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评传 杜甫 Du Fu   》 第一回 落葉滿長安 殘照西風 漢傢陵闕  分金貽至契 推襟寒儒 杜老心腸      還珠樓主 Hai Zhulouzhu

作者:還珠樓主 第一回 落葉滿長安 殘照西風 漢傢陵闕  分金貽至契 推襟寒儒 杜老心腸 第二回  季世更何知 三絶補窗高士畫  危機原不計 長亭走雨故交情 第三回  急景正凋年 筆染煙雲惟有餓  考功仍下第 詩成珠玉也長貧 第四回  高誼托風塵 鬥酒衹雞珍遠別  清輝憐玉臂 砧聲午夜感深情 第五回  獻到宮廷 妙筆纔為當世重  躬親隴畝 衷懷始共野人知 第六回  不見鹹陽橋 慘霧彌天 哀鴻載道  同乘颯露馬 長河落日 故友班荊 第七回  積雪行舟 陰嶺光寒林似玉  僵屍委路 朱門肉臭酒如澠 第八回  蠖屈必求伸 杜陵連上三禮賦  水邊多麗影 等閑莫賞麯江花 第九回  須防丞相嗔 墜鈿遺珠不可拾  誰為京國守 千乘萬騎總西奔 第一十回  賊窟逢故人 幸能脫身赴行在  麻鞋見天子 始得歸傢慰妻兒 第一一回  遺恨隱深宮 南內凄涼傷惡媳  民間多疾苦 杜陵停淚寫新詩
第一回 落葉滿長安 殘照西風 漢傢陵闕  分金貽至契 推襟寒儒 杜老心腸 “秦中自古帝王州”。唐朝的京城長安更是歷史上關中最有名的所在。這一座在中世紀比羅馬。米蘭、威尼斯等城市還要寬廣、規模也更宏大的名城,其面積要超過現在的西安六倍以上。全城周圍七十二裏,城北是皇宮。最重要的有“大明”(東內)、“太極”(西內),“興慶”(南內)三宮,稱為“三大內”。其他殿字宮苑還很多,靠近皇城一帶還建有好些王侯將相和近臣貴戚的第宅。城東西共有兩個大市(即市場)和一百零八個方形和長方形的坊(街道),除通往皇宮的大街禦路外,坊與坊之間交織着許多寬廣平直的街道。這裏面住的平民極少,多一半都是公卿大夫之流;再有便是那些繁盛的商店和富傢住宅了。這樣一個全國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的所在地,又當唐朝開元、天寶(唐玄宗李隆基紀元年號)極盛時代,休說皇室宮苑、王侯府第千門萬戶金碧交輝,廣殿崇樓雕甍相望,便是一般富商豪族、士大夫傢也都畫棟朱欄,粉墻雪映,門庭高大,裘馬輕狂。其市廛之殷富、人煙之稠密和飲食服用之講求,簡直說它不完。都城南面是西起秦隴、東徹藍田。綿亙八九百裏的終南山。北面高原上還立着幾座陵墓(五陵),長眠其中的朽骨,都是過去這座大城裏的最高統治者封建帝王。雖然他們生前的赫赫威權早已風流雲散,衹剩下這幾堆黃土在荒煙夕照中供後人諷詠談笑。這一時期仍保持着它的巍巍華表,鬱鬱鬆揪,面對南山,氣勢雄偉。至於渭濱煙樹,麯江花月,韋麯樊川之麗,溫泉雁塔之奇,更無一處不是勝地名區,惹人留戀,水木清華,傳誦古今。 開元二十八年以後,李隆基因為寵愛楊妃,竟不惜以天下的民力物力和朝廷的名位來博取她的歡心。楊氏兄弟(鑽、國忠)姊妹(韓、秦、貌三國夫人)固是列土封侯,大亨富貴,連和楊傢稍微沾親帶故的也都官居顯要,威勢逼人。一女承歡,六親厚祿。裙帶當權,萬姓遭殃,“遂令天下父母心”有“不重生男重生女”之恨。 男女愛情並不决定於年歲。我們自不能說明皇納妃年已六十,玉環專寵當富青春,便否定了雙方愛情的真摯。不過,承襲先人聚斂所得的膏粱子弟當要蕩産傾傢,傢天下的皇帝而要為所欲為,走那亡國敗傢的道路,天下人自然都吃苦頭了:明皇和楊妃的愛情最後給人民帶來了嚴重的災害,也給當事人本身造成了歷史上典型的悲劇。這惡果是怎麽招來的呢?二十世紀的英國皇儲“不重江山重美人”,可以為了情婦敝展尊榮,比翼雙飛,飄然遠行,並不受那一切人為的阻礙,人們也沒有受到他的影響。而明皇卻因過愛所歡引起變亂,以致翠華西去,六軍不發,眼睜睜望着他的心頭愛寵慘死馬剋,埋香黃土,掩面悲咽,無可如何。到了“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人夢”,孤燈挑盡。徹骨相思之時,也衹能把萬分沉痛的心情寄托於虛空渺茫之中,苦尋那臨鄧道士,意圖為他天上人間覓緻芳魂,重溫“密誓”,受製於媳,長恨以終,豈不正是當時社會所造成的麽? 李隆基以前就常臨幸儷山,入浴溫泉。這一專寵楊妃,華清宮更成了他經常往來之地。遇到鼕日前往避寒,甚而要到開春纔回。皇帝遊樂實在太不簡單!休說六宮粉黛,翠葆霓旌,保駕羽林,隨行文武,而楊氏兄弟姊妹五傢人馬的冠裳佩飾又都自成一色,五隊連行,鬢影鞭絲爭奇競勝,所過之處珠礬錦綉燦若繁霞,繽紛眩目,照耀通衙。那一種富麗豪華的情景直非尋常所能想見。許多奔走趨奉的大小官吏還不在內。這一來,連整個京城內外的市面都引起了蕭條,浪費人力物力之巨真個驚人。 天寶五載(天寶三年五月改年為載)九月下旬,李隆基和愛妃楊玉環日前移駐華清,照例又帶走了許多朝臣親貴,隨從軍侍。已涼天氣,時近黃昏,悲風怒號,塵霧彌漫,官道上平日“車如流水馬如竜”的盛況已不再見。衹是兩行衰柳,敗葉搖風,黃雲蔽日,驚沙掠地。那被狂風捲起來的殘枝落葉滿空飛舞而下,落到地上,滴溜溜不住滾轉,水一般朝前涌去,通沒有一個停歇。暗淡的殘陽曉照中,遙望別具形勝的五陵北原,固早為萬丈風煙所掩,連那巍峨壯麗的長安城也失去它原有的光輝。衹依稀現出了一點輪廓,城內外那麽多的金碧樓臺、園林亭館,更看不見一點影於。各地村落中以前尚能生活的農夫,因近年徵役頻繁,田多荒蕪,也十九全家愁顔相對,極少有人進出。大片肥田沃野衹是土於草枯,空蕩蕩地形成=種荒涼景象。寬闊的官道上僅有幾個人,前後零散在風沙中掙紮着往南門走進。內中一個中等身材、頷有微須、貌相清癯的中年人便是本書要寫的詩人杜甫。 杜甫字子美,祖籍原是京兆(長安)杜陵。因他十三世祖晉代名將杜預的曾孫杜遜於東晉初年遷居襄陽,成了襄陽杜氏的始祖,故史書上說他是襄陽人。實則杜甫生在鞏縣城東二裏的瑤灣。從他的曾祖依藝起已遷居於河南鞏縣了。自他遠祖杜預以來,文武兩途仕宦不絶,他的外祖崔傢更是曾和皇室通婚的大士族。他雖然生在這樣一個閥閱名傢、簪纓世裔、“奉儒守官”一脈相承的士族家庭裏,他的祖父杜審言也先後任過膳部員外郎和修文館直學士,但是文人習氣很深,中間又經貶滴,並未留下多少傢産。父親正當兗州司馬,又是一個小官,俸給有限。他嬰年失母,幼時多病,有相當長一段兒童時期寄居在洛陽建春門內仁風裏的二姑傢中。從小天分就高,更喜勤學,在他姑母的慈愛教養下,非但傢學淵源,七歲就會作詩。大來連書畫音樂、騎馬試劍也都無不通曉。這時,他的傢境還不算壞,人又自負才華,“讀書破萬卷”,胸懷大志。“裘馬輕狂”,對武功則崇拜他的遠祖杜預,意圖不昧“傢碑”(杜詩“吾傢碑不昧”),比於稷契(上古名臣);對文學又景慕他的祖父杜審言使“屈(原)、宋(玉)衙官”、“羲之(晉代名書傢王羲之)北面”的放言高論,目無餘子。於是年纔十九,便有“四方之志”,北渡黃河,始涉郇瑕(山西猗氏),次歲南遊,遍於吳越,這初期三四年的漫遊,使他見識到了許多事物,覺着自己學問更高,眼界日廣,取功名如拾芥。開元二十一年,長安一帶發生水災,李隆基帶領文武百官遷往東都(洛陽)。杜甫藉着應考,看望老年的姑母和一些親友,正是一舉兩得,便先回到鞏縣故鄉,請求縣府保送,再回洛陽應試(唐代科舉,由考功員外郎主考,人們稱他為考功試。開元二十五年,因考功郎李昂受了舉人責間,始改為禮部侍郎主考,由此人們又改稱為應禮部試)。初意以為功名有望,手到拿來,哪知鄉貢考試並非容易。這年錄取的進士共衹二十七名,而投考的人將近三千。彼時的考試既重權位,復尚虛名,人情請托,關節通行,常使才人飲恨,寒士吞聲。開元之未其弊尤甚。像他這樣一個初涉名場、無人援引、尚未知名的儒生,想要金榜題名,春風得意,自然是個夢想。當年下第之後,覺着還是自由散漫的生活可以隨意所如,第二年慨然又起壯遊之思。先到山東兗州省親,再遊齊趙(今山東與河北省南部),開元二十九年纔回洛陽,並和司農少卿楊怡之女結了婚,夫妻也頗恩愛。兩次十年的漫遊,雖然結交了好些氣味相投的朋友,但這些都和他一樣遭逢不偶的文人才士,衹能在一起煮酒談詩,騎馬射獵,並沒有一個能夠加以援引,使其從此置身青雲,成就他理想中事業的人物。他最親愛的姑母便在此時死去,心情本就悲傷,又見洛陽雖然文物繁富,人情卻是非常勢利,越發加重了苦悶。 天寶三載四月,杜甫忽然遇到當時號稱滴仙的詩人李白。自來文人多半相輕,這兩位偉大的天才詩人卻是一見如故,成了詩文骨肉之交。杜甫非但被這位青蓮學士的風采所吸引,並且還受了他功成身退。遊俠好道,意圖煉丹求仙以超然物外。解救自己,始終不滿現實的影響。 李、杜二人非常投機。除在一起樽酒論文,同榻夜話而外,還同到梁(開封)、宋(河南商丘)去尋采瑤草。後又深入到道傢聖地王屋山上的小有清虛洞大,意欲尋仙修道,采取靈藥。雖然他們想參拜的有道之士華蓋君並未成仙而死,不得不走回頭路。他們的才華意氣依舊飛揚,上下古今不可一世。李、杜二人在歸途中又遇到另一位詩人、杜甫的舊交高適。這三個好朋友在一起,不是孟諸(平原單縣的大澤)秋獵,琴臺(在單縣)浩歌,便是南瞻芒腸,北望渤海。舊好新知同此歡聚,豪情勝概旁若無人。 秋後,高適南遊楚地,李白因事暫離,杜甫也做了北海大守李豈的座上客。不久,李自由紫極宮去領道篆回到究州,杜甫又尋了去。知己相逢,友情自更深厚。無奈好景不常,離長會短。李白要重遊江左,杜甫也因先後在外流浪了十幾年,平生抱負絲毫不得施展。父親杜閑又轉任了奉天(陝西乾縣)縣令,屢次來信要他西上長安,再作求名之想。這兩個好朋友從此分手,便成永別,各有幹秋,更不再見。 杜甫匆匆趕回洛陽,和愛妻略微商計傢務,先到父親任上省親,再往長安求名。孤身客館,東食西宿,並無一定住所。他嚮來有出無進,此時家庭人口漸多,生計日絀。以前的放浪形骸、裘馬輕狂雖已不可復得,仗着父親仍當着縣令,還沒有到那裘敝全空,凄惶窮路,“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晴抱着無限悲辛去接受人傢“殘杯冷炙”的地步。人又慷慨豪爽,一到長安便交了好些朋友。所結交的十九雖是落魄文人、失意寒酸,對於那些有類行屍的冠裳架子仍是心存鄙視,極少登門。衹管隨便寫上一首詩,說些違心之論,去投刺朱門。恭維權貴,成為當時的風氣,賢者不免,無足為怪。這位生具做骨俠腸而又出身士族。目空一切的天才詩人還是本心所不屑為的。 這日午前,杜甫見秋風獵獵,塵霧飛揚,一時無聊,備些酒肉,約同華原縣尉孫宰和鹹陽幾個士人在客捨裏飲酒談笑,不打算出門了。醉飽之後,忽然想起,新交好友鄭虔多才多藝,人又極好,偏是落拓風塵,久不得意,寄居在城南貴人坊後一條偏僻的小巷內,傢況本就清寒,常時無米為炊。眼看秋末鼕初,定難度日。這樣大的風沙天,不知是何光景?當時勾動俠腸,意欲送他一些銀錢,以盡朋友之道。 孫宰和另一士人王倚最佩服杜甫,見他仍要出門,再三勸阻,說:“這樣大的風沙,馬都難行,你如何隔老遠趕進城去?” 杜甫一想到這位苦對秋風、衣食兩缺的才人,心直發惻,哪裏還聽勸阻?乘着酒興,連馬都不要,徒步起身,急匆匆往城裏跑。好容易冒着風沙走進安化門城洞(又名鼎路門,城南三門之一),忽然一陣狂風夾着大蓬沙土迎面吹來。當時把氣閉住,跌跌蹌蹌連往後退了好幾步纔得站穩。剛把身子折轉,喘籲籲亂噴口水,一面用袖口去擦那眼角邊的風沙,忽聽連聲暴喝,眼前人馬鞭絲亂晃,慌不迭往旁一躲,城裏順風馳來的六騎快馬,已被那大股旋沙簇擁着一瞥而過。馬上人連聲怒吼,氣勢洶洶,鞭剛揚起,又被急風蕩開,空自發威,一下也沒打落,馬已嚮前馳去。悲風怒號中,休說蹄聲,連馬身上的駕鈴都被風吹啞,聽不出來。杜甫驟出意外,幾乎受了一場大辱,心中自是氣憤。手指來路,剛開口要駡,忽然看出後面兩騎錦衣花帽,穿着皇宮內侍的裝束,知是趕往靦山給帝妃送那遠方貢品的太監衛士,見人馬業已去遠,話到口邊又收回來。衹朝地上啐了一口,仍往城裏走進。 城門洞的風沙一陣接一陣,大得出奇,使人眼迷氣堵,舉步皆難。杜甫順着墻邊背風倒退而行。等到硬挺過城門洞,人已被風吹得前後心冰涼,牙齒都戰。幸而城內風力稍緩,路也快到,忙往路東貴人坊後趕去。路隔不遠,風又改由身後吹來,當時身上一輕,步履加快。不多一會便自趕到。一路急趕,還喘着氣,連鼻涕都顧不得擦,伸手先去拍門。 鄭虔傢住陋巷矮屋之中,四壁蕭然,傢無長物,光景甚是貧寒。這日見秋風凜冽,想起快要人鼕,子女尚着單衣,心先發寒。天氣又冷,由午後便裹着一床夾被,在鬥室之中悶睡。望着缺腿畫案上那幅新畫成的“終南春霽”得意之作已為塵沙所掩,成了黃色,衹微微嘆了口氣,也懶得起來收拾。鄭妻因平日門無車馬,這樣風天更不會有人來,早把門關了個緊。跟着便去堂屋縫補舊衣,準備給丈夫兒女穿在外衣裏面禦寒,等熬過深秋,到了鼕天再打主意。縫補完後,還要忙着準備夜來的自水淡飯,所以連丈夫都顧不得去看,心情很亂。兩個兒女年幼怕冷,躺在旁邊榻上舊被裏面,等母親給他們補好衣服再起來穿,已沉沉睡去。風是呼呼亂響,來客又出意外,哪還聽得出有叩門之聲。 杜甫見門久打不開,疑是出了什麽變故,看望之心更切。一時情急,便不再拍門,竟去繞墻狂呼起來。 側面墻低,相隔鬥室甚近。這一帶又是朝西,鄭虔剛有些發睏,忽聽風聲中有人在喊:“鄭兄!”先還不信此時有人來訪,後聽連呼不已,睜眼靜心一聽,竟是新交好友杜甫聲音,心中一喜,急匆匆由床上縱起,連鞋都顧不得蹬好就往外跑。起得太猛,身上裹的那床夾被也忘了掀去,吃門縫一夾,掉了下來。耳聽杜甫還在門外急喊,百忙中竟將被順手抓起,仍然披在身上。口中連聲答話,往外便跑。 鄭妻剛把舊衣補好,忽聽連聲呼喊,隔窗窺見丈夫滿頭亂發,由旁屋奔出,身披着一床舊夾被,被風一吹,鼓綳綳蝴蝶也似飛起老高,形態很怪。心裏一驚,連忙開門追出,見丈夫業已不再喊叫,正往街門猛撲,越發驚疑。剛急呼得一個“你”字,砰的一聲,眼前一暗,灰匆匆一片東西業已當頭罩下,心又一急。等掀起一看,正是丈夫身上披的那床夾被順風吹來。同時街門開處,走進一人、風沙影裏認出是丈夫新交的好友杜甫,心中一喜,忙又縮退回屋。 杜甫剛聽出鄭虔似在裏面回應,趕回門前,鄭虔已將街門大開,忙搶上前,將手握住。覺出對方的手竟比自己還涼,衣服也甚單薄,心裏一酸,當時沒好開口。 鄭虔笑說:“外面風大,進屋再談。”就勢拉了杜甫往裏走進。 鄭妻因天快黑,來客又冒着風沙走來,一回屋便拿起一件新補的小夾襖朝炕上扔去,將年纔十歲的女兒喚醒,要她起來幫忙。正忙着去點燈,忽聽外面砰砰亂響,暗笑:“這兩人真怪!一個甘冒風沙,遠道來訪;一個空𠔌足音,喜迎佳客,連門都忘了關。如其被風吹倒,看你怎麽辦?”忙又趕出把門關好,再趕回屋。先把僅剩的一點燈油添在燈碗裏面,多加上一根燈草,端嚮東屋,剛進門,便見賓主二人並坐榻上,爭相笑語,手還在那裏拉着,打了火種,點燈一看,來客一身整齊衣冠業已布滿塵土,臉也成了灰黃色,忙道,“你還不請杜兄把衣冠脫下來撣一撣土?我打洗臉水去。” 杜甫喊了聲“大嫂”,正要起立行禮,鄭妻已匆匆走出。 鄭虔這纔發現杜甫須發皆黃,不禁哈哈大笑,忙取撣帚剛幫助杜甫把身上的灰塵撣淨,見長女阿騖拿了一件新補的夾襖走進,這纔想起身上有些發冷。隨手接過,添在長衣裏面,果然暖和了此 跟着鄭妻打來一盆溫水。杜甫纔覺出耳鼻等處連口裏都有沙土,好生難受。正想等鄭妻走後洗漱,忽見鄭妻在嚮鄭虔耳語,面有笑容,知道主人用意,忙將身帶的十兩銀子取出,笑對鄭虔道:“小弟旅費尚不缺乏,前日韋左丞(濟)來訪,又送了我些銀子,正好轉贈吾兄,略供暫時柴米之費,或是添製兩件粗布衣服。小弟還要擾你一餐,就便暢談些時纔走呢。” 鄭虔隨手將銀子接過,轉交鄭妻,笑道:“我們鄰傢也非富有,母雞留着下蛋,不肯賒欠,原是難怪。如今有了銀錢,或藉或買,當可通融,能夠弄點酒來那是更妙。真要什麽都辦不到,杜兄我輩中人,决不嫌我傢的粗茶淡飯寒酸本色,因而不作長夜之談,減卻我二人的清興。你和阿鴛快分頭想法子去!莫輕度過這秋夜良宵就是佳事,別的都等明天再說罷。” 鄭妻知道杜甫所居頗遠,當晚趕不回去。一聽丈夫留客下榻,對方神情也頗高興,方覺此人真個好極,猛瞥見榻上還是空的,剛把眉頭一皺,再一轉念,忽現笑容,連聲應諾,並囑鄭虔先將室中塵土掃淨,匆匆帶了女兒走出。 杜甫一面忙着洗漱,一面回顧主人,笑道:“遇到這樣天氣,知己談心正是樂事。兄便不留,小弟也不會走了。” 鄭虔哈哈笑道:“這話說得對,休看我們薄酒寒齏,粗茶淡飯,但是吾道不孤,襟懷自朗,同聲相應,共話秋宵。且比那緑酒紅燈、哀絲豪竹別具清標呢!”說罷,又和杜甫相對撫掌暢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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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落葉滿長安 殘照西風 漢傢陵闕  分金貽至契 推襟寒儒 杜老心腸
第二回  季世更何知 三絶補窗高士畫  危機原不計 長亭走雨故交情
第三回  急景正凋年 筆染煙雲惟有餓  考功仍下第 詩成珠玉也長貧
第四回  高誼托風塵 鬥酒衹雞珍遠別  清輝憐玉臂 砧聲午夜感深情
第五回  獻到宮廷 妙筆纔為當世重  躬親隴畝 衷懷始共野人知
第六回  不見鹹陽橋 慘霧彌天 哀鴻載道  同乘颯露馬 長河落日 故友班荊
第七回  積雪行舟 陰嶺光寒林似玉  僵屍委路 朱門肉臭酒如澠
第八回  蠖屈必求伸 杜陵連上三禮賦  水邊多麗影 等閑莫賞麯江花
第九回  須防丞相嗔 墜鈿遺珠不可拾  誰為京國守 千乘萬騎總西奔
第一十回  賊窟逢故人 幸能脫身赴行在  麻鞋見天子 始得歸傢慰妻兒
第一一回  遺恨隱深宮 南內凄涼傷惡媳  民間多疾苦 杜陵停淚寫新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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