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廚房   》 廚房      吉本芭娜娜 Yoshimoto Banana

  張哲俊 譯
  
    作者的話
    過去我就喜歡講述一件小小的事,因此把它寫成小說。無論是寫什麽,我要寫到不想再說的時候。這本書就是我這種執拗性格經歷的基本表現。
    我覺得剋服與成長是個人靈魂的記錄,希望與可能唯在這裏。我的很多朋友都認為日常生活之中,時而激烈地拼搏,時而安靜地抗爭,不斷地積極嚮上。我真誠地把這本處女作,這一單行本獻給所有的這些人。這裏收錄的小說全是我當女侍時創作的。對我的其他工作寄以寬仁關照的柿沼德治店長、工作之中的同仁、包括負責裝訂工作的增子由美,對他們我要表示永恆謝意,日本大學藝術係曾根博義、山本雅男兩位先生給予《月影》以文學奬,使我感到真心的喜悅。我把《廚房》獻給福永書店的寺田博先生,把《滿月》獻給福武書店的根本昌夫先生,把《月影》獻給吉川次郎君,因為是他給我介紹了成為小說原型的M·奧爾德弗萊德的同名名麯。得以出版這本書的喜悅全部獻予我的父親。奉獻方式如此麻煩,甚感歉意。如不介意,還請收下。我非常感激。
    另外讀了這本拙劣之作的不相識的朋友,如果小說給你力量,對我來說是一大幸事。後會有期,祝願你們生活美滿。
  
                        吉本芭娜娜於京都
  
    正文
  
    在這個世界上,我覺得我最喜歡的地方就是廚房。
    無論在什麽地方,無論是什麽樣子,衹要那裏是廚房,衹要是做飯的地方,我就不會厭惡。如果可能,最好是用具齊全。時常使用的廚房,要有幾條潔淨幹爽的毛巾,還有潔白瓷磚,閃閃發亮。
    廚房即使髒亂之極,我也愛不自禁。
    地板上亂丟青菜的碎屑,拖鞋底漆黑污濁,即使如此,衹要寬大敞亮,我還是會喜歡。一隻大冰箱赫然矗立,裏面擺放着足以度過一個鼕天的食品。我斜身依在銀色冰箱拉門上,從那油星濺滿的竈臺和銹跡斑駁的萊刀移開視綫,隨意舉目仰望,窗外星光凄然閃爍。
    衹有我和廚房殘存相依,我想,這畢竟好過衹剩我獨自一人。
    在精疲力竭的時候,我經常會深思默想:不知何時辭別今生之際,我願意在廚房咽下最後一口氣。無論孤身流落寒冷的地方,或是與人共居溫暖的地方,衹要那裏是廚房,我就能夠直面死亡,毫無畏懼。
    在被田邊傢收留之前,我每天都睡在廚房。
    我在哪兒都睡不安穩,就在房間裏四處尋找安然入睡的地方。有一天黎明,我發現冰箱旁邊最易酣然入夢。
    我叫櫻井美影,父母早已雙逝。因而祖父祖母把我養大。上中學的時候,祖父去世了。以後一直是我與祖母二人相依為命。前幾天,萬沒料到祖母也離開了我。
    傢,的的確確,曾經有過;可是隨着時光的流逝,傢人一個個地離開人間,衹留下我一個人在這房間裏。每每想及此事,眼前一切恍然如夢。就在我出生成長的這個房子裏,時間竟會如此匆匆飛逝,竟會衹剩我一個人,對此真叫人驚異不解。這簡直是科幻小說,宇宙之謎。
    葬禮之後的三天裏,我總是神志恍惚。
    悲痛至極,欲哭無淚,與之而來的是軟綿無力的睏倦。我在悄然發亮的廚房鋪開被褥,像母獅那樣裹着毛毯睡着了。冰箱的嗡嗡聲音,會使我陷入孤獨的思緒之中。漫漫黑夜悄然而去,清晨即已來臨。
    我願在星光下睡眠。
    我願在晨輝中醒來。
    除此之外,一切淡然離去。
  
    可是!我不能總是如此消磨時間。現實畢竟殘酷無情。
    雖說祖母多少給我留下一筆錢,不過一個人住在這個房子裏畢竟太大,租金太高。我衹能另尋住房。
    無奈我衹得買來一本租房廣告册子翻閱起來,看着那些沒完沒了、大同小異的租房廣告,我不由得頭暈目眩。何況搬傢頗費時間,也費氣力。
    我本來沒有精力,又日日夜夜躺在廚房,全身關節酸痛,還要把迷迷糊糊的頭弄清醒一些,去看房子、搬傢、換裝電話,這怎麽可能!
    想到這數不勝數的麻煩,我灰心喪氣,衹得昏睡。我清楚地記得那天下午,奇跡就像天上掉餡餅一樣,落到了我身上。
    叮咚,突然門鈴一響。那是一個天色有些陰霆的春日午後。我連翻都不願意翻那本租房廣告,反正是要搬傢,就一心忙着用繩子捆雜志。我穿着一件睡衣連忙跑出來,不假思索地開了門鎖,拉開了門。門外站着田邊雄一(好在不是強盜)。“前幾天,真是謝謝你了。”我說。這是一個不錯的小夥子,比我小一歲,在祖母的葬禮上幫了很大忙。我一問,他說和我在同一所大學。我現在休學在傢裏。
    “不客氣。”他說,“住處已經定下了?”
    “還是沒有着落。”我笑了。
    “果然還是那樣。”
    “進來喝一杯茶怎麽樣?”
    “不喝啦。這一會兒出來辦事,忙着呢。”他笑了笑。“我衹是來告訴你一聲,我跟母親商量過了,到我傢住一段怎麽樣?”
    “啊?”
    我問。
    “反正今晚七點左右,到我傢來一趟。這是地圖。”
    “嗯。”我茫然地把那張圖接過來。
    “那就這樣。我和母親都很高興你來呀,美影小姐。”
    他笑了,笑容燦然可掬。他站在門口,可我覺得我們的眼睛忽地拉近了,叫我定睛而視。這也許是由於他突然叫出我的名字。
    “……那,我一定拜訪。”
    說得難聽一點,我也許走火入魔了。可是他的態度相當冷靜,我衹能相信。正如平時走火入魔時一樣,眼前黑暗之中出現了一條路,銀光燦燦而又仿佛實實在在的路。因而我答應了他。
  
    他說了句“再見”,就笑着走了。
    在祖母的葬禮之前,我幾乎不認識他。葬禮那天,田邊雄一突然出現時,我還真以為是祖母的情人。他一邊燒着香,一邊閉緊已經哭腫的眼睛,雙手不住地顫抖。每當看到祖母的遺像時,眼淚就撲撲簌簌掉下來。
    看到他如此悲哀,我不由自主地想:我對祖母的愛還不及這個人。他悲慟欲絶到了這種地步。接着他用手帕捂着臉說:
    “讓我幫你做些什麽吧。”
    這樣說過之後,他真的做了很多事。
    田邊雄—
    我費了很長時間,纔想起什麽時候聽祖母提起過這個名字,可能是因為頭腦混亂。
    他在祖母常去的花店裏打工。我想起來聽到祖母幾次說過:有個好孩子,他叫田邊雄君,今天哪……祖母酷愛插花,廚房裏鮮花不斷。每周她要去兩趟花店。這樣想來他好像到我傢來過一次,跟在祖母後面,抱着一個大花盆。田邊是一個四肢修長、容貌俊秀的小夥子。品性如何不得而知,不過我看見過他在花店裏很熱心地幹活的樣子。即使對他有所瞭解之後,他那“冷淡”的印象不知為何,依舊未改。無論言談舉止如何溫和,總感覺他孤獨地生活着。也就是說,我和他衹不過認識到這個程度而已,幾近路人。
    夜雨飄落。暖雨淅瀝,籠罩街市,如雲似煙。我拿着地圖走在這春夜裏。
    田邊傢的那幢公寓與我傢剛好相隔中央公園。我走進公園,夜裏草木的氣息撲鼻而來。我的雙腳吧嗒吧嗒地踏在濕漉漉的小路上。小路閃着光,映耀着霓虹燈的色彩。
    說心裏話,我衹是因為對方邀請,纔去田邊傢,此外什麽也沒有想過。
    我舉目眺望那高高聳立的公寓,田邊傢的10層顯得格外高。從那上面遠眺,夜色一定迷人。我下了電梯,留心註意着響徹整個走廊的我的腳步聲。我一按門鈴,雄一馬上就開了門。
    “請進。”
    雄一說。
    “那就打擾了。”
    我走了進去。這個房間獨具一格。
    首先看見的是那龐大結實的沙發,擺在與廚房相連的客廳裏。沙發後面是餐櫃,前面沒有茶几,也沒鋪地毯。沙發套着駝色布罩,豪華氣派,即使上廣告也不遜色。似乎一傢人都可以坐上去看電視,旁邊還可坐着在日本難得一見的大狗。
    從寬大的窗口可以看見陽臺。窗前擺放着一排種植花草的盆或箱子,組成茂密的植物群,宛如熱帶叢林一般。仔細一看,傢裏到處是花,各種各樣的花瓶裏,插着合於季節的花卉。
    “母親說馬上抽空回來一下。你要是願意的話,先看看傢裏。我給你當嚮導吧。你從哪兒判斷?”
    “判斷什麽?”
    我坐在柔軟的沙發上。
    “房間的情調,主人的情趣啦。人們常說,看洗手間,就一目瞭然了。”他淡淡地笑笑,說話穩重斯文。
    “廚房。”
    我說。
    “喏,就這兒。隨便你看。”
    我繞到正在倒茶的雄一身後,認真打量着廚房。
    在地板上鋪着感覺舒適的擦鞋墊。雄一穿着質地很好的拖鞋。最小限度常用的必備廚房用具,整整齊齊地擺挂着。和我傢一樣,其中也有銀色平底炒鍋、德國産的削皮刀。祖母愛發脾氣,但衹要削皮時順手,她就很高興。
    在小熒光燈的照射下,餐具靜待出籠,玻璃杯潔淨閃亮。乍看凌亂無序,但淨是精品。還有特別的用具:做蓋澆飯的碗、做奶汁烤飯的碟子、特大的盤子、帶蓋子的大啤酒杯子,也都十分精美。雄一叫我隨便看,所以我連那臺不大的冰箱也打開看了,裏面擺得井然有序,沒有存而不用的東西。我不住點頭贊許,真是不錯的廚房,我一眼就對這個廚房發生了深厚的珍愛之情。
  
    我回到沙發坐下,熱茶已經端了上來。
    在這個初次登門的房間裏,與至今為止幾乎未曾見過的人相對而坐,油然涌出一股天涯淪落的孤獨感。
    窗外雨中夜景漸漸淹沒於黑暗之中。大玻璃窗上映着我的身影,我與身影中的自己對望着。
    在這世界上,再也沒有與我血緣相近的人,無論我去嚮何方,去做何事,全無束縛,這是何等暢快淋漓。
    世界竟是如此浩渺無垠,黑夜竟是如此深邃無底,歡樂與寂寞竟是如此漫無邊際,直到最近我纔切膚體驗到。我想,在此之前,我是閉着一隻眼睛,看到這個世界而已。
    “為什麽把我叫來呢?”
    我問雄一。“我覺得你有些難處。”他親切地眯着眼睛說,“你的祖母對我非常疼愛,你也看到了,傢裏有很多空着的地方。你得搬出那裏了吧,是嗎?”“是啊,現在虧得房東好意,還拖着。”
    “所以你儘管在這兒住着。”
    雄一說着,似乎這樣是理所當然。
    他的態度既不過於熱情,又不十分冷淡,這令現在的我倍感溫暖。不知為何,一股誘我哭泣的感覺沁入我的心底。
    這時一個漂亮標緻的美人咔地一聲打開門,喘着粗氣闖了進來。
    我驚異地瞪圓了眼睛。她的年齡比我大不少。但她長得實在很美。從她平時不多見的服飾和濃豔的化妝,我馬上就猜到她從事夜間工作。
    “這是櫻井美影小姐。”
    雄一把我介紹給她。
    她呼哧呼哧地喘氣,用微略沙啞的聲音說:
    “多多關照。”她笑了笑,“我是雄一的母親,叫惠理子。”
    她就是雄一的母親?我大吃一驚,雙目盯着她。飄灑柔美的披肩發,深凝有神的狹長雙眸,綫條嬌媚的嘴唇,挺拔高直的鼻梁,渾身充溢生命的鮮嫩光澤,使人覺得她超越於現實世界。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人。
    我露骨地。直愣愣地看着她。
    “請多關照。”
    愣了半天,我好不容易纔回了一個微笑。
    “明天起就拜托了。”她對我親切地說,隨後衝着雄一急忙說:“對不起,實在抽不開身。我是藉口上洗手間跑出來的、要是早上就有時間了。讓美影小姐住下吧。”她的紅裙子一甩就嚮門口跑去。
    “那我用車送你吧。”
    雄一說。
    “對不起,為了我。”
    我道歉地說。
    “哪裏,沒想到店裏人那麽多。是我對不起你。那就早上見。”
    她擡起高跟鞋跑去了。
    “你先看看電視,等一會兒。”雄一說着隨後跟出去。孤零零地剩下我一人。
    如果仔細端詳,從與年齡相應的皺紋,不夠整齊的牙齒,還確實給人以普通人的感覺。儘管如此她仍然美豔超群,真想再睹她的風韻。一束溫馨的光綫從心底裏悄然閃爍,猶如一幅殘留的畫捲。我覺得這就是所謂的魅力。正如海倫初次得知水為何物一樣,語言幻化出形象,活生生地顯現於眼前。這不是誇張,這次見面的確是令人如此驚奇。
    雄一嘩啦嘩啦地弄着車鑰匙回來了。
    “衹能抽出十分鐘功夫,還不如打個電話過來。”
    他在水泥地上擦着鞋子說。
    我仍是坐在沙發上。
    “嗯。”
    “美影,給母親迷住了?”
    “嗯,太美了呀。”
    我老老實實地說。“不過,”雄一笑着走進房間,坐在我跟前的地板上,“她整形過的”
    “噢。”我裝出平靜的模樣說。“怪不得你們的臉長得一點也不像。”
    “而且,你知道嗎?”雄一好不滑稽地繼續說。“她是男的呀。”
    這下我再也不能故作鎮靜了。我目瞪口呆,衹能盯着他,一直等他說出這是開玩笑。那纖細手指,言談舉止,體態身形,竟會是男的?我的面前浮現出她那美麗的身影,屏住呼吸等着他說出那句話。可是雄一隻是露出笑眯眯的表情。
    “可是,”我開口了,“你叫的不是母親……母親嗎?”
    “實際上要是你,難道會叫父親?”
    他冷靜地說。的確如此,這是十分合理的答案。
    “惠理子,就是這名字?”
    “不。原來好像叫雄司。”
    我眼前仿佛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恢復聽講的姿態,纔又問道:
    “那麽,生你的是誰呢?”
    “過去,她是男的。”他說,“很年輕的時候,她結過婚,和他結婚的女人就是生我的母親了。”
    “什麽樣……的人呢?”
    我想像不出,就問雄一。
    “我也記不得了。我小的時候,她就死了。不過有照片,看嗎?”
    “嗯。”
    我點點頭。他坐着拉過自己的書包,從錢夾中拿出一張照片,遞給了我。那是一個面容難以言狀的人,短頭髮,小鼻子,小眼睛,看不出年齡多大,給人以莫名其妙的印象。我沉默無言。
    “樣子很怪吧?”
    雄一問。我睏惑地笑笑。
    “剛纔你見過的惠理子,小時候因為什麽事情,被這照片上人的母親傢領養了,這樣就和我母親一起長大。她還是男人的時候,長得一表人才,不少女孩都喜歡他。可是不知為什麽,把臉弄成這個樣子。”他微笑着望着照片,“他着魔似地迷上了長得奇怪的母親,還不顧那傢的養育之恩,和母親私奔了呢。”
    我點了點頭。
    “在母親去世之後,惠理子放棄了工作,抱着還小的我,思考着怎麽辦,最後他决心變成一個女的。因為他再也不愛任何人了。在變成女人之前,他整日沉默寡言。他不喜歡半途而廢,就從臉開始全都做了手術,用剩的錢開了一間那種酒吧,把我養大了。這也算得上是家庭主婦了吧?”
    他笑着。
    “啊,很不平常的遭遇呀。”
    “我嘆道。
    “他說人還是得生存下去。”
    不知是可以相信,還是有所隱瞞,越聽這傢人的事情,就越是糊塗。
    可是我相信廚房,何況完全相異的母子有着相同之處:面龐綻開笑容時,都像菩薩一般熠熠生輝。我十分喜愛他們的笑容。
    “明天早晨我不在,這裏的東西你隨便用就是。”
    面帶睡意的雄一抱着毛毯和睡衣,告訴我淋浴的用法和毛巾的位置。
    聽了雄一非同尋常的身世之後,我不知如何思考。和雄一看着錄像帶,聊着花店見聞和祖母的軼事。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半夜一點了。這沙發很舒服,又深又軟又大,一坐下去,就不想再站起來。
    “你母親,”我說,“在傢具店裏一坐上這沙發,就非想要這沙發不可,所以買下來的吧?”
    “你猜對了。”他說,“她那個人全憑心血來潮。她也有實現想法的能力,真是很了不起。”
    “是啊。”
    我也首肯地說。
    “這沙發就是你的了,是你的床啊。”他說,“派上用處,真是不錯。”
    “我,”我小心翼翼地問,“當真可以在這裏睡覺?”
    “嗯。”
    他說得很幹脆。
    “……那太謝謝了。”
    我說。
    他把屋內大略介紹之後,道了一聲晚安,就回自己房間去了。
    我也睏了。
    我用別人傢的淋浴洗着,熱騰騰的熱水消解了多少天來的疲勞。同時我在想,自己是在幹什麽呢?
    換上藉的睡衣,來到靜悄悄的房間裏。我光着腳,吧嗒吧嗒地再一次去看了廚房。實在是一個令人留連忘返的廚房。
    我轉回今夜當床的沙發,就關掉了電燈。
    窗口的植物在若明若暗的月光中浮現出來,尤其是在十層的夜景中塗上了一層光環,正在靜靜地呼吸。雨已經停了。在充溢濕氣的透明大氣層中,夜色輝映,嬌美迷人。
    我用毛巾被裹着身體,想及今夜也在廚房旁邊睡覺,覺得滑稽可笑。可是我並不孤獨。也許我在期待着,期待着這麽一張床,足以使我忘記過去,忘記未來,哪怕是片刻。身邊不可有人,因為這反而徒增寂寞。不過有廚房,有植物,同一屋頂下有人,靜謐安寧……完美無憾,這裏完美無缺。
    我安祥地睡了。
    聽到水聲,睜眼醒來。
    這是一個耀眼奪目的清晨。我迷迷糊糊地爬起來,看到廚房裏“惠理子”的背影。衣着比昨天淡雅。
    “早上好。”
    她回過臉來,臉上濃妝豔抹,使我頓時瞪大了眼睛。
    “早上好。”我應到。她打開冰箱門,現出為難的神色。看我一眼,說:
    “平時還沒起床,我就有點餓……可傢裏什麽也沒有。買點現成的吧,你想吃什麽?”
    我站起身來說:
    “我來做點什麽吧!”
    “真的?”她問,又不安地說:“睡得昏頭昏腦的,能拿得了刀嗎?”
    “沒關係。”
    房間陽光明媚,恰如日光浴室。碧空萬裏,色彩柔和而又燦爛。
    我站在不勝喜愛的廚房裏,心緒暢快,精神清爽。突然我想起來她是男的。不由自主地看了她一眼,暴風雨般的衝擊波席捲而來。
    晨光如瀉,木香飄逸。她在落着灰塵的地板上,拉過靠墊歪身看着電視。她的樣子令人感到十分親切。
    她高興地吃着我做的雞蛋粥和黃瓜色拉。
    中午,豔陽當頭,春意盎然。從外面傳來孩子們在公寓庭院裏喧鬧的聲音。
    窗外的花草沐浴在柔和的陽光裏,緑葉碧嫩映輝。淡淡的遠空,薄薄的白雲,悠悠地飄流。
    這是一個溫暖悠閑的中午。
    與素不相識的人在並非早餐的時間裏一起吃早餐,我覺得實在不可理解。在昨天早晨之前,無法想像這一情景。
    沒有餐桌,就把各種東西直接放在地板上吃。陽光透過玻璃杯,日本涼茶蕩漾着緑波,映現在地板上美妙無比。
    “雄一呀,”惠理子突然一動不動地盯着我說。“以前就說,你很像過去養的阿樂,真是像極了。”
    “誰叫阿樂?”
    “是小狗。”
    “啊——”原來是小狗。
    “那眼神,那睫毛……昨天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我差一點笑出來。真的。”
    “是嗎?”我想幸虧像小狗,要是像聖伯納大頭狗,那就慘了。
    “阿樂死的時候,雄一連飯都咽不下去。所以雄一不會把你當作一般人的。至於有沒有男女之愛,我不能肯定。”
    母親哧哧地笑起來。
    “不管怎麽樣,我還是很感激你們。”我說。
    “他說過,你祖母很疼愛他。”
    “是啊,祖母很喜歡雄一。”
    “那孩子,並不總是由我帶大的,有很多毛病。”
    “毛病?”
    “是啊。”她面帶母愛的微笑說。“情緒變化無常,與人相處時總是有些冷淡,很多方面有毛病……為了讓他成為心地善良的孩子,我費盡心血養育他。他還算是個善良的孩子。”
    “嗯,我知道。”
    “你也是一個好孩子。”
    原來應當是他的她在嘻嘻地笑着,那神情就像電視中常見的紐約女藝員羞怯的笑臉,如此說來又覺得她的表情又過於熱情。她身上充滿了誘人的魅力,正是魅力使她如此。我覺得這種魅力無論是已經去世的妻子,還是兒子,甚至是她本人都無法抑製。因而她身上又浸透着凄靜的孤寂。
    她吃着脆生生的黃瓜,說:
    “心口不一的人還是不少的。你衹要真的喜歡,就住在這裏。我相信你是好孩子,打心眼裏高興。在悲傷的時候,沒有地方可去,是最痛苦的。你就安心住在這裏,嗯?”
    她叮囑着,那眼神好像望穿我的雙眸。“……房租我會交納的。”我心中涌出熱流,激動地說。“在找到下一個住處之前,就請讓我住在這裏。”
    “好哇,你不必客氣。時常做點雞蛋粥,比雄一做的好吃多了。”
    她笑了。
    與老年人兩個人相依為命,是非常令人不安的,而且老年人越是健康就越是如此。實際上和祖母一起生活時,我從來沒有過這種念頭,滿心愉快。但是如今回首往事,不得不産生這種感覺。
    其實我時時刻刻都在害怕“祖母去世”。
    每當我回傢,祖母從擺着電視的日本式房間出來,說:“你回來了。”回來晚時,我總是買蛋糕帶回來。我在外邊過夜,衹要對祖母說一聲,她就不會生氣。祖母是一個很寬厚仁慈的人。我們兩個人看着電視吃蛋糕時,有時喝日本茶,有時喝咖啡,消度睡前的時間。
    從我小時候起,祖母的房間就沒有發生過變化。在這裏我們漫不經心地閑聊文藝界的軼事,抑或當天的瑣事,就是這時談起雄一的。無論我陷入何等令人神迷魂癲的戀愛,無論我豪飲多少酒,醉得歡天喜地,心裏總是挂念着孤零零的傢。
    誰也沒有告訴我,但早已感覺到房間角落裏的氣息席捲而來,令人心驚的冷寂,還有孩子與老人無論過得何等其樂融融,都存在着無法彌補的空間。
    我想,雄一也會如此。
    在那黑漆漆、孤寂寂的山路上,不知何時我也能夠獨立生存,能有所作為呢?雖然在寵愛之中長大,卻總有絲絲寂寞。
    ——不知何時,誰都會變成塵埃,消失在時間的冥冥之中。
    我睜着具有這一切膚體驗的眼睛,在蹣跚而行。雄一對我的反應也許是自然而然的。
    ……就這樣,我意外地開始了寄居生活。
    直到五月之前,我允許自己閑歇無事。這樣一來,每天像是在極樂仙境一般快樂。臨時工還是去做,下班後打掃房間,看看電視,烤製蛋糕,過起了家庭主婦的生活。
    陽光與清風冉冉吹入我的心田,使我十分欣悅。
    雄一上學、打工,惠理子夜間工作,這傢的人難得聚齊。
    開始的時候,我不習慣在完全暴露的地方睡覺。有些東西還要一點點收拾,因此得在原住處和田邊傢之間跑來跑去,我覺得很纍,可是很快就適應了。
    我喜愛田邊傢的沙發,如同那舊居的廚房。在沙發上體味到睡眠。傾聽着花草的呼吸,欣賞着窗簾外邊的夜景,總是酣然進入夢鄉。
    現在想不起來比這更想得到的東西,我很幸福。
    我嚮來如此,不到被逼無奈時總不願意動彈。這次也是實在窮途末路時得到了這張溫暖的床。我真心感謝上帝,儘管不知道上帝存在與否。
    一天,為了整理殘存的東西,我回到了原來的住房。
    打開門之後,吃了一驚。不再住之後,這房間完全換了一副面孔。
    靜寂黑暗,毫無生氣。原來熟悉親切的一切好像全都扭過臉去,不理睬我。我沒有說我回來了,而想說打擾了,然後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
    祖母死了,這房間的時間也死了。
    我實實在在感覺到這一點。我已經無能為力了。衹有離開這裏,別無他法了。在搬出之前,得替舊居做些什麽。我小聲嘀咕着,一邊收拾祖父的舊手錶,一邊擦着冰箱。
    這時,電話鈴響了。
    我思索着拿起話筒。是宗太郎打來的。
    他是我過去的戀人。祖母的病情惡化的時候,我們分手了。“喂喂,是美影嗎?”他那聲音親切得幾乎叫人哭出來。
    “好久沒有見啦!”
    我滿心歡喜地答道。完全沒有羞怯與虛榮,這是一種病態。“你沒來學校,我想你怎麽了,就到處問,後來聽說你祖母去世了,我嚇了一跳……很難過吧?”
    “嗯,是有點慌亂。”
    “現在,能出來嗎?”
    “好吧。”
    說好之後,我漫不經心地擡頭一看,窗外陰沉,昏灰一片。看起來雲片被風吹得飛速飄流。這世上一定並無悲哀,也無他物。一切皆無。
    宗太郎是一個特別喜歡公園的人。翠緑疊映的地方,開闊遼遠的景色,野外,他都喜歡。在大學裏,他也總是呆在院子裏和運動場邊的凳子上。
    衹要想找他,有緑就有他。這已經成了盡人皆知的俗語。他將來想從事與植物有關的工作。我與喜愛植物的男人有緣。
    平和嫻靜時的我,溫和愉快時的他,恰如畫中描繪的一對學生情侶。因為他的愛好,不管是寒鼕,還是其他季節,我們經常是在公園裏相會。可是我時常遲到,又覺得不好意思,就想了個折衷的地點,就是公園旁邊的一傢大酒吧。
    今天宗太郎也是坐在大酒吧裏最靠公園的座位上,望着外邊。
    玻璃窗外,烏雲密佈天空,樹木在風中嘩嘩搖動。我從來來往往的女侍之中穿過,來到他身邊時,他發現了我,燦然一笑。
    我在對面的座位上坐下來說:
    “要下雨了。”
    “不,天會轉晴的。”宗太郎說。“很久沒見,怎麽兩人竟聊天氣?”
    他的笑容令人安然自在。我想,與彼此毫無拘束的朋友午後喝茶,真是一件快事。我知道他睡覺時不堪入目的難看樣子,瞭解他往咖啡裏加入很多牛奶和白糖的習慣,也悉知他為了用電吹風把頭髮弄妥帖時,對着鏡子的那副尊容,傻乎乎而又認真。如果和他還是親密無間的時候,我想會因為擦冰箱磨禿右手指甲,而不能釋然。
    “你現在,”在閑聊之中,宗太郎突然想起似地說,“住在田邊那裏?”
    我大吃一驚。
    由於太吃驚,手裏端着的紅茶杯一歪,紅茶嘩嘩分灑進碟子裏。
    “這已經成了學校裏的話題啦。你真行,就沒有聽到點什麽?”
    宗太郎說着,臉上一副睏惑不解的笑容。
    “連你都知道,可我卻不知道。那是為什麽?”
    我問。
    “田邊的那一位,我說的是以前的那一位,在學生食堂把田邊搞得夠嗆。”
    “哦?是為了我?”
    “好像是啊。不過你們現在相處得很好吧。我,是這麽聽說的”
    “唔,我倒是第一次聽說。”
    我應道。
    “可你們兩人住在一起吧?”
    “田邊的母親(嚴格說來不應這麽稱呼)也住一起的。”
    “哼!扯淡。”
    宗太郎大聲叫到。我過去曾很愛他這種心直口快的性格,可是現在卻討厭,衹能叫人羞怯難當。
    “田邊那傢夥,”他說,“聽說很古怪?”
    “我不大瞭解。”我回答。“我們不大見面……也沒怎麽聊過。我衹是像狗一樣,被領去罷了。對他我一無所知。那場風波,我一點都不知道,跟傻子一樣。”
    “你喜歡他,還是愛他,我不太清楚。”宗太郎說。“不管怎麽說,我覺得挺好。住到什麽時候?”
    “不知道”
    “你要好好想啊!”
    “是啊,是得想想。”
    我說。
    回來時一直穿過公園。從樹叢之中可以清楚地看見田邊傢的那幢公寓。
    “我住在那裏。”
    我用手指着。
    “真不錯。就在公園旁邊。要是我,會早晨五點鐘起來散步的。”
    宗太郎笑着說。他個子很高,我總得仰視。我盯着他的側臉想:我要是這個男孩,一定,一定硬拉着我。去找新的公寓,再拖我到學校去。
    昔日我曾非常喜歡、愛慕他的這種果决幹脆的性情。而且為我自己與他不相配,而憎恨自己。他是大傢族的長子,在傢裏自然而然形成的爽朗性格,格外溫暖了我的心。
    可是現在無論如何,我需要的是田邊傢那種難以言狀的明快和安逸。我不想嚮他表述心緒,也沒有這個必要。與他見面時總有這種感覺。我自己衹能是自己,為此哀嘆不絶。
    “那就再見了。”
    我內心深處有一團熾熱的感情,透過我的眸子嚮他明確地發問:
    難道至今你的心還殘留着我?
    “好好生活吧!”
    他笑了,細眯的眼睛裏顯然存在着答案。
    “嗯,我會記住的。”
    我說着,揮手告別。這份情感就這樣消失在漫無際涯的遠處。
  
    那天晚上,我看錄像帶時,雄一開門從外面進來,懷裏抱着一個大箱子。
    “你回來了!”
    “我買了電子打字機!”
    雄一興致勃勃地說。我最近纔發現,這傢人有着病態的購物癖。所購之物都是大件,主要是電子産品。
    “好哇。”
    我說。
    “有什麽想打的東西?”
    “呃——”我正想打歌詞。
    “對了,給你打通知搬遷的明信片。”
    雄一說。
    “什麽,明信片?”
    “在大城市裏,難道你打算沒有住處,沒有電話地活下去?”
    “可是下次搬傢時,還得通知,怪麻煩的。”
    我說。
    “哎——”
    他好不失望。於是我又轉口相求:
    “那就拜托了。”
    可是剛纔的話題又閃入我的腦海。
    “不過這不合適吧?會給你帶來麻煩吧?”
    我問他。
    “麻煩什麽?”
    他完全不解地愣住了。
    假如我是他的戀人,也會狠狠打他一頓。這一瞬間,我完全將自己的處境置於一邊,對他産生反感。我搞不清楚他這個人,似乎一切都毫不在意。
    “本人此次遷居如下地址,在此恭候信函電話:
  
          東京都XX區XX3—21—1
            XX公寓1002號
             XXX-XXXX
                       櫻井美影”
  
    雄一打了這張明信片,我一氣復印了一大堆(正如所料他傢備有復印機),填上了收信人的名字地址。
    雄一也幫我填明信片。他今天很空閑。他很厭惡空閑,這是纔發現的。靜而透明的時間,與筆尖的聲音一起一滴一滴地墜落。
    外面熱風如同春天颶風一般呼呼地颳着,使得夜色也在搖搖晃晃。我懷着平靜的心情寫着朋友的名字。我無意之中從名單上劃掉了宗太郎的名字。風颳得很猛,似乎可以聽到樹木與電綫搖顫的聲音。我閉着雙眼,胳膊肘支在摺叠小桌上。想像着那聽不到風聲的街市。我不明白這房間裏為什麽有這種小桌子。一定是隨心所欲地生活的她,買了這張桌子。今夜她還是去了酒吧。
    “不要睡呀。”
    雄一說。
    “我沒睡。”我說。“這搬傢明信片,寫起來很開心。”
    “嘿,我也是。”雄一說。“遷居明信片啦,旅途發出的明信片啦,我都喜歡得不行。”
    “不過,”我還是毅然又提出那個問題:“這明信片會引起風波吧?你不是在學生食堂被女孩子打了嗎?”
    “剛纔說的就是這件事呀。”
    他苦笑一聲。他坦直磊落的笑容使我不由一震。
    “所以呢,你可以實話實講。我衹是呆在這兒就行。”
    “別傻了。”他說。“喏,這是明信片遊戲不成?”
    “什麽?明信片遊戲?”
    “不知道。”
    我們都笑了。由此又跑了話題。太不自然了,連反應遲鈍的我都明白過來。定睛看一眼他的眼睛,我猛然醒悟。
    他也陷入極度悲傷之中。
    宗太郎剛纔也說過,田邊的戀人雖然與田邊相處一年之久,但絲毫也不瞭解田邊,因此對他已經厭惡。她說田邊衹把女孩子當成鋼筆一樣的東西來喜歡的。
    我沒有愛上田邊,所以完全理解。對他而言,鋼筆和女友,質量與分量全然不同。世上也許有對鋼筆愛得要死的人。然而這恰恰就是最可悲之處。衹要沒有落入情愛之中,就能夠明白這一點。
    “沒有辦法。”雄一註意到我的沉默,低頭說道。“根本不是你的原因。”
    “……謝謝。”
    我不由自主地道謝。
    “沒什麽。”
    他笑了笑。
    今夜,我纔瞭解了他,我覺得。在同一房間裏住了近一個月,第一次觸及他的內心。這樣看來,說不準什麽時候我會喜歡上他,我這麽想。一旦愛上了,我會主動出擊,緊追不捨,這是我的戀愛方式。不過也許會像雲層中閃出的星星一樣,隨着今天這樣的談話,會逐漸愛上他。
    可是,我一邊擺弄着手,一邊思忖:我得離開這裏。
    因為我在這裏,他們兩人才分手的,這不是很清楚嗎?我搞不明白自己到底有多大毅力,是否現在馬上能夠回到單身生活中去。儘管如此,還是要離開這裏,當真要盡快離開。我的手還在寫着明信片,我想這彼此矛盾。
    我必須離開。
    這時,咔地響了一聲,惠理子抱着一個大紙袋走了進來,我嚇了一跳。
    “怎麽了?酒吧?”
    雄一回過頭來問。
    “過會兒就去,聽着,我買了榨汁機。”惠理子從紙袋裏拿出一個大盒子,興衝衝地說。又買了,我想。
    “我來把它放下,你們可以先用用。”
    “打個電話過來,我去取就行了嘛。”
    雄一用剪子剪着繩子說。
    “不必了,這點事。”
    雄一幾下就打開包裝,取出一臺漂亮的榨汁機,似乎什麽東西都可以製成果汁。
    “我要喝鮮果汁,讓皮膚白白嫩嫩的。”
    惠理子喜滋滋、樂呵呵地說。
    “已經是這把年紀了,不行了。”
    雄一看着說明書說。
    眼前這兩個人是母子之間極其平淡普通的交談,我聽着頭暈腦脹。這就像是《魔女夫人》。在這極為不健康的情境之中,卻有着如此明淨的氣氛。
    “啊呀,美影在寫遷居通知?”惠理子看着我的手。“剛好哇,祝賀喬遷之喜。”
    接着惠理子又遞過來一個包着幾層紙的東西,打開一看是畫着香蕉圖案的精美玻璃杯。
    “用這個喝果汁。”
    惠理子說。
    “用它喝香蕉汁,會很雅氣的。”
    雄一認真地說。
    “哇,真高興。”
    我感動得幾乎哭泣着說。
    我離開這裏時,要帶着這玻璃杯;離開之後,也要常來這裏,給你們做粥吃。
    我沒有說出口,衹是在心裏那麽想。
    珍貴無比的玻璃杯。
    第二天是正式搬離原住所的日子。東西全都清理好了。總算可以舒一口氣。
    午後晴空萬裏,無風無雲,嬌媚的金色陽光射進空空蕩蕩的房間,這裏曾是我的故鄉。
    為了對拖延搬遷表示歉意,我拜訪了房東老伯。
    從小我經常出入這間管理室,喝着老伯泡好的茶,與他神聊。我痛切地感到,老伯也老啦。難怪老婆婆會離開人世了。
    祖母常坐在小椅子上喝茶;此刻我和祖母一樣,也坐在這把小椅子上喝茶,聊着天氣、這一帶的治安,這實在不可思議。
    令人費解。
    ——不久之前的一切,不知為何從我面前匆匆而過,勢不可擋。衹留下孤零零的我,去竭力對付自己的萎靡不振。
    我根本不願承認,疾馳而去的不是我,絶對不是。可是這一切使我從心底深處悲哀。陽光瀉進已經整理幹淨的我的房間裏,散發出過去久居之傢的氣息。
    廚房的窗子,朋友的笑顔,從宗太郎側臉可以望見的大學校園裏的嫩緑,深夜打電話時從另一邊傳來的祖母的聲音,嚴寒清晨的熱棉被,響徹走廊的祖母拖鞋的聲音,窗簾的顔色……墊席……挂鐘。
    這一切。已經逝去的一切。
    來到外邊時,已經是夕陽西斜了。黃昏淡然而臨,晚風颳起,微感膚寒。我在等着公共汽車。風吹拂着我薄薄的風衣下襬。
    公共汽車站隔一條路的對面,一幢高聳的大廈矗立,一排排、一行行的窗口閃爍着美麗的燈光。裏面晃動的人們,上上下下的電梯,都在悄然閃耀,即將融入稀微的暮色之中。
    最後整理出來的東西放在我兩腳邊。我一想到自己此番果真孑然一人時,欲哭不能,心裏莫名其妙地躁動起來,公共汽車拐過彎,駛到前面緩緩停下。人們排隊上車。
    公共汽車裏擁擠不堪。我抓住皮革吊環,用臂力支住前傾的身體。雙眼眺望着晚霞消失於大廈的遠方。
    當我的目光落在即將悄悄爬升的一輪淡月時,公共汽車開車了。
    每當公共汽車咣當一聲停車時,胸口憋悶難忍,看來我已經疲憊至極了。正在如此反復持續之間,我隨意嚮外一望,遠空之中一隻充氣飛艇在飄蕩。
    飛艇順風徐徐航行。
    我高興起來,凝神盯着飛艇。飛艇上有一盞小燈忽閃忽滅,宛如淡淡的月影在空中行進。
    緊靠我身後坐的一位老婆婆,對坐在我前面的小女孩低聲說:
    “喂,阿雪!飛艇,你看,多好看哪。”
    兩人長得極其相像,看樣子那女孩是老婆婆的孫女。也許是由於道路堵塞,車內又擠,小女孩情緒頗為糟糕,她扭動着身體,沒有好氣地說;
    “不知道!那不是飛艇。”
    “也許是。”
    老婆婆毫不在意,仍舊笑眯眯地說。“還沒到啊,我睏了!”
    阿雪不住地撒嬌。
    小崽子,我不由想起了這句髒話,因為我也纍了。我並沒有後悔,又不是衝老婆婆說的。
    “好啦好啦,就到了。喏,你看,後面,媽媽睡着了。你去叫醒吧?”
    “啊,可真是的。”
    阿雪回頭看着在後面遠處座位上打盹的母親,總算笑了起來。
    可真不錯。我想着。
    老婆婆的話是那麽和藹可親,那孩子笑起來馬上變得天真可愛。我好羨慕,可我已經沒有再一次了……
    我不大喜歡“再一次”這個詞具有的傷感的語氣和限定未來的感覺。可是這時閃出的“再一次”異乎尋常地沉重與陰鬱,具有難以忘懷的刺激力量。
    我敢打賭,原來衹盡可能如此淡淡而茫茫地陷入思緒之中。在這搖搖晃晃的車上,雙眼無意中追尋消逝於空中的小飛艇。
    可是當我意識到時,已經淚流滿面,滴濕了胸前。
    我不禁愕然。是我身體機能不起作用了嗎?在這與自己無關的情景中,像酩酊大醉時那樣,淚滴潸然流下,我羞得滿面通紅。連我自己都感覺到了,慌忙下了公共汽車。
    目送着駛去的公共汽車後影,我身不由主地跑進昏暗的鬍同裏。然後我蹲在帶過來的東西之間,黑暗中哇哇大哭起來。有生以來如此放聲大哭卻是第一次。熱淚止不住地往下流,我想起來,自祖母去世之後還沒有痛哭過。
    我並不是為什麽具體事情而悲泣,所有一切都令人催淚欲下。
    忽然我發現從頭頂上明亮的窗口冒出一股股白色蒸氣在黑暗中悠悠飄蕩。側耳諦聽,從那裏傳來幹活時的嘈雜聲,鍋勺聲,碗碟聲。
    ——廚房!
    我的情緒無法抑製地變得陰鬱而又輕鬆,抱着頭笑了一下。隨後我站立起來,抖抖裙子,依照今天回去的約定,嚮田邊傢走去。
    上帝啊,請你保佑我活下去吧!
    我回到田邊傢,對雄一隻說了這麽一句“我睏死了”,倒頭便在床上睡了。
    這是身心俱纍的一天。不過大哭了一場,感覺輕鬆了不少,接着進入甜美的睡眠。
    那一邊好像傳來雄一到廚房喝茶時嘀咕的話:嗬,真的已經睡着了。
    我做了一個夢。
    ——夢中我在擦洗着廚房的水槽,那是今天退還的房間的廚房。
    一切都令人戀戀不捨。地板的卵黃色,是我住這裏時最討厭的顔色,現在要離開了,卻變得叫人難以割捨。
    搬遷準備全都就緒,壁櫥裏,移動餐臺上,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實際上那些東西早已收拾起來了。
    突然,我看見雄一手拿抹布擦着地板。這使我感到莫大安慰。“稍稍休息一會兒,喝口茶吧。”
    我對雄一說。房間空空蕩蕩,聲音格外響亮。給人以極其廣阔的感覺。
    “嗯。”
    雄一擡起臉。我心想:別人傢的地板不必那麽大汗淋漓地擦,更何況就要搬走的房間地板呢。衹有他纔會這麽做。
    “這兒就是你們的廚房啊?”雄一坐在鋪在地板上的坐墊上,接過我給他的玻璃杯,喝着茶說。茶杯已經都收拾了,衹得用玻璃杯。
    “這廚房不錯呀。”
    “嗯,是不錯。”
    我說。我用飯碗喝茶,就像是在茶道會時那樣雙手捧着飯碗。
    房間裏靜謐無聲,就像是在玻璃箱裏一樣。
    擡頭看墻壁,衹剩下挂鐘的痕跡。
    “現在幾點?”
    我問。
    “半夜了吧。”
    雄一說。
    “怎麽知道?”
    “外邊黑,又很靜。”
    “那,我夜逃了。”
    我說。
    “接着剛纔話頭說,”雄一說,“你也打算離開我們傢吧?不要走。”
    這話與剛纔話頭根本沒有關係,我驚異地望着雄一。
    “你可能以為,我也和惠理子一樣,完全是隨心所欲地生活的人。我把你叫到我傢,是認真考慮之後决定的。你的祖母一直很挂念你。最瞭解你心情的人,恐怕是我。要是你完全康復了,真的恢復了精神,我知道,那時我即使攔着,你還是要走的。可是現在你還是不要勉強行事。你沒有可以傾訴苦痛的親人,我們纔代為關照你。我母親掙來的餘錢,就是用在這種時候,不是用來買榨汁機的。”
    他笑了。
    “你就住吧,不要着急!”
    他直視着我,平靜地一字一句說,那副誠意簡直像是說服殺人犯自首坦白一樣。
    我點點頭。
    “……好嘍,再接着擦地板。”
    他叫道。
    我也拿着要洗的東西站了起來。
    我正洗着玻璃杯,水聲中聽到雄一哼唱:
  
    小船靠岸悄靜靜,
    莫要碰碎明月影。
  
    “啊,這首歌,我知道,叫什麽來,好喜歡的。是誰的歌?”
    我問他。
    “啦——是菊池桃子。到處都在播放着呢。”
    “對對!”
    我擦着水槽,雄一擦着地板,我們一邊幹活,一邊合起來繼續唱,深夜裏那歌聲在靜悄悄的廚房裏,十分清徹,悅耳動聽。“我特別喜歡這兒。”
    我唱起了第二段的開頭。
  
         遙遠的
         燈塔,
         旋轉的
         燈光;
         透過叢林密葉,
         照進兩人黑夜。
  
    我們興奮起來,大聲反復唱起來。
  
         遙遠的
         燈塔,
         旋轉的
         燈光;
         透過叢林密葉,
         照進兩人黑夜。
  
    突然,我順嘴說:
    “聲音太大,會吵醒隔壁睡覺的老婆婆呀!”
    說過之後,我後悔不迭。
    正在背過去擦地板的雄一,似乎更早意識到了,他的手完全停下來,轉過臉露出有些尷尬的眼神。
    我不知如何是好,衹得笑笑掩飾內心。
    惠理子百般慈愛養大的兒子,這一會兒一下子變成了王子。他說:“收拾好這裏,回傢路上,在公園天台上吃碗湯面。”
    夢中醒來。
    我發現躺在田邊傢的沙發上,正是深夜……睡這麽早,不太習慣。好奇怪的夢……我思忖着,去廚房喝水。心裏涼絲絲的。雄一的母親還沒回來,已經2點了。
    夢中的感覺還栩栩如生。我聽着濺在不銹鋼水槽的水聲,呆呆地想:沒準真的洗了水槽子。深夜沉寂而孤獨,靜得耳內似乎傳來星星從天空滑過的聲音。滿滿杯水,滲入幹渴的心田,身上一陣冰冷,穿着拖鞋的雙腿不由發抖。
  
    “晚上好!”
    雄一打着招呼。他突然出現在我身後,嚇了我一跳。
    “怎麽?”
    我回過頭來。
    “醒過來,肚子餓了,就想……弄點湯面吃。”
    現實的雄一和夢中判若兩人,他睡眼惺鬆,面目醜陋,口齒不清。我的臉也是哭得腫脹難看。
    “我來給你做,坐着吧,在我的沙發上。”
    我說。
    “噢,你的沙發。”
    他嘟囔着,踉踉蹌蹌地坐在沙發上。
    在不大的房間裏,黑暗中浮現出一盞燈。我藉着燈光打開冰箱門。我切着青菜。在我喜歡的廚房間裏。突然我想起來,這和夢中的湯面偶然巧合,於是背着身對雄一戲謔地說;
    “夢裏你也說要吃湯面吶。”雄一毫無反應。我以為他睡着了,回頭一瞧,雄一正瞪着一雙驚詫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我。
    “你不致於……”
    我說。
    “你先前住處的廚房地板,是不是卵黃色?”雄一自言自語地說“啊,可不是猜謎語呀。”
    我開始不解,隨即頓悟。
    “剛纔幫我擦地板,多謝了。”
    我說。一般說來女性對這類事情領悟得快一些。
    “醒了!”雄一說,又似乎為自己反應遲鈍而懊悔,笑道:
    “你可別把茶倒進玻璃杯裏。”
    “自己倒去!”
    我說,
    “啊,對了,用榨汁機做果汁吧!你也喝吧?”
    “嗯。”
    他從冰箱裏拿出葡萄抽,又興致勃勃地從箱裏掏出榨汁機。
    半夜的廚房裏,響起了榨擠兩份果汁時發出的聲音。我聽那尖銳的聲音,煮着湯面。對此情景,我覺得既非尋常,又無所謂;既如奇跡,又似平淡。
    一種本欲言狀、偏又消逝的淡淡的情感,流進我心胸。路尚遙長。在周而復始、交替輪回的黑夜與清晨之中,不知何時這一時刻也會成為夢。
    “做女人可不簡單哪。”
    一天傍晚,惠理子冷不丁冒出這句話來。我正在看雜志,擡起頭來問是不是指我。這位美麗的母親趁上班前的短暫時間,給窗邊的花草澆水。
    “美影是個有出息的孩子,所以我纔想對你說呀。我抱養雄一的時候,明白了這一點。叫人頭痛的事情很多,很多啊。真正的想成為一個獨立的人,最好是養一個什麽,孩子也行花草也行。這樣才能瞭解自己能力的極限,生存從這裏開始啊。”
    她用唱歌般的語調,敘說着自己的人生哲學。
    “有各種各樣的苦痛吧?”
    我動情地說。
    “是啊。不過人生的成長過程之中,要是不徹底的絶望一次,就不知道自己身上什麽東西,决不可放棄,也就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快樂。我還算是幸運。”
    她說、垂肩的長發沙沙地飄動。苦惱多得令人沮喪,路途險峻使人不願正視……這種日子該何時才能終結啊。甚至愛情,也不能拯救一切。儘管如此在黃昏的斜陽籠罩之中她用纖細的手給草木澆水。在那透明的水流之中,一輪彩虹乘着絢麗而柔和的陽光升起。
    “我能夠理解。”
    我說。
    “我好喜歡你坦直的心哪。養育你的祖母一定是個很好的人。”
    “她是個值得驕傲的祖母。”
    我笑笑。
    “真不錯。”
    她仍背着身笑道。
    我的目光回到雜志上,心裏想到:不能老是在這裏呆下去、這使我難受得頭暈目眩,雖然迅即而逝,但卻真實。
    不知何年何日,我會在他處懷念這裏。
    或者何年何日,還會在這個廚房站立。
    可是現在,這位實力雄厚的母親,那個目光溫和的男孩,還有我,同居一處。這便是一切。我還要長大,還要長大,飽經風霜雨雪,幾番沉淪深淵,幾經苦苦掙紮,幾度重新站立。决不服輸。决不泄氣。
    夢中的廚房。
    我會擁有好多,好多;在心中,在現實,在旅途。在我生存的所有地方,一定會有好多廚房,一人獨有,兩人同有,大傢共有。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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