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 男子漢   》 第一章      獨孤紅 Dugu Hong

作者:獨孤紅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九章 第四十章
第一章 東北,“鬆花江”畔有這麽一座山。 這座山與其說它是在“鬆花江”畔,不如說它座落在“吉林’城西,因為它離“吉林”衹有二十五裏。 這座山,當地人管它叫“老爺嶺”。 這座山為什麽叫“老爺嶺”,無考,不得而知,可是當地人都知道這座“老爺嶺”,提起“老爺嶺”來,還有點敬畏的意味。 關於這個敬字,也許是因為這座山名叫“老爺”,“老爺嘛”無論怎麽說都是高人一等的,要按老奴才說老爺為主,身份之尊,自不必多說。 要按東北的稱呼,“老爺”是爺爺,祖父,那身份,輩份之尊,就更不必多說了。 關於這個“畏”字,這座“老爺嶺”的確能讓人望而生畏,站得稍遠一點看,嶺上林木茂密,鬱鬱蒼蒼,有如雲翳,你就根本別想往裏看,衹是早晚嶺上鐘聲響徹雲天,幾十裏外都能聽得見。 有這麽噴亮的鐘聲,那應該看來嶺上有寺、有廟、有出傢人、有和尚,總之一句話,會是有人住。 可是附近幾百裏之內,就沒人說得出“老爺嶺”上的寺廟是那年那月蓋的,是什麽樣,什麽形式。 也沒人瞧見過“老爺嶺”上的出傢人和尚,更沒人瞧見過每天早晚,其聲響徹雲天的那個鐘有多大。 原因很簡單,一句話,從沒人上過“老爺嶺”。 按說“老爺嶺”就在省城在近,嶺上林木茂密,說是個絶佳探幽攬勝的休閑去處,為什麽沒人去呢? 那是因為當地人怕這座“老爺嶺”,總覺得它神秘,不衹眼見的那麽高,不衹想像的那麽深。 衹覺得它像個張着大嘴的魔,見上去了就別想再回來了,就拿前幾年來說吧!前幾年有些個楞大膽的年輕人,不知天多高,地多厚,憑一股血氣之勇硬進了山。 結果,衹見進去不見出來,一個個像一塊石頭投進大海,全沒影子,就過一點浪花也沒激起。從 所以當地人敬它,所以當地人怕它,所以沒人敢上去,所以沒人瞧見過“老爺嶺”的寺廟,所以…… 它那麽神秘,那麽怕人,嶺上寺廟裏的那些和尚出傢人怎麽敢住呢?那就不得而知了。 也許人傢膽大,也許人傢有西天諸佛可僅恃,不怕什麽邪度妖怪,可也有人這麽說。 “老爺嶺”上或許有寺廟,但那些古寺古剎,長滿了草,塌了塌,毀的毀,根本就沒有人。 有人問了,沒人那鐘怎麽敲的? 誰敲的?自然是那些邪魔妖怪,其用意衹在引誘當地的人往嶺上去,給他們當糧食吃。 說的這麽說,聽的這麽聽,“老爺嶺”的神秘,可怖氣氛陡增數倍,站在遠處看都覺得它懼人。 當然,這說法聽進有識之士的耳朵裏,就會被認為無稽之談,認為造謠生事,鬍說嚇人。 不管怎麽說,“老爺嶺”上的和尚從沒下過“老爺嶺”是實,因為從沒人看見過他們,一個也沒有。 所以,多少年來,“老爺嶺”在當地人的心目中,一直是既想上去看看,而又不敢往近處去的神秘所在。 如今,撥開林木,透過那迷漾的雲霧看“老爺嶺”。 在“老爺嶺”的後山,一塊奇陡如削的石壁前,座落着一座油漆剝落,梁斜柱歪的殘破八角小亭。 小亭的座落處,是石壁前的一塊平地,這塊平地不大,看上去衹能容十幾個人站立。 也許“老爺嶺”林木濃蔭遮天,終年雲封霧鎖,難見天日,所以這地方到處給人一種濕淋淋的感覺,看! 亭後那塊石壁青苔遍布,滑不留手,還滲着水。 亭旁一圈樹木,那數不清的樹葉上都挂着一顆顆的小水珠,就連地上也是潮潮的,似乎水難於透。 總括幾個字,是水氣氤氳,沾衣欲濕。 如今,在這座八角小亭裏那張石榻下,盤膝坐着一個瞎了眼的老人,老人一身白衣,像貌清奇,但略嫌瘦削。 他盤坐在石榻上,兩手放在膝頭,那雙手十指修長,根根似玉,十根指甲幾乎長有數寸。 他就盤坐在那兒,閉着眼,靜靜地,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在八角小亭的外面,緊挨着兩報亭柱,站着兩個灰衣僧人,這兩個灰衣僧人年紀約在七十以上,一個瘦小,一個矮胖,瘦小的膚色黝黑,矮胖的臉色紅潤,長眉,長髯,一般地像貌奇特,不類常人。 這兩個和尚面相對,合什而立,寶像在嚴,神情肅穆,還帶着點恭謹意味,別有一種懼人之感。 他兩個也靜默着不發一言。 這麽一塊地上,就這麽三個人,不,還有 墓地,亭旁那片樹林內人影閃動,其快如電,出現一個身軀魁偉,神態威猛的中年和尚,他直撲小亭。 在他身後,另跟着一個人,這個人既不是和尚,也不是老人,而是個俗裝年輕人。 年輕人有甘多歲,穿一身粗布衣褲,袖子擄着,褲腿捲起,腳下是一雙草鞋。 這年輕人長得很結實,很壯,膚色黑黑的,黑得有點亮,混身透着勁兒,似乎他那身勁兒能推倒這座“老爺嶺”。 這也許跟他過的生活有關係。 他,濃濃的眉,大大的眼,黑白分明,眼神十足,那雙眼神像電又像火,看人一眼會將人溶化,挺直的鼻子,方方的嘴,他要是笑一笑的話,準能讓人瞧見一口好白的牙,可惜這時候他沒笑。 那年輕人身法如電,他卻是跟在身後稍微快一點邁步,而他始終緊跟在那中年和尚身後,半步也沒落後過遠。 轉眼間那中年和尚撲上那塊平地,立即剎住身影,神情一肅,跨前兩步合什躬下身去。 “老植越,少施主到了。” 中年和尚恭謹應了一聲,合什退嚮瘦小老和尚身側。 年輕人在後,中年和尚一退,他立即跨步嚮前,直趨兩名老和尚中間,然後垂手躬身,恭謹說道:“師父,我來了。” 亭中瞎老人一聲輕喝道:“跪下!” 年輕人一怔,但他沒猶豫,也沒問,立即矮身麯兩膝跪了下去,腰桿兒挺得直直的,永遠透着勁,透着力。 他雙膝落地,瞎老人又開口了,語氣和緩,根本不像發怒生氣,然而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俱人之感。 “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麽?” 年輕人忙道:“我不知道,您指示!” 瞎老人道:“山中無甲子,也難怪你不知道,五年前的今天,我把你帶上了‘老爺嶺’……” 年輕人“哦”,一聲道:“師父,可卻五年了……” 陪老人嘴角動了一下,像是笑,道:“可不是麽,日月如梭,一晃就五年了……” 年輕人道:“我怎麽覺得還不到五天!” 瞎老人搖頭說道:“我卻有渡日如年之感,從你來飛爺嶺’的頭一天,我無時無刻不在盼望五年後的這一天到來,如今它終於到了,它終於來臨了,好不容易啊……” 年輕人神情一震,忙道:“師父,您的意思是說……” 瞎老人截口說道:“你還不明白麽?” 年輕人道:“我明白,已經到了時候了麽?” 瞎老人微微點頭說道:“是的,已經到了時候了!” 年輕人眉鋒微皺,道:“那麽快……”瞎老人道:“我衹覺得它慢,怎麽,你捨不得麽?”年輕人雙眉一聳,立刻搖頭說道:“不,師父,我捨得!” 瞎老人“哦”地一聲道:“這倒是四十五個年頭以來,我所聽到的唯一不同的說法,四十五個年頭以來,說捨不得的人都報了心捨得了,但願你這說法跟他們不同的人,做法也跟他們不同。’ 年輕人高揚着一雙漆黑的濃眉道:“我不敢說別的,您既然看中了我,把我帶上了‘老爺嶺’……” “傻子!”瞎老人淡然一笑道:“以前的那些個,不都是我看中怖他們,把他們帶上這‘老爺嶺’來的麽?” 年輕人呆了一呆道:“是不錯,師父,衹是……衹是……我不願多說什麽……” 瞎老人截口說道:“這也跟以往的那些個不同,以往的那些個每當五年期滿,跪在這亭子前的時候,沒有一個不是信誓旦旦,賭下最重的咒,很不得把心掏出來讓我看,可是最後他們畢境一個一個地迷失了……” 年輕人道:“師父,人畢竟是血肉之軀,是很難抗拒一些誘惑的。” 瞎老人訝然說道:“怎麽你的說法老跟以往的那些個不同,他們個個自視很高,幾幾乎把自己當成了聖賢,而你……”話鋒一轉,道:“這麽說,你也難抗拒那些誘惑?” 年輕人道:“師父,我跟他們一樣,也是個人。” 瞎老人突然笑了,道:“不錯,眼前有那一個,不是血肉之軀的人,隨你了,以往的那些個白費了我無數的心血,糟塌了我四十年歲月,讓我嘗到了八次重大的打擊,八次失敗的苦澀,但是我並沒有灰心,也沒有一願不起,於是我捨棄了江湖,捨棄了武林,在平凡的鄉隅裏找到了你,其用意不外是換條路,換個方向,假如我這條路又走錯了……” 年輕人道:“會麽,師父?” 瞎老人像沒有聽見,接着說道:“我不講你,因為你根本就是個平凡的人,不像他們,他們每一個都是江湖上的英雄豪傑,英雄豪傑當然難免,何況你這個出身鄉隅的平凡人……” 頓了頓,接道:“不過有兩點我要告訴你,第一是你除了出身跟他們不同之外,還有一點跟他們不同的地方,那就是他們每一個在離開‘老爺嶺’便迷失在‘老爺嶺’外的世界之外,不久便另有一個人去找他,去完成他沒有完成,或者根本就沒有開始的使命,而你的身後沒有另一個人……” 年輕人道:“為什麽,師父?” 瞎老人淡然一笑,道:“很簡單,我活在這世上的日子有限,而且也沒有能力再去造就第十個了!” 年輕人一震,道:“師父,您的意思是說……” 瞎老人道:“我剛說過,你跟他們不同,他們每一個都是江湖上有了成就的英雄豪傑,而你卻衹是個出身鄉隅的平凡人,他們的武學都有根基,衹要稍加調教就能達到我們的理想,我的要求,而你在武學這方面卻一無所有,我衹得利用這短短的五年工夫,把我的一身修為,一身功力,經由穴道灌輸給你,這就跟把一桶水倒進另一隻桶裏一樣,另一隻桶滿了,而這一隻桶也就空了,點滴不剩,這也就是我要告訴你的第二點……” 年輕人猛然一陣激動,吸聲說道:“師父,您……” 瞎老人微一搖頭,道:“我不心疼,也無所憾,武學本是個個相傳,永繼不絶的,我要不把我這一身所學傳授給個人,他日我就會把它帶進土裏去,那豈不是太可惜了麽?” 年輕人道:“可是您這簡直是孤註一擲……” “是的!”瞎老人微微點頭,說道:“我這是孤註一擲,這就跟押寶一樣,押中了,我就會把以往輸的都贏回來,要不然的話我就會輸得受中空空,一文不明,連最後僅有一點本世光了……” 年輕人道:“您未免太冒險了……” 瞎老人淡然一笑道:“世間事就是這樣,要想成大功,非得冒大險不可,沒有冒大險的勇氣,便無以成大功,不會有豐碩的收穫。” 年輕人道:“可是您……” 瞎老人微一搖頭,道:“別多說了,讓我再告訴你一點,以往的那些個,他們每一個在迷失之前都會有顧忌,在迷失之後都會有恐懼,那是因為他們身後另有別人,所學也足以剋製他們,而你不同,你身後再沒別人,一身所學也無人能剋,所以你不必顧忌,也不必恐懼,想怎麽做就可以怎麽做……” 年輕人道:“我知道我該怎麽做/ 瞎老人沒理會這句話,問道:“你知你所負的使命,所負的任務!” 年輕人一點頭道:“我知道。” “那就好。”瞎老人微一點頭道:“我這個人不是世俗中人,所作所為,一言一行也不願為世俗之禮所拘,我話就說至此。” 年輕人訝異道:“您就這麽讓我走麽?” “那怎麽?”瞎老人笑道:“難不成我得行個隆重的別師排場,召來所有的和尚們觀禮,然後再拿轎子送你下山不成?” 年輕人想笑,但是他沒笑,道:“那我怎麽敢,衹是太急促了&……,,瞎老人搖頭說道:“從五年前的頭一天以至今天,算算有多少個日子在準備了,怎說急促,休作兒女態,下山去吧!” 年輕人遲疑了一下道:“您能容我再留半日—…---” 瞎老人道:“你要幹什麽?” 年輕人道:“我要多陪陪您,然後再到各處去給和尚們辭個行,您知道,這五年來他們照顧我不少……” 瞎老人搖頭說道:“不必了,照顧你,這是他們應該的,至於每隔五年走一個人,他們也已司空見慣了……” 年輕人道:“可是您總得讓我多陪陪您!” 瞎老人笑道:“遲早你免不了一走,多陪半日又如何,四十四個年頭了,這種別離,我們和尚們更習慣……” 年輕人還待再說話,瞎老人臉色一沉,倏揚:“別婆婆媽媽,羅嗦個沒完,要我摸你下山麽?” 年輕人臉色一變,低了頭道:“我不敢,更不願,您傳給我的功夫,五年之後的今天,我必回到‘老爺嶺’來跪在您面前效命,您請保重,和尚們也請保重。” 話落磕頭,倒射飛去,直技進林內不見。 瞎老人沒動,也沒說話,半晌纔聽他問了一聲:“他走了麽?” 三名和尚神情俱震,矮勝老和尚兩眼暴睜,神光外射,震聲道:“您果然把一身功力都給他了……” 瞎老人淡然一笑,道:“這還有假麽?我從不以虛假對人。” 矮胖老和尚身形一陣抖動,斂威講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您作的犧牲太大了。” 瞎老人含笑問道:“值得麽?” 矮胖老和尚肅容說道:“倘能成大功,值得。” 瞎老人道:“那麽,你們看能成麽,我這犧牲收得回來麽?” 矮胖老和尚道:“您睿智,自己該明白。” 瞎老人道:“我是我,我想聽聽你們的看法!” 瘦小老和尚突然說道:“您對這個跟對前八個絶然不同?” 瞎老人道:“你是指傳功?” “不!”瘦小老和尚道:“我是指在遣他們下山之前,您對他們所說的話!” 瞎老人道:“有什麽不同?” 瘦小老和尚道:“對以往的八個,您左叮嚀,右囑咐,要他們矢誓不移,要他們忠心不貳,要他們立盟起誓,唯獨對這一個,您一反過去的做法……” 瞎老人笑道:“他不也跟前八個不同麽?” 矮胖老和尚插嘴說道:“是的,的確不同,單這辭行一語,跟最後那句和尚保重,四十多年來,我這是頭一回聽見……” 瞎老人道:“怎麽樣?” 矮胖老和尚道:“這一個的心性淳厚,該在前八個之上!” 瞎老人淡然一笑道:“這麽說,我這條路倒是走對了!” 矮胖老和尚道:“在這四十多年來,您花費了這麽多的心血,現在總算造就出這個良材,您是走對了!” 瞎老人笑了,道:一卻白白耗費了我四十年歲月,四十年,四十年……” 話聲越來越低,笑容也逐漸斂去,最後,他的神態就跟那年輕人剛纔沒來之前完全一樣。 三個和尚突然合什跪了下去,齊聲說道:“末官等恭送大將軍。” 這地方是“招嶺山”下的一個村子,附近的人管這小村子叫“藏竜溝”,的確,這小村子座落在“招嶺山”的溝裏,狹長狹長的,兩邊都是山。 所謂“藏竜”,那是因為有一年發大水,把這山溝淹了,有條蚊竜藏在這山溝裏,後來水退了,它纔隨水而去,不知蹤影,所以這小村被人叫做“藏竜溝”。 “藏竜溝”這地方也真夠瞧的,衹有百十戶人傢,一半是種莊稼的,另一半是打獵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有的人在山坡上種了莊稼,有的人則上山打了豬,一年辛苦到頭,到了雨多的季節還得防着大水。 “藏竜溝”地方小,可是由於它離“圍場”不遠,離“承德”更近,故而屬於重地,所以一年四季裏,不管是出太陽,颳大風,下大雨,飄大雪,總有些兵馬在附近巡戈。 也因為它處在幾個蒙旗之中,儘管“藏竜溝”住的都是清一色的漢人,可是這地方也總有幾個蒙旗的人進出,拿東西來,換東西回去,要趕上這一陣子,小小的“藏竜溝”可夠熱鬧的。 附近幾個蒙旗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牽着馬,趕着牛來,加上“藏竜溝”這百十傢,居然是萬頭鑽動,熱鬧異常,跟趕會一樣。 所以“藏竜溝”有幾戶人就因為這麽發了一筆不算小,也不算大的財,在“藏竜溝”伊然一方財主,端了起來。 財一發,房子蓋起來了,吃穿也全不一樣了,有一兩傢以前苦哈哈的,如今居然用起人來了。 這一天,也許是熱鬧的日子,裝束跟漢人不同的蒙旗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騎着馬,趕着牛等,打從天一亮起就陸續地進了“藏竜溝”,遠遠望去簡直絡繹不絶。 當然,這些人並不全是幾個蒙旗的人,有別處來的漢人,聞風來瞧熱鬧的,有路過的客商好奇停下,正好藉機會歇腳的,還有那些防鬧事兒,不露真像的神秘人物。 在這些人之中,有一個人,較為奇特,其實也算不了什麽奇特,衹是他那身裝束,雜在這些刻意裝扮,花花緑緑的人當中,顯得有點不平常而已。 那是個年輕人,結實,健壯的年輕人,黑黑的一張臉,濃濃的眉,大大的眼,挺直的鼻子,方方的嘴。 一身粗布衣褲,褲子跟褲腿都捲着,腳底下是一雙已經斷了紹,走了樣的破草鞋,就這麽一身打扮着。 他這一身打扮,像是本地種莊稼的,可是看他那滿身的風塵,滿身的黃土,他又像走了不少的路到這兒來的,應該是外來的。 瞧,肩上橫根根兒,那一頭兒還挑着個小包袱。 年輕人雜在這一行人裏,儘管有不少人對他指指點點,有不少人對他投過詫異瞥。可是他都不在意,兩眼直直地盯在那越來越近的“藏竜溝”口,眼神之中有異采,今人難以意會的異采,他像是想從那狹狹的“藏竜溝”口找出什麽來。 近了,近了,越來越近也越能聽見小小的“藏竜溝”裏的喧嚷吆喝,鬧嚷嚷,亂哄哄的。 終子,他雜在人群中進了“藏竜溝”,一進“藏竜溝”他便門嚮了一旁,身子靠在溝口的石壁上,像根本不知道有不少人從他身邊擦過,兩眼直盯在溝裏那一塊塊的莊稼,一排排的房捨,還有那鑽來鑽去,衣着樸實的男女老少身上。 看着,看着,他的兩眼濕了,使那一對黑白分明的眸子顯得更亮,更有神,半晌過後,他擡手抹了抹眼,挑着包袱往裏走去,那成群的牛羊,處處的地攤兒,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住地在他眼前晃動。 那刺耳的吆喝叫喊聲,不住地往他耳朵裏鑽,走着走着,一個破鑼般吆喝聲鑽進了他的耳朵。 “嘿!快來啊!這兒快哪,要什麽都有,吃的,穿的,用的,老太太用的裹腳布,小姑娘抹的胭脂粉兒,這兒全有啊!” 這叫什麽買賣,連老太太用的裹腳布都有,真是。 年輕人一怔,腳下突然停住了,轉頭凝目一望,身左靠山坡有個地攤兒,一大塊布鋪在地上,上面吃,穿,用,當真是應有盡有,齊全得很,就連玉器,古玩、刀劍,匕首都有,更好的還有幾雙綉花鞋。 攤子後面擺着一張矮腿兒小板凳,小板凳上坐着個矮小的瘦老頭兒,瘦老頭兒是漢人,他偏偏一身蒙旗人打扮,皮祆褲破得東一個洞,西一條縫,頭上扣着一項皮帽,八面透氣,還歪戴着。 上身那件皮祆坦開着,露出那一根根的老骨頭,一塊塊的權皮肉,酒糟鼻子,鬍子像亂草,手裏提着一根馬鞭,不住地在揮動。 就這麽個老頭兒,年輕人瞧着樂了,一咧嘴,好白的一口牙,邁步走了過去。 他過去了,怪老頭招呼上他了:“對,對,這位兄弟,衝這兒來,衝這個攤兒來,我這攤兒上不但應有盡有,而且做得是重望無欺買賣,一宗換一宗,包管你不吃虧,來吧!來吧兄弟,你要點什麽?” 年輕人到了攤兒前,往那兒一站,眼掃上了地攤兒:“嗯’,你這兒東西不少嘛!” “當然哩!”怪老頭兒老眼一瞪,道:“你瞧瞧,別人沒有的我全有,我有的別人沒有,這不是吹,不是擂,兄弟你可以換攤兒瞧瞧去。” 的確,他既不是吹,也不是插,而是實實在在的真話。 年輕人蹲了下來,道:“讓我先瞧瞧。” 怪老頭大方地馬鞭一揮,道:“沒關係,瞧吧!儘管瞧,仔細瞧,別吃了虧,上了當,瞧瞧不會少一塊,瞧中了意咱們再談生意,瞧不中意你走你的,別個攤兒上礁去,我不會說半句難聽的。” 年輕人真瞧上了,瞧着瞧着,他伸手拿起了一柄柄鑲珠玉的匕首,隨口說道:“你這些東西都是那兒來的,這麽齊全,怕要在不少本錢吧!” “當然呷!”怪老頭道:“這些東西都是我天南地北買來的,做生意能怕下本錢麽,怕下本錢就別做生意,回傢摟着銀子吃喝拉撒睡去好了……” 一頓接道:“兄弟,我說我這攤兒上的東西,全是天南地北買來的,可一點不是吹噓,就拿你手上拿的這柄匕首來說吧!它就大有來頭,你兄弟聽說過荊何刺秦王,專諸刺王僚,費富人刺虎口,他們全是用的這柄匕首……” 年輕人想笑,可是他沒笑,衹輕“哦”了一聲。 怪老頭接着吹了下去:“這柄匕首後來幾經轉手,轉到了禁宮裏,可巧那一年我上北京去買貨,碰上了個“問貨”,他帶着它,他不識貨我識貨,請他吃喝一頓就把它弄過來了,如今咱們頭一回碰面,交個朋友,做完了這一回,還有下一回,你衹要說聲要,把它揣進懷裏,投下五兩銀子,扭頭走你的,二話別說!” 倒是幹脆,豪邁兼有之。 年輕人不住地把玩那柄匕首,皺着眉道:“要倒是想要,衹是……” 怪老頭道:“兄弟,還嫌貴麽,我這兒攤兒上的東西要貴,天下可就沒有便宜貨了。” 年輕人搖頭說道:“我倒不是嫌貴,衹要它值,別說五兩,五十兩我也願意付,衹是我怕它來路不正……” 怪老頭眼一瞪,道:“兄弟,你怎麽說?” 年輕人道:“我怕它來路不正,日後惹上麻煩!” 怪老頭一聽這話堅了兩道殘眉,叫道:“兄弟,你可別……我這攤兒的貨全是掏銀子買來的,再不就是拿東西換來的,樣樣來路光明,準保不會有麻煩,兄弟,我是個做生意的,你可別胡亂……” 年輕人一擡眼,道:“我胡亂說麽,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你是幹什麽的!” 怪老頭臉上變了色,往起一站,又坐了下去,直楞楞地盯着年輕人,道:“兄弟,不,您這位是……” 年輕人微一搖頭道:“別管我是幹什麽的,衹嚮我是不是胡亂說,血口噴人。” 怪老頭忙道:“兄弟,不,不,您這位別在意,算我這張沒遮攔的老嘴不會說話,您要是想要,這柄匕首我奉送,就算我嚮您賠個不是賠個禮……” 年輕人微微一笑道:“照你這麽一說,我倒成了黑吃黑了,也好,反正黑了,就黑到底吧!衹是我這個人胃口可大得很啊!” 怪老頭陪着笑臉輕笑忙道:“不要緊,不要緊,咱們交個朋友,咱們交個朋友,您衹管張口,要什麽衹管說一聲,我……” 年輕人用匕首往下一指,道:“我要你這個攤兒!” 怪老頭一怔,道:“怎麽說,您……” 年輕人道:“沒聽見麽,好,我就再說一遍,我要你這個攤兒。” 怪老頭怪叫一聲,道:“那……那怎麽行,我是靠這養活傢吃飯的……” 年輕人道:“怎麽,捨不得麽?” 怪老頭忙道:“不,不,倒不是我捨不得,衹是您行行好,您瞧,我這麽大把年紀了,吃這口飯不容易……” “那好。”年輕人籲了口氣,緩緩說道:“這口飯你留着慢慢吃吧,這兒不乏吃公事飯的朋友,我找他們聊聊,交個朋友去。” 說着,他就要往起站。 怪老頭既驚又怕,兩手一伸,忙道:“別,別,別忙,您這位,咱們好商量……” “別再商量了。”年輕人道:“再商量下去,你連屋後那口放東西的枯並都保不住了。” 怪老頭大驚失色,旋即一徵凝目,詫聲說道:“您這位,您怎麽知道我屋後有口枯井,而且那口枯井是用來放……放……放東西的?” 年輕人一咧嘴,道:“賴大爺,您不認得我了!” (此賴乃耍賴之賴,非姓!) 怪老頭又一怔,道:“賴大爺?您知道我……” 年輕人微一搖頭,道:“看來賴大爺您真不認得我了,忘了,我常幫您搬東西,您在上頭,我在底下,用繩子把您‘買’來的東西,一樣樣地往井裏頭……” 怪老頭兩眼猛地一睜,道:“這麽說,你是……” 年輕人道:“壯子,那個沒爹沒娘的壯子,想起來了麽?賴大爺。” 怪老頭直了眼,嘴裏哺哺說道:“壯子,肚子,壯子,你是壯子,你會是壯子……” 年輕人道:“賴大爺,您一點也認不出來了麽?” 怪老頭突然從板凳上躍起,大叫說道:“壯子,是你這小兔崽子……” 這一聲大叫招來了不少目光。 年輕人笑笑道:“賴大爺,您輕點兒,如今可不算是小兔息瞭瞭。” 怪老頭似乎什麽都忘了,腳踩上了地攤兒,踩壞了好幾樣,一把抓住年輕人壯子,激動地道:“過來,過來,讓我仔細瞧瞧,是不是……” 他睜大了老眼,直楞愣地,突然點了頭:“對,對,沒錯,壯子,是你這小兔息子,好小子,你眉心裏不有顆病麽,錯不了這我記得,就是你,小子,這多年來你跑到那兒去了……” 年輕人壯子皺眉說道:“賴大爺,您輕點兒行麽!瞧,人傢都在瞧咱們。” “管他呢!”怪老頭一揮手道:“瞧瞧有什麽要緊,不疼不癢又不會缺塊肉,你小子不是大姑娘,依賴大爺也不是小媳婦兒,還怕人瞧麽?小子,那一年……我記不得是那一年了,你小子莫明其妙的沒了影兒,害得你賴大爺到處找,都找遍了‘藏竜溝’,喊破了喉嚨,衹差沒翻地皮沒敲鑼了,小子,你可沒把你賴大爺想死,說,你到底那兒去了。” 年輕人壯子道:“賴大爺,您是要做生意,還是……” 怪老頭一點頭,道:“對,我忘了,今兒個不做生意了,小子,來,幫你賴大爺收攤兒,咱們爺兒倆上傢裏聊去。” 年輕人壯子忙道:“不做生意了?那怎麽行?” “有什麽不行麽?”怪老頭兒道:“見了你我就沒這心情了,再說一天不做這生意也餓不死,多做這一天也發不了財,別羅嗦了,快幫忙收攤兒吧!” 他退回了攤兒後蹲了下去。 望着攤兒上那破碎的幾樣,年輕人壯子道:“瞧,都踩壞了!” 怪老頭擡眼一咧嘴,低低說道:“有什麽要緊,反正不花本錢!” 年輕人壯子笑了,跟着蹲了下去。 轉眼之間,東西包成了一大包,怪老頭兒左手提着小板凳,右手就要去提那包東西。 年輕人壯子忙道:“賴大爺,還是讓我來吧!” 不等怪老頭兒說話,伸手抓住那包東西,一掄便上了肩,簡直就像提四兩棉花,全不費勁兒。 怪老頭兒眼一睜,道:“好小子,勁頭兒不小嘛!” 年輕人一咧嘴道:“要不怎麽叫壯子!我是越來越壯。” 怪老頭兒笑了,好樂,一巴掌拍在壯子肩頭,道:“走!” 老少倆順着山坡,沿着無數個地攤兒後往裏走去。 走了兩步,怪老頭兒偏過臉來笑問道:“小子,你還記得你賴大爺住那兒麽?” 年輕人壯子咧嘴一笑,他那笑迷人:“賴大爺,要不要我走前頭帶路。” “行,小子。”怪老頭兒一拍手道:“你帶路,我倒要看看你記不記得了。” 年輕人壯子一聲:“您瞧着吧!”加緊一步越前而去。 走着走着,眼前一條小路橫在眼前,順着山坡婉蜒地嚮上延伸到一片樹林裏。 年輕人壯子毫不猶豫,立即轉身拐彎,踏上了這條小路,怪老頭兒在他身後怪叫一聲趕了上來。 “行了,小子,算你行,虧你還記得。” “怎麽不記得?”年輕人偏過頭來一笑說道:“那時候這條路那天不走上個好幾趟,大黑夜裏閉着眼我也能摸到地兒,賴大爺,‘藏竜溝’這麽多戶人傢,我可衹有您這兒一處能來,常來……” 怪老頭兒賴大爺一擺手道:“小子,提這個幹什麽,人誰沒有落難的時候,你賴大爺年輕時比你還糟,什麽苦日子沒過過?什麽辛酸沒嘗過?那時候我瞧你小子人不壞,就把你當成了自己的兒子……” 年輕人壯子截了口,道:“我知道,賴大爺,所以我心裏一直感激,一直惦念着您,無論走到那兒都沒忘過您……” 賴大爺打着哈哈道:“幸虧你沒忘,你要是忘了,我這個老不死的今兒個就陰溝裏翻船,非連老本都賠進去不可,小子,你還挺會唬人的,這一套那兒學來的。” 年輕人壯子倏然一笑道:“那是送您的,其實我聽見您叱喝,看見您的人,我都想掉眼淚……” “別掉淚,小子。”賴大爺一擺手道:“那不是咱們男人傢幹的事兒,我這輩子就怕瞧人擠眼淚,瞧見就頭大心慌,沒了主意,不過這是說女人傢,要是個大男人傢動不動就掉淚,我會瞧着惡心,拿唾沫啐他。” 年輕人壯子道:“還好我沒掉淚。” 賴大爺笑了:“你小子不同,你就是掉淚我也不會拿唾沫呻你,因為……” 窘迫一笑,道:鋼材我也差點役擠出兩點老淚來!” 壯子笑了,可是他心裏很感動。 的確,賴大爺是這麽個人,這麽個性情中人,外表剛強,一付瘋瘋癲癲,玩世不恭之態,可是內裏他有一付既熱又軟的心腸。 說起來,賴大爺是個下九流的偷雞摸狗之輩,衹會撬門,鑿墻,嚮人伸伸手,連江湖上的育小都不如,“藏竜溝”沒人瞧得起他,可是壯子喜歡他,壯子沒有瞧不起他,因為他瞧得起壯子這個孤兒,喜歡這個沒爹沒娘的野孩子。 別人不知道,壯子明白,賴大爺是世上頭一號大好人。 ------------- 雷霆小組 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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