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 》 白狐 Arctic fox 》
第一章
瓊瑤 Qiong Yao
縣太爺葛雲鵬從獵人手中救下周身雪白的狐狸,白狐似乎想表達滿腹感激之情,從喉嚨間發出柔和的低鳴聲。 不久葛雲鵬又收留了一位賣身葬父的白吟霜,她能詩善麯、能斷是非,更絶的是,她有一對和白狐一模一樣的眼神...... 楊柳青青、畫梅記、白狐...... 總括狐、鬼、俠記、及兒女之情的六篇傳奇,是瓊瑤有心且唯一,以古老中國為背景的小說集。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一章
白狐一
“少爺,再有三裏路就是清安縣的縣境了,您要不要下轎子來歇一歇呢?”老傢人葛升騎着小毛驢,繞到葛雲鵬的轎子旁邊,對坐在轎子裏的雲鵬說。
“天色已經暗下來了,不是嗎?”雲鵬看了看天空,轎子兩邊的幃幔都是掀開的,雲鵬可以一覽無遺的看到四周的景緻。他們這一行人正走到一條山間的隘道裏,兩邊都是山,左邊的陡而峻,遍是嵯峨的巨石和斷壁懸崖,令人頗有驚心動魄之感。右邊卻是起伏的丘陵山脈,一望無盡的叢林,綿綿密密的蒼鬆古槐,參天的千年巨木,看過去是深幽而暗密的。這時,暮色已在天邊堆積起來了,正逐漸的、逐漸的嚮四周擴散,那叢林深處及山𠔌,都已昏暗模糊。幾縷炊煙,在山𠔌中疏疏落落的升起,一隻孤鶴,正嚮蒼茫無際的雲天飛去。整個郊原裏,現出的是一份荒涼的景象。
“是的,天馬上要黑了,”葛升說:“我已經吩咐點起火把來了,您轎子四角上的油紙燈,也該點着了。”“那就別休息了,還是乘早趕到清安縣去要緊。我看這一帶荒涼得很,不知道清安縣境裏是不是也是這樣?”
“據張師爺說,清安縣的縣城裏是挺熱鬧的,至於縣裏其他地區,和這兒的景況也差不多。”
“那麽,老百姓种些什麽呢?”雲鵬睏惑的看看那峭壁懸崖,和那叢林巨木。“爺,您沒聽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句話嗎?”葛升騎着驢子,扶着轎沿兒,一面前進一面說。
“哦?”“這兒是山區,老百姓就要靠山吃飯哪!張師爺說,這裏的莊稼人遠沒有獵戶多呢!”
“能獵着什麽?”“可多着呢!熊哪,貂哪,老虎哪,鹿哪……都有。”
葛雲鵬點點頭,不再說了。環視四周,他心裏不能不涌起一股難言的感慨。人傢說十年窗下無人知,一舉成名天下曉。他也算是一舉成名了。在家乡,鄉試奪了魁,會試又中了進士,雖不是鼎甲,卻也進入了二甲。現在又放了清安縣的知縣,是個實缺。多少人羨慕無比,而云鵬呢?他對這知縣實在沒多大興趣,他就不知道知縣要做些什麽?他今年還沒滿三十歲,看起來也衹是個少年書生。在他,他寧願和二三知己,遊山玩水,吟詩作對,放浪江湖,遊戲人生。但他卻中了舉,作了官,一切是形勢使然。偏又派到這樣一個窮鄉僻壤的清安縣,他覺得,這不像是作官,倒像是放逐呢!
天色更暗了,下人們燃起了火把,轎子四周也懸上了風燈,一行人在山野中嚮前趕着路,他們今晚必須趕到驛館去歇宿,驛館在十裏鋪,十裏鋪是個小鎮的名字,進了清安縣境還要走五裏路才能到。據說,清安縣的鄉紳大戶,以及縣衙門裏的師爺書記奴才等,都在十裏鋪設宴,等着要迎接新的縣太爺呢!而云鵬因為一路貪看風景,耽擱的時間太多,現在已經晚了。火把的光芒在山凹中一閃一閃的搖晃着,風燈也在轎沿上晃蕩。葛雲鵬坐在轎中,下意識的看着窗外,天際,冒出了第一顆星,接着是第二顆,第三顆……整個天空都密佈着星星了。山野裏的風不大,聲音卻特別響,穿過叢林,穿過山凹,穿過峭壁巨石,發出不斷的呼嘯。幸好是夏季,風並不冷,但吹到人肌膚上,那感覺仍然是陰森森而涼颼颼的。月光把山石和樹木的影子,誇張的斜投在地上,是一些巨大而猙獰的形象。雲鵬有些不安,在這種深山中,如果地方上不安靜,是難保不遇到強盜和土匪的,如果新官上任第一天,就被搶了,那卻不是很光榮的事。強盜土匪還罷了,假若有什麽山魈鬼魅呢?雲鵬知道這一帶,關於鬼狐的傳說最多。
正在鬍思亂想着,忽然前面開道的人停了,接着,是一陣噼哩啪啦的巨響,火光四射。雲鵬吃了一驚,難道真遇到強人了嗎?正驚疑間,葛升攏着驢子跑了過來,笑嘻嘻的說:
“爺,我們已經進了清安縣境了,所以在放爆竹呢!再下去沒多久就可以到十裏鋪了。”
哦,原來是這麽回事,雲鵬放下了心,一行人繼續嚮前走着,轎夫們穿着草鞋的腳迅速的踩過了那鋪着石板的山路,石板與石板的隙縫間長滿野草,不論行人踐踏與摧殘,衹是自顧自的生長着。幾點流螢,開始在草叢裏與山崖邊來往穿梭。雲鵬斜靠在轎子裏,雖然坐在軟軟的錦緞之中,仍然覺得兩腿發麻。山風在山野裏迴旋,簾幔在風中撲打着轎沿,風燈搖晃,四野岑寂……雲鵬忽然有“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感覺。
他似乎睡着了片刻,然後,忽然被一陣嘈雜的人聲所驚醒了。他坐正了身子,這纔發現轎子已經停了,被放在地上。一時間,他以為已到了十裏鋪,再嚮外一看,纔知道仍然在山野裏,而四周都是火把,火光燭天。在火光中,是吆喝聲,人聲,叱駡聲。“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葛升!”雲鵬喊着,一面掀開轎門前的簾子,鑽出轎子來。
葛升急急的跑了過來。“爺,您不要驚慌,是一群獵人。”
“他們要幹什麽?為什麽攔住轎子?”
“不是攔住轎子,他們追捕一隻狐狸,一直追到這官道上來了,現在已經捉住了。”
“捉住了嗎?”“是的,老爺。”“讓我看看。”雲鵬好奇的說,嚮那一群持着火把的獵人們走去,大傢急急的讓出路來,獵人們知道這是新上任的縣太爺,都紛紛麯膝跪接,高呼請安。雲鵬很有興味的看着這些他的治民,那一個個都是身強力壯的彪形大漢,腰上圍着皮毛,肩上背着弓箭,一副威風凜凜的樣子。在火把的照耀下,他們的臉孔都紅紅的,眼睛都亮晶晶的,雲鵬聞到一陣濃郁的酒香,這纔註意到,他們幾乎每人都帶着個酒葫蘆。
人群既然讓開了,雲鵬就一眼看到了那被捆綁着的動物,那竟是衹周身雪白的狐狸!這狐狸顯然經過了一段長時間的奔跑和掙紮,如今在繩索的捆綁下,雖然已放棄了努力,但仍然在劇烈的喘息着。獵人們把它四衹腳綁在一起,因此,它是躺在地下的,它那美麗的頭顱微嚮後仰,一對烏溜溜的黑眼珠,帶着股解事的、祈求的神情,默默的看着雲鵬。
雲鵬走了過去,蹲下身來,他仔細的註視着這個動物,狐狸,他看過的倒也不少,但從沒看過這樣全身雪白的。而且,這衹白狐的毛光亮整齊,全身的弧度美好而修長,那條大大的尾巴,仍然在那兒不安的擺動着。一隻漂亮的動物!雲鵬由衷的贊美着,不由自主的用一種欣賞的眼光,看着那衹白狐。那白狐蠕動了一下,隨着雲鵬的註視,它發出了一陣低低的悲鳴,那對亮晶晶的黑眼珠在火把的光芒下閃爍,一瞬也不瞬的盯着雲鵬。雲鵬望着那對眼睛,那樣深,那樣黑,那樣求助的,哀懇的凝視着,那幾乎是一對“人”的眼睛!雲鵬猛然覺得心裏一動,憐憫之情油然而生。同時,他周圍的人群忽然發出一陣驚呼,紛紛後退,像中邪似的看着那衹白狐。雲鵬奇怪的再看過去,於是,他看到那衹狐狸的眼角,正慢慢的流出淚來。一個獵人搭起了弓箭,對那衹白狐瞄準,準備要射殺它。雲鵬跳起身來,及時阻止了那個獵人。張師爺走過來,對雲鵬說:“獵人們迷信,他們認為這衹白狐是不祥之物,必須馬上打死它。”“慢着!”雲鵬說,轉嚮一個獵人。“你們獵了狐狸,通常是怎麽處置?殺掉嗎?”“是的,爺。”“它的肉能吃嗎?”雲鵬懷疑的問。
“肉不值錢,老爺。要的是它那張皮,可以值不少錢,尤其這種白狐狸。”“這種白狐狸很多嗎?”
“很少,老爺,這是我獵到的唯一一隻呢!以前雖然也有白狐,總不是由頭到尾純白的。”
“這張皮能值多少錢?”
“總值個十兩銀子。”“葛升!”雲鵬喊。“是的,爺。”葛升應着。
“去取十五兩銀子來。”
“是的,爺。”“我用十五兩銀子買了這衹白狐,可好?”雲鵬問那個獵人。“你們願意賣嗎?”那獵人“噗”的一聲跪了下來,垂着頭說:
“老爺喜歡,儘管拿去吧,小的們不敢收錢。”
“什麽話!”雲鵬拍拍那獵人的肩:“把銀子收下吧,不要銀子,你們靠什麽生活呢?葛升,把銀子交給他們收下!”
“不!小的們不敢!小的們不敢!”獵人們叩着頭,誠惶誠恐的說。雲鵬不自禁的微笑了起來,他知道,他有一群憨直而忠厚的子民,他已經開始喜歡起這個地方了。葛升拿着銀子,看了看主人的臉色,他對那些獵人們大聲說:“爺說給你們銀子,就是給你們銀子,怎可以拒絶不收呢?還不收下去,給爺謝恩!”
於是,那些戰戰兢兢的獵人們不敢拒絶了,收了銀子,他們跪在地下,齊聲謝恩。雲鵬笑嘻嘻的看着那衹白狐:
“現在,這衹狐狸是我的了?”
“是的,爺。”雲鵬把手放在白狐的頭頂上,摸了摸它那柔軟的毛,對它祝福似的說:“白狐啊!白狐啊!你生來希罕,不同凡響,就該珍重自己啊,現在,好生去吧!森林遼闊,原野無邊,小心不要再落網罟啊!”說完,他站起身來,對獵人們說:
“好了,解開它,讓它自己去吧!”
獵人們面面相覷,沒有表示任何意見,他們走上前去,三下兩下就解開了那狐狸的繩索。除去拘束之後,那白狐立刻一翻身從地上站了起來。擺了擺頭,它抖動了一下身上的毛,就昂首而立。星光下,它渾身的白毛白得像雪,眼珠亮得像星,站在那兒,它有種難解的威嚴,漂亮而華貴。
“好畜牲!”葛雲鵬點點頭,揮了揮手。“不要管它了,上轎吧!我們又耽誤了不少時間了!”
他轉過身子,上了轎。獵人們都俯首相送。他坐在轎中,拉開簾幔,對那些獵人揮手道別。轎子擡起來了,正要前行,忽然間,那衹白狐跑了過來,攔在轎子前面。轎夫們呆住了,衹愣愣的看着那衹白狐,雲鵬也奇怪的望着它。那白狐低着頭,垂着尾巴,喉嚨裏發出柔和的,低低的鳴叫,似乎有滿腹感激之情,卻無從表達。然後,它繞着轎子行走,緩緩的,莊嚴的邁着步子,一直繞了三圈。月光之下,山野之中,這白狐的行動充滿了某種奇異的,神秘的色彩。接着,它在轎前又停了下來,低低頷首,又仰起頭,發出一聲短暫的低嘯,就揚起尾巴,像一陣旋風一般,捲進路邊的叢林裏去了。衹一眨眼的工夫,它那白色的影子,已在叢林裏消失無蹤。
“君子有好生之德。”雲鵬喃喃自語:“好好去吧!白狐。”
轎子嚮前移動了,一行人繼續在暗夜的山野裏,嚮前趕着路,山風清冷,星月模糊,遠方,十裏鋪的燈火,已依稀可見了。
二
夏日的午後,總是倦怠而無聊的。雲鵬坐在他的書房中,握着一捲元麯,不很專心的看着。他的小書童喜兒,在一邊幫他扇扇子。上任已經半個月了,他已熟悉了這個樸實的小地方,老百姓安居樂業,民風恬淡而淳樸,很少紛爭,也很少打鬥。半月以來,他衹解决了一兩件家庭糾紛。縣太爺的工作,是清閑而舒適的。這縣城名叫楊傢集,為什麽叫楊傢集,已經不可考,事實上城裏姓楊的人傢,比姓什麽姓的都少,想當初,這兒必定是個趕集的市場。現在,這裏也有上千戶人傢,而且,是個小小的皮貨集散地。因為皮貨多,外來的商賈行旅也很多,於是,酒館、飯店都應時而生。再加上一些走江湖的戲班子,變戲法兒的,耍猴兒的……也常常到這兒來做生意,所以,這楊傢集遠比雲鵬預料的要熱鬧得多。
縣衙門在全城的中心地帶,一棟氣氣派派的大房子,門口有兩個大石獅子守着門。知縣府邸就在衙門後面,上起堂來倒十分簡單。知縣府是全城最講究的房子了,前後三進,總有幾十間屋子,畫棟雕梁,中間還有個漂漂亮亮的大花園。
雲鵬已把傢眷接了來了,夫人名叫弄玉,長得非常雅麗,而且溫柔嫻靜。如果說雲鵬還有什麽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弄玉生過兩個孩子,都是女兒,一個叫秋兒,八歲,一個叫鼕兒,六歲,從此,就沒再生育過。因為沒兒子,弄玉比誰都急,常常勸雲鵬納妾,但是,關於這一點,雲鵬卻固執無比,他常對弄玉說:“生兒育女,本來就是碰運氣。倒是夫婦恩愛,比什麽都重要,我們本不相識,因父母之命而成親,難得彼此有情,這是緣份。如果為了生兒子而納妾,那個姨太太豈不成為生兒子的工具?這是糟蹋人的事,我不幹!”
聽出丈夫的意思,似乎碰別了知心合意的人,以“情”為出發點,則納妾未嘗不可。於是,弄玉買了好幾個水蔥一樣的標緻丫頭,故意讓她們侍候雲鵬,挑燈倒茶,磨墨扇扇,……但是,那雲鵬偏不動心,反打發她們走,寧願用小書童喜兒,弄玉也就無可奈何了。私下裏,丫頭們稱雲鵬作“鐵相公”,說他有鐵一般的心腸,也有鐵一般的定力,怎樣如花似玉的人兒,他都不會動心。現在,這個“鐵相公”就坐在書房中,百無聊賴的看着元麯,這時,他正看到一段文字,是:
“香夢回,纔褪紅鴛被,重點檀唇胭脂膩,匆匆輓個拋傢髻,這春愁怎替?那新詞且寄!”
一時間,他有些神思恍惚,闔上書,他陷入一陣深深的冥想中。書童喜兒,在一邊靜悄悄的扇着扇子,不敢打擾他,看樣子,主人是要睡着了。房裏燃着一爐檀香,輕煙繚繞,香氣彌漫。緑色的竹簾子低低的垂着,窗外有幾枝翠竹,有衹蟬兒,不知歇在哪根竹子上,正在知溜知溜的唱着歌。片刻,蟬聲停了,屋裏更靜,卻從那靠街的一扇窗子外,傳來一陣婉轉而輕柔的、女性的歌聲。雲鵬不由自主的精神一振,側身傾聽,那歌聲凄楚悲涼,唱的是:
“荒涼涼高秋時序,冷蕭蕭清霜天氣,
怨嘹嘹西風雁聲,啾唧唧四壁寒蛩語,
方授衣,遠懷愁幾許?
沾襟淚點空如雨,和淚緘封,憑誰將寄?”
然後,歌聲一變,唱的又是:
“野花如綉,野草如茵,
無限傷心事,教人怎不斷魂?……
新鬼銜冤舊鬼呻,弊形成灰燼,
唯有陰風吹野憐,慘霧愁煙起,
白日易昏,剩水殘山秋復春!
……
萬裏羈魂招不返,空落得淚沾巾,
念骨肉顛連無告,衹得將薄奠來陳,
酹椒觴把哀情少伸,望尊魂來享殷勤!……”
那歌聲含悲帶淚,唱唱停停,婉轉凄切,令人鼻酸。而在歌聲之中,又夾着許多嘈雜的人聲和嘆息聲。雲鵬身不由己的坐正了身子,對喜兒說:
“喜兒,你叫葛升到外面街上去看看,是誰在唱這樣悲慘的麯子?有沒有什麽冤屈的事情?”
“是的,爺。”喜兒去了,雲鵬仍然坐在那兒,聽着那時斷時續的歌聲。越聽,就越為之動容,歌女唱麯子並不稀奇,奇的是唱詞的不俗和愴惻。片刻之後,葛升和喜兒一起來了。垂着手,葛升稟報着說:“爺,外面有個唱麯兒的小姑娘,在那兒唱着麯子,要賣身葬父呢!”“什麽?賣身葬父?”雲鵬驚奇的。
“是呀,她說她跟着父親走江湖,父親拉琴,她唱麯,誰知到了咱們楊傢集,她父親一病而亡,現在停屍在旅邸中,無錢下葬,她願賣身為奴,衹求安葬她的父親。”
“哦?”雲鵬沉思着。那歌聲仍然不斷的飄了過來,現在,已唱得格外悲切:
“傢迢迢兮在天一方,悲淪落兮傷中腸,
流浪天涯兮涉風霜,哀親人兮不久長!……”
雲鵬皺了皺眉,擡起頭來,他看着葛升說:
“有人給她錢嗎?”“回稟爺,圍觀的人多,給錢的人少。”
雲鵬感慨的點點頭。“葛升!”“是的,爺!”“你去把她帶進來,我跟她談談。”
“是的,爺。”葛升鞠躬而退。喜兒走過來,依然打着扇子。一會兒,那歌聲就停了,再一會兒,葛升已在門口大聲回稟:
“唱麯兒的姑娘帶來了,爺。”
雲鵬擡起頭來,頓時間覺得眼前一亮,一個少女正從門口輕輕的、緩緩的走進來。她渾身縞素,從頭到腳,一色的白,白衣、白裳、白腰帶、白緞鞋,發髻上沒有任何珠飾,衹在鬢邊簪着一朵小白花。這一色的素白不知怎的竟使雲鵬心中陡的一動,聯想起了什麽與白色有關的東西來。但他立刻就擺脫了這種雜念,當然哪,人傢剛剛喪父,熱孝在身,不渾身縞素,又能怎的?那少女站在他面前,頭垂得那樣低,他衹能看到她那小小的鼻頭和那兩排像扇子般的長睫毛。她低低襝裧,盈盈下拜,口齒清晰的說:“小女子白吟霜叩見縣太爺。”
雲鵬心裏又一動,坐正了身子,他說:
“不用多禮了,站起來吧,姑娘。你說你的名字叫什麽?”
“我姓白,名叫吟霜,吟詩的吟,冰霜的霜。”
“好名字!”雲鵬喃喃的說,盯着她:“你擡起頭來吧!”
白吟霜順從的擡起頭來,兩道如寒星般的眼光就直射嚮雲鵬,那烏黑的眸子,那樣深,那樣黑,又那樣明亮,那樣晶瑩,裏面還盛滿了凄楚、哀切、與求助!這是一對似曾相識的眼睛呵!那種眼光,那份神情!惻惻然,盈盈然,楚楚然,動人心魄。雲鵬費了大力,才能讓自己的眼光,和她的眼光分開。然後,他註意到了她那份非凡的美。雖然脂粉不施,她的皮膚細膩如雪,再加上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更顯得眉目分明。白吟霜,好一個名字,她有那份純淨,也有那份清雅!“你父親過世了嗎?”雲鵬問。
“是的,爺。”“如果我給你錢,讓你安葬了父親……”
“小女子願為奴婢,粉身碎骨,在所不辭!”白吟霜立即跪了下來。“別忙!”雲鵬擺了擺手。“我的意思,是問你葬了父親之後,能夠回家乡嗎?你傢裏還有些什麽人?”
“哦!”吟霜愕然的擡起頭來,那對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着雲鵬。“稟老爺,我母親早已去世,家乡中已無親人,我跟着父親,多年流浪在外,和家乡早已音信斷絶。所以,求老爺恩典,若能安葬老父,並求老爺也收容了我。我願留在老爺傢,侍奉夫人小姐。我雖不嫻熟針綫工作,但可以慢慢學習。”雲鵬凝視着那張雅緻清麗的臉龐,沉吟久之。然後,他又問:“我剛剛聽到你唱歌,是誰教你唱的?”
“我父親。”“你父親一直靠唱麯為生嗎?”
“不是的,爺。我父親以前也念過不少詩書,出身於讀書人傢,而且精通音律。衹是門戶衰落,窮不聊生,父親也是個秀纔,卻在鄉試中屢次遭黜,從此看淡了名利仕宦。傢母去世以後,他纔開始帶着我走江湖的。”
雲鵬點點頭,不自禁的低嘆了一聲。聽身世,也是個好人傢的女兒,衹是時運不濟而已。看她那模樣,也頗惹人憐愛,聽她身世,又境遇堪憐。雲鵬回過頭去,對喜兒說:
“喜兒,帶這位白姑娘進去,見見夫人,問夫人願不願意留下來作個伴兒?”“是,爺。”喜兒應着。
“謝老爺大恩!”吟霜俯伏在地,再起來時,已淚盈於睫了。跟着喜兒,她低着頭,退出了房間。雲鵬動容的看着她盈盈退去。站在屋中,他有一剎那的神思恍惚,接着,他纔發現老傢人葛升仍然站在房裏,正局促的望着他,欲言又止。
“葛升,你有什麽話要說嗎?”他問。
“奴才不敢說。”“什麽敢不敢說的!有話就直說吧,別吞吞吐吐的!你反對我留下這個白姑娘嗎?”“不,奴才不敢。”“那麽,是什麽呢?”“爺,”葛升慢吞吞的喊了一聲,悄悄的擡起眼睛,看着主人,壓低了聲音,他輕輕的說:“您不覺得,這個——這個——這個白姑娘,有點兒不尋常嗎?”
“你是什麽意思?”雲鵬皺起了眉。
“是這樣,爺,”葛升更加囁嚅了。“您聽說過——有關——
有關狐狸報恩的事嗎?”“聽說過,又怎樣呢?”雲鵬不安的叱責:“那都是些不能置信的道聽途說而已!”“可是——可是——”葛升結舌的說:“這個白——白姑娘,她那雙眼睛,可真像——真像您救了的那衹白狐呵,偏——偏她又姓白,可真——可真湊巧呢!據我看啊,這白姑娘,會成為咱們傢的福星哪!”
“別鬍說!”雲鵬呵叱着。“哪來這麽些迷信!”他背着手,走到靠內院的窗前去。卻一眼看到弄玉的貼身丫頭採蓮喜孜孜的跑了過來,笑嘻嘻的說:
“爺,夫人說,她喜歡白姑娘喜歡得不得了呢!她說,說什麽也得留下來,她怎麽也不放白姑娘回傢去了呢!”
雲鵬怔了一會兒,這白吟霜,她可真有人緣呵!想着葛升剛剛說的話,再想起半月前黑夜裏那衹白狐,他忽然有些心神恍惚起來,而在心神恍惚之餘,他腦中浮起的,是白吟霜那對烏黑晶亮的眼睛。
三
於是,白吟霜在葛傢留下來了。
由于云鵬體恤吟霜也是讀書人之後,他不肯把她當作一個丫頭。又由於弄玉的寵愛,於是,葛傢上上下下都尊稱她一聲“白姑娘”,不敢怠慢她。弄玉撥了幾間房子給她住,又派了兩個丫頭侍候她,她也儼然過起半主半客的小姐生涯來了。平日無事,她常教秋兒和鼕兒讀書認字,也陪伴弄玉做針綫,偶爾,當雲鵬高興的時候,她也會在席前獻唱一番。
至於葛傢的下人們呢,自從吟霜進門,他們就盛傳起“白狐報恩”的故事來了。本來,雲鵬救白狐的事,是整個清安縣,都傳說不衰的。而這白吟霜,永遠是一色的白衣白裳,走路輕悄無聲,再加上見過那衹白狐的人,做了更“確切”的“指認”。於是,吟霜是白狐所幻化的說法,就變成一項不移的事實了。下人們對於“鬼狐”,一嚮有份敬畏之心,因此,他們怕吟霜,也敬吟霜,碰到災難和難題,也會去求吟霜“消災解厄”。不過,他們雖在背後談論吟霜是白狐,當吟霜的面,卻誰也不敢提一個字。而吟霜呢?對於大傢的議論,她也都知道,但卻置若罔聞,好像根本沒這回事一樣。衹是恬淡安詳的過着日子。對雲鵬夫婦,謙恭有禮,對秋兒鼕兒,愛護備至。但“白狐”故事傳說不已,連弄玉也聽到這些傳說了。她曾笑着對雲鵬說:“古來筆記小說中,記載了不少關於狐妾的故事,你可知道嗎?”“別開玩笑。”雲鵬正色說:“第一,吟霜是個活生生的人,不是一隻狐狸。第二,我留吟霜,衹因為她無傢可歸,如果轉她的念頭,那就成了‘乘人之危’的小人了。我沒有那種非份的企圖,衹想慢慢幫她物色一個合適的人,還是讓她嫁過去,陪一份妝奩給她,讓她好好的過日子。”
“我看,你還是慢慢來吧,”弄玉說。“吟霜常說,死也要死在咱們傢呢!”“她那是說傻話!”“本來嘛,人傢的命都是你救的呀!”
“你真相信她是衹狐狸嗎?”雲鵬不耐的問。
“我希望她是。”弄玉笑吟吟的說。
“怎麽?”“如果她真想報恩,頭一件事,就該讓你有個兒子呀!”弄玉笑得含蓄:“我並下管他是不是狐狸太太生的!衹要有個兒子就好!”“鬍說八道!”雲鵬笑駡着,瞪着弄玉,他不能不懷疑,弄玉那樣熱心的留下吟霜,是不是一件別有動機的事?
但是,吟霜到底是人是狐呢?在葛傢,卻陸續發生了好幾件奇妙的事情。首先,是弄玉的一個丫頭,名叫香綺,衹有十五歲,因為長得非常白淨,而又善解人意,所以深得弄玉的喜愛。凡是弄玉的簪環首飾,都是香綺在管理。一天,弄玉要戴一個翡翠鐲子,卻遍尋不獲,詢問香綺,香綺也答不出來。於是,大傢翻箱倒篋的尋找,衹是找不出來。香綺因為是自己的責任,急得直哭,那鐲子偏又值點錢,於是,丫頭老媽子都脫不了幹係,大傢就都急了。一個老媽子張嫂提議,不妨下人們都打開自己的箱篋搜一搜,免得大傢背黑鍋。這樣丫頭老媽們就都開了箱子,鐲子仍然沒有尋着,但是卻無巧不巧的在香綺的箱子角落裏,翻出了那裝鐲子的荷包兒,鐲子顯然已脫了手,荷包卻忘記了。監守自盜,弄玉氣得臉發白,一疊連聲叫捆起來打。香綺卻極口的聲稱冤枉,拿着繩子要上吊。正鬧得不可開交,吟霜進來了,香綺一看到吟霜,就像看到救命菩薩似的,倒頭就拜,邊哭邊拜的喊:
“白姑娘,衹有你能救我,求你救我!你一定知道鐲子哪兒去了?”吟霜弄明白了事情經過,沉吟片刻,她把弄玉拉到一邊,悄聲說:“香綺是冤枉的,她沒偷鐲子,您真想抓到那偷鐲子的人,夫人,我看,您把張媽捆起來問問看吧!”
弄玉將信將疑,卻依言捆起了張媽,一問而得實。果然,鐲子是張媽偷的,卻把荷包塞進香綺的箱子裏栽贓。
這件事發生之後,大傢對吟霜更加敬畏了,也更加深信不疑她是白狐幻化的了。尤其香綺,簡直把她當菩薩般崇拜着。老傢人葛升,也在背後告誡下人們說:
“大傢小心點兒吧,別再出亂子了!傢裏有個大仙呢,什麽裝神弄鬼的事逃得過大仙的眼睛呢!”
於是,從此傢下人等,都兢兢業業,再也不敢惹是生非、偷雞摸狗了。對於這件事,雲鵬也頗為驚疑,私下裏,他曾詢問吟霜說:“你怎麽知道偷東西的是張媽?”
“其實很簡單,爺。”吟霜笑容可掬。“您想,香綺是自幼兒賣到咱們傢的丫頭,父母親人都已不可考,她又不缺吃的喝的,要偷鐲子幹嘛?那張媽是咱們傢在這兒雇用的人,在城裏有她兒子媳婦一大傢子人呢,一定有人接應,把鐲子拿出去變賣。而且,我跟着爹跑江湖,怎麽樣的人都看過,很相信看相之說。香綺雖是個丫頭,卻長得五官端正,眉目清秀,那張媽神色倉惶,眼光刁猾,一看就不是正類。”
“但是,我們在這兒雇的老媽子也不止張媽一個,你怎能斷定是張媽偷的呢?就靠看相嗎?”
“當然不是,”吟霜笑着說:“衹因為首先提議搜箱子的是她,我覺得,她好像胸有成竹,知道搜箱子的後果似的。”她垂下眼睫,有些兒羞澀的補了一句:“本來嘛,這種事兒,總要靠點兒猜測的!”雲鵬瞪視着她,沉吟的說:
“我看,你的猜測很有效呢,以後,我如果碰到疑難的案子,恐怕也要藉重你的猜測呢!”
真的,沒有多久,雲鵬就藉着吟霜的“猜測”,破了一件家庭糾紛的案子。這件案子的外表非常簡單,犯罪動機和事實也很鮮明,假若沒有雲鵬的細心和吟霜的“猜測”,恐怕會造成一件永遠無法昭雪的沉冤。案子是這樣的:有一個在楊傢集開皮貨莊的商人,名叫朱實甫,由於多年刻苦經營,傢裏的財産,也相當殷富。他傢裏原有元配孔氏,生了一個兒子,今年十二歲,小名叫興兒,因為僅有這一個兒子,當然朱實甫視為珍寶,寵愛萬分。傢裏一嚮也平安無事,但是今年初,朱實甫又娶了一個姨太太高氏,這高氏衹有十八、九歲,長得非常漂亮。朱實甫中年納妾,姨太太又年輕標緻,他當然很寵愛這姨太太。沒幾個月之後,姨太太懷了孕,從此天下就不太平。大概姨太太非常忌妒大婦孔氏的兒子興兒,因此,興兒常常哭哭啼啼的奔去找父親,身上傷痕纍纍,一經詢問,卻是姨太太高氏所為。朱實甫心裏雖然很不痛快,但是,實在喜愛高氏,迷戀之餘,也不願深究。於是,事情就發生了!這天下午,興兒肚子餓,吵着要吃東西,孔氏就去廚房做合子給他吃,當時高氏也在廚房中幫忙。合子是一種北方的面食,是用兩張烙餅,中間夾着韭菜肉絲,相當於餡餅一類的東西。興兒吃了一半,忽然舌頭覺得一陣刺痛,吐出嘴裏的東西一看,竟有一根細針,貫穿在韭菜莖中,興兒大叫“有人要殺我!”撲奔父親。朱實甫查問之下,知道高氏也在廚房,不禁大怒,這次實在忍無可忍,所以綁了高氏到衙門裏來見官。
雲鵬看那高氏,頗有幾分姿色,但是並不像個姦刁的婦人,一經詢問,衹是垂淚,再三叫:
“大老爺明察!”雲鵬有些疑惑,心想姨太太要謀殺大婦之子,倒也可能,用針混於食物中,這謀殺方法未免太笨,但是鄉愚之婦,也未始不可能。再詢大婦孔氏,卻是個樸拙木訥的鄉下婦人,直挺挺的跪在堂上,已嚇得臉色發白,無論怎麽問她,她衹是磕頭。再問高氏,孔氏待她如何,高氏卻極口稱揚。再問孔氏,高氏是否有僭越之處,孔氏卻叩着頭說:“妹子不是這樣的人!”
問她喜歡高氏嗎?她卻又說喜歡。
雲鵬失去了主意,衹得把高氏押在牢中。一切罪證鮮明,高氏似乎難逃刑責。回到府邸,雲鵬忽然靈機一動,請來吟霜,他把整個案子告訴吟霜,問她說:
“憑你的‘猜測’,高氏是罪犯嗎?”
吟霜沉思了半晌,說:
“這件案子可能正相反,我們衹想到姨太太會猜忌大婦之子,又焉知道大婦不會猜忌姨太太之子呢?現在高氏又得寵,又有了身孕,萬一生子,必然更加得寵。或者,這是大婦自己做的,為了陷害姨太太。”
“我也這樣想過,”雲鵬說:“可是,那大婦孔氏,完全是個老實人,話都說不清楚,我實在無法相信她會如此刁猾。或者,你應該給她們看看相。”
“爺,”吟霜笑着說:“清官難斷傢務事哪!這樣吧,我姑且試試看,明天您再審訊她們一次,我在簾子後面偷看一下。”
於是,第二天,雲鵬再傳來一幹人,重審一次。吟霜在簾後偷窺。雲鵬下堂後,吟霜笑吟吟的說:
“爺,您叫人把那孩子興兒傳來,讓我和他談談,包管那罪犯就手到擒來了!”“是嗎?”雲鵬懷疑的問:“你認為興兒會知道一些端倪嗎?”“您不知道,爺。”吟霜仍然笑容可掬,似手已胸有成竹。“孩子是世界上最敏感的動物,誰要害他,興兒一定心裏有數。”
雲鵬揚了揚眉,此話頗為有理。他即刻令人傳興兒來,片刻之後,興兒到了,葛升一直把他帶入府邸,送到雲鵬和吟霜的面前來。那孩子長得倒是一股聰明相,一對骨溜溜的大眼睛,機伶伶的轉着,不住好奇的東張西望。
“哎,你就是興兒嗎?”吟霜溫柔的問,笑嘻嘻的。
“是的。”“你爹疼你嗎?娘也疼你嗎?”
“是的。”“姨娘呢?”孩子的大眼睛一轉,撇了撇嘴。
“她是壞女人!她要殺我!”
吟霜的臉色陡的一沉,笑容盡斂,“啪”的一聲,她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大聲的叫:
“來人哪,把這姦刁的壞孩子捆起來,給我燒一盆燒紅的烙鐵,我要把這張說謊的嘴給燒爛,看它還鬍說八道,造謠生事不?”孩子吃了一驚,頓時嚇得臉色發白,簌簌發抖,一面掙紮,一面極口的嚷着:“我不了,我再也不敢了!”
“說!傷痕是你自己弄出來的嗎?針也是你自己放到餅裏去的嗎?快說!”“是……是……是我。”
“誰教你的?為什麽?”
“是金嫂,她說姨娘生了弟弟,爹就不疼我了!”孩子哭着說。“金嫂是誰?”“是我傢的老傭人。”案子就這樣破了,一切都是老傭人教唆着小主人做出來的,那老傭人因為和高氏的丫頭吵了架,銜恨在心,所以想出這樣一條毒計,孔氏也完全不知情。而孔高二氏,私下交情還相當深篤呢!事後,雲鵬對吟霜說:
“我實在服你了,你怎麽會懷疑到孩子身上去的呢?”
“案子很明白呀,爺,”吟霜一味的笑着。“高氏真要除掉興兒,不會那樣笨,她顯然是被陷害的,誰要陷害她呢?除了孔氏之外,就是興兒了!”
“可是……可是……”雲鵬仍然睏惑着。“這衹是你大膽的猜測而已,我還是不懂,你怎麽會一下子就猜中是孩子幹的。”吟霜笑了。“爺,你就當它是某種奇異的‘感應’吧!”吟霜說,巧笑嫣然。雲鵬望着她,不能不覺得一陣心旌搖蕩。
這是吟霜參與雲鵬審案的開始,以後,雲鵬就經常倚賴吟霜的“猜測”和“感應”了。她的猜測總是那樣迅速而又準確,永遠使雲鵬感到一份嶄新的驚奇。有時,他也會想,或者,她真是那衹白狐所幻化的了。
就這樣,一兩年的時光就過去了,吟霜孝服既滿,卻仍然酷愛白衣,依然是一色的白,衹偶爾在大襟上綉點兒小花,卻更加顯得雅緻和俏皮了。這不變的白,更引起了多少的猜測和議論,接着,又一件事發生了。
這年鼕天特別冷,一連下了好幾天的雪,融雪的時候,氣溫尤其低,雖然屋裏都生了火,卻仍然抵禦不住那股寒氣。因此,燈節纔過沒多久,雲鵬的小女兒鼕兒就病倒了。
起先,大傢都認為小孩子傢,過年難免貪吃了點,天氣冷,又受了寒,不過是停食外感之癥,吃點藥疏散疏散就好了。誰知幾天之後,卻發起高燒來,周身火燙,飲食不進。請了醫生來,也不管用,諸藥罔效,而高燒持續不退。全家都慌了,弄玉整天整夜的守在鼕兒床邊掉眼淚,眼看着鼕兒就消瘦了下去,三天之後,她已不會說話,衹是昏迷不醒的昏睡着。全家都認為鼕兒沒有指望了。
這些日子,吟霜也不眠不休的侍候着,她一嚮疼愛鼕兒,這時更急得失魂少魄。這晚,鼕兒的情況更不對了,黃昏的時候,她已經抽了好幾次筋,渾身都蜷縮得像個蝦米一樣。雲鵬坐在床邊,想到孩子還小,根本沒享受過生命,就要撒手去了,不禁落下淚來。弄玉更哭得死去活來,摟着鼕兒,心肝寶貝的叫個不停。整間屋裏,一片凄涼景象,吟霜也忍不住淚下如雨了。就在大傢都哭成一團的時候,忽然間,丫頭香綺撲過去,一下子就跪在吟霜面前,倒地下拜,哭着喊:
“白姑娘,您救救咱們小姐吧!我知道,您是可以救她的!您救了咱們小姐,我供上您的長生牌位兒,每天給您焚香磕頭!”一句話提醒了弄玉,她雖然從不深信吟霜是白狐的說法,可是,在一份母性的絶望之下,她如果能抓住任何一綫希望,都不會放棄的。這時,她也轉嚮了吟霜,求助的抓住了吟霜的衣襟,神經質的跟着香綺喊:
“是的,吟霜,你救救鼕兒吧!發揮你的神力,救救鼕兒吧!”吟霜的面孔雪白了,睜大了眼睛,她驚惶後退,囁嚅着,她口齒不清的說:“這……這……這是怎麽說呀!”
雲鵬是唯一能保持理智的人,他知道這簡直是給吟霜出難題,別說她不是狐仙,就算她真是狐仙,也不見得有起死回生之力,否則,她自己的父親也不會病死旅邸了。站起身來,他想阻止弄玉,可是,弄玉已對着吟霜,“噗”的一聲跪下去了,嘴裏亂七八糟的哀求着:
“吟霜,好妹妹,你就看在雲鵬的面子上,救救這孩子吧,我會一生一世報答你,永遠不忘記你的大恩大德!吟霜,求求你……”吟霜的臉色更加灰敗了,抓住弄玉的手腕,她焦急的跺了跺腳說:“夫人,你這是怎的?你快起來,你要折殺我了!”
“除非你答應救鼕兒,否則我就不起來。”弄玉說。
“哎哎,”吟霜無奈的,痛苦的,而又焦急的看着弄玉。“夫人,你起來吧!讓我看看鼕兒去,說實話,我實在沒有把握能救她呀!”“衹要你肯救,你一定能救的!”弄玉說,慌忙站起身來,讓開身子。吟霜走到床邊來,她俯身仔細的看着鼕兒,把手壓在鼕兒的額上,試她的熱度,再握起她的手來,診了診脈,然後,她把手探進鼕兒的衣領裏,摸了摸她的頸項。雲鵬驚奇的看着她,難道她真是衹狐狸?難道她真有辦法救這個垂死的孩子?吟霜診視完畢,她擡起頭來了,她的臉色仍然是蒼白而毫無血色的,她的眼睛焦灼而緊張。
“我願意盡我的能力,”她說,聲音微微顫抖着:“可是……可是……如果我失敗了,請你們原諒我。我……我真的是沒有把握呢!”“衹要你肯救!”弄玉依然說:“好歹不會比死更糟,是不是?”“你們能信任我嗎?”吟霜問。
“是的,我們信任你。”弄玉慌忙回答。
“那麽,”吟霜甩了一下頭,下决心的說:“我必須請你們統統回避,我需要一夜的時間,你們把這孩子交給我!另外,吩咐廚房裏的老媽子,整夜燒開水,全拎到這屋裏來,越多越好,再給我幾個大木桶。香綺,你留下來幫一下忙,現在,趕快去燒水吧!”她看了看雲鵬和弄玉:“爺,夫人,你們請退吧,不妨在佛堂裏點上一炷香,求神保佑吧!”
雲鵬和弄玉退了出去,留下香綺幫忙,一面吩咐燒開水送去。一會兒,香綺就也退出來了,她說,吟霜要她幫忙,把鼕兒的衣服全體脫光,把床的四周全放上大桶大桶的開水,就把她趕出來了,而且緊閉了房門。於是,這是忙碌、緊張而混亂的一夜。整夜不斷的在燒開水,滾開的拎進去,冷的再拎出來。誰也不知道吟霜在屋裏弄些什麽花樣。衹有丫頭香綺自作聰明的說:“傳說狐狸修煉成仙,都有一粒仙丹在腹中,如果要救人一命,衹得把仙丹吐出來給病人吃,這仙丹有奇效,吃的人會活命,但是失去了這顆仙丹,那狐仙會大傷元氣,說不定會縮短壽命,或者成不了仙了。因為一粒仙丹,要修煉一千年呢!”“別鬍說吧!”雲鵬叱責着,但他真的懷疑,不知吟霜在弄些什麽。黎明的時候,鼕兒的房門終於打開了,吟霜出現在房門口。大傢都擁上前去,吟霜扶着門站在那兒,臉色灰白,力盡神疲,渾身的衣服都是濡濕的,雖是嚴寒的季節,她的額上卻遍是汗珠,一綹濡濕的頭髮垂在額上。她看來確像香綺所說的,已大傷元氣,扶着門,她有些搖搖欲墜,把額頭無力的靠在手腕上,她疲倦的說:
“謝謝天,我想她已經沒事了!”
說完,她就筋疲力盡的倒了下去,雲鵬就近,不由自主的一把抱住了她,看着那蒼白的面頰,他覺得心裏一緊,說不出有多心疼。抱着她,把她送進了她屋裏,叫丫頭們好生侍候着,又一疊連聲的叫人燉參湯給她喝。管她是不是吐出了仙丹,她的樣子確實需要好好的補一補。
回到鼕兒的房間,一屋子蒸騰的熱氣,到處都是濡濕的毛巾和被單,但鼕兒的床單棉被都已換了乾燥的。鼕兒仰臥着,高燒已退,呼吸平和,面色恬靜,她正在沉沉熟睡中,一切病徵,都已消失無蹤。“你現在總相信了吧?”弄玉高興的對他說。
“相信什麽?”雲鵬問。
“吟霜,她就是那衹報恩的白狐。”
雲鵬挑了挑眉毛,沒有說話,默默的退出了房間。晚上,吟霜已經完全恢復了,她看來依然神采奕奕,站在雲鵬面前,她笑嘻嘻的說:“恭喜爺,衹因為爺積德太多,鼕兒纔會好得這樣快。”
“是嗎?”雲鵬盯着她。“你實說吧,吟霜,你真失去了你的仙丹嗎?”吟霜噗噗一笑。“啊呀,我的爺,”她笑着說:“你也相信我是那衹白狐嗎?事實上,我是急了,冒險治治看而已。當初我爹,也頗懂醫理,我曾經看他這樣治過一個孩子。我想,鼕兒一定是受了大寒,摸着她渾身火燙,高燒不退,如果能夠發一身汗,燒就可以退掉,衹要退燒,病也就除了。所以我用了我爹的辦法,燒上十幾桶滾開的水,讓整個床都在熱氣裏面,脫光她的衣服,再用被單棉被支在床架上,像個帳篷一樣,把所有熱氣都籠罩住。鼕兒就躺在這熱氣中,終於出了一身汗,熱度也就退了。其實,說穿了,是好簡單的事情。”
“那麽,你幹嘛要摒退衆人呢?”
“人多了,礙手礙腳,反而不好做事。而且,這本就是個歪方兒,大傢看了,更要說神說鬼的了!”
雲鵬深深的看着她。吟霜的臉紅了,轉開了頭,她囁嚅而靦腆的說:“爺,您——您看什麽呀?”
“吟霜,”雲鵬低低的、慢吞吞的說:“不管你是人也好,是狐也好,我想——”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低得像耳語。“我已經太喜歡你了。”吟霜沒有聽清楚,擡起睫毛來,她悄悄的詢問的註視着他。他點點頭,輕聲的再說了一句:“所以——我應該給你找一個婆傢了。”
四
縣太爺要給白姑娘找婆傢的消息傳開了,媒婆們整天往知縣府跑,府裏陡然熱鬧了許多。關於“白姑娘”的傳說,早已經葛府的下人們傳言於外,聽說長得如花似玉,能歌善舞,而又法力無邊,誰不好奇?誰又不想貪圖縣太爺的一筆厚奩呢?更有些迷於“狐仙”之說的人,相信娶來可以驅災除禍,於是,更加趨之若鶩了,一時間,葛府門垠皆穿。
弄玉忙着和媒婆接觸,雲鵬也忙着審核那些求婚者的資歷和傢世。而吟霜呢,議婚之說一起,她就不再像往常那樣活潑善笑了,可能由於害羞,她開始把自己深深的關在屋中,輕易不出房門。而且,她逐漸的消瘦了,蒼白了,也安靜了。大傢衹當她是姑娘傢不好意思,也都不太註意。衹有雲鵬,他常悄悄的研究着她,看不到她的巧笑嫣然,聽不到她的嚶嚀笑語,他覺得終日悵悵然若有所失。或者,她對自己的婚事覺得惶恐,這也難怪,兩個漠不相識的人,要結為夫婦,誰知道性情是否相合?彼此能否相處?因此,雲鵬對於這件婚事,就更加慎重了。這天,弄玉走到雲鵬的書房裏來。
“知道城北的張傢嗎?”弄玉問:“就是外號叫作張百萬的?”“是的,他擁有好幾個皮貨莊,是專靠打獵起傢的,養了上百傢的獵戶呢!”雲鵬說:“怎麽呢?”“他也來為他兒子說媒了,他傢老三,人還挺清秀的,也念過幾年書,你覺得怎麽樣?”
“他傢嗎?”雲鵬沉吟着,猶豫的說:“倒也還不錯,衹是,可惜不是個書香門第。”“那麽,劉秀纔的兒子呢?”
“他嗎,也還不錯,雖是讀書人傢,卻又太窮了。”
弄玉不自禁的微微一笑,悄悄的,她從睫毛下偷窺着雲鵬。沉默片刻,她說:“你一定要遣嫁吟霜嗎?”
“怎麽,不是已經在給她說婆傢了嗎?還有什麽變化不成?”雲鵬說,靠在椅中,不安的玩弄着桌上的一個鎮尺。“女孩子傢大了,總是要嫁人的。”
“衹是,這婆傢好像很難找呢!”弄玉微笑的說,帶着點兒揶揄,“吳傢二公子,傢世又好,又是讀書人,你說人傢頭大身子小,長相不對,劉傢三少爺,條件也都合,你又說人傢頭小身子大。高傢那位,長得漂亮,有錢有勢,你說是續弦,不幹。袁傢小少爺,從沒訂過親,你又說年歲太小了,衹能做吟霜的弟弟。張傢不是書香門第,劉傢又太窮……我的爺,你到底要選個怎樣的人傢呢?衹怕你這樣選下去,選到吟霜頭髮白的時候,還選不出人來呢!”
雲鵬皺了皺眉。“難道吟霜抱怨了什麽?”他說:“她等不及的想出嫁嗎?”
“啊呀,雲鵬,你可別冤枉人傢吟霜,你要是真關心她啊,你就該看出她現在精神大不如前了!”
“怎麽呢?”雲鵬更加不安的問。“她呀,我也不知道怎麽,”弄玉又悄悄的看看雲鵬。“衹是,從春天起,她就神情懨懨的。我說,爺,你給人傢選婆傢,也該徵求她本人的意思啊,別人到底不是咱們傢的人呀!”
“這是你的工作,你該去問問她。或者,她自己心裏有數,願意去怎樣的人傢。”“我也這樣想,”弄玉抿着嘴角,輕輕一笑。“但是,她一個字也不肯說,我也沒辦法,你何不自己問問她呢?你到底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可能願意告訴你。”
“什麽救命恩人,我不過幫她葬了父親,也算不得救命!”
“哈,我說的可不是這個。”弄玉掀起簾子,準備退出,又回眸一笑說:“你心裏明白!”
弄玉走了,雲鵬坐在那兒,呆呆的看着竹簾子發愣。忽然間,他聽到一陣琴聲,和着歌聲,從花園中裊裊傳來。他知道,這又是吟霜在撫琴而歌了。下意識的,他用手支住顎,開始靜靜的傾聽。因為隔得遠,歌詞聽不太清楚。他定定神,用心的去捉住那聲浪,於是,他依稀聽到了一些句子,卻正是:
“香夢回,纔褪紅鴛被,重點檀唇胭脂膩,
匆匆輓個拋傢髻。這春愁怎替?那新詞且寄!”
這不正是自己邂逅吟霜那天所念的元麯嗎?雲鵬有些兒心神恍惚了。端起茶杯,他啜飲了一口,無情無緒的站起身來,他走到靠花園的窗邊,挑起簾子,他想仔細的聽一聽。可是,那琴聲叮叮咚咚的持續了一陣之後,卻戛然而止了。雲鵬低低嘆息,一陣落寞的感覺,對他慢慢的包圍了過來。
晚上,雲鵬坐在書房中,正在看着書,喜兒在一邊服侍着。忽然,門簾一掀,吟霜盈盈然的站在房門口,對雲鵬深深一福說:“夫人叫我來,她說爺有話要交代。”
哦,這個弄玉!這種關於婚事的話,她們女人傢彼此談起來不是簡單得多,偏要他來談。但是,也罷,既然來了,不妨問個清楚。他點點頭,摒退了喜兒,對吟霜說:
“你關好門,過來坐下吧,我們談談。”
吟霜關上了門,走過來,順從的在雲鵬腳邊的一張矮凳上坐下了。她似乎已預知談話的內容,因此,垂着眼瞼,低俯着頭,她不敢仰視雲鵬。
“聽說你最近不大舒服,”雲鵬說,仔細的打量她,是的,那面頰是消瘦了,那腰身也苗條了,卻更有份楚楚可憐的動人韻緻了。“哦,沒有什麽,我很好,爺。”她輕聲回答。
“你知道,我們在給你作媒呢!”雲鵬開門見山的說,緊緊的註視着吟霜。吟霜微微的震動了一下,一句話也不說,頭俯得更低了,臉色也更蒼白了。“你不必害羞,吟霜。”雲鵬睏難的說:“你知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做人必然的過程。”
吟霜依然不語。“我幫你選了好幾傢的王孫公子,”雲鵬繼續說:“可是,我很遲疑,不知道到底哪一傢最好。事情關係你的終身,所以,也不能不問問你自己的意見。”
吟霜還是不說話。“吟霜,你聽到嗎?”吟霜受驚的擡起眼睛來,對雲鵬匆匆一瞥,那大眼睛裏,竟閃耀着淚光,滿臉的凄惶和無助。
“聽到了,爺。”她低聲說。
“那麽,你希望嫁一個怎樣的人呢?現在,有張傢來求親,北城張百萬傢,知道嗎?”
吟霜咬了咬嘴唇。“怎麽不說話呢?”雲鵬蹙眉問。
“但憑爺作主。”吟霜終於逼出了一句話來,喉嚨是哽塞的。“自從葬父以後,我已經賣身給爺了,爺要怎麽安排就怎麽安排,奴才不敢說話。”
雲鵬怔怔的看着吟霜,她神色哀怨,語音凄楚,那眉目之間,一片哀愁和委屈。怎麽,她不滿意嗎?她不願嫁張傢嗎?她也嫌他們不是書香門第嗎?
“那麽,或者你會喜歡劉秀纔傢?”
“隨爺作主。”吟霜仍然是那句話,但,眼淚卻溢出了眼眶,沿着面頰滾落下去了。她悄悄的舉起袖子,拭了拭淚。雲鵬望着她,依然是白衣白裳,腰間係着一根白緞的腰帶,說不出的雅緻與飄逸,他不自禁的看呆了。吟霜輕輕的站起身來,垂着頭,她幽幽的說:“請爺允許我告退了!”
“等一下,吟霜。”雲鵬本能的喊。
吟霜又站住了,垂手而立。
“今天下午,我聽到你在唱歌。”他說,頓了一下,又說:“我很多天沒聽到你唱歌了。”
“爺?”吟霜詢問的看了他一眼。
雲鵬從墻上摘下一把琴來。
“願意唱一麯給我聽嗎?”他問,心裏忽然涌上一股惻然的情緒,等她嫁後,再想聽她唱麯,就難如登天了。
“現在嗎?”吟霜問。“是的,現在。”吟霜順從的接過了琴,在一張凳子上坐下了,把琴平放在膝上,她輕撫了幾個音,擡起眼睛,她看着雲鵬。
“爺要聽什麽?”“隨便你唱什麽。”吟霜側着頭,深思了一會幾,再掉頭看嚮雲鵬時,她的眼光是奇異的。撥動了弦,她的眼睛依然亮晶晶的盯着雲鵬,開始輕聲的唱了起來:
“雙眉暗鎖,心事誰知我?舊恨而今較可,新愁去後如何?”
雲鵬迎視着她的目光,聽了這幾句,已陡覺心裏頰,她目光如酒,雙頰如酡,換了一個調子,她又唱:
知否?知否?我為何不捲珠簾,懶得拈針挑綉?
知否?知否?我有幾千斛悶懷?幾百種煩憂?
知否?知否?多少恨纔下心頭,卻上眉頭!
知否?知否?看它春色年年,我的芳心依舊!
知否?知否?一片心事難出口,誰憐我鎮日消瘦?
知否?知否?恨個人心意如鐵,我終身休配鸞儔!
知否?知否?身如飄萍難寄,心事盡付東流!
休休,似這般不解風情,辜負我一番琴奏!”
一陣急促的繁弦之後,琴聲停了。吟霜倏然的站起身來,把琴放在椅上,她轉過身子,用背對着雲鵬,不住的用袖子擦着眼淚,她的雙肩聳動,喉中哽噎。用手拉着簾子,她顫聲說:“奴才告退了!”雲鵬的心髒猛然的跳動着,他的呼吸急促,他的頭腦昏眩,嚮前急急的跨了一大步,他忘形的把手壓在吟霜的肩上,沙嗄的喊了一聲:“吟霜!”吟霜猛的回過身子來,她臉上淚痕狼藉,雙眸卻在淚水的浸潤下,顯得特別的明亮,特別的深幽,她毫不畏羞的直視着他,一層熱烈的光彩籠罩在她那清麗的臉龐上,使她看來無比的美麗,無比的動人。
“爺!”她熱烈的低喊,忽然身子一矮,就跪倒在他的腳前,仰着頭,她瞪視着他,語音清晰的說:“自從踏進葛府的大門,我從沒有離去的打算,如今,既然不堪驅使,必要遣嫁,我還不如一死!”雲鵬心動神馳,狂喜中雜着心酸,憐惜中雜着歡樂,那份乍驚乍喜,似悲似樂的情緒把他給擊倒了。他俯視着她,不由自主的攬住了她的頭,喃喃的說:
“你真願意這樣?你知道你美好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白梅,你知道我多怕糟蹋了你?你知道忍痛提婚,我需要多大的定力?啊,吟霜,你真願意?你真願意?”
吟霜仍然仰視着他,她那光明如星的眸子坦白的對着他,似乎在狂喊着:願意!願意!願意!
於是,雲鵬不再掙紮,不再睏惑,不再痛苦,不再自欺,他把她拉了起來,輕輕的攬在懷裏,他的面頰輕觸着她鬢邊的發絲,和她那垂在耳際的小珠飾。他低低的嘆息了。
“吟霜,”他低喚,點了點頭,慨然的說:“薄命憐卿甘作妾!”“薄命嗎?”吟霜低語,聲音輕柔如夢。“我屬於薄命的時期已經過去了。以後該是幸福而歡樂的,還有什麽事能比生活在爺和夫人身邊更快樂的呢?”
雲鵬不語,他滿心都充溢着歡愉和驚喜之情,以至於無語可說了。窗外,那一直在窺視着的弄玉悄悄的走開了,帶着滿臉的喜氣,她迫不及待的去整理出那些該退回去的庚帖。一面,興高采烈的計劃着新房的設計和佈置了。白狐,一隻報恩的白孤,她該為雲鵬生個兒子的,不是嗎?
五
真的,第二年的夏天,吟霜生了一個男孩子。
還有比這件事更大的喜悅嗎?知縣府中,整日整夜鞭炮不斷,老百姓們,齊聚在縣衙門門口舞獅舞竜。弄玉吩咐紮起一個戲臺子,唱了好幾個通宵的戲。葛府中上上下下,全穿上了最華麗的衣服,戴上喜花,人人都是笑吟吟的。老傢人葛升,更津津樂道於述說白狐報恩的故事了。這真是天大的喜事,尤其雲鵬已經三十幾歲了,這纔是第一個兒子!吟霜的地位更加重要了,弄玉命令下人們,誰也不許稱吟霜“姨娘”,而要稱“二夫人”。私下裏,她寧可廢禮,逼着吟霜和她姐妹相呼。她寵她,愛她,憐惜她,更勝過一個親姐姐。而吟霜呢?絲毫沒有恃寵而驕,她更加謙和,更加有禮,更加溫柔,難怪人人都要稱揚她,喜歡她,而尊重她了!
但是,這一次生産卻嚴重的損傷了吟霜的健康,她顯得非常消瘦而蒼白。滿月的時候,她雖然也掙紮着下了床,提起精神,應付一連幾天的酒宴。可是,不到半個月,她就又睡倒了。雲鵬十分焦急,延醫診治,都說血氣虧損,要好好調理休養。但,儘管參湯燕窩的調治,吟霜仍然日益憔悴。
雲鵬得子的喜悅,遠沒有為吟霜生病的焦慮來得大。坐在吟霜的床前,他握着她那瘦削的手,擔憂的望着她,懇摯的說:“吟霜,你一定要快些好起來,看不到你活活潑潑的在屋子裏轉,我什麽事都做不下去。”
吟霜微笑着,由於瘦了許多,那笑容在唇邊就顯得有些可憐兮兮的。“爺,您別老是挂着我,”她委婉的說:“你何不出去走走。”
“等你好了,我帶着你和你姐姐,一起出去玩玩。”
“衹怕……”吟霜低嘆了一聲,把頭轉嚮裏面。“我是沒有這個福氣了,爺。”雲鵬一把握緊了她的手,眼睛緊緊的盯着她。他心裏早就有個不祥的預感,衹是在吟霜說穿之前,他根本就不允許這預感存在。如今,他被刺痛了,緊張了,也心驚肉跳了!
“吟霜,”他喊着:“不許這樣想!你還那樣年輕,你還要跟我共度一大段的歲月,你决不許離開我!吟霜,”冷汗在他額頭沁了出來,他僕嚮她:“再也不許說,你知道嗎?吟霜,你必須好好的活着!為了我,吟霜,你不是什麽都為了我嗎?你必須為我好好的活着!因為,沒有你,我的生活就再也沒有意義了!”“哦,爺。”吟霜低呼着,眼裏藴滿了淚,她用手輕輕地撫摸雲鵬的手,勸慰的說:“你不該說這話的,爺。您是個男人,我不過是個閨閣女子,失去了我,還有更好的,何況,有姐姐陪着你……”這話簡直像在訣別了,雲鵬五內俱傷,心驚膽戰,一把捂住了吟霜的嘴,他嚷着說:
“別再說了!吟霜,你知道你在我心裏的地位!你一定要放寬心思,好好調養自己,我不能失去你。”他緊攥住她。“呵,吟霜,我真的不能失去你!”
吟霜凝視着她,淚珠沿頰滾落,但是,她在微笑着,在她唇邊,浮現着一個好美麗好幸福的笑容。
“哦,爺。”她說:“我想一個流離失所的賣唱女子,能得到爺這樣推心置腹的恩寵,我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我是死而無憾了。”“不許提死字,吟霜!”雲鵬含着淚喊,忽然又熱烈的俯嚮她。“吟霜,記得那年你曾救了鼕兒一命,你既然能救鼕兒,你當然也可以救自己,那麽,救救你自己吧!吟霜!為了我,救救你自己吧!”吟霜含淚看着雲鵬。“你真那麽怕我死?”她幽幽的問。
“吟霜!”他把她的手拉到他的胸前,緊壓在他的心髒上。她可以感覺他的心在怎樣狂野的跳動着。她又嘆息了,輕聲的,她像許諾般的說:“爺,你放心,我不會死的。”
“真的嗎?吟霜?”“真的。”她對他微笑。他看着她,於是,忽然間,他覺得她那許諾是真會實現的,她不會死!他似乎放下了一重重擔,她不會死。可是,到了夏末秋初的時候,吟霜更是瘦骨支離了,她已無法下床,也懶於飲食了。弄玉完全不顧妻妾的名分,整日守在吟霜的房裏,和雲鵬一樣,她也求她“救救你自己”。但,吟霜顯然無法救她自己,她一天一天的步嚮死亡,雲鵬也一天一天的喪魂失魄。這天,弄玉整天都在吟霜房裏,她們似乎談了許多知心的話。到晚上,弄玉含淚來到雲鵬面前。
“吟霜請你去,雲鵬,她有話要告訴你!”
雲鵬心裏一緊,敏感到事情不妙,他抓住了弄玉。
“她不好了嗎?”“不,現在還不要緊。雲鵬,你去吧!”
雲鵬走進了吟霜房裏,房角的小藥爐上,在熬着藥,一屋子的藥香。桌上,一燈如豆。吟霜躺在白色的紗帳裏,面色在昏黃的燈光映照下,更顯得憔悴而消瘦。但她那對烏黑的眼珠,卻比往日更加清亮,更加有神。雲鵬走過去,坐在床沿上,輕輕的握住吟霜放在被外的手,那手已枯瘦無力,一對白玉鐲子,在手腕上好沉重的墜着。雲鵬四面望望,屋內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他註意到,吟霜已經摒退了丫頭們。
“吟霜。”他心痛的喊着。
“爺。”吟霜臉上仍然帶着那楚楚動人的微笑。“我請你來,是必須告訴你一件事情。因為,我的期限到了,我必須走了。”
“吟霜!”雲鵬驚喊,孩子氣的說:“你答應過,你不會死!”
“爺,”吟霜安慰的拍拍他的手。“我不會死,我沒有說我要死呀!我衹是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一個秘密?什麽秘密?”雲鵬睏惑的問。
吟霜那對烏黑的眼珠亮晶晶的盯着他。
“你當然知道那傳說,”她輕聲的說:“關於我是那衹報恩的白狐。哦,爺,你認為我是一隻白狐嗎?”
雲鵬深深的註視着她。
“當然不,吟霜,你知道我一嚮不相信鬼狐之說。”
“可是,你錯了,爺。”吟霜嘆口氣,坦率而懇摯的看着他。“我要告訴你的就是這個,我確實是那衹在山中被你救下來的白狐,為報當日之恩,化身為人,設計來到你傢。我曾立誓要幫你生個兒子,這段恩情就算報了,現在,我已經給你生了兒子了!”“吟霜?”雲鵬不相信的看着她,伸手摸摸她的額,她沒有發燒,她的神志是清醒的。“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些什麽嗎?”
“我知道,”吟霜說:“我很清醒,我講的都是真話。爺,你想想看吧,我來你傢的整個經過,不是太巧了嗎?我告訴您,我確實是那衹白狐!”
“我不管你是人是狐,”雲鵬煩惱的說:“我衹要你在我身邊,好好的活着。”“可是,爺,我的期限已經到了,我必須離去。”吟霜溫柔而哀懇的說:“請你看在我這幾年的恩情上,為我做一件事,我會非常感激你。”“吟霜?”雲鵬盯着她,那寬寬的額,那細細的眉,那亮晶晶的眼睛,那挺挺的鼻子,那小小的嘴,那細膩的皮膚,那玲瓏的手腳……這是一隻狐狸嗎?荒謬!豈不荒謬嗎?但,她真是衹狐狸嗎?“你說吧,吟霜。”
“請你過兩天之後,把我擡到城外西邊那座森林裏去,然後都走開,不要管我,也不要窺探,我會重化為狐,回歸山林。如果你不依我,我會死去的。”
“吟霜!”雲鵬驚喊,猛烈的搖頭。“不!不!不!你根本神志不清,不行,在那森林裏,你會凍死!”
“爺,我是衹狐狸呀!”吟霜說,那烏黑晶亮的眼睛深深的盯着雲鵬,雲鵬不自禁的想起了那衹白狐,是的,這是那衹白狐的眼睛!他有些神思恍惚而額汗涔涔了。吟霜緊緊的抓住了他。“知道嗎?爺,我是屬於山林和原野的,自來你傢,雖然我也很幸福,但是,到底不如以前的自由自在。我畢竟不是人,過不來人的生活,你勉強留下我,我一定不免一死。爺,你希望我死嗎?”“哦,吟霜,我要怎麽辦?吟霜?”雲鵬凄楚的叫:“你既然必定要走,何苦來這一趟?”
吟霜似乎也一陣慘然,淚珠就如斷綫珍珠般滾滾而下,握緊了雲鵬的手,她凄然說:
“爺,如你疼我,好好待那個孩子吧。我在林中,還是會過得快快樂樂的,你盡可以放心,不要挂念,如果有緣,說不定我以後還會來見你。別了,爺。請照我的話辦,一旦我死了,就來不及了。現在,你願意出去,讓姐姐進來嗎?我有話要和姐姐說。”雲鵬心神皆碎,五內俱傷。他掩淚退出了吟霜的房間,痛心之餘,真不知神之所之,魂之所在。弄玉含淚進了吟霜的房間,整夜,她都逗留在裏面,沒有出來。
第二天一大早,雲鵬就必須出門,因為知府來縣中巡視,他要去陪侍。他無暇再去探視吟霜。黃昏時分,他回到府中,來不及換去官服,就一直衝進吟霜的臥房,纔跨進房間,他就大吃了一驚,呆呆的愣住了。吟霜房中,一切依舊,衹是那張床上,已一無所有。“雲鵬,”弄玉追了進來,含淚說:“吟霜已經離去了。”
“離去了?到哪兒去了?”雲鵬跳着腳問。
“我們遵照她的意思,把她送到城外西邊的森林裏去了。”弄玉說:“她逼着我做的,她說,等你回來,就不會放她走了!”
“糊塗!”雲鵬跺腳大叫:“你怎麽聽她的?她病得神志不清,說的話怎能相信?誰擡去的?放在什麽位置了?有沒有留下人來照應?”“是葛升他們擡去的,我們遵照她的意思,把她放在草地上,就都走開了,不敢留在那兒看她。”
“啊呀,我的天!”雲鵬感到一陣頭暈目眩,用手拍着額,他一疊連聲的叫葛升備馬,他要趕到那森林裏去看個究竟。
“爺,你就讓她安安靜靜的去吧!”弄玉勸着:“天已經暗了,路又不好走,您何苦呢?”
“我要去把她帶回來,”雲鵬嚷着:“你知道山裏有狼有虎嗎?她就是死,也不該屍骨不全呵!”
不管弄玉的勸阻,他終於帶着傢人,撲奔城西的叢林而去。出了城,郊外山路崎嶇,秋風瑟瑟,四野一片凄涼景象。想到吟霜被孤零零的丟在這山野裏,他就覺得心如刀絞,不禁快馬加鞭,直嚮叢林衝去。
終於,他們來到了那叢林裏,葛升勒住馬說:“就在這兒!”雲鵬停住馬,舉目四顧,一眼看到在那林中的草地上,有一團白色的影子。雲鵬喊了一聲,滾鞍下馬,連跑帶跌的衝到那白影子的旁邊,一把抓住,卻是吟霜的衣裳和鞋子,衣裳之中,什麽都沒有。“吟霜!”雲鵬慘叫,舉起衣裳,衣物都完整如新,衹是伊人,已不知歸嚮何處。他昏昏然的站起身來,茫然四顧,森林綿密,樹影重重,暮色慘淡,煙霧迷離,秋風瑟瑟,落木蕭蕭。那原野起伏綿延,無邊無際。吟霜在哪裏呢?他緊抱着吟霜的衣物,呆呆的伫立着,山風起處,落葉紛飛。葛升走了過來,含淚跪下說:“爺,白姑娘是回她的家乡去了,請爺節哀順變吧!”
是嗎?是嗎?她真是化為白狐,回歸山野了嗎?雲鵬仰首問天,天亦無言,俯首問地,地亦無語。雲鵬心碎神傷,不禁凄然淚下。撫摸着那些衣衫,衣香依舊,而芳蹤已杳。他不忍遽去,伫立久之,傢人們也都垂手而立,默默無言。山風呼嘯,夜梟哀啼,天色逐漸黑暗,山影幢幢,樹影參差,幾點寒星,閃爍在高而遠的天邊。老僕葛升再一次跪稟:
“爺,夜深了,請回去吧!白姑娘有知,看到爺這樣傷心,也要不安的。”當此際,縱有千種柔情,百種思念,又當如何?雲鵬慨然長嘆,含淚默祝:“吟霜,吟霜,你如果真是白狐,山林遼闊,請好生珍重,一要遠離獵人網罟,二要遠離猛獸爪牙。你一點靈心,若不泯滅,請念我這番思念之情,時來一顧!”
祝完,他再看看那密密深深的荒林,重重的跺了一下腳,帶着滿懷的無可奈何與愴惻之情,他說:
“我們走吧!”執轡回鞍,一片凄涼,再回首相望,夜霧迷離,山影依稀。那樹木,那小徑,那岩石,那原野,都已模糊難辨了。雲鵬愴然的想起前人的詞:“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
這以後,也是“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了。
從此,葛府中失去了吟霜的影子。雲鵬魂牽夢縈,實在無法忘懷吟霜。朝朝暮暮,這片思念之情,絲毫不減。走進吟霜住過的房子,他低呼吟霜。看到吟霜穿過的衣物,他低呼吟霜。撫弄吟霜彈過的琴,他低呼吟霜。抱起吟霜留下的兒子,他更是呼喚着吟霜。孩子長得非常漂亮,眉毛眼睛,都酷似吟霜。他常抱着孩子,低低的說:
“你的母親呢?孩子?你的母親呢?”
這種忘形的懷念,這種刻骨的相思,使他憂思忡忡,而形容憔悴。弄玉看在眼裏,急在心裏。衹得對雲鵬說:
“雲鵬,你這樣想念吟霜,不怕我吃醋嗎?”
雲鵬攬過弄玉,註視着她,溫柔的說:
“弄玉,你不會吃吟霜的醋,因為你和我一樣喜歡吟霜呢!”一句話說得弄玉心酸,她望着雲鵬,嘆口氣說:
“但願吟霜能瞭解你這番思念之苦,能回來再續姻緣。不過,爺,你也得為了我和孩子們,保重你自己呵。我看,從明天起,你多出去走走,各處去散散心,好嗎?”
為了免得弄玉懸心,他衹得應着。但是,儘管名山勝水,或花園名勝,都無法排遣那份朝思暮想之苦。就這樣,一年的時間過去了。孩子已牙牙學語,而且能搖搖擺擺的走路了。雲鵬看着孩子,想着吟霜,那懷念之情,仍然不減。弄玉開始笑吟吟的對雲鵬提供意見:“雲鵬,天下佳人不少,與其天天想吟霜,不如再娶一個進來。”“你別瞎操心了!”雲鵬皺着眉說。
弄玉不語,她知道他已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了。她嘴裏不說,卻在暗中佈置着什麽,雲鵬發現她在裝修吟霜那幾間臥室了,他懷疑的問:
“你在弄些什麽?”“把這幾間屋子收拾好,給你再物色一個人。”弄玉笑嘻嘻的說。“你別動吟霜的房間,也別白費工夫,你即使弄了人來,我也不要!”雲鵬沒好氣的說。
“給你物色一個比吟霜更漂亮的,好嗎?”弄玉祈求的看着雲鵬:“你不要管,等我找了來給你看看,不好,你就不要,如何?一年了,你總是這樣愁眉苦臉的,要我們怎麽辦呢?”
雲鵬慨然長嘆,撫摸着弄玉那窄窄的肩,和鬢邊的細發,他心中浮起了一股感動和歉然的情緒,再嘆口氣,他低聲說:
“弄玉,弄玉,你實在是個好太太!你別給我弄人,我一定從明天起振作起來,如何?”
“這樣纔好。”弄玉笑着,眼裏盈着淚。
雲鵬開始強顔歡笑,也開始參加應酬宴會,去歌臺舞榭,但,在心底,他還是想念着吟霜。怕弄玉寒心,他不敢形於色,而弄玉呢?她已把吟霜的房間弄得煥然一新,雲鵬知道她要為他物色人選的念頭仍然未消,感於她那片好意,他也就無可奈何了。於是,這天,雲鵬從外面回到傢裏來,纔一進門,就覺得傢裏充滿了一股特殊的氣氛,老傢人葛升笑得怪異,喜兒鬼鬼祟祟,丫頭們閃閃躲躲。他奇怪的走進去,弄玉已笑着迎了出來,滿臉喜氣:“雲鵬,我總算給你物色到一個人了!”
原來如此!雲鵬有些不高興,皺着眉問:
“在哪兒?”“我讓她待在吟霜的那間屋子裏呢,你去看看好嗎?”
怎麽可以讓她住吟霜的房間!雲鵬十分不樂,卻不好發作。看到弄玉一片喜孜孜的樣子,他又不忍過拂其意,衹得走到那門口來。纔到門口,弄玉又止住了他。
“您別先進去,雲鵬。這女孩也會唱麯子,你先聽她唱一麯,看看比吟霜如何?”雲鵬有些詫異,也有些不耐。但是,屋裏已響起一陣叮叮咚咚的琴聲,好熟悉!接着,一個圓潤清脆的歌喉,就裊裊柔柔的唱了起來:
“香夢回,纔褪紅鴛被,重點檀唇胭脂膩,
匆匆輓個拋傢髻,這春愁怎替?那新詞且寄!”
雲鵬猛的一震,這可能嗎?他再也按捺不住,大踏步的跨上前去,他一掀簾子,直衝進房。霎時間,他愣住了。在一張椅子上,一個女子白衣白裳白飄帶,正抱琴而坐,笑盈盈的面對着他。這不是吟霜,更是何人!
“吟霜!”他沙嗄的喊,不信任的瞪視着她。
吟霜拋下了手裏的琴,對着雲鵬跪下了,含着淚,她低低的叫:“爺,我回來了。而且,再也不走了!”
雲鵬恍然若夢,輕觸着吟霜的頭髮面頰,她豐澤依舊,比臥病前還好看得多。他喃喃的、不解的、睏惑的說:
“真是你嗎?吟霜?真是你嗎?你從那山林裏又回來了嗎?你不會再變為狐,一去不回嗎?”
弄玉從屋外跑進來,帶着笑,她也對雲鵬跪下了。
“雲鵬,請原諒我們。”她說。
“怎麽?這是怎麽回事?”雲鵬更加糊塗了。
“我們欺騙了你,爺。”吟霜說,含笑又含淚。“我並不是白狐,從來就不是一隻白狐。”
“那麽……”雲鵬腦子裏亂成了一團。
“是這樣,爺。”吟霜接口:“那時候我病得很重,自以為不保。當年漢武帝之妃李夫人,病重而不願皇帝親睹,怕憔悴之狀,使皇帝不樂。我當時也有同樣的想法,而且,爺愛護過深,我深怕讓爺目睹我的死亡,會過份傷心,所以,我和姐姐串通好,想出這個辦法來。衹因為大傢都傳說我是白狐,我就假托為狐,要歸諸山野。事實上,姐姐把我擡往另一棟住宅,買了丫頭老媽子侍候着,同時延醫診治。如果我死了,就讓姐姐把我私下埋了,你也永不會知道這謎底了。如果我竟然好了,那時,我再回到你身邊來,把一切真相告訴你。叨天之幸,經過一年的調養,我真的好了。”
“可是……可是……”雲鵬愣愣的說:“在那山野裏,我曾經目睹你蛻下的衣衫呢!”
“那也是我們叫葛升去預先佈置的,”弄玉說,笑容可掬:“我就知道你一定要親自去看的!”“原來葛升也是同謀。”
“同謀的多着呢,傢人丫頭有一半都知道,”弄玉笑得更甜了。“衹是瞞着你,當你在那兒朝思暮想的時候,吟霜就和我們衹隔着一條鬍同呢!那葛升,他雖然參與其事,可是,他至今還懷疑吟霜是白狐呢!”
“我看,關於我是白狐這件事,恐怕一輩子也弄不清楚了,那香綺還在供着我的長生牌位呢!”吟霜也笑着說。
雲鵬看看吟霜,又再看看弄玉,看看弄玉,又再看看吟霜,忽然間,他是真的清醒了,也相信了面前的事實,這纔感到那份意外的驚喜之情,俯下身子,他一把擁住了面前的兩個夫人,大聲的說:“在這天地之間,還有比我更幸福的人嗎?還有比我的遭遇更神奇的嗎?”還有嗎?在這天地之間,多多少少的故事都發生過了,多少離奇的,麯折的,綺麗的,悲哀的……故事,數不勝數,說不勝說。但是,還有比這故事更神奇的嗎?
一九七一年一月二十二日午後
於臺北
County Grand Master Ge Yunpeng rescued from the hands of hunters, the whole body white fox, arctic fox seems to want to express full of gratitude, from the throat between a soft, low song. Soon Geyun Peng and host to a sold themselves buried white Yinshuang parent, she can poetry good song, can right the wrongs, even more peculiar is that she has a pair of arctic fox and the same blue eyes ...... Yangliuqing, Hua Mei Hutchison, arctic fox fox ...... All in all, a ghost, Xia mind, and feelings of the six children of legend, is determined to Qiong Yao and only to the ancient Chinese novel _set_ _set_.
Chapter
Chapter II
Chapter III
Chapter IV
Chapter V
Chapter VI
Chapter VII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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