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 潮聲   》 第一章      瓊瑤 Qiong Yao

在鼕天,聽潮樓盛滿了蕭瑟和寂寥,假如你不嫌海風的凌厲和午夜濤聲的激蕩,又忍受得了那份寂寞,就不妨遷去小住...... 黑眸、苔痕、木偶、謎、潮聲、...... 本書收集十八篇中、短篇小說,每篇都娓述著一個動人的故事。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一章 傷心橋下春波緑, 曾是驚鴻照影來。  ——陸遊 那一天,早已過去。她知道得非常清楚,那一天,是早已過去了。但是,在她又披着大衣,蹇蹇於寒夜的街頭,望着月光下跨水而臥的那條長橋時,依稀彷佛,那一天似乎又在眼前了。 穿過這條街,走上那條堤,寒風撲面而來,掀起了大衣的下襬,捲起了圍巾的一角,拂起了披肩的長發……披肩的長發,披肩的長發,披肩的長發……那時是短短的頭髮,風一來,就零亂的垂在耳際額前,倚着那橋欄,他說:“我喜歡長頭髮,不要有那麽多波浪。” 長頭髮,不要有那麽多波浪!像現在這樣嗎?她站定,吸一口氣,領會着風的壓力。風掠過河面吹來,帶着水的氣息,清涼、幽冷。從面頰的邊緣上滑過去,從發絲上溜過去,從衣角上嚮後拉扯……這是風,春天的風。“春風不解吹愁去,春夜偏能惹恨長。”誰的詩句?忘了。想一想吧,專心思想可以“忘我”,這方法曾屢試不爽。可是,現在不行,當眼前有這道橋的時候,“我”是擺脫不掉的。走嚮前幾步,橋上的燈光在水中動蕩,和那一天一樣。橋上冷清清的,兩三個行人,把頭縮在大衣領子裏,似乎有無形的力量在後面追趕似的嚮前匆匆而行,這,也和那一天一樣。風在橋上肆無忌憚的穿梭,逼得人無法呼吸,這也和那一天一樣。站在橋頭,燈光一連串的嚮前延伸,而橋的這頭卻望不見彼端——還是和那一天一樣。而——那一天,卻早已過去。 是個乏味的宴會裏,主人自恃是個藝術的欣賞者,卻分不清印象派和抽象畫,可以胡亂的把一張看不懂的畫歸之於野獸派,然後打幾聲哈哈,表示他的內行。在座的幾乎是清一色的附庸風雅之流,由梵𠔌、高更、談到畢卡索,那麽多談不完的資料,她坐着,可以不用插嘴,因為根本沒有插嘴的餘地。在大傢熱烈的討論中,在此起彼伏的笑聲裏,她默默的微笑着,靜靜的體會着自己的無聊和落寞。然後,他來了,對主人微微的彎了彎腰: “對不起,有點要事,來晚了。” 主人站起身,對她介紹說: “見過沒有?這是羅。”然後轉嚮她說:“這就是趙。” 那麽簡單的介紹,但她知道羅,望着他,她不自禁的對自己笑。羅,這就是他?大傢稱他為藝術的鑒賞傢,但她認為他衹是個畫商,一個精明能幹而有眼光的畫商。可是,這人與她想像中不同,在他的眉宇間,她找不到那種商人的市儈氣息。而四目相投之下,她竟微微一震,這眼光慧黠而深沉。“慧黠”與“深沉”,是兩種迥然不同的特性,頭一次,她竟發現一個人的眼睛中能同時包含這兩種矛盾的特質。她不再微笑,深深的凝視着這張臉龐,有些眩惑。他對她舉起杯子,嘴邊帶着個含蓄的笑,眼光在她的臉上探索發掘,然後說:“你的人和你的畫一樣。” 沒有恭維?沒有贊美?沒有更多的批評?但,夠了。一剎那間,她不再覺得無聊,席間的空氣變了,“落寞”悄悄的從門邊溜去。她也舉起了杯子,慢慢的送到嘴邊啜了一口,咽下的不是酒,是他的眼光——那瞭解的、激賞的,和她一樣有着的眩惑的眼光。偌大的房間內,沒有其他的人了,沒有其他的聲音了,一種奇異的、懶洋洋的醉意在她體內擴散開來……她又忍不住要微笑,對她自己,也對他。他們是同一種類,她明白了。但他們也不是同一種類,她也明白了。 宴會持續到深夜,賓主盡歡?或者。最低限度,她知道主人是得意萬分,他已主持了一次成功的藝術界的聚會。客人們也都酒足飯飽,得其所哉。她呢?當她嚮主人告辭的時候,可以清楚的感到自己那種恍惚的喜悅之情,尤其,在主人自作主張的說:“羅,你能不能送送趙?” 她望着羅,後者也凝視着她。喜悅在她的血管中緩緩的流動——難以解釋的情感,幾乎是不可能的。她從沒有料到會有任何奇跡般的感情,發生在自己的身上,因為她在情感上是個太膽怯的動物。可是,這種一瞬間所産生的喜悅,竟使她神智迷惘。本能的,她心中升起一股反叛的逃避的念頭,轉開了頭,避免再和他的眼光接觸,她心底有個小聲音在低低的說:“不過是個藝術商人而已。” 這句話能武裝自己的感情嗎?她不知道。但,當他們並肩踏上寒夜的街頭,迎着冷冷的風和涼涼的夜,她又一次覺得內心的激蕩。他的目光在她的臉上流連,不大膽,也不畏縮,似親切,又似疏遠。走了一段,他纔問: “能在此地停留幾天?” “三天。”他不再說話,沿着人行道,他們嚮前緩慢的踱着步子,霓虹燈在地上投下許多變幻的光影。紅的、緑的、黃的、藍的……數不清的顔色。他說: “我最喜歡三種顔色,白的、黑的、和紅的。” “最強烈的三種顔色,”她笑了。“是一張刺激的畫。” “大概不會是張好畫。”他也笑了。 “看你怎麽用筆,怎麽佈局。不過,總之會是張熱鬧的畫,不會太冷。”“你喜歡用冷的顔色,是嗎?冷冷的顔色,淡淡的筆觸,畫出濃濃的情味。”她凝視他,微蹙的眉峰下是對瞭解一切的眼睛,除瞭瞭解之外,還有點什麽強烈的東西,正靜靜的嚮她射來。她一凜,本能的想防禦,但卻心慌意亂。可是在他長久的註視下,逐漸的,那份慌亂的感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份難以描述的寧靜與和平,喜悅又在血管中流動,和喜悅同時而來的,還有一份淡淡的被瞭解的酸楚。 “看你的畫,”他說:“可以看出一部份的你,你總像在逃避什麽,你怕被傷害嗎?” “是——的。”她有些猶豫,卻終於說出了:“我的‘觸角’太多,隨時碰到阻礙,就會縮回去。” “觸角?”“是的,感情的觸角,有最敏銳的反應。” “於是,就逃避嗎?”“經常如此。”他站住,他們停在一個十字街口,汽車已經稀少,紅緑燈孤零零的立在寒風穿梭的街頭。 “我從不逃避任何東西。”他說。 她知道,她也瞭解,她見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了。所以,他們是同一種類,因為都有過多的夢想,和太豐富的情感,以至於不屬於這個世界。但又不是同一種類,因為他們采取了兩種態度來對付這世界,她是遁避它,而他是面對它。在他眉尖眼底,她可以看出他的堅毅倔強。“他不會失敗,”她朦朧的想着:“他太強,太堅定,也——太危險。” 危險!她想着,感情上的紅燈已經竪起來了,遁避的念頭又迅速來臨。“噢,不早了,我要叫車回去。”她抗拒什麽阻力似的說,覺得這話似乎不出於自己的口中。冷冷的街頭,卻有太多誘人停留的力量。他望了她一會兒,沒有多說什麽,揮手叫住了一輛出租汽車。車上,兩人都出奇的沉默,她在體味着這神奇的相遇,他呢?她不知他在想什麽,但那凝思着的眼睛和恍惚的神態令她心動。忽然間,她覺得滿腹溫情而愴然欲淚。車停了,她機械化的跨下車,他從車內伸出頭來說: “明天早上來看你!”“我——”想拒絶,但,已來不及說出口,車子絶塵而去,留給她的是朦朧如夢的情緒……三分喜悅,兩分迷惘,更加上一分激情。於是,第二天來臨了,他們到了海濱。 海邊,沒有沙灘,卻是大片的岩石,嵯峨聳立,高接入雲。她仰首看天,灰蒙蒙的天像一張大網,混混沌沌的連海、岩石、她,和他籠罩在裏面。她深吸了口氣,用圍巾束起了被海風任意吹拂的亂發,對他微微一笑。 “真喜歡看到你笑。”“是嗎?”她問:“我不常笑嗎?” “有時笑,笑得像夢,不像真的。”他搜尋她的眼睛,看進她的眼底:“大多數時候,你像是有流不完的眼淚。” “噢——”她拉長聲音“噢”了一聲,迅速的把眼光調開,因為莫名其妙的眼淚已經快來了。“別再多說,”她心中在喊:“你已經說得太多了!”是的,說得太多了,被人瞭解比瞭解別人可怕!這人已洞穿了你! 海浪拍擊着岩石,涌上來又落下去,翻滾着捲起數不清的白色泡沫。茫茫雲天,無盡止的延伸,和無垠的海相吻合。她站在岩石上,迎着風,竭盡目力之所及,望着海天遙接的地方,幽幽的說:“真奇怪,我會選擇這個時間到海邊來!”收回眼光,她迷惑的望着他:“為什麽?我和你纔認識一天,為什麽會跟你到海邊來?”“一天?”他反問,深黑的眼睛盯着她:“衹有一天嗎?不,我認識你已經很久很久了,否則,昨天我不會參加那個宴會,衹因為宴會中有你!你比我想像中更美好。” “很單純嗎?”“不,很復雜,很奇異。” 別再說!她凝視着他,為什麽他不是個單純的商人?為什麽他有那麽高的穎悟力?為什麽他能看穿她?“很復雜,很奇異,”這不是她,是他。夢與現實的混合品,不是嗎?他有夢想,卻能在現實中作戰,朋友們說他是藝術界的“商人,收集傢,和鑒賞傢。”他擊敗他的反對者,屹立得像一座搖不動的山。那樣堅強,而又那樣細緻,細緻到能瞭解她心底的纖維,這是怎樣一個男人?“很復雜,很奇異,”是她?還是他? “哦,看!一個小女孩!” 他指給她看海邊伫立着的一個女孩子,他們嚮她走過去,走近了,纔發現女孩面前陳列着形形色色的珊瑚和貝殼,正等着遊人收買。而偌大的海濱,他們是僅有的兩個遊人。 她從一大籃小貝殼中取出一粒,問: “多少錢?”“一角錢一個。”小女孩的鼻尖凍得紅紅的,不住的吸着冷氣。“買你一個。”她在手提包裏找尋一角錢。 “我這裏有。”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個五角錢的輔幣,遞給小女孩。“五角錢五個。”女孩子實事求是,又捧上了四個。 “噢,”她笑了,忽然覺得很開心:“另外四角錢送給你,我衹要這一個!”握着那小貝殼,她拉着他走開,高興得像個孩子,尤其當那女孩捧着四個貝殼,目瞪口呆的望着她的時候,她幾乎想大笑了。走到水邊,她攤開手掌,那貝殼躺在她的掌心中,光潔細潤。米色的殼面上有着金黃色的徊紋,細細的,環繞在貝殼的背脊上,找不着起點,也找不着終點。在陽光下,它微微反射着光亮,像一顆閃熠的小星星。 “你送我的,”她笑着說,彷佛是粒鑽石,或比鑽石更好的無價之寶,“小小的貝殼!”她說。 “盛着什麽?”他問。“一個小小的夢。”他合攏她的手指,讓她握緊那枚貝殼:“握牢吧,別讓夢飛走了。”“它飛不走,”她說,笑意更深:“它藏在貝殼的裏面,永遠屬於我。”“你傻得像個小娃娃!” 她笑了,笑得那麽高興,那麽開心,似乎再沒有更高興的事了。他也跟着笑,笑開了天,也笑開了地。然後,她收住了笑,愣愣的望着他,他也望着她。好半天,她垂下了頭,看着腳下的岩石說:“好久沒有這樣開心過了。” “希望你永遠這麽開心。” 她擡起頭,又迷惘的笑笑,沿着岩石的岸邊嚮前走,他走在她的身邊。風吹起了她的圍巾,拂在他的臉上。在一塊突起的峭壁前,她站住了,峭壁的石縫裏開着一朵小花,她伸手去采擷,他也同時伸出手去,他們的手在到達花朵之前相遇,他握住了她,微一用力,她的身子倒進了他的懷裏,他找尋着她的嘴唇。“不。”她輕聲的、虛弱的說。 “或者你會說我庸俗。”他的胳膊繞住她,強而有力。“但是,我願用一生的幸福,換你的一吻。” “不,不,不。”她一連串的說,一聲比一聲低微。他的力量支配着她,那對熱烈的眼睛具有燒灼般的力量,她感到自己在他的註視下逐漸的癱軟融化。然後,他的頭俯了下來,雲和天在她閉攏的眼簾前消失,岩石在她腳下浮動……一段旋乾轉坤,天翻地覆的時刻。再張開眼睛,他的眼珠正深深的望着她,那裏面已沒有慧黠,衹有令人震撼的深情。 “你使我情不自已,”他喃喃的說:“你是個詩、畫,和夢的混合品,勾動起人靈魂深處最美的情操。” “但是,這是不該發生的。”她掙紮着說。 “不過,已經發生了,是不是?昨晚,當我們一見面的時候,就已經發生了,不是嗎?” “或者是,但,依舊是不應該發生。” “你不是世俗的女孩子,為什麽要用世俗的眼光去評定該與不該?”“世俗不會因為我們活着而不存在。”她凄涼的說:“請告訴我,你愛你的太太嗎?” “是的,”他點點頭,放開了她。“你說得對,世俗不會因我們活着而不存在,但是,面對着你,卻無法想得到世俗。” “反正,一切會結束,”她用手撥弄着峭壁上的小花,低徊的說:“明天是最後一天,於是,我將回到我的金絲籠裏,這一段,衹是生命裏的外一章,留下的是回憶。人,有回憶總比沒有好,是嗎?然後就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的金絲籠,”他咬咬嘴唇,眉毛輕蹙了一下。“一定是個精巧而安寧的所在,是嗎?” 她貼着峭壁而立,面對着大海,一陣風吹來,她衣袂翻飛,巾角飄揚。微微仰起頭,她惻然而笑,輕輕的念: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她停住了搖搖頭,笑笑:“好了,我們該走了。” 是的,該走了,太陽正在海面沉落。許多時候,時間是停駐的,許多時候,它又快如閃電般消失。假若人有能力控製時間,需要它停駐時它就不走,需要它消失時它就飛躍過去,那麽,這會是怎樣一個世界? 第三天,也是最後一天。 他們在黃昏裏漫步,風刺刺地颳着人臉,冰涼的手握緊着冰涼的手,但心頭始終是暖暖的。她平時走不了十分鐘,就會感到疲憊,今天走了那麽多路,仍然了無倦容。如果他願意走到天涯海角的盡頭,她想她也一定會陪他走去的。 他們終於在一傢小飯館歇住了腳。他叫來了烤肉火鍋,桌子中間那個炭爐子,雖然有一股淡淡的煤煙,但那跳躍的火舌,美麗極了,也溫暖極了。她覺得比在豪華而古板的大餐廳有意義得多。擡起頭來,她接觸到他關懷而黯然的眼光,不由自主的,她對他微微一笑。奇怪,在這一刻她倒並不覺得傷感,三天!已經夠充實,她從不願對任何東西過分苛求,有這樣的三天,有這奇跡般的一份感情的收穫,亦復何求? “再吃一點?”他問。她搖搖頭,微笑着繼續凝視他。他們都沒有喝過酒,但醉意卻在席間流轉。“那麽,走吧!”走出了那傢飯館,穿過了熱鬧的街頭,順着腳步,來到的是淡水河邊。“橋!”他說。橋,跨水而臥,一盞盞的燈把橋串成一串,那麽長,從這頭看不到那頭。夜霧蒙蒙下,橋影在水面搖晃,像出於幻境般,帶着不可思議的誘惑力。 “到橋上走走嗎?”他問。 沒有回答,她跟着他走上了橋,倚着欄桿,橋下有雙影並立。轉過頭來,她望着他,四目相接,都默默無言。她又微笑了;他們雖並立在橋上,事實上卻被隔在橋的兩端,被橋所溝通的,是幻夢,被橋所隔斷的,是真實。 “想什麽?”他問。“什麽都不想。”“可能嗎?我從不相信人的思想會停頓。” “有時也會停頓。”“什麽時候?”“當你不能再想的時候。” 他笑了,凝視她。“好答案,相信你求學的時候,是個頑皮的學生!” 她也笑了。他註視了她許久,斂住了笑,握住她的手,嚮前面緩緩走去。“和你在一起,彷佛吃酸梅。”他說。 “怎麽?”“又甜又酸!”走過了一根根的橋柱,越過了一盞盞的燈影,橋的那一頭漸漸清晰,繼續走下去,終於走過了最後的一根橋柱,她擡起頭來,望着他,幽幽一嘆,不勝惋惜似的說: “我以為這橋很長,沒料到卻這麽短!” “再走回去?”“好。”掉回頭,再嚮橋的那一端走去。 “希望永遠在這橋上走來走去,”她微笑着說:“橋的兩端是現實,橋上不是。走過了橋,就必須有落定的地方,在橋上,卻可以永不落定。”“但是,你一定要通過橋,你不能在橋上停留。” 她嘆息,又習慣性的對自己微笑。 “我發現了,當你無可奈何的時候,你就微笑。” “你已經發現得太多,”她望着黑黝黝的水面:“你三天中所發現的,比和我生活了一生的人更多。” 他的手攬住了她的腰,倚着欄桿,他們站住了,凝視着河水。他用手指捲起了她的一綹頭髮。“我喜歡長頭髮,不要有那麽多波浪。” “我為你留起來,”她笑着:“等我的頭髮留長的時候,你在何方?恐怕你永遠看不到長頭髮的我,但是,我仍然要為你留起來。”他靜靜的望着她,夜色裏,他眼中的火焰在跳動,這使她的心髒收縮,絞緊。月色淡淡的塗在河面,塗在橋欄桿上,塗在他和她的身上。河水輕緩的流着,淙淙的水聲流走了夜,流走了時間。風越來越大,鑽進她的衣服,那件寬寬的大衣被風鼓動得像鳥類的雙翼。鳥類的雙翼,假若真能變成鳥類,高興飛到那裏就到那裏,高興停下就停下,那又有多好! 夜深了,月亮偏西,她輓住他。 “走吧!”一會兒,“橋”就被拋在身後了。 “重回到人的世界。”她說,望着街燈聳立的街頭,寒風在徘徊着,霓虹燈都已熄滅。“明天,你將不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你。”她看了他一眼,靠緊着他,輕聲念:“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染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她又笑了。“燈火已黃昏!豈止是燈火黃昏,現在已經是燈火闌珊了!”確實已經是燈火闌珊了,街上已沒有行人,夜風正在加強着威力。他們相對凝視,他的臉那麽模糊,在她的淚霧中蕩漾。他的手緊握了她,低低的說: “是三天,也是永恆!” 是三天,也是永恆?不,三天僅僅是三天,不會變成永恆!當她又獨自來到這橋頭時,她就更能肯定這一點。二天內擁有的是“情”,永恆的衹是“懷念”。三天的甜蜜,永恆的苦楚,這之中有太大的差異,她寧願要那三天,卻不願要這永恆!走過了堤,跨上了橋,她緩緩的走去,身邊少了一個人影,整個橋都如此空蕩!倚着橋欄,她不敢看橋下孤獨的影子。寒風蕭瑟,夜露侵衣,她拂着頭髮,是的,頭髮已留長了,他在何方?他在何方?他在何方?她知道。總之,他在這個城市裏,一棟小巧精緻的房子中。當她凝視着河水,她幾乎可以在河面的波紋裏,看出他目前的情況:小小的房間,挂滿墻頭的書畫,拉得很嚴密的紫紅色的窗簾,四壁的書櫥……還有,一盆燒得旺旺的爐火,他,就坐在火邊,捧着一本愛看的書。爐火照紅了他的臉,也照紅了環繞在他身邊的、他的妻子和孩子的臉。她收回了眼光,不想再看。寒風撲面吹來,她打了一個寒噤,真冷!爐火,書房,他,都距離她太遠太遠了,她擁有的,衹是橋上的夜風,和永恆的思念! 離開了橋欄桿,她試着嚮橋的那一端走去。朦朧中,她記起一闋詞: “天涯流落思無窮, 既相逢,又匆匆, 攜手佳人和淚折殘紅, 為問東風餘幾許? 春縱在,與誰同?” 春縱在,與誰同?她直視着前方,一步步的嚮前走去。她的手在大衣口袋中碰到一樣堅硬的小東西,拿出來,是那粒小小的貝殼,小小的貝殼,盛着一個小小的夢!她擁緊了貝殼,怕那個可憐的“小夢”會飛走了。 橋,那麽長,她不相信自己能走到那一端。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後一章回 >>   
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第四章第五章第六章第七章第八章
第九章第十章第十一章第十二章第十三章第十四章第十五章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