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 》 連環 Chain 》
01
亦舒 Yi Shu
連環是香權賜僕人的兒子,與香權賜的小女兒香紫珊青梅竹馬。香氏二女為爭奪父係的巨額遺産明爭暗鬥,紫珊欲利用連環對她的情感,與姐姐一爭高下。
連環終於看清了自己的處境,娶了一直深深愛戀着他的姑娘林湘芹,然而,連環仍無法排遣心靈深處紫珊的影子……
第01節
第02節
第03節
第04節
第05節
第06節
第07節
第08節
第09節
第10節
01
連環記得那個晚上,下着大雨,木屋鐵皮頂上像撒豆子,漏水的地方放一隻桶或是盤子,叮叮咚咚,似大合奏。
自上一夜開始,他的心情已經有點緊張。
父母親商議了近大半個月:如果得到這份工作就一切安定,夫婦共事一主。他開車,她打雜,有固定收入,立即可搬進宿舍,孩子下學期也能夠入學。
連環這纔知道,渴望是一件相當痛苦的事。
傍晚,父母親穿戴整齊,出發到香公館去,連環就坐在傢裏等。
南來已有兩年多,連氏夫婦已習慣逆來順受,雖有心事,仍然笑容滿臉。
連環覺得他倆已出去許久許久,照說一來一口,頂多大半個小時。
聽說香公館就在同一座山上,可以步行抵達,樹木鬱鬱蒼蒼,洋房往往衹露出一隻角,連環不知道是哪一間。
“嗒”地一聲,連環窩着的後腦着了一滴水,他本能地伸手去拂,觸手軟綿綿,嚇一跳。一看,是衹小小壁虎,蠕縮在手指上。
他笑了,伸手輕輕把它放在地下,它一溜煙竄走。
連環似聽到腳步聲,急急迎出。
他想到母親說的,一傢三口能在一起,已經夠幸運,其餘的得失,不太重要。
果然是他們回來。連環首先註意父親的表情,一看,頓時放下一顆心,不由得亦笑起來:事情成功了。
連氏伸手接着兒子的肩膀。
他們淋得濕漉漉,根本沒想到要避雨。
連環看見父親擡起頭,對着天空,籲出一口氣。
連環記得這個晚上的每一個細節,因為它斷定了他一生命運。
那衹壁虎總是悠悠然回來,有時落在連環背脊,有時被他轉身壓得合啓,有時掉了尾巴,拚命遊走。它的身體軟軟涼涼,連環記得它。
第二天,連氏三口便搬入香宅。
收拾好的簡單衣物根本不適用,主管另有製服發下來,衹要踏進主人傢活動範圍,就必須穿着劃一服裝。
連發式都受管製,主管吩咐他們到指定地方去剪短頭髮。
連嫂有點不捨得。人就是這樣,說好拿一樣來換另一樣,早已應允,屆時卻一定有悔意。
公館裏共四名幫工,衹有連氏三口留宿。
本來以為隨傳隨到,沒有放工時間,但老闆甚少傳喚他們。
幾個月下來,連環從來沒有踏進過大宅。
他們住的宿舍在另一角,另有小路下山乘車。
秋季,他插班入學,忙着在功課上迎頭趕上,根本無暇理會其他事宜。
往往溫習到深夜,有時可以聽見父母互訴心聲。
開頭幾句總是深覺安慰,因生活有了着落,接着便感嘆做下人的難處。
“總而言之,不要讓連環接近大宅,我們是我們,他是他。他有他的將來,他有他的前途。”
連環莞爾,總括來講,父母不是不快樂的的,那就已經足夠。
他天天步行上學,有時碰見父親駕駛的黑色大房車緩緩滑進大路,他總是看不清楚後座乘客的樣子,也不好意思瞪着看。
功課漸漸跟上,他日益沉默,長得很高,比其他十一二歲的男孩成熟不知多少。
生活平靜。一個下午,連環自得其樂,坐在小屋門口,用各種不同的聲調背誦國文課本上的唐詩: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
一時雄壯,一時輕悄,一下子背會一首詩。
樹上不知為什麽還有一隻知了,一直活到秋天,仍然嗚叫,襯托着梔子花餘香,頗使人心曠神恰。
“你是誰?”
連環愕然,自書本中擡起來,看到面前站着一個小小女孩。
連環從來沒有見過這麽漂亮的女孩子,她小小精緻的面孔猶自發出晶瑩亮光,他不禁自心底下對她産生好感。
“你是誰?”那女孩聲音清脆,追着他問。
“你又是誰?”連環也忍不住問她。
穿着雪白海軍服的小女孩在他對面一塊大石上坐下,“你先說。”
連環笑,“我叫連環。”
小女孩說:“我叫阿紫。”
連環不由自主贊美:“多好聽的名字?”
小女孩問:“你在幹什麽?”
“我在背功課。”
小女孩似乎很好奇,“我從前怎麽沒有見過你。”
“你應該見過我嗎?”連環覺得她有趣極了。
他是獨生兒,沒有接觸過小幾歲的孩子,沒想到小小人兒,話語這樣玲瓏清脆。
小女孩說下去:“你住在我傢,我應當認識你。”
連環一聽,馬上警覺,放下書本站起來,他知道她是誰了。她自大宅來,她是二小姐。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一邊叫一邊尋過來,“阿紫,阿紫,你在哪裏?”
小小的阿紫居然嘆一口氣,“他們找到我了,我要走了。再見,連環,我們下次再說話。”
她沒等連環回答,轉身朝小路口走去,自有保姆來領她回去,牽着她手輕輕責備着。
連環看着她的背影,小女孩的辮子一直垂到腰際,雪白襪子配黑漆皮鞋。
這樣小,看樣子尚未上學,或者衹讀一年級,也許剛學會二十六個方塊字母。
真可愛。
連環並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父母。
晚上,他聽父親說:“明天大小姐十三歲生日,大傢要忙一整天,說是說衹請二十位客人,陣仗卻與大人無異,管接管送,出動三部車子。”
連環還沒有見過這位與他差不多年紀的大小姐。
連父又說:“連環也十三歲了,我們也慶祝一下。”
連環不在乎這些。
連嫂說:“他們真懂得排場。”
“聽說大人生辰反而不作興請客。大小姐也並沒有被慣壞,替她開車門,每次都說謝謝。”
隔一會兒連嫂纔問:“那為什麽都說二小姐似小魔怪。”
連環大奇。
誰,誰像魔怪,那安琪兒似的小女孩?
老連也沉默一會兒,到底是老實人,總覺在人背後講是非乃是不恰當行為。他終於說:“太太寵壞小女孩。”
第二天是長周末的頭一天,香宅園子裏張燈結彩,一看就知道準備大肆慶祝。
連環在空地練習投籃,日頭下痛快地出了一身汗。
他對目前的生活並無不滿,不覺自卑。父母用勞力換取酬勞,天經地義,連環為他們驕傲。
收了球,正打算淋浴,聽見有人喚他:“連環,連環。”
那聲音悅耳如雲雀,一聽就知道是阿紫。
連環揚聲:“這裏。”
阿紫走過來,仍坐在那塊大石上,“真高興見到你。”
“我也是。”連環訝異她竟然懂得用開場白。
“她沒有邀請你?”她當然指姐姐。
連環搖搖頭,“沒有。”
阿紫生氣說:“她也沒有請我。”
“真的嗎?”連環蠻同情她。
“真可惡,說我太小,不會跳舞,不同我玩。”
連環說:“我也不會跳舞。”
阿紫忿忿不平地說:“她可以穿美麗的紗裙,我一天到晚就穿水手裝,我不喜歡藍色同白色,我衹喜歡粉紅色。”
連環一直含笑,他真沒想到小小孩童也有如此強烈的七情六欲,他問阿紫,“你有沒有八歲?”
阿紫點點頭,“你猜得不錯。”
“你手上是什麽?”
阿紫給他看,是一隻小小玻璃瓶,裝着幾衹醜陋的甲蟲。
連環大奇,“你玩這個?”
“不”
“那麽放掉它們。”
“不,”她趨嚮前來,悄悄對連環說,“一會兒我把它們放進姐姐生日蛋糕的奶油裏。”
連環一呆,瞪着阿紫。
小魔怪。
阿紫得意地笑起來,模樣之可愛天真,真如畫片中的小天使。
連環不相信她會興出如此古怪的念頭來。
他急急說:“阿紫,我覺得你這個主意不大好。”
阿紫站起來,朝他笑笑,輕快地離去。
這個小女孩不可思議。
連環不相信她真會做出這件事來,直到傍晚。
是連嫂先說出來的:“好好一個生日會,搞成這樣子收場。”
老連大惑不解,“蛋糕裏居然藏着十衹八衹活蟑螂,客人中又是女孩子居多,全嚇得魂不附體,可憐的翁傢小姐還吃了半衹下肚,又哭又吐,鬧得不亦樂乎。”
連環聽了忍不住偷笑,阿紫恁地惡作劇。
“有人搗蛋。”
“東傢已經在調查。”
“老連,你猜是誰。”
老連一怔,遲疑一下,“不會的。”
“怎麽不會。”
“那衹是一個小小的幼童。”
“小魔怪的綽號從何而來。”
老連搔搔頭,“如果真是她,將來大了,不知道怎樣鬼靈精怪。”
連環心中想,這還用說,簡直所嚮披靡,生人勿近。
他知道不應該,但是暗地裏,他又有點佩服阿紫。她小小年紀,已經懂得痛快地表示強烈不滿,有志氣。
連環不是這般大膽的人。他太懂事,太老成,太肯委麯求全,太不計較,驟眼看,不但怯弱,簡直笨笨的。
一連好幾天都沒有見到阿紫,連環不禁牽挂她。
小女孩一定受到責罰了。
接着整整一個星期,連環都沒有見到阿紫。
他幾乎忍不住要嚮父母追尋她的消息。
一連下了幾天雨,連環有點懷念小木屋的雨聲淙淙。彼時父親做散工,收入雖不穩定,心情卻比現時逍遙。環境造人,此刻父親老是東傢長東傢短,恭敬得有點過分。
下午,連環放學,步行回傢,英文測驗捲上拿了甲級,十分高興,他吹着口哨。
“教我。”
連環一聽,驚喜交集,轉過頭來,看到阿紫坐在大石上。
“你好嗎,好久不見。”連環放下書包。
他看仔細了她,頓時一愕。
“阿紫,你的頭髮呢?”他失聲問。
小女孩的長辮子已連根剪掉,衹餘三兩公分,緊緊貼在頭上,並不難看。但連環仍忍不住惋惜那一頭好發。
“教我吹口哨。”阿紫若無其事。
連環關懷地問:“你有沒有受到懲罰?”
阿紫終於點點頭。
連環笑了,“但那是值得的,對不對?”
阿紫跳起來,“你怎麽知道?”她也笑。
“有時我也希望可以把班中那個欺侮人的大個子揪出來打一頓,或是試一試不交功課,或是學抽香煙。”
阿紫問:“為什麽不做?”
連環低下頭,“你不會明白的,我同你不一樣,女孩子可以放肆點。”
阿紫不甚瞭瞭,但是她問:“我們可是朋友?”
“是的,香紫珊,我們是朋友。”
連環與她緊緊握手。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的辮子去了何處。”
阿紫答:“我把它們剪掉。”
“為什麽?”又一個意外。
“令他們難過。”香紫珊清晰地說。
“他們是誰?”
“爸爸媽媽姐姐。”
連環搖搖頭,“不,你不應使至親傷心。你在世上所有的,不過是這幾個人。”
阿紫碧清的雙目註視連環,她沒有聽明白。
連環好奇地問:“你上學沒有?”
“兩年級。”
“呵,”連環贊嘆,“功課好不好?”
“我從來不做功課。”阿紫斬釘截鐵地說。
連環又笑,“你不介意的話,我教你做。”
幾年後,連環為這個承諾後悔千百遍,但當其時,他心甘情願。
這時阿紫側起頭,好奇地問:“連環,你為什麽住在車夫的屋子裏?”
連環莞爾,“因為我是車夫的兒子。”
“呵。”阿紫看樣子很知道車夫衹是下人。
連環調侃她:“你不是說,我們是朋友嗎。”
阿紫重新打量他,然後肯定地答:“是,我們是朋友。”她轉身回大宅去。
這回連環有點感動,小小孩子倒是有真性情。
第二天,他因另外一件事,見到了香氏大小姐。
在心中比較一下,連環覺得他喜歡阿紫多過她姐姐十倍百倍。
可是,連環失笑,香傢大小姐又何用他喜歡或是不喜歡。
那日清晨仍然下雨。
連環走下小路,看見母親一手打着傘,另一手提着書包,陪一個少女等車,這想必是大小姐了。
連環覺得奇怪,本來一嚮車等人,從來沒有人等車,後來纔知道,車子進了水,打不着引擎,所以遲到。
大房車終於駛至,衹見那少女走嚮前,不小心一腳踩在水坑中,她立刻退後,撞在連嫂身上,連環眼見母親腳步不穩,險些摔倒。那大小姐卻還皺起眉頭,猶自嫌女傭身手不夠敏捷。
連環目睹一切,不由得傷了自尊心。
衹見連嫂急急陪笑擡起傘遮着大小姐上車。
連環默默轉身,冒雨大步踏着水去上學。
許多人不明白何以清貧弟子大半有出人頭地情意結,不是當事人不會知道,受生活上細瑣的折磨久了,若不是被它打垮你,就是你去打垮它。
連環知道大小姐叫香寶珊,適纔離遠一看,衹覺相貌亦長得異常秀麗。如聽父親說,她平時舉止非常斯文有禮,但是沒有用,經不起考驗,一遇小事,原形畢露。
沉默的連環想到母親不知要受多少如此窩囊氣才能算一日,更加沉默了,
那天放學,雨停了,連環走到大宅門口,去查看何以階下會積水。
他仔仔細細沿着石階探測一輪,發覺陰溝被落葉野草淤塞。連環立刻動起手來,清除一番,一下子水就流得幹幹淨淨。
他一頭汗,正想回去洗手,卻聽見有人問:“你是老連的孩子吧?”
連環轉過身子,看到一位穿便服的中年男子,便知道是此間的主人香權賜。連環當下不卑不亢地叫聲香先生。
香某點點頭,問他名字年歲。
連環一一作答,然後說:“香先生如沒有事我先走一步。”
香氏十分和藹。“老連有個好孩子。”
連環笑笑。
他義務通渠,乃是為着母親,不是為了旁人。
老連放工回來興致勃勃,同妻子說起東傢怎麽樣誇奬他的兒子。
連嫂忽然明白了,看嚮兒子。連環與母親的目光接觸,笑一笑,連嫂忽覺心酸,是為着早上那一幕吧,竟被小孩看見了,替香傢的女兒打傘,被嫌不周到,自傢的孩子卻淋雨上學,還要照顧大人,一樣的年紀呢,不同的環境,奈何。
連環攤開功課,沉迷其中,不知有否意圖尋找他的黃金屋與顔如玉。
也許他還年輕,不及想到那麽多。
連嫂無限憐愛地看着兒子,希望他有朝一日,飛脫出去,做自己的主人。
連嫂的生活經驗有限,她不知道,人其實很難真正自由,鎖住人的,往往是那人自己。不知不覺,我們不是做了感情的奴隸,就是事業的婢僕。
連環功課認真,不過是為做好本分。學生本分是勤奮嚮學,做不好他會羞愧。
不知不覺,他早已背着這個枷鎖。
世上沒有真正自由的人。
秋盡鼕至,連嫂正準備過節,忽然主人傢來傳車夫:“二小姐發燒,要進醫院觀察。”
連嫂愕然,老連滿以為放假,一早出去會友,恐怕要待下午才能回來。俗雲養兵千日,用在一時。老連長駐候教,從不偷工減料,今日要緊關頭,他偏偏不在。
連嫂急得團團轉,連環忽然站起來,“不如我去看看。”
“你會開車?”連嫂搶白他。
“香太太會開車,我背着二小姐不就行了。”
一言提醒夢中人,母子倆趕了去。
本來一屋下人,全體放假過年,香太太很鎮定,笑笑說:“相熟醫生出埠度假,為策萬全,我打算把孩子送到醫院。”
香太太把連氏母子領到樓上臥室。
連環也無暇欣賞美奐美倫的裝修,對他來說,最美觀最舒適的地方,永遠是他的傢。
大小姐寶珊站在梯口,一見連環,馬上往後退,像是他身上帶着無數細菌,又像是怕下人即野蠻人,會隨時動粗,連環心中既好氣又好笑。
香氏夫婦並不是那樣的人,偏偏這位大小姐有這種怪脾氣。
進到阿紫房間,連環不禁莞爾,這簡直是米老鼠世界。
已經沒有時間,香太太說:“請過這邊來。”
阿紫躺在床上,雙眼緊閉,眉目清秀,似睡着了,再也不能調皮。
連嫂幫她套上外衣,一邊低聲說:“手好燙。”
香夫人這纔稍露焦急之色。
連環蹲下,連嫂扶起阿紫,使她伏在連環背上,連環拉着她雙手,一下子就站起來,往樓下走去。
阿紫並不重,這小傢夥也怕病來磨,連環暗暗好笑。
不過她手心真似兩塊融蠟,軟綿綿火燙,連環不禁擔心起來。
他又不敢加快腳步,不由得皺起眉頭。
他把阿紫擡到車廂,輕輕放下。香夫人坐到駕駛位,連環正欲退下,但聽香太太說:“噯,你不能走,連嫂,你在傢陪寶珊。”
連環看一看那位大小姐,她站得遠遠,似個觀光客。
奇怪,屋主人到什麽地方去了。
沒想到今日由太太開車,他坐在後座。
香夫人一直很鎮定,連環暗暗佩服。幾年前他也發過一次高燒,結果轉為肺炎,連嫂痛哭失聲,但香夫人似乎胸有成竹。
直到車停下來,她與連環一起來摻扶阿紫,他纔發覺太太的手微微顫抖。
連環心中想,他長大了,也要像這位女士般懂得控製情緒。
香太太認識駐院醫生,他馬上出來抱起阿紫,笑曰:“唷,好重。”立刻搶進急癥室。
香太太自然跟進去。
連環靜靜坐在候診間。
玻璃門反映出他的坐姿,他打量起自己來。
手大,腳大,上半年買的褲子,下半年已經嫌短,脖子細細,頭顱小小,簡直奇怪。
有位同班同學曾對他訴苦:“女孩子們越大越好看,我們則越大越醜。”
平日連環對這番置評沒有共鳴,亦不關註,此刻閑着,獨坐又冷又靜一股藥水味的候診室,看清楚自己,是醜,真醜,醜得不得了。
怎樣搞的,平頂頭長得似刺蝟,粗眉大眼,有點兇狠相,連環低下頭,不敢看下去。
這是大小姐怕他的原因吧,連環益發珍惜小阿紫的友誼。
香太太出來了,臉色較以前紅潤。
連環馬上站起來。
香太太一點架子也無,把手擱在連環肩膀上一會兒,勝過萬言千語。
她真是一位高雅的太太。
阿紫需留院打針服藥,但是香太太有重要應酬,不能陪她。
連環愕然,對他母親來說,沒有什麽比孩子更重要,想必是小傢子小世界纔有這種事。
連環獨自乘車回傢。
背上似一直馱着阿紫,小小身體,滾燙,軟弱無力,全靠他的力量。
連環又為自己強健高大的身體驕傲。
老連在門口等,“怎麽樣,”他焦急問,“沒事吧?”
連環笑笑,解答父親疑問。
“真巧,香先生剛剛在昨天出門到英國去,屋裏衹餘婦孺。”
連環大惑不解,都說賺錢是為着享受,普通人滿心以為一旦發財即可翹着腿吃喝玩樂,此刻連環卻發覺香氏夫婦忙得連小年夜都不理,忙得連小女兒生病都無法陪伴,這又是何苦。
老連當下說:“來,兒子,你媽弄了幾味家乡菜,我們先吃起來。”
連環忍不住問:“那大女孩怎麽吃飯?”
“舅太太會來接她去小住幾日。”
老連一邊把菜端出來,一邊數:“紅燒獅子頭、百葉結烤肉、蔥烤河鯽魚……”
連環站在門口等母親。
幸虧不過一會兒,連嫂便滿臉笑容地回來。
今日大屋裏,衹剩香太太一個人。
連環陪着母親,閑話傢常,連嫂說到過去比較睏難的日子,有點激動:“……趕我們走呢,一點親戚的情誼都沒有,這也不算什麽,原是我們不爭氣,不合打擾他,可是為什麽前日又顛着屁股來嚮我們要東西,居然還涎着臉說:你們屋子風水好,沾到大宅的財氣,善祝善禱起來,你說吃不吃得消。”
連環衹是微微笑,人情世故本來如此。
老連自喉頭髮出一陣聲音,表示“老妻你還囉嗦什麽”,一邊把半杯啤酒幹掉。
他伸個懶腰站起來,“年年難過年年過。”
連嫂也說:“今天真夠纍的。”
連環倒不覺得,他自小路散步到大路,本想打回頭,卻看見一部車子摸黑駛上來。
小子十分警惕,他記得父親說過,屋子裏衹有婦孺,來人是誰?
車子是一輛鮮紅色的跑車,駛近香宅大門,索性熄了車頭燈,更使連環大奇。
他光明正大地踏前一步,剛欲揚聲,卻見大門打開,一個苗條的身影閃出來,秀麗的臉容歡欣無比。
連環張大嘴,那明明是香夫人。
紅色跑車主人一見她,馬上下車,黑暗中衹見兩人緊緊擁抱。
連環愣在樹叢邊,要過許久許久,才能醒覺到這一幕不是他應該看見的,這一幕是黑暗的秘密,這一幕應沉到海底裏去。
他這纔懂得退到大樹後面,一顆心“卟通卟通”地跳,要他用手大力按住胸膛,才能禁止着不讓它自喉頭跳出來。
年輕的他緊緊閉上眼睛,莫名其妙,忽爾落下淚來。他請都猜不到,這位漂亮高貴和藹的太太,竟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出賣她的丈夫,出賣她的女兒。
為什麽?
為什麽?
他低下頭,雙腿發軟,不能動彈。
他要靜一靜,故此緩緩坐倒在草地上,發一會兒呆,抹去眼淚,纔真正傷心起來。
一切是個計劃。屋主出差,傭人放假,阿紫送院,寶珊被親戚接走,每一步驟都為着使那個陌生人可以熄了燈把鮮紅色跑車駛上來幽會。
連環有種感覺,阿紫將失去她的母親,他真正替她擔心。
正在沉思,他聽到樹梢輕輕抖動。
連環醒覺,擡起頭,看到門外一棵高大的橡樹丫叉上競坐着一個人。
那人雙手持着一樣儀器,看清楚了,連環認得那是一架長距離攝影機。
電光石火間,連環明白了,這人是一名私傢偵探,他在拍攝作證據用的照片。
這麽說來,香先生早起疑心,早有準備。
香權賜與夫人鄧玉貞的關係,原來已經名存實亡。
每一個新發現都是個打擊。
天吶,今天是什麽日子?
靜寂的私傢路上一點聲響也無。
連環决定了一件事,他輕輕拾起幾顆鵝卵石,出盡力,朝橡樹上那個人扔過去。
第一顆石於“啪”一聲打到樹身,那人醒覺,四處張望一下,仍不肯下來。
連環生氣,第二顆石子接着打出去,這下子擊中那人的大腿。
那人吃痛,險些摔下樹來,攝影機幸虧挂在脖子上,不然還不跌得稀巴爛,他像衹猢猻一樣爬下樹,竄幾竄,消失在黑暗中。
連環一口氣還未消,他憎恨那輛明目張膽地停在路旁的紅色跑車。
他把手心中僅餘一塊較大的石頭朝它摔過去,沒想到車頭玻璃應聲而裂。
連環有種痛快的感覺,隨後又害怕,他是這樣的人嗎?因破壞而生快感是最危險的事,香傢的事與姓連的他又有什麽關係,何用他在這裏展露悲與怒。
連環拔足飛奔回工人宿舍。
他坐在阿紫常坐的那塊大石上良久良久,直到連嫂出來喚他。
天一蒙亮,連環便跳起身來,掬把清水洗臉,即刻跑出去。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Given the right comic servant Hong Son, and the right to give the little girl in Hong Xiang Zi Shan childhood. Hong's two women to compete for the huge legacy of patriarchal infighting, purple coral chain want to use her emotions to competing with her sister.
Chain finally see their situation, married the girl he has been deeply Ailian Zhao Lin Xiangqin, however, still can not beguile a chain coral purple shadow soul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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