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百态 溫泉   》 第一章-1      居伊·德·莫泊桑 Guy de Maupassant

小說以女主人公剋莉絲蒂娜的愛情遭遇為主綫,忠實生動地敘述了封建貴族階級沒落、資産階級興起的新舊交替過程。作者運用輕快靈活的筆法,塑造了貴族階級、資産階級、法國外省富裕農民及醫生等鮮明的人物形象,對人物的內心活動進行細緻入微的描述,並結合人物的心理變化來寫景抒情,從而使這些人物,即使是次要人物,也個個活靈活現,神形兼備。
第一章-1 第一章 那些慣於起得早而最先去沐浴的人,已經從浴室裏出來了,他們或者是兩個人並排或者是單獨地在大樹底下,沿着那條從昂華爾的山隘流出來的溪河慢慢地散步。 別的浴客從昂華爾鎮上走過來,隨即匆匆地進了浴室。那是一座大的建築物,底層專為溫泉治療而設,二樓是樂園,咖啡座和臺球室。 自從盤恩非醫生在昂華爾山𠔌的盡頭髮現了這股泉水——他稱做盤恩非溫泉——以來,當地和附近的幾個地主們,膽怯的投機事業者,就打定了主意,在倭韋爾尼省①的這個風景幽絶的小山𠔌中央,造了一所可做各種用途的大房子,能夠同時供治療和娛樂之用,房子下層出賣礦泉,淋浴和盆浴,上層呢,甜味燒酒、啤酒和音樂,自然的環境雖然荒野,卻很教人快樂,隨地都有很高的慄樹和核桃樹。 ①倭韋爾尼是法國舊日的一個省區的名稱,位置在中部偏南之處。十八世紀之末,它被分為甘大爾省,駝姆高峰省,阿利埃省等行政區域。但一般語文上仍多襲用舊日省名。此省區內有高山峻嶺和很多的死火山噴口,也有肥沃平原。昂華爾鎮在駝姆高峰省境內。 為了造一個在任何溫泉城市不可少的風景區,他們沿着那條小溪圍了一部分凹地;在那裏開了三條小徑,其中一條幾乎是筆直的,另外兩條都是彎彎麯麯繞着的,在第一條盡頭地方,引了一道由泉水源頭上分過來的人工泉水,使它在一個用水泥砌的大水槽裏涌上來,水槽上面蓋着一個茅草頂棚,用一個被大傢親昵地稱呼做瑪利的,神情冷淡的婦人管理着。那個沉靜的倭韋爾尼婦人戴着一頂永遠雪白的小帽,全身罩在一條掩住工作服的永遠很潔淨的大圍裙裏,每逢望見有一個浴客在小徑上對她走過來,她就慢慢地站起了。認清楚了那個人,她就在她那口活動的玻璃小櫃子裏揀出了那個人的玻璃杯,隨後用一隻裝着長柄的鋅質小瓢從從容容把泉水裝滿了杯子。 浴客神色黯淡,微笑了,喝完了水,交還了杯子,一面嚮她說:“謝謝,瑪利!”隨後轉過背來走了。於是瑪利重新坐在她那把麥稭靠墊的椅子上,等候接着而來的浴客。 浴客們的人數並不多。昂華爾溫泉站是在六年之前纔開始接收病人的,經過六年的營業,顧客的人數比第一年開幕的時候多不了好多。那一共約莫有五十來人,主要部分是為了欣賞當地風景來的:首先因為昂華爾這個小市鎮的令人神往的美,它是完全淹沒在參天的大樹叢中的,彎麯的樹幹粗得像房子那樣大小,其次因為山嶺重重疊疊,素來以富於隘道出名,尤其那一段異樣的小山𠔌對着倭韋爾尼省的大平原展開,卻突然在那座竪着好些死火山的噴口的高山腳下終止,在一條形態獰惡崢嶸的裂罅邊終止,裂罅當中滿布着崩塌了的或者尚未崩塌而使人感到威脅的岩石,有一道溪水對着好些巨人樣的石頭頂上像瀑布一樣直落下來,在每一塊石頭前面形成一個水蕩。 這溫泉站正像一般的溫泉站一樣,也是由一本宣傳小册子開始的,當時小册子的作者就是盤恩非醫生。他首先用冠冕的和感嘆的文體來極力贊美本地的阿爾卑斯山式的吸引力。他衹用些經過選擇的和表示華美的形容詞,那些製造印象不着邊際的形容詞。他說附近各處都是清幽的:滿是美不勝收的或者明媚可愛的風景。那些近在咫尺的散步地方,也都有一種能使藝術傢和遊覽者精神感動的奇景。隨後,小册子的敘述突然不用轉折,就落到盤恩非溫泉的治療功用上去了,說溫泉含有重碳酸????、鈉質的、混合的、輕酸性的,而且還有鋰有鐵等等……能夠治好一切病癥。他並且列舉了那些病癥,合而稱之為:“特別臣服於昂華爾溫泉的慢性或者急性的病癥”;列作一張分門別類而對於種種病人都有安慰力的長單子。小册子的末尾,載出有關日常實際生活的情形,例如住宿和飲食以及旅館的價目。因為昂華爾鎮的三傢旅館,都是和這所醫療娛樂兩者兼營的浴室同時涌現的,那就是大光明旅社,簇新地建在那個俯瞰溫泉的山𠔌坡兒上;溫泉旅社,是舊日客店重加粉刷的;韋代葉旅社,是收買三棟相連住宅再打通合併做一棟改造的。 除了三傢旅館同時涌出之外,隨後某天早上,鎮上又發現有兩個新醫生佈置了診所,誰也不很明白他們是怎樣來的,因為在溫泉城市裏,醫生們都好像從泉水裏冒出來似的,如同氣體泡兒一樣。這兩位新醫生就是何諾拉醫生和拉多恩醫生:第一位是倭韋爾尼人,第二位是從巴黎來的。一種猛烈的怨恨隨即在拉多恩醫生和盤恩非醫生之間爆發了,而何諾拉醫生,那個鬍子颳得很幹淨和衣服穿得清潔的胖子,素來是微笑的和柔和的,嚮第一位伸着右手,嚮第二位伸着左手,和他倆的關係都保持得不壞,但是盤恩非醫生卻以昂華爾的溫泉站和浴室的醫務視察頭銜統製着全局。 這頭銜是他的勢力,而浴室是他的所有物。他在那兒消磨白天的光陰,並且有人說他黑夜也不走開。早半天,他百十來次從他那所緊靠着鎮上的住宅走嚮他在浴室門口過道右邊設立的診察室;如同一隻躲在網裏的蜘蛛似地,埋伏在那兒,窺探病人們的來來往往,用一副嚴厲的眼光監視自己的病人,用一副憤怒的眼光監視其餘兩位醫生的病人。他幾乎用一種像是海船船長的姿態去招呼大傢,而對於新到的病人,不是使得他們微笑,就是使得他們恐怖。 這一天,他正提着一陣快步走來了,快得使他那件舊式方襟大禮服①的兩幅寬大的衣襟,飄動得像是兩衹翅膀;忽然聽見有人叫着:“醫生!”他立刻停住了腳步。 ①方襟大禮服和絲光高型大禮帽,在歐洲一般都要到盛大的禮節場面上纔有人用,但是在法國,凡是愛擺空架子的人,隨時都愛穿戴這兩件東西。 他的身子轉過去了。他那副幹瘦的臉,挂着好些在縫兒裏像是發黑的摺紋,長着好些不常修剪的灰白鬍子,因此顯得又皺又髒,這時候他極力微笑着;並且脫了他那頂破損而又染着油污的絲光高型大禮帽②,露出了滿頭的灰白頭髮——這頭髮就是他的競爭者拉多恩醫生用嘲笑口吻換一個字稱為“灰塵頭髮”的。隨後他嚮前走了一步,鞠了躬,低聲說: ②參閱前條註釋。 “早安,侯爺,今天早上您可好?” 一個修飾得很仔細的矮個兒,洛佛內爾侯爺,嚮醫生伸着手,回答道: “很好,醫生,很好,至少不算壞。我始終還有些腰痛;不過總算是好了一些,好得多了;而且到現在我為了它還不過洗了第十次溫泉浴。去年我一直要洗到第十六次纔有些效果;您可記得?” “是呀,我記得清清楚楚。” “不過,這並不是我想嚮您說的。我女兒今天早上到了這兒,我所以想首先跟您談談她的情形,因為我的女婿昂臺爾馬,韋林·昂臺爾馬,那個銀行傢……” “是呀,我知道。” “我的女婿有一封寫給拉多恩醫生的介紹信。我呢,我衹對您有信心,所以我央求您答應先到旅社走一趟,先走一趟……您可明白……我寧願先把事實跟您坦白說……您現在可有時間?” 盤恩非醫生重新戴上帽子,很受感動,很不安。他立刻回答: “我有時間,馬上可以去。您可願意我陪了您去?” “那是當然的。” 他們立即對浴室轉過背來,提着快步由一條彎彎的小徑往坡上嚮着大光明旅社的大門走;那旅社當初為了使旅客們望得見一點風景,正造在山坡上。 走到二樓,他們就進了一間客廳,那是同洛佛內爾和昂臺爾馬兩傢住的那些屋子相連的客廳;這時候侯爺讓醫生獨自留在客廳裏,自己卻去找他的女兒。 他幾乎立刻就帶着她轉來了。那是一個金黃頭髮的青年婦人,身材不高大,血色不充足,相貌很漂亮,神情像是個孩子,但是那雙大膽地睜開的藍眼睛對人發出一種果斷的顧盼,因此使這個嬌小玲瓏的人,取得了一種剛毅而嫵媚的情趣和一種罕見的個性。她並沒有什麽大病,不過泛泛地不舒服,發愁,無所為地一動就哭,沒來由地發脾氣;概括說來,多少害着貧血癥。此外,她很盼望有一個孩子,而結婚兩年以來,她徒然等候着。 盤恩非醫生肯定昂華爾的溫泉是可以有特效的,他立刻開方子。 他的方子素來像是一份公訴狀,外貌是顯得怕人的。 方於是寫在一大張小學生用的白紙上面的,列成好些條文,每條字數各有二三行不等,字體狂亂,盡是刀尖子一般凌亂伸起的字母。 條文下面列出種種應當由病人在早上,中午或者晚上空肚子去服的藥水、藥丸、藥粉、前後相接,神態猙獰。 所以一看方子,旁人總以為讀到了一篇這樣的東西:“案據某某先生身染某種慢性的無法治療勢必致命的病癥,他應當服吃下列各種藥品: “第一項——應當服些硫酸奎寧,這藥必然使他耳聾和失去記憶力; “第二項——應當服些溴化鉀,這藥必然使他倒胃口,削減一切機能,多生包癤和鼻息發臭; “第三項——應當服些碘化鉀,這藥必然使他身上的一切分泌腺,腦部的和其餘的全體幹枯,並且在不多的時間內,使他變成陽痿以外,還變成一個傻子; “第四項——應當服些水楊酸鈉,這藥的治療功用還沒有證明,不過病人服用以後,仿佛會在閃電般的情形之下忽然身死。 “並且同時可以服點使人發癡的三緑乙醛,服點毀敗視官的顛茄;而一切使人敗壞血液,腐蝕器官,消耗骨骼的植物溶液和礦物調合劑,都可以多少服一點,使得不死於病的人必死於藥。” 醫生在那張紙的正面和反面寫了好久,隨後,如同一個法官簽署一件死刑判决書似地簽了名。 那個青年婦人坐在對面瞧着他,她幾乎忍不住要大笑,她的嘴唇角兒已經有點兒動了。 他恭恭敬敬行過告別禮就走了,他一走,她就把那張寫黑了的紙揉成一團,隨後嚮着壁爐裏一扔,終於放聲大笑起來:“噢!父親,你在哪兒發現了這一件化石?他真完全像是一個估衣店的商人……噢!這是你做的好事,把一個法國大以前的醫生從土裏掘出來!……唉!他真是可笑極了……髒透了……對呀……髒透了……真是,我相信他把我的筆桿兒都弄髒了。” 門開了,父女倆聽見昂臺爾馬的聲音正說:“請進去,醫生!”拉多恩醫生隨即出現了。這位從巴黎來的醫生身體筆挺而瘦長,頗有禮貌,看不出年紀,身上穿着漂亮的短上衣,手裏拿着一頂絲光高型大禮帽——在倭韋爾尼各處溫泉站開業的醫生都戴這種禮帽——他滿臉光光地沒有一點鬍子,像是一個在鄉村歇夏的演員。 侯爺發呆了,既不知道怎樣說,也不知道怎樣做,這時候,他的女兒正用手帕掩在嘴上,假裝咳嗽的樣子,使自己不至於當着這個新進來的人狂笑。他用穩定態度打了招呼,依照青年婦人的一個手勢坐下。昂臺爾馬跟在醫生後面,仔細嚮他說起他妻子的情形,她種種不舒服的狀態,以及巴黎的醫生們在診察後的見解,未後他又說起自己根據那些用專門術語說明的特殊理由而來的個人見解。 昂臺爾馬還很年輕,是猶太人,以代替旁人經紀銀錢為專業。他在那種業務之中範圍做得很大,並且行行都精通:他隨機應變的本領,理解事物的迅速和判斷力的可靠真是令人驚奇。在身材的比例上,他是過於胖一點,因為他一點也不算高;滾圓的臉,光禿的頭,胖孩子的神氣,肥大的手,粗短的腿,他像是過於鮮潤而不十分結實,說起話來,口才非常地好。 他從前用狡猾手腕娶了洛佛內爾侯爺的女兒,目的是想把自己的投機事業擴張到一個本來不是屬於他固有的社會裏去。並且那位侯爺每年的息金收入約莫有三萬金法郎上下,而子女一共衹有兩人,但是昂臺爾馬先生的傢財,在他三十歲結婚的時候已經達到了五六百萬;而他那時的投資又可以使它達到一千萬或者一千二百萬的數目。洛佛內爾先生是個優柔寡斷的,變動不定的意志薄弱的人,最初他憤怒地拒絶過旁人提議這種婚姻,想起親生的女兒要嫁給一個以色列人,心裏便很不以為然,隨後,經過半年的抵抗,他在纍積的金錢壓力之下讓步了,唯一的條件,就是將來的孩子們必須在天主教的範圍之內受教養。 可是他們一直等着,而孩子們連一個都還沒有消息。侯爺醉心於昂華爾的溫泉已經兩年了,這時候他想起了盤恩非醫生的小册子也曾肯定溫泉醫得好不懷妊的婦人。 所以他把他的女兒帶到昂華爾來了,為了替她安頓,他的女婿也陪着她來,並且根據巴黎的家庭醫生指導,把她托付給拉多恩醫生隨時診察。所以昂臺爾馬一到昂華爾就去找拉多恩醫生;現在他嚮醫生說完了自己的見解之後,接連列舉了他妻子身上已經證明的種種病徵。最後他又說起自己因為生孩子的希望落空非常痛苦。 拉多恩醫生現在讓他一直說到底,隨後他轉過臉嚮着青年婦人問: “您可有話要補充,夫人?” 她鄭重地回答: “不,一點也沒有,先生。” 他接着說: “那麽,我請您寬掉您的旅行外衣和腰甲①;衹穿上一件簡單的白浴衣,全白的浴衣。” ①腰甲是西方婦女的一種貼身的衣物。 她詫異了;他就活潑地說明他的方法: “老天呀,夫人,那是很簡單的。在從前,人人相信一切的病全是從血液上或器官上的某種缺點來的,到今天,我們在許多病例之中,尤其是在您的特別病例之中,衹簡單地設想:您所得的這些無從確定的不舒服現象,甚或至於其他好些嚴重的,很嚴重的,可以致死的疾病,都可以完全是由一件不關重要的器官引起的,這就是說:在種種容易確定的影響之下,這器官有了一種損害鄰近器官的不正常發展,因而破壞了人身全部的調和,人身全部的均勢,必然變更或者停止人身的種種機能,妨害其他一切器官的自然運轉。 “所以衹須胃囊有發腫現象,心髒的運動就受到妨礙,它的跳動就變成了激烈的,不規則的,有時候甚或是斷斷續續的,這就可以使人誤認是心髒病了。肝髒的發脹或者某些腺的發脹,都能夠發生好些擾亂,而這些擾亂常常被那些不大愛觀察的醫生們歸罪於成千纍百毫不相幹的原因。 “因此,我們第一件應當做的事,就是要查明一個病人全部器官的體積以及它的位置是否都是正常的;因為衹須有很小的小毛病就可以影響一個人的健康。因此,倘若您允許的話,夫人,我就要來很細心地給您診察,並且把您各項器官的界限,體積和位置畫在您的浴衣上面。” 他已經把帽子擱在一把椅子上了,他自如自在地談着,他那張寬嘴巴張開又閉上,在兩邊颳得光光的臉蛋兒上形成兩條深的皺紋,這樣子也使得他有些兒像一個神父。 昂臺爾馬興高采烈,高聲說道:“不錯,不錯,很有根據,這個;很高明,很新穎,很有現代性。” 在他嘴裏,“很有現代性”這幾個字,是贊美的最高峰。 青年婦人很開心了,站起來走進自己的屋子裏,過了兩三分鐘,穿着全白的浴衣重新走出來。 醫生要她躺在一張長躺椅上,隨後從衣袋裏取出一枝鉛筆,那是三個筆頭的,一黑、一紅、一藍,他着手在這個新顧客身上來聽診和敲診了,一面在浴衣上面畫了好些顔色不同的短綫條,標出各種診察的結果。 這種工作經過一刻鐘之後,她像是一幅地圖了,圖上不僅像是指出大陸、海洋、海岬、河流,國傢和城市,而且像是列出大地這一切部別的名稱,因為醫生在每條分界綫上寫了兩個或者三個衹有他一人看得懂的拉丁字。 可是,等到他聽過了昂臺爾馬夫人內臟一切聲響,又敲過了她身上的一切不響亮的或者響亮的部分以後,他從衣袋又取出一本紅皮燙金的手册來,手册的內容是按着字母先後次序分列的,他查過手册的通檢表,照着次序揭開,然後寫着:“診察第六三四七號。——昂……夫人,二十一歲。” 隨後,把浴衣上的種種顔色不同的記載從頭到腳都重看一遍,如同埃及學家判別象形文字似地讀着,他把那些記載都抄在手册上。 他抄完了以後,說道:“一點放心不下的事都沒有,一點不正常的處所也沒有,衹是有點輕微的,很輕微的腺外滲潤的毛病,大概洗上三十來次輕酸性的溫泉浴就可以治得好。此外,您每天午前可以喝三次礦泉,每次半杯。其他概用不着。四五天之後,我再來看您。”隨後,他站起來,致敬之後便匆匆走出去了,使大傢都吃了一驚。這種匆促告別的情形正是他的派頭,他的出衆之處,他獨有的標志,他認為這樣的走法是很好的派頭,並且可以使那些找他診治的病人得到有力的印象。 昂臺爾馬夫人跑到鏡子跟前看看自己,後來她由於一種快活孩子的狂笑,全身都動搖起來。 “哈!他們真是有趣的,他們真是稀奇古怪的!說呀,是不是另外還有一個,我馬上要會他!韋勒①,您去替我找來喲!應當還有第三個,我要會他。” ①韋勒是韋林的昵稱。 丈夫發呆了,問道: “怎樣,第三個,第三個什麽?” 侯爺不得不解釋一下,一面表示歉意,因為他有點害怕他的女婿。他說盤恩非醫生曾經來看他本人,他便引了醫生到過英這兒,為的是要知道醫生的見解,因為他很信服這個老醫生的經驗,老醫生是本地生長的,而且溫泉是他發見的。 昂臺爾馬聳着肩頭,並且肯定衹有拉多恩醫生可以治療他的妻子,因此使得侯爺焦急起來,於是考慮到應該如何補救,而不至於使那個容易暴怒的盤恩非醫生感到不愉快。 英問道:“共忒朗可在這兒?”這個共忒朗是她的哥哥。 她父親回答: “在這兒,他已經到了四天;跟着他一塊來的,還有他一個朋友,就是他常常談起的波爾·布來第尼,現在他倆正一塊兒在倭韋爾尼省裏周遊。他倆都是從它爾山和蒲爾布勒那一帶過來的,下星期六,他們再動身到甘大爾去。” 隨後他問英,她昨天在鐵路上過了一宿,現在是不是想在午飯以前先去休息;但是她昨晚在臥車上睡得很好,所以她衹要花一小時去梳妝,然後她想去參觀昂華爾鎮和浴室。 她的父親和她的丈夫都回到各自的屋子裏了,等候她梳妝完畢。 不久她教人去請他們,後來他們一同都下坡來了。最初一望見昂華爾鎮她便感到很興奮,那個鎮是建在那個樹林當中和那個深奧的小山𠔌當中的,山𠔌在各方面仿佛都受到好些高得像小山一樣的慄樹的封鎖。無論在哪兒,在住宅的門前在院子裏以及在街上,都看得見慄樹,那都是三四百年來,隨着自然生長的趨勢而繁茂的,並且到處也都是泉眼,那都是在一塊竪立的黑石頭上穿出一個小孔的泉眼,從中噴出一道清泉再形成弧綫落在一個水槽裏。一種新鮮的畜捨氣息在這種濃密的緑陰下面浮着,有好些倭韋爾尼婦人,或者在街上慢慢地走,或者站在自己的住宅外邊,用活潑的指頭紡着黑毛綫,紡錘桿子插在腰裏。她們的短裙掩不住穿着藍襪子的幹瘦踝骨,她們的上衣沒有袖子又像是沒有肩部的,衹用類似背帶的東西把它挂在肩上,使得粗布襯衣的短袖子亮在外邊,露出兩衹幹而硬的胳膊和兩衹瘦骨嶙峋的手。 但是,在這幾位散步的人面前,忽然涌出一種跳跳蹦蹦的古怪音樂。那簡直可以說是一架聲音微弱的手搖風琴,一架用破了的,呼吸過促的,有毛病的手搖風琴。 英嚷着問: “這是什麽?” 她父親笑起來了: “這是昂華爾樂園裏的樂隊。一共用了四個人,造成這樣一種噪響。” 於是他引着她去看一張粘在一個農莊角兒上的紅紙黑字的廣告: 昂華爾樂園 七月六日星期六——大演奏會。 主持人:瑪爾兌勒先生,巴黎國營奧迪雍劇場演員。 組織人:名作麯傢聖郎德裏先生,巴黎國立音樂學院第二名大奬獲得者。 鋼琴師:佘韋勒先生,巴黎國立音樂學院優等奬狀獲得者。 笛師:諾瓦羅先生,巴黎國立音樂學院奬狀獲得者。 低音大提琴師:尼戈爾狄先生,比京皇傢音樂學會奬狀獲得者。 大演奏會完畢後,名劇大表演: 《林中的迷路者》(獨幕喜劇) 編劇者:卜安底乙先生。 劇中人 扮演者姓名 出身 拉班德……瑪爾兌勒……巴黎國營奧迪雍劇場。 雷佛葉……貝底尼韋勒……巴黎滑稽劇場。 冉昂……洛巴爾末……皤爾多市營大劇場。 菲麗嬪……倭迪蘭小姐……巴黎國營奧迪雍劇場。 在表演間,樂隊仍將同樣由名作麯傢聖郎德裏先生指揮。 英很響亮地讀了一遍,她笑了,她詫異了。她父親接着說: “喔!你一定會覺得他們是好耍的。我們就去看他們罷。” 他們都嚮右轉了,後來都到了風景區裏。浴客們莊重地從容地在那三條小徑上散步,喝過他們的礦泉就走開了。有幾個坐在長凳上的,用他們的手杖或者陽傘,在沙子上劃着好些綫條。他們不說話,仿佛像什麽也不思慮,僅僅勉強活着,由於溫泉站的煩悶而感到麻痹癱瘓的了。衹有樂隊的古怪聲音在溫和寧靜的空氣中跳跳蹦蹦,那是不知道從哪兒來的,那是不知道怎樣奏出的,它在樹陰下面掠過來,仿佛要使這些憂鬱的行路者活動。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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