。當初原有個空泛的希冀,能做點事,在社會上活動,不願象一般女 人,結婚以後就在家庭以外喪失地位。從前又怕小孩子是戀愛的障礙,寧可避免。不知道纔 叔要不要孩子,怕他經濟又負擔不起。這害人的戰事什麽時候會了結…… 曼倩老晚纔起來。她起床時,纔叔已出門了。她半夜沒睡,頭裏昏沉沉,眼皮脹結得擡 不甚起。對着鏡子裏清黃的長臉,自己也怕細看。洗面漱口後,什麽勁兒都鼓不起。反正上 午誰也不會來,便懶得打扮。休息了一會,覺得好受些。老媽子已上街買菜回來,曼倩罩上 青布褂子,幫她在廚房裏弄菜做飯。正忙得不可開交,忽聽見打門聲,心裏想這時候有誰 來。老媽子跑去開門。曼倩記起自己蓬頭黃臉,滿身油味,絶對見不得生人,懊悔沒早知照 老媽子一聲。衹聽老媽子一路叫“奶奶!”,直奔竈下,說有個姓周的,是先生那門子親 戚,來看先生和奶奶,還站在院子裏呢,要不要請他進來。曼倩知道天健來了,窘得了不 得。給老媽了那麽嚷,弄得無可推避,當時要駡她也無濟於事。出去招呼呢?簡直自慚形 穢,畢竟客氣初見,不願意丟臉。要是進臥室妝扮一下再見他,出廚房就是天井,到中間屋 子折入臥室,非先經過天井不可。不好意思見客,衹得吩咐老媽子去道歉,說先生不在傢, 等先生回來告訴他。老媽子大聲應着出去了。曼倩一陣羞恨,也不聽老媽子把話傳得對不 對,想今天要算是無禮慢客了,天健明知自己在竈下不肯出見。也許他會原諒自己上竈弄得 烏煙瘴氣,倉卒不好見客。然而號稱“才貌雙全”的表嫂竟給煙火氣熏得見不了生客,也夠 丟人了!這也該怪天健不好,早不來,遲不來,沒頭沒腦地這會子闖來。曼倩正恨着,老媽 子進來報客人去了,說星期六下午再來。曼倩沒好氣,教訓老媽子不該有人來直嚷。結果老 媽子咕嘟起嘴,鬧着要不幹,曼倩添了氣惱。到纔叔回傢午飯,曼倩告訴他上午的事,還怨 他哪裏來的好表弟,平白地跟人傢搗亂。 夫婦倆雖說過不特地招待天健,星期六午時纔叔還買些糕點帶回。飯後曼倩用意重新修 飾一番。上次修飾衹是對客人表示敬意,禮儀上不許她蓬頭黃臉出來慢客。這回全然不同。 前天避面不見的羞愧似乎還在她意識底下起作用。雖然天健沒瞧見她,而曼倩總覺得天健想 象裏的自己衹是一個煙熏油膩、躲在竈下見不得他的女人。今天需要加工夫打扮,才能恢復 名譽。無意中脂粉比平日施得鮮明些,來投合天健那種粗人的審美程度。三點多鐘,天健帶 了些禮物來了。相見之後,曼倩頗為快意地失望。原來他並不是粗獷浮滑的少年,曼倩竟不 能照她預期的厭惡他。象一切航空人員,天健身材高壯,五官卻雕琢得精細,態度談吐衹有 比纔叔安詳。西裝穿得內行到傢,沒有土氣,更沒有油氣。還是初次見面呢,而他對自己的 客氣裏早透着親熱了,一望而知是個善於交際的人。纔叔和他當然有好多話可講;但她看出 他不願一味和纔叔敘舊,冷落着自己,所以他時時把談話的綫索放寬,撒開,分明要將自己 也圈進去。是的,事實不容許她厭惡天健,除非討厭他常偷眼瞧自己。有一次,天健在看自 己時,剛跟自己看他的眼鋒相接,自己臉上立刻發熱,眼睛裏起了暈。象鏡面上呵了熱氣, 而天健反坦白地一笑,順口問自己平時怎樣消遣。這人好算得機靈!因為天健送的禮不薄, 夫婦倆過意不去,約他明晚來便飯。那頓預定要吃的飯,始終沒省掉。 明天,曼倩整下午的忙,到百凡就緒,可以托付給老媽子了,纔回房換好衣服,時間尚 早,天健已來,纔叔恰出去訪友未回。曼倩一人招待他,盡力鎮住靦腆,從腦子犄角罅縫裏 搜找話題。虧得天健會說話,每逢曼倩話窘時,總輕描淡寫問幾句,仿佛在息息擴大的裂口 上搭頂浮橋,使話頭又銜接起來。曼倩明白他看破自己的羞縮,在同情地安撫自己,想着有 點滑稽,也對他感激。天健說,他很想吃曼倩做的菜,而又怕曼倩操勞,所以今天的心理不 無矛盾。更說他自己也會燒菜,找一天他下廚房顯顯手段。曼倩笑道:“虧得我沒早知道你 有這本領!我本不會做菜,以後你來吃飯,我更不敢做,衹好請你吃白飯了。”天健有與人 一見如故的天才,興會蓬勃,能使一切交際簡易化。曼倩不知不覺中鬆了拘束。纔叔回來, 看見他倆正高興說笑着,曼倩平時的溫文裏添上新的活潑,知道他夫人對他表弟的偏見已經 消釋,私心頗為欣慰。到坐下吃飯時,三人都忘了客套,尤其是曼倩——她從來沒覺得做主 婦這樣容易,招待客人的責任這樣輕鬆。天健敘述許多到本地來以前的事,又說一個同鄉人 傢新為他佈置一間房,有時玩得太晚了,可以在校外住宿。纔叔忽然想到和天健一起走的那 個女人,問道:“同你一起玩兒的女孩子不會少罷?那天和你逛街的是誰?” 天健呆了一呆,說:“哪一天?” 曼倩頑皮地插嘴道:“意思是說:‘哪一個?’想他天天有女朋友同玩的,所以多得記 不清了。” 天健對她笑說:“我知道表嫂說話利害!可是我實在記不起。” 纔叔做個鬼臉道:“別裝假!就是我在中山路拐彎碰見你的那一天,和你並肩走着圓臉 紫衣服的那一位——這樣見證確鑿,你還不招供麽?” 天健道:“唉!那一個。那一個就是我房東的女兒……”曼倩和纔叔都以為還有下文, 誰知他頓一頓,就藉勢停了,好象有許多待說出的話又敏捷地、乖覺地縮回靜默裏去。夫婦 倆熬不住了,兩面夾攻說:“無怪你要住她傢的房子!” 天健忙說:“是這麽一回事。我的房東是位老太太。我在四川跟她的侄兒混得很熟。我 到此地來,她侄兒寫信介紹,湊巧她租的屋子有多餘,所以劃出一間給我用——是啊!我偷 空進城的日子,有個歇腳點,朋友來往也方便。她衹有一子一女。兒子還上學讀書,這位小 姐今年夏天大學畢業,在什麽機關裏當科員。那女孩子長得還不錯,也會打扮。就是喜歡玩 兒,她母親也管不了她——”說到此,天健要停,忽又補上道:’航空學校同事跟她來往的 很多,不單是我。” 當科員的纔叔聽着想:“原來是辦公室的‘花瓶’!”沒說出口。曼倩的笑象煮沸的牛 奶直冒出來:“那位小姐可算得航空母艦了!”纔叔不自主地笑了。天健似乎受到刺痛地閃 了閃,但一剎那就恢復常態,也攙進去笑。曼倩說過那句話,正懊惱沒先想想再說,看見天 健表情,覺得他的笑容勉強,更恨自己說話冒昧,那女孩子沒準是他的情人。今天話比平時 說得太多,果然出這個亂子。曼倩想着,立刻興致減退,對自己的說話也加以監視和管束, 同時,她看天健的談笑也似乎不象開始時的隨便坦率——但這或許是她的疑心生鬼。衹有纔 叔還在東扯西拉,消除了賓主間不安的痕跡。好容易飯吃完,天健坐了一會就告辭。他對曼 倩謝了又謝,稱贊今天的菜。曼倩明知這是他的世故,然而看他這般鄭重其事地稱謝,也見 得他對自己的敬意,心上頗為舒服。夫婦倆送他出院子時,纔叔說:“天健,你不嫌我這兒 簡陋,有空常來坐坐。反正曼倩是簡直不出門的,她也閑得氣悶。你們倆可以談談。” “我當然喜歡來的!就怕我們這種人,個個都是粗坯,夠不上資格跟表嫂談話。”雖然 給笑衝淡了嚴重性,這話裏顯含着敵意和挑釁。虧得三人都給門前的夜色蓋着,曼倩可以安 全地臉紅,衹用極自然的聲調說: “衹怕你不肯來。你來我最歡迎沒有。可是我現在早成管傢婆子,衹會談柴米油????了。 而且我本來就不會說話。” “大傢無須客氣!”纔叔那麽來了一句。這樣囑了“再會”,“走好”,把天健送走 了。 兩天後的下午,曼倩正在把一件舊羊毛裏衣拆下的毛綫泡過晾幹了想重結,忽然聽得天 健來。曼倩覺得他今天專為自己來的,因為他該知道這時候纔叔還沒下班。這個發現使她拘 謹,失掉自在。所以見面後,她衹問聲今天怎會有工夫來,再也想不出旁的話。前天的親 熱,似乎已經消散,得重新團捏起來。天健瞧見飯桌上拆下的毛綫堆,笑道:“特來幫你綳 綫。”曼倩要打破自己的矜持,忽生出不自然的勇敢,竟接口說:“你來得正好,我正愁沒 人綳綫,纔叔手腕滯鈍,不會活絡的轉。我今天倒要試試你。衹怕你沒耐心。讓我先把這毛 綫理成一股股。”這樣,一個人張開手綳綫,一個人繞綫成球,就是相對無言,這毛綫還替 彼此間維持着不息的交流應接,免除了尋話扯淡的窘態。繞好兩三個球以後,曼倩怕天健厭 倦,說別繞罷,天健不答應。直到桌上的綫都繞成球,天健纔立起來,說自己的手腕和耐心 該都過得去罷,等不及纔叔回來,要先走了。曼倩真誠地抱歉說:“太委屈了你!這回捉你 的差,要嚇得你下回不敢來了。”天健衹笑了笑。 從此,每隔三四天,天健來坐一會。曼倩註意到,除掉一次請她夫婦倆上館子以外,天 健絶少在星期日來過。他來的時候,纔叔總還在辦公室。曼倩猜想天健喜歡和自己在一起。 這種喜歡也無形中增進她對自己的滿意。仿佛黯淡平板的生活裏,滴進一點顔色,皺起些波 紋。天健在她身上所發生的興趣,穩定了她搖動的自信心,證明她還沒過時,還沒給人生消 磨盡她動人的能力。要對一個女人證明她可愛,最好就是去愛上她。在妙齡未婚的女子,這 種證明不過是她該得的承認,而在已婚或中年逼近的女人,這種證明不但是安慰,並且算得 恭維。選擇情人最嚴刻的女子,到感情上回光返照的時期,常變為寬容隨便;本來决不會被 愛上做她丈夫的男子,現在常有希望被她愛上當情人。曼倩的生命已近需要那種證明、那種 恭維的時期。她自忖天健和她决不會鬧戀愛——至少她不會熱烈地愛天健。她並不擔憂將 來;她有丈夫,這是她最有效的保障,對天健最好的防禦。她自己的婚姻在她和天健的友誼 裏天然的劃下一條界限,彼此都不能侵越。天健確討人喜歡——她心口相語,也不願對他下 更着痕跡的評定,說他“可愛”——無怪纔叔說他善交女友。想到天健的女友們,曼倩忽添 上無理的煩惱,也許天健衹當她是那許多“女朋友”中的一個。不,她斷不做那一類的女 友,他也不會那樣對待她。他沒有用吃喝玩樂的手段來結交她。他常來看她,就表示他耐得 住恬靜。天健來熟了以後,她屢次想把纔叔說他的話問他,然而怕詞氣裏不知不覺地走漏心 坎裏的小秘密,所以始終不敢詢問。這個秘密,她為省除丈夫的誤會起見,並不告訴纔叔。 因此,她有意無意地並不對纔叔每次提起天健曾來瞧她。她漸漸養成習慣,隔了兩天,就準 備(她不承認是希望)他會來,午飯後,總稍微打扮一下。雖然現在兩人見慣了,而每聽到 他進門的聲音,總覺得震動,需要神速的大努力,使臉上不自主的紅暈在他見面以前褪淨。 她活着似乎有些勁了。過了個把月,已入鼕天,在山城裏正是一年最好的時季。連續不 斷的晴光明麗,使看慣天時反復的異鄉人幾乎不能相信天氣會這樣渾成飽滿地好。日子每天 在嫩紅的晨光裏出世,在熟黃的暮色裏隱退。並且不象北方的鼕晴,有風沙和寒冷來掃興。 山城地形高,據說入鼕就有霧圍裹繞,減少空襲的可能性,市面也愈加熱鬧。一天,天健照 例來了,衹坐一會兒就嚷要走。曼倩說,時間還早,為什麽來去匆匆。天健道:“天氣好得 使人心癢癢的,虧你耐得住在傢裏悶坐!為什麽不一同上街走走?” 這一問把曼倩難倒了。要說願意在傢裏悶着,這句話顯然違心,自己也騙不信。要跟天 健作伴在大街上走,又覺得不甚妥當,旁人見了會說閑話,有些顧忌——這句話又不便對天 健明說。結果衹軟弱地答復說:“你在這兒無聊,就請便罷。” 天健似乎明白她的用意,半頑皮、半認真的說:“不是我,是你該覺得枯坐無聊。我是 常常走動的。同出去有什麽關係?不成纔叔會疑心我拐走了你!” 曼倩愈為難了,衹含糊說:“別鬍扯!你去罷,我不留你。” 天健知道勉強不來,便走了。到天健走後,曼倩一陣失望,纔明白實在要他自動留下來 的。現在衹三點多鐘,到夜還得好半天,這一段時間橫梗在前,有如沙漠那樣難於度越。本 來時間是整片成塊兒消遣的,天健一去,仿佛鐘點分秒間抽去了脊梁,散漫成拾不完數不盡 的一星一米,沒有一樁事能象綫索般把它們貫串起來。孤寂的下午是她常日過慣的,忽然竟 不能再忍受。纔想起今天也不妨同天健出去,因為牙膏牙刷之類確乎該買。雖然事實上在一 起的不是丈夫,但是“因公外出”,對良心有個交代,對旁人有個藉口,總算不是專陪外人 或叫外人陪着自己出去逛街的。 過一天,天氣愈加誘人地好。昨日的事還有餘力在心上蕩漾着,曼倩果然在傢坐不住 了。上午有傢事須料理;防空的虛文使店傢到三點後纔開門。曼倩午後就一個人上街去。 天沒出來,又新開了好幾傢鋪子,都勉強模仿上海和香港的店面。曼倩站在一傢新開的藥房 前面,看櫥窗裏的廣告樣品,心裏盤算着進去買些什麽。背後忽有男人說話,正是天健的聲 音。她對櫥窗的臉直燒起來,眼前一陣糊塗,分不清櫥窗裏的陳設,心象在頭腦裏舂,一時 幾乎沒有勇氣回過臉去叫他。在她正轉身之際,又聽得一個女人和天健說笑,她不由自主, 在動作邊緣停下來。直到腳步在身畔過去,纔轉身來看,衹見天健和一個女人走進這傢藥 房。這女人的側面給天健身體擋着,衹瞧見她的後影,一個能使人見了要追過去看正面的俏 後影。曼倩恍然大悟,斷定是“航空母艦”。頓時沒有勇氣進店,象逃避似的迅速離開。日 用化妝品也無興再買了,心上象灌了鉛的沉重,腳下也象拖着鉛,沒有勁再步行回傢,叫了 洋車。到傢平靜下來,纔充分領會到心裏怎樣難過。她明知難過得沒有道理,然而誰能跟心 講理呢?她並不恨天健,她衹覺得不舒服,好象識破了一月來的快活完全是空的——不,不 是空的,假使真是空的,不會變成這樣的滋味。她希望立刻看見天健,把自己沸亂的靈魂安 頓下去。今天親眼瞧見的事,似乎還不能相信,要天健來給她證明是錯覺。總之,天健該會 嚮她解釋。但今天他不會來了,也許要明天,好遠的明天!簡直按捺不住心性來等待。同時 首次感到虧心,怕纔叔發現自己的變態。那晚纔叔回傢,竟見到一位比平常來得關切的夫 人,不住的嚮他問長問短。曼倩一面談話,一面強製着煩惱,不讓它冒到意識面上來。到睡 定後,又怕失眠,好容易動員了全部心力,扯斷念頭,放在一邊,暫時不去想它,象熱天把 吃不完的魚肉擱在冰箱裏,過一夜再說。明天醒來,昨夜的難受仿佛已在睡眠時溜走。自己 也覺得太可笑了,要那樣的張大其事。天健同女人出去玩,跟自己有什麽相幹?反正天健就 會來,可以不露聲色地藉玩笑來盤問他。但是一到午後,心又按捺不住,坐立不定地渴望着 天健。那天午後,天健竟沒來。過了一天又一天,天健也不來,直到第五天,他還沒來。彼 此認識以後,他從沒有來得這樣稀。曼倩忽然想,也許天健心血來潮,知道自己對他的心 理,不敢再來見面。然而他怎會猜測到呢?無論如何,還是絶了望,幹脆不再盼他來罷。曼 倩領略過人生的一些諷刺,也瞭解造物會怎樣捉弄人。要最希望的事能實現,還是先對它絶 望,準備將來有出於望外的驚喜。這樣絶望地希望了三天,天健依然蹤跡全無。造物好象也 將錯就錯,不理會她的絶望原是戴了假面具的希望,竟讓它變成老老實實的絶望。 這八天裏,曼倩宛如害過一場重病,精神上衰老了十年。一切戀愛所有的附帶情感,她 這次加料嘗遍了。疲乏中的身心依然緊張,有如失眠的人,愈睏倦而神經愈敏銳。她好幾次 要寫信給天健,打過不知多少腹稿,結果驕傲使她不肯寫,希望——“也許他今天或明天自 會來”——叫她不必寫。當纔叔的面,她竭力做得坦然無事,這又耗去不少精力。所以,她 不樂意纔叔在傢裏,省得自己強打精神來應付他。然而纔叔外出後,她一人在傢,又覺得自 己毫無保障的給煩惱擺布着。要撇開不想,簡直不可能。隨便做什麽事,想什麽問題,衹象 牛拉磨似的繞圈子,終歸到天健身上。這八天裏,天健和她形跡上的疏遠,反而增進了心理 上的親密;她以前對天健是不肯想念,不允許自己想念的,現在不但想他,並且恨他。上次 天健告別時,彼此還是談話的伴侶,而這八天間她心裏宛如發着酵,醖釀出對他更濃烈的情 感。她想把絶望哄希望來實現,並未成功。天健不和她親熱偏賺到她對他念念不忘。她衹怪 自己軟弱,想訓練自己不再要見天健。——至多還見他一次,對他冷淡,讓他知道自己並不 在乎他的來不來。 又是一天。曼倩飯後在洗絲襪。這東西是經不起老媽子的粗手洗的,曼倩有過經驗。老 媽子說要上街去,曼倩因為兩手都是肥皂,沒起來去關門,衹分付她把門虛掩,心裏盤算, 過幾天是耶穌聖誕了,緊接着就是陽歷新年,要不要給天健一個賀年片——衹是一個片子, 別無他話。又恨自己是傻子,還忘不下天健,還要去招惹他。一會兒洗完襪子,抹淨了手, 正想去關門,忽聽得門開了。一瞧就是天健,自己覺得軟弱,險的站立不穩。他帶上門,一 路笑着嚷:“怎麽門開着?一個人在傢麽?又好幾天沒見面啦!你好啊?” 曼倩八天來的緊張忽然放鬆,纔發現心中原來還收藏着許多酸淚,這時候乘勢要流出 來。想對天健客套地微笑,而臉上竟湊不起這個表情。衹低着頭啞聲說道:“好一個稀 客!”天健感到情景有些異常。呆了一呆,註視着曼倩,忽然微笑,走近身,也低聲說: “好象今天不高興,跟誰生氣呢?” 曼倩準備對他說的尖酸刻刺的話,一句也說不出。靜默壓着自己,每秒鐘在加重量,最 後掙紮說道:“你又何必屈尊來呢?這樣好天氣,正應該陪女朋友逛街去。”說到這裏覺得 受了無限委屈,眼淚更製不住,心上想:“糟了糟了!給他全看透了!”正在迷亂着,發現 天健雙手抱住自己後頸,溫柔地吻着自己的眼睛說:“傻孩子!傻孩子!”曼倩本能地摔脫 天健的手,躲進房去,一連聲說:“你去罷!我今天不願意見你。你快去!” 天健算是打發走了。今天的事徹底改換了他對曼倩的心理。他一月來對曼倩的親密在回 憶裏忽發生新鮮的、事先沒想到的意義。以前指使着自己來看曼倩的動機,今天才回顧明白 了,有如船尾上點的燈,照明船身已經過的一條水路。同時,他想他今後對曼倩有了要求的 權利,對自己有了完成戀愛過程的義務。雖然他還不知道這戀愛該進行到什麽地步,但是被 激動的男人的虛榮心迫使他要加一把勁,直到曼倩坦白地、放任地承認他是情人。曼倩呢, 她知道秘密已泄漏了,毫無退步,衹悔恨太給天健占了上風,讓天健把事看得太輕易,她决 意今後對天健冷淡,把彼此間已有的親熱打個折扣,使他不敢托大地得寸進尺。她想用這種 反刺激,引得天健最後嚮自己懇切卑遜地求愛。這樣,今天的事纔算有了報復,自己也可以 掙回面子。她衹愁天健明天不來,而明天天健來時,她又先分付老媽子說“奶奶病了”,讓 他改天再來。天健以為她真害病,十分關切,立刻買了兩簍重慶新來的柑子,專差送去。因 為不便寫信,衹附了一個名片。過一晚,又寄一張賀柬,附個帖子請纔叔夫婦吃耶穌聖誕晚 飯。回信雖由纔叔署名,卻是曼倩的筆跡,措詞很簡單,衹說:“請飯不敢辭,先此致谢, 到那天見。”天健細心猜揣,這是曼倩暗示不歡迎自己去看她;有抵抗能力的人决不躲閃, 自己該有勝利者的大度,暫時也不必勉強她。到聖誕晚上,兩人見面,也許是事情冷了,也 許因有纔叔在旁壯膽,曼倩居然相當鎮靜。天健屢次想在她眼睛裏和臉上找出共同秘密的痕 影,衹好比碰着鐵壁。飯吃得頗為暢快,但天健不無失望。此後又逢陽歷年假,纔叔不上辦 公室。天健去了一次,沒機會跟曼倩密談。並且曼倩疏遠得很,每每藉故走開。天健想她害 羞遠着自己,心上有些高興,然而看她又好象漠然全沒反應,也感到惶惑。 纔叔又上辦公室了,天健再來見曼倩的面。以前的關係好象吹斷的遊絲,接不起來。曼 倩淡遠的態度,使天健也覺得拘束,更感到一種東西將到手忽又滑脫的惱怒。他拿不定主意 該怎麽辦,是冷靜地輕佻,還是熱烈地鹵莽。他看她低頭在結毛綫,臉色約束不住地微紅, 長睫毛牢覆下垂的眼光仿佛燈光上了罩子,他幾乎又要吻她。他走近她面前,看她擡不起的 臉紅得更鮮明了。他半發問似的說:“這幾天該不跟我生氣了?” “我跟你生什麽氣?沒有這會事。”曼倩強作安詳地回答。 天健道:“咱們相處得很好,何苦存了心跡,藏着話不講!” 曼倩一聲不響,雙手機械地加速度地結着。天健逼近身,手擱在曼倩肩上。曼倩扭脫身 子,手不停結,低聲命令說:“請走開!老媽子瞧見了要鬧笑話的。” 天健衹好放手走遠些,憤憤道:“我知道我不受歡迎了!我來得太多,討你的厭,請你 原諒這一次,以後决不再來討厭。”說着,一面想話說得太絶了,假使曼倩不受反激,自己 全沒退步餘地,便算失敗到底了。曼倩低頭做她的活,不開口。在靜默裏,幾分鐘難過得象 幾世。天健看逼不出什麽來,急得真上了氣,聲音裏迸出火道:“好罷!我去了!决不再來 打擾你……你放心罷。” 天健說完話,回身去拿帽子。曼倩忽擡起頭來,含羞帶笑,看了發脾氣的天健一眼,又 低下頭說:“那末明天見。我明天要上街,你飯後有空陪我去買東西不?”天健莫名其妙, 呆了一呆,醒悟過來,快活得要狂跳,知道自己是勝利了,同時覺得非接吻以為紀念不可。 然而他相信曼倩决不會合作,自己也顧忌着老媽子。他出門時滿腔高興,想又是一樁戀愛成 功了,衹恨沒有照例接吻來慶祝成功,總是美滿中的缺陷。 這個美中不足的感覺,在以後的三四星期裏,衹有增無減。天健跟曼倩接近了,發現曼 倩對於肉體的親密,老是推推躲躲,不但不招惹,並且不迎合。就是機會允許擁抱,這接吻 也要天健去搶劫,從不是充實的、飽和的、圓融的吻。天生不具有騷辣的刺激性或肥膩的迷 醉性,曼倩本身也不易被激動迷誘,在戀愛中還不失幽嫻。她的不受刺激,對於他恰成了最 大的刺激。她的淡漠似乎對他的熱烈含有一種挑釁的藐視,增加他的欲望,攪亂他的脾氣, 好比一滴冷水落在燒紅的炭爐子裏,“嗤”的一聲觸起蓋過火頭的一股煙灰。遭曼倩推拒 後,天健總生氣,幾乎忍不住要問,她許不許纔叔嚮她親熱。但轉念一想,這種反問衹顯得 自己太下流了;盜亦有道,偷情也有它的倫理,似乎她丈夫有權力盤問她和她情人的關係, 她情人不好意思質問她和丈夫的關係。經過幾次有求不遂,天健漸漸有白費心思的失望。空 做盡張緻,周到謹密,免得纔叔和旁人猜疑,而其實全沒有什麽,恰象包裹挂號衹寄了一個 空匣子。這種戀愛又放不下,又乏味。總不能無結果就了呀!務必找或造個機會,整個占領 了曼倩的身心。上元節後不多幾日,他房主全家要出城到鄉下去,他自告奮勇替他們今天看 傢,預約曼倩到寓所來玩。他準備着到時候嘗試失敗,曼倩翻臉絶交。還是硬生生拆開的 好,這樣不幹不脆、不痛不癢地拖下去,沒有意思。居然今天他如願以償。他的熱烈竟暫時 融解了曼倩的堅拒,並且傳熱似的稍微提高了她的溫度。 他們的戀愛算是完成,也就此完畢了。天健有達到目的以後的空虛。曼倩在放任時的拘 謹,似乎沒給他公平待遇,所以這成功還是進一步的失敗。結果不滿意,反使他天良激發, 覺得對不住曼倩,更對不住纔叔;自己有旁的女人,何苦“親上加親”地去愛表嫂。曼倩决 然而去,不理他的解釋和道歉,這倒減少了他的睏難,替他提供了一個下場的方式。他現在 可以把曼倩完全撇開,對她有很現成的藉口:自覺冒犯了她,無顔相見。等將來曼倩再找上 來,臨時想法對付。曼倩卻全沒想到將來。她一口氣跑回傢,倒在床上。心象經冰水洗過的 一般清楚,知道並不愛天健。並且從前要博天健愛她的虛榮心,此時消散得不留痕跡。適纔 的情事,還在感覺裏留下後影,好象印附着薄薄一層的天健。這種可憎的餘感,不知道多久 纔會褪盡。等一會纔叔回來,不知道自己的臉放在哪裏。 那天晚上,纔叔並沒看出曼倩有何異常。天健幾星期不來,曼倩也深怕他再來,仿佛一 種不良嗜好,衹怕它戒絶不斷。自從那一次以後,天健對她獲得了提出第二次要求的權力, 兩人面對面,她簡直沒法應付。她相信天健不失是個“君子”,决不至於出賣她,會幫她牢 守那個秘密。但是,萬一這秘密有了事實上的結果,遮蓋不下的憑據——不!决不會!天下 那有那麽巧的事?她衹懊悔自己一時糊塗,厭恨天健混帳,不敢再想下去。 天氣依然引人地好。曼倩的心象新給蟲蛀空的,不復萌芽生意。這樣,倒免去春天照例 的煩悶。一天中飯纔吃完,纔叔正要睡午覺,忽聽得空襲警報。和風暖日頓時喪失它們天然 的意義。街上人聲嘈雜;有三個月沒有警報了,大傢都不免張皇失措。本地的飛機掃上天 空,整個雲霄裏布滿了它們機器的脈搏,然後,漸漸散嚮四郊去。老媽子背上自己衣包,還 嚮曼倩要了幾塊錢,氣喘籲籲跑到巷後防空壕裏去躲,忙忙說:“奶奶,你和先生快來 呀!”纔叔懶在床上,對曼倩說,多半是個虛驚,犯不着到壕裏去拌灰塵擠人。曼倩好象許 多人,有個偏見,她知道有人被炸死,,而總不信自己會炸死。纔叔常對朋友們稱引他夫人 的妙語:“中空襲的炸彈象中航空奬券頭彩一樣的難。”一會兒第二次警報發出;汽笛悠懈 的聲音,好比巨大的鐵嗓子,仰對着蕩蕩青天嘆氣。兩人聽得四鄰畢靜,纔膽怯起來。本來 是懶得動,此時又怕得不敢動。曼倩一人在院子裏,憋住氣遙望。敵機進入市空,有一種藐 視的從容,嚮高射機關槍挑逗。那不生效力的機關槍聲好象口吃者的聲音,對天格格不能達 意,又象咳不出痰來的幹嗽。她忽然通身發軟,不敢再站着看,急忙跑回臥室去。正要踏進 屋子,一個聲音把心抽緊了帶着同沉下去,纔沉下去又托着它爆上來,幾乎跳出了腔子,耳 朵裏一片響。關上的窗在框子裏不安地顫動着,茶盤裏合着的杯子也感受到這力量,相碰成 一串急碎的音調。曼倩嚇得倒在椅子裏,攙了纔叔的手,平時對他的不滿意,全沒有了, 要他在自己身邊。整個天空象裝在腦子裏,那些機關槍聲,炸彈聲,都從飛機聲的包孕中分 裂出來,在頭腦裏攪動,沒法顛簸它們出去。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纔又安靜。樹上鳥雀宛如 也曾中止了啁啾,這時候重開始作聲。還是漠然若無其事的藍天,一架我們的飛機唿喇喇掠 過天空,一切都沒了。好一會警報解除。雖然四鄰尚無人聲,意想中好象全市都開始蠕動。 等老媽子又背包回來,纔叔夫婦纔同到大街,打探消息。街上比平時更熱鬧,好多人圍着看 防空委員會剛貼出的紅字佈告,大概說:“敵機六架竄入市空無目的投彈,我方損失極微。 當經我機迎頭痛擊,射落一架,餘嚮省境外逃去。尚有一機被我射傷,迫落郊外某處,在尋 探中。”兩人看了,異口同聲說,衹要碰見天健,就會知道確訊。纔叔還順口詫異天健為什 麽好久沒來。 此時天健人和機都落在近郊四十裏地的亂石坡裏,已獲得慘酷的平靜。在天上活動的 他,也衹有在地下才能休息。 這個消息,纔叔夫婦過三天才確實知道。纔叔灑了些眼淚,同時傷心裏也有驕傲,因為 這位英雄是自己的表弟。曼倩開始覺得天健可憐,象大人對熟睡的淘氣孩子,忽然覺得它可 憐一樣。天健生前的漂亮、能幹、霸道、圓滑,對女人是可恐怖的誘惑,都給死亡勾消了, 揭破了,仿佛衹是小孩子的淘氣,算不得真本領。同時曼倩也領略到一種被釋放的舒適。至 於兩人間的秘密呢,本來是不願回想,對自己也要諱匿的事,現在忽然減少了可恨,變成一 個值得保存的私人紀念,象一片楓葉、一瓣荷花,夾在書裏,讓時間慢慢地減退它的顔色, 但是每打開書,總看得見。她還不由自主地寒慄,似乎身體上沾染着一部分死亡,又似乎一 部分身體給天健帶走了,一同死去。虧得這部分身體跟自己隔離得遠了,象蛻下的皮、剪下 的頭髮和指甲,不關痛癢。 不久,本市各團體為天健開個追悼會,會場上還陳列這次打下來一架敵機的殘骸。纔叔 夫婦都到會。事先主席團要請纔叔來一篇演講或親屬緻詞的節目,怎麽也勸不動他。纔叔不 肯藉死人來露臉,不肯在情感展覽會上把私人的哀傷來大衆化,這種態度頗使曼倩對丈夫增 加敬重。一番熱鬧之後,天健的姓名也趕上他的屍體,冷下去了,直到兩三星期後,忽又在 纔叔夫婦間提起。他倆剛吃完晚飯,在房裏閑談。纔叔說:“看來你的徵象沒什麽懷疑了。 命裏註定有孩子,躲避不了。咱們也該有孩子了,你不用恨。經濟狀況還可以維持,戰事也 許在你産前就結束,更不必發愁。我說,假如生一個男孩子,我想就叫他‘天健’,也算紀 念咱們和天健這幾個月的相處。你瞧怎樣?” 曼倩要找什麽東西,走到窗畔,拉開桌子抽屜,低頭亂翻,一面說:“我可不願意。你 看見追悼會上的‘航空母艦’麽?哭得那個樣子,打扮得活象天健的寡婦!天健為人,你是 知道的。他們倆的關係一定很深,誰知道她不——不為天健留下個種子?讓她生兒子去紀念 天健罷。我不願意!並且,我告訴你,我不會愛這個孩子,我沒有要過他。” 纔叔對他夫人的意見,照例沒有話可說。他夫人的最後一句話增加了自己的惶恐,好象 這孩子該他負責的。他靠着椅背打個呵欠道:“好纍呀——呀!那末,就看罷。你在忙着找 什麽?” “不找什麽。”曼倩含糊說,關上了抽屜,“——我也乏了,臉上有些升火。今天也沒 幹什麽呀!” 纔叔懶洋洋地看着他夫人還未失去苗條輪廓的後影,眼睛裏含着無限的溫柔和關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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