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风情 大地   》 《大地》第一部      賽珍珠 Pearl S. Buck

描寫的是19世紀一個中國農夫掙紮求生存的故事,絶對是大手筆,長達一千多頁一個三部麯,第一部就叫《大地》,第二部叫《兒子》,第三部叫《分傢》。其中賽珍珠用力最多、寫得最精彩的是第一部,有34章,第二部次之,有29章,第三部又等而下之,4章。這是一部傢族小說。這樣逐漸遞減的寫法跟故事的發展形成了平行的關係,這類似於《紅樓夢》的敘事模式。《大地》主要寫於1920年代,發表於1931年。賽珍珠在瑞典皇傢科學院大談特談中國小說則是在 1938年;在1920年代和1930年代,《西遊記》還沒有被提升到頂峰,“四大名著”之說大概尚未成型。這本書在西方世界很有口碑,也是因為這本書,賽珍珠1938年成為第一位同時拿到諾貝爾文學奬和普立策奬的女性。 至於爭議呢,首先……中國移居海外的作傢拿到這種奬的作品,一般都是不被本土歡迎的,例子有很多。而她這部作品不受歡迎可能是因為她本人目睹了太多中國舊社會的黑暗面,也因為外國人可以說是通過這本書纔開始瞭解那是時代的中國的(“在賽珍珠之前從未有人在小說裏描寫中國。”),因此對她書中的描寫照單全收,於是……姨太太,迷信,腐敗,昏庸,糜爛,以及古怪。當然,這是外國人的評價,在我們自己看來,可能是把黑暗的一面深化,把光明的一面西化(我自己的評價,可能偏頗)讓外國人比較容易接受——這也是必然的,正常的,生活所需的行為哪個地方的人類都能接受,但是信仰和風俗類的東西就很容易被異化進而妖魔化。
《大地》第一部 賽珍珠1938諾貝爾奬獲奬證書 pearls .buck(珍珠.布剋) 這天是王竜結婚的日子。清早,床上支着的帳子裏還黑乎乎的,他睜開眼睛,想不出這天和往日有什麽不同。房子裏靜悄悄的,衹有他年邁的父親的微弱咳嗽聲。他父親的房間在堂屋的另一頭。與他的房間對着。每天早晨,他首先聽到的便是父親的咳嗽聲。王竜常常躺在床上聽着他父親咳嗽,直到聽見父親的房門吱的一聲打開。咳嗽聲漸漸近了時纔起床。 但返天早晨他不再等了。他一躍而起,把床上的帳子推到一邊,這是個朦朧的、天色微紅的黎明,風吹動着窗戶上一塊撕破的窗紙,透過小小的方孔,露出一片發亮的銅色天空。他走到那個窗孔附近。把窗紙撕了下來 “春天來了,我不需要這紙了。”他低聲說。 他羞於大聲說在這個日子他希望房子顯得整潔一些。那窗孔並不很大,但他硬是把手伸了出去,感覺一下外面的空氣。一陣柔和的微風從東方徐徐吹來,濕漉漉的。這是個好兆頭。田裏的莊稼正需要雨水。這天不會有雨,但如果這樣的風繼續吹下去,幾天內便會下雨。下雨可是件好事。昨天他曾對父親說,如果烈日暴曬、久晴不雨,小麥就不會灌漿了。現在,仿佛蒼天選好了,這天來嚮他祝賀。大地就要結果實了。 他匆匆走到堂屋,邊走邊把他藍色的外褲穿好,藍色的布腰帶係緊在腰間。他光着上身,一直等到他把洗澡用的熱水燒好。 他走進倚着住屋的一間耳房,這是他們的廚房。裏面黑黢黢的,一頭牛搖動着它的腦袋,從門後邊低聲地招呼着他。廚房和住屋一樣用土坯蓋成土坯是用從他們自己田裏挖的土做的,房頂上蓋着自傢生産的麥稭。他祖父年輕時用自己田裏的泥土壘了一個竈,由於多年做飯使用,現在已燒得又硬又黑。在這個竈的上面,放着一口又深又圓的鐵鍋。 王竜用瓢從旁邊的瓦罐裏往鍋裏添了半鍋水;水是珍貴的,他舀水時非常小心。然後,他猶豫了一下,突然把瓦罐提起,一下子把水全倒在鍋裏。這天他要把整個身子都洗洗。從他還是個在母親膝上的小孩時起,誰都沒有看見過他的整個身子。今天有人要看見,他要把身子洗得幹幹淨淨的。 他繞鍋臺走過去,從廚房的墻角揀了一把放在那裏的幹草和樹葉,細心地放到竈口裏面,不讓一片樹葉露在外邊。然後,他用一個舊火鐮打着火種,塞進幹草,火苗便竄了上來。 這是他必須燒火的最後一個早晨。自從六年前他母親死後,每天早晨他都要燒火。他燒火,煮開水,把水倒進碗裏端到他父親的房間;他父親坐在床邊,一邊咳嗽一邊在地上摸着穿他的鞋子。六年來,每天早晨,這位老人都等着他兒子把開水端來減輕他的晨咳。現在父親和兒子都可以歇下來了。有個女人就要進門了。王竜再也不用無論鼕夏都一大早起來燒火了。他可以躺在床上等着,他也會有開水送到面前,而且,如果年成好,開水裏還會放些茶葉。每隔幾年總會有個好年成的。 而且,如果那女人纍了,還會有她的孩子們燒火,她會為王竜生養很多的孩子。王竜停下來,呆呆地想着孩子們在三間屋裏跑進跑出。自從他母親死後,三間屋子對他們總顯得太多,有一半空蕩蕩的。他們一直不得不抵製人口多的親戚他的叔父,因為有一大群孩子,常對他們說:“現在兩個單身漢哪能需要這麽多屋子?父子倆不能睡在一起?年輕人身上的熱氣會使老人的咳嗽好些的。” 但他父親總是回答說:“我的床給我的孫子留着。他會在我老了時暖暖我的骨頭。” 現在就要有孫子了,而且還會有重孫!他們要在堂屋裏靠墻放上床。整個房子裏都得放床。王竜想着半空的房子裏放上床的時候,竈裏的火滅了,鍋裏的水也涼了下來。這時老人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身上披着衣服。他邊咳邊吐,喘着說:“怎麽還不把開水拿來暖暖我的肺呢?”王竜望望他,收回心,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柴草濕了?”他從竈後說。“潮氣太大……” 老人不斷地咳嗽,一直等到水開了纔停下來。王竜把一些開水舀到碗裏,然後,過了一會兒,他打開放在竈臺邊上一個發亮的小罐子,從裏面拿出十來片拳麯了的幹葉子,撒在開水上面。老人貪婪地睜大眼睛,但立刻便開始抱怨起來。 “你為什麽這樣浪費呢?喝茶葉好比吃銀子呀。” “今天是娶親的日子,”王竜笑了笑答道。“喝吧,喝了會舒服一些。” 老人用幹癟結節的手指抓着碗,咕咕噥噥有些抱怨。他看着拳麯的茶葉在水面上展開,捨不得喝下這貴重的東西。 “水要涼了。”王竜說。 “對對,”老人慌忙說,然後大口大口地喝起熱茶。他像一個小孩子抓住了吃的東西,變得跟動物一樣高興。但他並沒有把什麽都忘了,他看見王竜正毫不顧惜地把水從鍋裏舀到一個深深的木澡盆裏。他擡起頭,嚴厲地看着他的兒子。 “這麽多水足可以把𠔌子澆熟。”他突然說。 王竜繼續舀水,一直舀完都沒有回答。“喂,說你呢!”他父親大聲吼道。 “過了年我還沒有洗過一次身子。”王竜低聲說。 他不好意思對他父親說,他想讓女人看到他的身子是幹淨的。他匆匆忙忙走出去,把澡盆端到自己屋裏。門挂在翹麯了的門框上,鬆得關不嚴實。老人跟着走進堂屋,把嘴對着門縫大聲地喊叫:“要是我們剛有女人就這樣可不是好事早晨開水裏放茶葉,還這樣洗澡!” “就這麽一天,”王竜大聲說。接着他又補了一句,“洗完後我會把水倒到地裏,不是全都浪費了。” 老人聽了這話便不再做聲,於是王竜解開腰帶,脫掉了他的衣服。墻上的窗戶射進一道方形的光束,在光亮裏,王竜把一小塊布泡進冒着熱氣的水裏,使勁擦洗起他那瘦長的褐色的身子。儘管他覺得天氣暖和,但身子濕了後就有些冷了,因此他加快了速度,不停地用毛巾往身上撩水,直到他渾身都冒起淡淡的熱氣。然後,他走近原先他母親用的箱子,從裏面取出一套新的藍布衣服。這天他不穿鼕棉衣也許有點冷,但他突然覺得不能把這些衣服穿到他剛剛洗幹淨的身上。他的棉衣面又破又髒,棉絮從破洞裏露出來,又黑又潮。他不想讓這個女人第一次見他他就穿着露棉絮的衣服。以後她一定要洗衣補衣,但不能第一天就這樣。 他在藍布衣服外面,罩上一件用同樣的布料做的長衫他唯一的一件長衫,衹在過節時纔穿,一年也衹穿十來天的時間。隨後他很快地用手指解開垂在背後的辮子,從破桌的小抽屜裏拿出一把木梳,開始梳理他的頭髮。 他父親又走近他的房間,把嘴對着門縫。 “難道今天我不吃飯了?”他抱怨說。“到我這個年紀,身子骨在早晨都是虛的,非吃些東西纔行。” “我這就去做,”王竜說,迅速把辮子編得整整齊齊,而且還在發辮中間編進一條帶穗的絲繩。 隨後他脫掉長衫,把辮子盤在頭上,端着盛水的澡盆走了出去。他差不多把早飯給忘了。他一般都拌玉米麵粥給他父親。而他自己是吃不到玉米麵粥的。他搖動着身子把澡盆端到門口,把水倒進離傢最近的地裏。這時他想起為了洗澡他已經把鍋裏的水用光,他還得重新生火。於是一股對他父親的火氣從心裏升起。 “這老頭子就知道吃飯喝水。”他對着竈口低聲說,但他也沒有大聲說什麽。這是他必須為老人做飯的最後一個早晨。他從門旁邊的井裏打了一桶水,往鍋裏舀了很少一些。不一會水就開了,他在裏面拌了玉米麵,然後端給老人。 “今晚我們吃米飯,爹,”他說。“喏,玉米粥在這裏。” “筐裏衹剩一點米了。”老人說,一邊坐在堂屋的桌子旁邊,用筷子攪着稠糊糊的黃粥。 “那我們在清明節就少吃一些。”王竜說。但老人沒有聽見。他正在呼嚕呼嚕地端着碗喝粥。 然後王竜走進自己的房間,又穿上他的藍布長衫,放下盤着的辮子。他用手摸摸剃過的頭,又摸了摸臉。也許最好再剃一剃?太陽幾乎還沒有升起。他可以穿過有剃頭匠的那條街,先剃個頭再到那女人等他的那傢。如果他的錢夠的話,他會這麽做的。 他從腰帶上取下一個用灰布做的油膩的小荷包,數了數裏面裝的錢。裏面有六個銀元和兩把銅板。他還沒有告訴父親,那天晚上他已經請了一些朋友來吃飯。他請了他的堂弟,也就是他叔叔的兒子,為了他父親的面子還請了他叔叔,另外還請了三個住在同村的鄰居。他打算那天早上從城裏帶回點肉、一條塘魚和一把果仁。他甚至也許買些南方産的竹筍和牛肉,用來和自己菜園裏種的蔬菜做在一起,但這衹有在買了豆油和醬之後還有餘錢時纔行。如果他剃了頭,也許就買不成牛肉了。然而,他寧願剃頭,他突然拿定了主意。 他沒有告訴老人,一清早就去了。雖然天還是暗紅色的,可太陽正爬上天邊的雲端,照着成長的麥葉上的露珠閃閃發光。王竜畢竟是農民,他一時感到高興,彎下腰察看剛抽出的麥穗。麥穗還空着,等着下雨。他嗅嗅空氣,不安地望着天空。雨在那邊,隱藏在雲際,濃重地壓在風上面。他要買一束香,燒給小廟裏的土地爺。在這樣的日子裏,他會這麽做的。 他沿着田間彎彎麯麯的小路走着。不遠的地方矗立着灰色的城墻。在他就要穿過的城門裏邊,坐落着黃傢的大院,那個女人從小便是黃傢的使喚丫頭。有人說,“娶個大人傢的丫頭還不如打光棍呢”。可是當他對父親說“我真的永遠不會有女人嗎?”時,父親回答道:“在這麽個苦日子裏,人傢娶親花費那麽多,個個女人沒過門就要金戒指、綢衣裳,窮人傢衹能討使喚丫頭。” 那時他父親曾起身到黃傢去,詢問有沒有要嫁出來的丫頭。 “丫頭不必太年輕,也用不着好看。”他說。 王竜曾因她準不會好看而悶悶不樂。有個好看的老婆可是件大事,別的男人都會祝賀他的。他父親看到他那不高興的臉色,對他喊道:“我們要好看女人幹什麽?我們要的女人得會管傢,會養孩子,還得會在田裏幹活,一個好看的女人會做這些事嗎? 她會總想着穿什麽樣的衣裳來配她的臉蛋兒!在我們傢那可不行。我們是莊稼人。再說,誰聽說過有錢人傢的漂亮丫頭會是個黃花閨女?那些少爺們早把她玩夠了。你想想看,一個漂亮女人會覺得你這莊稼人的手同闊少爺柔軟的手一樣舒服?你那曬黑的臉與玩她的那些人的金黃色的皮膚一樣漂亮?” 王竜知道他父親說的是對的。然而在回答之前,他還是要爭一下。於是他強硬地說道:“無論如何,我不要一個麻子臉或豁嘴唇的女人。” “我們會看看要娶的女人是什麽樣子的。”他父親答應說。 其實,那個女人既不是麻子臉,也不是豁嘴唇。但他就知道這麽多,其他的一無所知。他和父親買了兩衹鍍金的銀戒指和一副銀耳環,父親把這些東西拿給了那個女人的主人,作為訂親的信物。除了這點,對於將要嫁給他的那個女人,他什麽事都不知道,他衹知道這天他可以去把她接來。 他走進陰森灰暗的城門。附近挑水的人挑着大大的水桶,整天進進出出,水從桶裏濺出,灑在石頭路上。在厚厚的磚土城墻下面,城門洞裏總是濕漉漉的,甚至夏天也非常陰涼。所以賣瓜的人常常把瓜果擺在石頭上,讓切開的瓜果吸收潮濕的涼氣。因為季節尚早,還沒有賣瓜的,但有些盛着又小又硬的青桃的籃子擺在兩邊,賣桃子的高聲喊叫:“春天的第一批鮮桃第一批鮮桃!買桃呀,吃了這桃,肚子裏鼕天積下的毒氣就沒啦屍王竜自言自語說:”要是她喜歡青桃,回來時我就給她買一些。“他無法想象他回來走過城門時,有個女人會走在他後面。 他在城門裏邊嚮右轉,不一會就到了“剃頭街”。在他之前幾乎沒有什麽人這樣早進城,衹有一些頭天晚上挑了蔬菜進城的農民,他們想在早市上把菜賣掉,然後趕回去幹地裏的活。他們曾顫顫抖抖畏縮着睡在菜筐旁邊,現在,他們腳邊的菜筐已經空了。王竜躲着他們,惟恐有人認出他來,因為他不想讓人在這個日子開他的玩笑。整條街上,一長串剃頭匠站在他們的剃頭挑子後面,王竜走到最遠處的一個,坐在凳子上,招呼正在和鄰人聊天的剃頭師傅。剃頭師傅立刻轉過來,很快從他木炭盆上的壺裏往銅臉盆裏倒上熱水。 “全剃嗎?”他用一種行傢的語氣問。 “剃頭颳臉。”王竜回答。 “修不修耳朵和鼻眼?”剃頭師傅問。 “那要加多少錢?”王竜小心地問。 “四個錢。”剃頭師傅說,開始在熱水裏投洗一塊黑布手巾。 “我給你兩個吧。”王竜說。 “那就修一個耳朵和一個鼻眼,”剃頭師傅立刻答道。“你想修哪一邊的呢?”他一邊說一邊嚮旁邊的剃頭匠做了個鬼臉,那個剃頭匠禁不住大笑起來。王竜看出自己受到人傢的嘲笑,有某種說不出的心情,覺得自己不如這些城裏人;他總是這樣,哪怕他們衹不過是剃頭匠,是最下等的人。於是他趕忙說:“隨你好了隨你好了”然後他就讓剃頭師傅打肥皂、揉搓、剃颳。剃頭師傅畢竟還算大方,他沒有額外收錢,熟練地為他捶打肩膀和後背,寬鬆他的肌肉。他給王竜颳前額時評論說:“剃光了頭這可是個不難看的農民。時興的是剪掉辮子。” 他的剃刀緊擦着王竜頭頂上的發圈颳來颳去,王竜忍不住喊道:“沒問我爹我可不能把辮子剪掉!”於是剃頭師傅哈哈大笑,剃齊了他頭頂上的發邊。 剃完頭,把錢數到剃頭師傅又皺又濕的手裏時,王竜有一陣感到害怕。要這麽多錢!但他又回到街上時,清風拂着他颳過的頭皮,他便對自己說:“就這麽一次。” 然後他走到市場,買了兩斤豬肉,看着屠戶用幹荷葉把肉包好,接着他猶豫了一下,又買了六兩牛肉。一切都買好之後甚至包括像肉凍一樣在架子上發顫的兩方新鮮豆腐他走到一傢蠟燭店,從那裏買了兩股香。隨後,他帶着羞怯的心情邁步嚮黃傢大院走去。 剛到黃傢門口,他就恐慌起來。他怎麽一個人到這裏來呢?他應該請他父親他的叔叔甚至他最近的鄰居老秦任何一個人和他一道來。他以前從未到過富人傢裏。他怎麽能拿着辦喜酒的東西進去說“我來接一個女人”? 他站在大門口看了好久。門緊緊關着,兩扇大木門漆成黑色,邊上框着鐵皮,釘滿鐵釘,緊閉在一起。兩頭石獅一邊一個,守在門口。此外沒有一個人。他轉身走開。這是不可能的。 他覺得有些發暈。他要先去買點吃的。他還沒吃一點東西忘了吃飯。他走進街上的一個小館,在桌上放了兩個銅錢,坐了下來。一個骯髒的,穿着油膩發亮的黑圍裙的堂倌走到他身邊,他對他叫道,“來兩碗麵條!”面端上以後,他用竹筷子把麵條挑進嘴裏,貪婪地吞了下去,那個堂倌站着,用拇指和食指轉動着銅板。 “還要嗎?”堂倌無所謂地問道。 王竜搖搖頭。他坐直身子,四處望望。在這個又小又暗擺滿桌子的擁擠的屋子裏,沒有一個他認識的人。衹有幾個人坐着吃飯或喝茶。這是個窮人吃飯的地方,在那些人中間,他顯得幹淨整潔,頗像個富人,因此一個乞丐走過來嚮他哀討:“發發善心吧,先生,給我一點小錢我餓得慌啊!” 王竜以前從未碰到乞丐嚮他乞討,也從未有人叫他先生。他覺得高興,嚮乞丐的碗裏扔進兩個小錢,也就是一個銅板的五分之一,那個乞丐迅速縮回他的黑爪子,抓住小錢,摸索着放進他襤褸的衣服。 王竜坐在那裏,太陽已爬上中天。堂倌不耐煩地閑走着。“要是你不再買什麽,”他終於非常不禮貌地說,“你就得付板凳的租金。” 王竜對這樣的無禮感到憤慨,他本來會發作的,衹是他想到黃傢大院,想到去那裏接一個女人時,他的整個身子都冒出汗來,就像正在地裏幹活似的。 “給我拿茶來。”他軟弱地對堂倌說。他還沒來得及轉身,茶就來了,小堂倌尖刻地說:“銅錢呢?” 王竜感到吃驚,但毫無辦法,衹好從腰裏再掏出一個銅錢。 “這等於搶劫。”他咕咕噥噥,心裏極不樂意。這時,他看到他已邀了吃喜酒的鄰居走進店來,於是急忙把銅錢放在桌上,一口氣把茶喝完,匆匆地從側門走了出去,又一次來到街上。 “不得不去了。”他絶望地自言自語,慢慢地嚮黃傢大門走去。 這次,因為已經過了中午,大門打開了。看門人懶洋洋地坐在門檻上,他剛吃過飯,正在用竹簽剔牙。他是個高個子,左臉上有個大黑痣,黑痣上長着三根長長的黑毛,從沒有剪過。當王竜走近時,他從籃子猜想王竜是來賣什麽東西的,便粗聲喊道:“喂,幹什麽的?” 王竜很吃力地回答說:“我是王竜,種地的。” “噢,種地的王竜,什麽事?”看門人又問。除了他的主人和女主人的富朋友,他對誰都不客氣。 “我是來我是來”王竜結結巴巴地說。 “我看得出來”看門人裝作耐心地說,捻搓着他黑痣上的長毛。 “有個女人,”王竜說,他的聲音不由自主地低得像耳語似的。在陽光下,他臉上冒出汗來。 看門人哈哈大笑。 “這麽說你就是那個男的了,”他大聲說,“今天叫我在這裏等一個新郎。可你胳膊上挎着籃子,我看不出你就是新郎。” “這是買的一點肉。”王竜抱歉地說,等着看門人把他帶進去。但看門人卻一動不動。最後王竜不安地問:“是不是我自己進去?” 看門人裝作大吃一驚:“老爺會要你的命的!” 然後,他看到王竜過於天真,便說道:“一點銀子就是一把好鑰匙。” 王竜終於明白這人是想嚮他要錢。 “我是個窮人。”他乞求地說。 “讓我看看你腰裏有什麽東西。”看門人說。 天真的王竜真的把籃子放在石階上,撩起大衫,從腰裏掏出錢包,把買東西剩的錢抖在左手裏。這時看門人露出了笑臉。王竜還剩有一塊銀元和十四個銅板。 “我就要這塊銀元吧。”看門人冷冷地說。王竜還沒來得及說話,那人已經把錢放到他袖子裏,快步走進大門,邊走邊喊:“新郎新郎!” 王竜儘管對剛纔發生的事情感到氣憤,對大聲通報他的到來感到吃驚,但他無可奈何,衹能聽之任之。他提着籃子,目不斜視地跟着走了進去。 雖然他這是第一次到一個大戶人傢的傢裏,但事後他什麽事也記不起來。他臉上發燒,低着頭,走過一個又一個院子,衹聽得前面有聲音呼喊,四下裏發出格格的笑聲。他仿佛走過了近百個院子,突然,看門人不再喊叫,默默地把他推進一間小過廳裏。他一個人站在那裏,看門人走進裏面,過了一會轉回來說;“老夫人叫你去見她。” 王竜正要往前走,看門人卻又把他攔住,厭惡地喊道:“你不能胳膊上挎着個籃子一籃子豬肉和豆腐去見一位尊貴的夫人!你怎麽躬身施禮呀?” “對對”王竜激動地說。但他不敢把籃子放下,惟恐籃子裏有什麽東西給偷了。他不會想到世界上並不是人人都想要這些東西:兩斤豬肉、六兩牛肉和一條小塘魚。看門人看出他的擔心,非常蔑視地叫道:“在這樣的人傢,我們把這種肉喂狗吃!”他抓起籃子放在門後,把王竜推嚮前去。 他們走過一條狹長的走廊,走廊裏的柱子雕畫得十分精緻,然後他們進入一個王竜從未見過的大廳。大廳又寬又高,二十個他自己那樣的房子裝進去都顯不出來。他衹顧驚奇地仰頭看上面粗大的雕梁畫棟,差一點在門口的高臺階上絆倒,幸虧看門人抓住他的胳膊,大聲喊道:“你要這麽禮貌地在老夫人面前磕響頭嗎?” 王竜非常羞愧,他定了定神,看看前面,在屋子中央的一個上座上,他看見一個年邁的老太太,小巧的身子穿着閃光的珠灰色緞衣,旁邊的矮凳上放着一根正在燃着的煙槍。她用細小銳利的黑眼睛看着他。在她瘦削的、布滿皺紋的臉上,眼睛凹陷而又銳利,仿佛是猴子的雙眼一樣。那衹拿着煙槍頭的手上的皮膚,裹着她的纖細的骨頭,圓滑而呈黃色,宛若一個人身上鍍的金一般。王竜跪下,頭碰在鋪了瓷磚的地上。 “讓他起來,”老太太威嚴地對看門人說,“不必行這樣的大禮。他是來領那個女人的嗎?” “是的,太夫人。”看門人回答。 “為什麽他自己不說?”老太太問。 “他是個傻子,太夫人。”看門人說,捻着他黑痣上的長毛。 這話惹急了王竜,他憤怒地望了望看門人。 “我衹不過是個粗人,尊貴的太夫人,”他說,“在這種場面我不知講什麽好。” 老太太仔細地、十分威嚴地打量着他,似乎正要說話,但一隻手卻抓到了一個丫鬟給她裝好的煙槍,於是,她好像一下子把他給忘了。她俯下身,貪婪地在煙槍上吸了一陣。她敏銳的眼神不見了,一層惘然的薄霧蒙上了她的眼睛。王竜仍然站在她的面前,直到她的眼睛瞟過來,看見了他的身影。 “這男人在這兒幹什麽?”她突然發怒地問道,好像她已經把什麽事都忘了。看門人臉上毫無表情,什麽話也沒說。 “我在等那個女人,老夫人。”王竜非常吃驚地說。 “女人?什麽女人”老太太又開始說話,但她身旁的丫鬟彎下身低聲提醒了她。她想起來了:“啊,是的,剛纔我忘了一件小事你是來領一個叫阿蘭的丫頭的。我記得我們答應她嫁給某個莊稼人。你就是那個莊稼人嗎?” “我就是他。”王竜回答。 “快把阿蘭叫來。”老太太吩咐她的丫鬟。她突然像是要趕緊把這件事了卻,好讓她一個人留在這大屋子的寂靜中抽她的大煙。 不一會兒,丫鬟回來了,她領來一個高大結實的女人,那女人身上穿着幹淨的藍布衣服。王竜看了一眼便把眼睛轉開,他的心怦怦地跳着。這就是他的女人。 “過來,丫頭,”老太太不在意地說,“這人是來領你的。” 那女人走到老太太面前,低着頭,合手站在那裏。 “你準備好了嗎?”老太太問。 那女人慢慢地像回聲般答道:“準備好了。” 王竜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他趁她站在他面前,看了看她的背影。她的聲音很好不尖,不嬌,樸實,顯得脾氣不錯。她的頭髮整齊光滑,衣服也幹淨。但有一刻他失望地看到她的腳沒有纏過。但對這點他未能細想,因為老太太已在對看門人說話:“把她的箱子搬到大門口,讓他們走吧。”接着她叫過王竜說,“我說話時你要站在她身邊。”等王竜走上去時,她說:“這女人來我們傢時是個十歲的孩子,她一直住在這裏,現在已經二十歲了。我是在一個荒年買下她的,那年她父母沒有飯吃,逃荒來到南方。他們原籍在山東北部,又回那裏去了,關於他們的其他情況我一點也不知道。你看得出,她有那地方人的強壯的身體和方正 的臉龐。她會在田裏很好地給你幹活,打水和其他各種活計也都會讓你如意。她長得不算漂亮,但你並不需要一個漂亮的女人。衹有沒事幹的男人才需要漂亮女人來尋歡作樂。她也不算聰明。可是你叫她做什麽,她都做得很好,而且她脾氣也很好。就我所知,她還是個黃花閨女呢。她不夠漂亮,即使她不當廚房的丫頭,也不會使我的兒孫們動心。要是有什麽事的話,也衹能是個男用人。可是院子裏有無數漂亮的丫頭隨便走動,我想不會有誰看上她的。把她帶走吧,好好地待她。雖然她有些遲鈍,可她是個好丫頭,要不是我在廟裏許願晚年積些功德,給世上多添些生命,我還會留着她呢,因為她在廚房裏幹得挺不錯。不過,如果有 人要我的丫頭,我就把她們嫁出去,老爺們是不要她們的。” 然後她又對那女人說:“聽他的話,給他生幾個兒子,多給他生幾個。把頭生兒子抱來給我看看。” “是,太夫人。”那女人恭順地說。 他們站着猶豫不定,王竜覺得非常窘,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說話,也不知該說些什麽。 “好了,去吧,你們走吧!”老太太不高興地說。王竜慌慌忙忙鞠了一躬,轉身走了出去。那女人跟在他後面,她後面是看門的人,肩上扛着她的箱子。他把這衹箱子放在王竜轉回來找籃子的那個過廳裏,不肯再往前扛了,實際上,他連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 然後王竜轉嚮那女人,第一次面對面看她。她的臉方方的,顯得很誠實,鼻子短而寬,有兩個大大的鼻孔,她的嘴也有點大,就像她臉上的一條又深又長的傷口。她的兩眼細小,暗淡無光,充滿了某種沒有清楚地表現出來的悲凄。這是一副慣於沉默的面容,好像想說什麽但又說不出什麽。她耐心地讓王竜端詳自己,既沒有不好意思,也沒有什麽反應,一直等到王竜把她看了個夠。他看見她的臉確實一點也不漂亮一副黑乎乎的、普通的、病懨懨的臉。不過她的黑皮膚上沒有麻子,她的嘴唇也不豁。在她的耳朵上,他看到了那副耳環他給她買的那副鍍金耳環她的手上戴着他給她的戒指。他轉過身去,心裏暗暗興奮。是啊,他有了他自己的女人! “這個箱子,還有這個籃子。”他粗聲粗氣地說。 她彎下身,一句話沒說,提起箱子的一頭,把箱子放到自己的肩上,她在重重的箱子下掙紮着想站立起來。他望着她,突然說道:“我來拿箱子。你拿着籃子。” 於是他把箱子放到自己背上,顧不得他穿着最好的長衫。她仍然沒有說話,把籃子提了起來。他想着他走過的上百個院子,想着他扛了箱子的怪樣子。 “要是有個邊門就好了”他低聲說。她想了一會後點了點頭,好像她並沒有立即明白他說的是什麽。然後,她帶路穿過一個不用的小院,院子裏長滿雜草,水池子也幹了;院子裏還有棵彎彎的松樹,樹下有個陳舊的圓門,她拉開門閂,他們穿過那個門走到街上。 有一兩次他回過頭看她。她跟隨他走着,沒纏過的大腳走得很穩,好像她這輩子一直跟着他走似的。她寬大的臉上沒有表情。在城門那裏,他有些猶豫地停了下來,一隻手在腰裏摸索他剩下的銅板,用另一隻手把肩上的箱子扶穩。他掏出兩個銅板,買了六個小的青桃。 “拿着這些桃子,你自己吃吧。”他粗聲粗氣地說。 她像個孩子似的貪婪地抓住那些桃子,把它們攥在手心裏,一句話也沒說。他們沿水田田埂走着時,他再次看了看她,她正在小心地一點點啃一個桃子,但當她看到他瞧着她時,她又把桃子攥在手裏,下巴也一動不動了。 他們就這樣走着,一直走到了村西地邊的土地廟。這個土地廟是座很小的房子,衹有一個人的肩那麽高。它是用灰磚造的,頂上蓋了瓦片。王竜的爺爺曾在這塊地上耕作現在王竜自己也靠它為生是他用手推車從城裏推來磚蓋了這座小廟。廟墻外面抹了灰泥,在一個收成好的年頭曾雇了畫匠在白灰泥墻上畫了一幅山和竹子的風景。但是由於幾代雨水的衝刷,現在衹剩下模糊的像羽毛似的竹子,原來畫的山差不多完全看不見了。廟裏坐着兩尊小而嚴肅的神像,它們是由廟周圍田裏的泥土做的,在屋頂下受到很好的保護。兩尊神像是土地爺本人和土地婆。它們穿着用紅紙和金紙做的衣服,土地爺還有用真毛做的稀疏下垂的鬍須。每 年過年時,王竜的父親都買些紅紙,細心地為這對神像剪貼新的衣服。因為每年雨雪飄進來,夏日的太陽照進來,都會毀壞它們的衣服。 但因為這年剛開始不久,它們的衣服還是新的,王竜對它們漂亮的外觀感到驕傲。他從女人手裏拿過籃子,小心地在豬肉下面找他買的香。他惟恐把香折斷了,那樣就意味着一種兇兆,但幸好香都完好無損。他把香找出來後,把它們並排插在神像前的香灰裏那是別人燒香時積起來的,因為所有的鄰居都供奉這兩個小小的神像。然後他摸出火鐮,用一片幹樹葉做引火,燃起火來點着了香。 王竜和他的女人雙雙站在他們的土地神前。他女人看着香頭燒紅後變成了香灰。當香灰太重時,她俯過身去,用手指把香灰彈掉。然後,好像對她的舉止感到害怕,她很快地看了看王竜,眼神顯得有點遲鈍。然而他喜歡她這樣做,因為這似乎說明她覺得那些香是屬於他們倆的。這就是結婚的時刻。他們肩並着肩,一聲不響地站在那裏,看着香燒成了灰燼。隨後,因為太陽漸漸沉下去,王竜又扛起箱子,他們嚮傢裏走去。 在傢門口,老人站在那裏,讓最後一縷陽光曬到他的身上。王竜和那個女人走近時,他站着沒動。他要是註意她就失了他的身份。因此,他假裝興致勃勃地看雲彩,大聲說:“那塊挂在新月左角的雲是下雨的徵兆。最遲明天夜裏就會下。”然後,當他看見王竜從女人手裏接過籃子的時候,他又喊道,“你花錢了。” 王竜把籃子放到桌上。“今晚有客人。”他簡短地說,然後把箱子扛進他睡覺的屋子,放在他自己放衣服的箱子旁邊。他好奇地望着它。但老人走到門口,又叨叨地說道:“成個傢就沒完沒了地花錢!” 雖然他暗暗高興他的兒子請了客人,但他覺得在新兒媳婦面前花了錢不埋怨幾句不行,不然的話,她可能一開頭就會亂花錢。王竜沒有說話,但他走出去把籃子拿進了廚房,那女人也跟了進去。他把吃的一樣樣從籃子裏拿出來,放在冷冷的鍋臺上,對她說:“這是豬肉,這是牛肉和魚,一共有七樣吃的。你會做菜嗎?”他對女人說話時並沒有望着她,那樣是不合適的。那女人用呆板的聲音回答說:“自從進了黃傢,我就做廚房裏的丫頭。黃傢每頓飯都有肉。” 王竜點點頭,把她留在廚房裏,直到客人們擁進來纔重新見她。客人當中有他的叔叔,人雖精神卻姦猾貪嘴;他叔叔的兒子,一個蠻橫無禮的十五歲的少年;還有一些老實巴交羞怯地笑着的農民。有兩個村裏的人王竜經常與他們交換種子,收割時互相幫忙,其中一個是他的緊鄰,這人姓秦,是個身材矮小沉靜的人,除了萬不得已總不願開口講話。 出於禮貌,客人們為座次讓來讓去,等他們在堂屋裏坐定之後,王竜走進廚房,叫女人上菜。那時他很高興,因為她對他說:“最好我把碗遞給你,你把它們放到桌上。我不願在男人們跟前拋頭露面。” 王竜心裏非常得意,因為這女人是他自己的,她不怕見他,但卻不願見其他男人。他在廚房門口從她手裏把碗接過來,把它們放在堂屋的桌上,然後大聲招呼說:“吃吧,叔、伯、兄弟們。”當他愛開玩笑的叔叔說:“不讓我們看看娥眉新娘嗎?”王竜堅定地答道:“我們還沒有成婚。在完婚之前別的男人看她是不合適的。” 他誠心地勸客人們吃飯,他們便欣然吃起那些好吃的東西,他們吃得很開心,不怎麽講話,但有人贊揚紅燒魚做得好,也有人稱贊肉做得好吃,而王竜則一遍又一遍地回答說:“東西不多做得也不好。” 不過他心裏卻對那些菜感到滿意,因為那女人衹用手邊的肉,配上糖、醋、一點酒和醬油,便巧妙地調出了食物的所有滋味,而王竜在朋友傢的酒席上,還從來沒有嘗過這樣的菜餚。 那天晚上,客人們喝着茶,又說又笑地呆了很久,而那個女人一直挨在鍋臺後面。當王竜送走最後一個客人走進廚房時,她已經畏縮在牛旁邊的草堆裏睡着了。王竜叫醒她時她頭上粘着草棍兒,而且王竜喊她時她突然舉起了胳膊,仿佛是怕挨打似的。她終於睜開眼睛,用陌生無語的眼神望望他,他覺得在他面前的好像是個孩子。他拉着她的手,把她帶到那天早晨他為她洗身子的房間,然後點燃了桌子上的一支紅蠟燭。在燈光下,當他發現衹有自己一個人和那女人在一起時,他突然覺得有些羞澀,於是他不得不提醒自己:“這是我自己的女人。總得幹那種事的。” 於是他開始硬着頭皮脫自己的衣服。至於那個女人,她圍着帳子角爬着,開始不聲不響地鋪床。王竜粗聲粗氣地說:“你躺下時先把燈吹滅。” 然後,他躺下來,把棉被拉過來蓋住肩頭,假裝睡覺,但他並沒有睡着。過了好長一會,當屋子裏黑下來,那女人在他身邊慢慢地、不聲不響地蠕動時,一陣狂喜充滿了他的全身,他興奮極了。他在黑暗中發出一陣沙啞的笑聲,把她抱進了懷裏。 生活中有這樣的享受。第二天早晨,王竜躺在床上,望着這個現在完全屬於他自己的女人。她坐起身,披上她的寬大的衣服,圍緊脖子和腰,慢慢扭動着身子把衣服穿好。然後她把雙腳伸進自己的布鞋,用縫在後面的鞋袢把鞋提上。小窗孔裏射進的一道光照在她身上,他朦朦朧朧看見了她的臉。她的臉並沒有變化。這使王竜感到驚奇,他覺得那一夜一定使他自己變了樣,然而這個女人就在身邊,從他的床上起來,好像她有生以來每天都是從這床上起來一樣。在清晨的黑暗裏,老人的咳嗽聲高了起來,不停地叫苦,於是他對她說:“先拿一碗開水給我爹,讓他潤潤肺。” 她用和昨天說話時一模一樣的聲音問:“水裏要不要茶葉?” 這個簡單的問題使王竜費神犯難。他本想說,“當然要有茶葉。你以為我們是叫花子嗎?”他本想讓這女人覺得茶葉在他們傢算不了什麽。因為在黃傢,肯定每天喝的都是泡了茶葉的緑瑩瑩的茶水。或許甚至那裏的丫頭也不喝白水。但他知道,如果這女人頭一天給他父親端的是茶而不是白開水,他父親一定會生氣的。何況,他們也真的不富裕。因此他若無其事地答道:“茶葉?不不這會使他的咳嗽更厲害。” 說完他躺在床上,溫暖而滿意,而那女人則在廚房裏燒火煮水。他本想繼續睡下去,因為他現在可以多睡一會了,但他那粗笨的軀體由於這些年來天天早起卻睡不下去,於是他便躺在那裏,用腦子和肉體體會這種懶散的享受。 他仍然有些害羞地想他這個女人。他一會兒想他的田地,想田裏的麥子,想要是下了雨收成會怎麽樣,想他希望從姓秦的鄰居那裏買的白蔥籽,如果雙方價格談得攏的話。但是,在這些他腦子裏天天都想的事情當中,對他現在的生活是什麽樣子的新想法不斷穿插進來,想着夜裏的事,他突然想知道她是不是喜歡他。這是個新的疑問。以前他衹是想知道他會不會喜歡她,在他的床上和他的傢裏她會不會令人滿意。雖然她的臉平平板板,兩衹手上的皮膚很粗糙,但她高大的肉體卻是柔軟的,還沒有被人動過,想到這裏笑了跟頭天晚上他嚮着黑暗裏發出的又短又粗的笑聲一樣。看來少爺們衹看見一個廚房丫頭的平板的面孔,對她身 上的其他部分卻一無所知。她的身子很迷人高個子,大骨架,然而圓潤而柔軟。他突然希望她喜歡他做她的丈夫,而想到這裏他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門開了,她不聲不響地走了進來,雙手捧着個冒着熱氣的水碗。他在床上坐起身,把碗接了過來。水面上漂浮着一些茶葉。他很快地擡頭看了她一眼。她立刻感到有些害怕,對他說:“我給公公的水裏沒有茶葉我照你說的做的但給你的這碗我…-.” 王竜看到她有些怕他,覺得很高興。沒等她說完他就回答說:“我喜歡茶水我喜歡茶水。”他高興地咕嚕咕嚕地把茶水喝了下去。 他心裏充滿了這種新的歡樂,他甚至對自己也羞於承認,“我這個女人真夠喜歡我的!” 此後一連好幾個月,他覺得好像除了看自己這個女人之外什麽事都沒幹。其實他還是和以前一樣幹活。他扛了鋤到他的地裏,耘出一行行莊稼;他把牛套在耕犁上,耕好村西栽種蒜和蔥的土地。他幹活非常高興,因為中午他一回到傢裏,他吃的飯就準備好了,桌子擦得幹幹淨淨,碗筷整齊地擺在上面。以前,他回到傢裏,雖然很纍,還得自己做飯,除非老人早早就餓了,自己拌點玉米粥或做一些死面的烙餅捲蒜苗。 現在,不論有什麽吃的都給他準備好了,他可以坐在桌邊的板凳上馬上吃飯。屋裏的泥地掃過了,柴禾也堆了起來。早上他到田裏去了以後,女人便拿上竹耙和一條繩子到田野去撿柴禾,這裏撿一些草,那裏撿一根樹枝或一把樹葉,到中午回來時,便背回足夠做飯的柴草。這使王竜感到高興,他們用不着再買柴燒了。 下午,她將一把鐵鍬和糞筐背到肩上,去到通往城裏的大路上,那裏有載貨的騾子驢馬來往。她在路上撿牲口糞,把糞背回傢堆在門外的墻根處,用作田地的肥料。她幹這些活不聲不響,而且並沒有人要求她這樣去幹。到了晚上,她一直要到把廚房裏的牛喂飽飲足以後纔休息。 她拿出他們的破衣服,用自己在竹錠上用棉花紡的綫來縫補,補好他們鼕棉衣上的破洞。她把他們的被褥拿到門口的太陽底下,拆下裏表洗幹淨挂在竹竿上曬幹,把被褥裏面多年來變得又硬又黑的棉絮重新絮過,殺死藏在被褥縫裏的虱子跳蚤,然後放在太陽底下曝曬。一天又一天,她不停地做這做那,直到把三間屋子都搞得幹幹淨淨,差不多有了生氣。老人的咳嗽也漸漸見好,他背靠房子的南墻坐着曬太陽,常常半醒半睡,感到溫暖而滿足。 但這個女人,除了生活中非說不可的話以外,她從不講話。王竜看着她的大腳慢慢穩穩地在屋子裏走來走去,暗暗地註視着她那無表情的方臉和有些害怕的眼神,對她毫不理解。夜晚,他知道她的身體柔滑結實。但在白天,她的衣服,她的樸素的藍布衣褲遮住了他所知道的一切,她像一個忠誠的、沉默寡言的女僕,一個衹有女僕身份的女人。然而他不應該對她說:“為什麽你不說話?”那是不合適的。她做了她該做的一切,這已經足夠了。 有時,他在田裏幹活時,也常常想關於她的事情。她在黃傢那上百個院子裏見過些什麽?沒有與他共同生活以前她過的是什麽樣的生活?他想不明白。然後他又因為自己對她的好奇心和興趣而覺得不好意思。她畢竟衹是一個女人。 但是,對於一個曾經做過大戶人傢的丫頭並從清晨工作到深夜的女人,三間屋子的傢務和一天做兩頓飯是不夠她忙的。一日,當王竜在迅速生長的小麥地裏忙得不可開交,一天接一天地鋤麥鋤得腰酸背疼的時候,她的身影出現在他躬身耕鋤的麥壟中間,她站在那裏,肩上扛着一把鋤頭。 “天黑以前傢裏沒什麽事幹。”她簡短地說,然後她再沒說話,走到他左邊的一壟田裏,紮紮實實地鋤起地來。 時值初夏,烈日直曬到他們身上,她臉上很快就挂滿了汗珠。王竜脫去上衣,光着脊背;但她卻穿着遮住雙肩的單衣幹活,單衣濕透了,貼在身上像是又一層皮膚。他和她兩人一起幹活,配合默契,一句話也不說,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了,他覺得和她湊合在一塊,甚至不覺得纍了。他好像把什麽事都忘了,有的衹是這樣在一起幹活時內心的愉快。他們把自己這塊地對着太陽翻了又翻正是這塊地,建成了他們的傢,為他們提供食物,塑成了他們的神像。土地肥沃得發黑,在他們的鋤頭下輕輕地鬆散開來。有時他們翻起一塊磚頭,有時又翻起一小塊木頭。這不算什麽。從前某個時期,男男女女的屍體都埋在那裏,當時還有房子, 來坍塌了,又變成了泥土。同樣,他們的房子有一天也要變成泥土,他們的肉體也要埋進土裏。在這塊土地上,每個人都有輪到自己的時候。他們幹着活,一起沿田壟移動一起讓田地結出果實誰也不跟誰講話。 太陽落了,他慢慢地直起腰,看了看他的女人。她滿頭大汗,一臉泥土。她像個土人,渾身成了和土地一模一樣的褐色。她的濕透了的、被泥土染黑了的衣服緊貼到她寬而結實的身上。她慢慢地把最後一壟鋤完。然後,還像平常那樣毫無表情,她直板板地說:“我懷了孩子了。”她的聲音在寂靜的夜空裏顯得單調,比平常更缺乏生氣。 王竜一動不動地站着。對這件事該說什麽呢!她彎下腰撿起一小塊磚頭,把它從田壟裏扔了出去。她說這件事就像以前說“我給你把茶端來了”,或者就像說“我們吃飯吧”一樣。這事在她看起來竟那樣平常!但對他來說他無法說出這究竟對他意味着什麽。他心情激動,接着像突然受到約束似的又冷靜下來。看來,輪到他們在這塊土地上傳宗接代了! 他突然從她手裏拿過鋤頭,聲音有些悶塞地說:“別幹了。天已經晚了。我們要告訴老人去。” 然後他們走回傢去。她走在他後面五六步遠的地方,因為做女人的就應該那樣。老人站在門口,餓着肚子等吃晚飯,因為自從傢裏有了女人以後,他從不自己做飯。他有些等急了,嚷着說:“我太老了,像這樣等飯吃受不了!” 但王竜從他身邊走進屋裏時說:“她快要生孩子了。” 他想盡量說得平靜些,就像說“今天我在村西地裏下了種”那樣,但他做不到。雖然他說話聲音很低,但他聽起來比他喊話的聲音還高。 老人先是眨了眨眼,然後一下子明白過來,哈哈大笑。 “哈哈哈!”仿佛他對走來的兒媳婦喊道,“這麽說快有收穫了!” 昏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臉,但她平靜地回答說:“我這就準備飯去。” “對對吃飯!”老人急切地說,像個孩子似的跟着她走進廚房。就像他想到孫子忘了飯一樣,現在,想到新做的飯擺在面前,他又把孫子忘了。 可是王竜卻在黑暗裏坐在桌邊的凳子上,腦袋托在交叉的雙臂上。另一個生命,他自己親生的孩子,即將誕生. 快到分娩的時候,王竜對他的女人說:“到時候我們得有個人來幫忙得有個女人。” 但她搖了搖頭。她正在洗晚飯用過的碗。老人已經上床睡覺。晚上衹剩下他們兩人,唯有閃爍的燈光照在他們身上。燈是用小罐頭盒做的,裏面裝上豆油,用棉花搓成的燈芯浸在油中。 “不要女人?”王竜吃驚地問道。他現在已經開始習慣這樣與她談話:談話時,她這一方衹是些頭和手的動作,至多偶爾不情願地從她的大嘴裏漏出一句話來。他甚至逐漸覺得這種談話並不缺少什麽。“可是傢裏衹有兩個男人怎麽行呀!”他繼續說,“我母親那時從村裏找了個女人。我對這些事一竅不通。你在那個大戶人傢傢裏,沒有跟你相處得不錯的老媽子能來嗎?” 這是他第一次提到她離開的那戶人傢。她跟他翻了臉他從沒見過她這樣,她的小眼睛睜大了,臉上激起了沉鬱的怒氣。 “那傢沒一個人能來!”她衝着他喊道。 他把他正在裝煙葉的旱煙袋放下,瞪眼看着她。但她的臉忽然又變得和平常一樣,她把筷子收拾到一起,好像她並沒有說過什麽。 “噢,這事可就怪了!”他吃驚地說。但她什麽話都沒說。然後他繼續爭辯道:“我們兩個男人,對生孩子的事一點不懂。父親呢,進你的房間不方便而我自己,連牛下小牛都沒見過。我這雙笨手可能會把孩子毀了的。喂,還是從那個大戶人傢找個人,那裏的丫頭常常生孩子的……” 她已經細心地把筷子在桌子上放好,然後看看他,過了一會後她說:“我再去那傢時,我要在懷裏抱上兒子。我要給他穿一件紅襖和一條紅花褲子。他的頭上要戴一頂前面綴着金色小菩薩的帽子,腳上要穿一雙綉有虎頭的鞋子。我自己也要穿上新鞋,穿上新的黑棉布外衣,我要到我往日幹活的廚房去,到太夫人坐着抽鴉片的大廳去,我要讓他們全都看看我自己和我的兒子。” 他以前從未聽她說過這麽多話。這些話雖然說得很慢,但卻紮紮實實地一口氣說了出來。他意識到她已經把整個事情都盤算好了。她在田裏傍着他幹活的時候,她一直在盤算這些事!她多麽令人驚訝啊!他原以為她很少想到孩子,因為她總是一天又一天地默默地幹活。然而並不是這樣,她已經看見了這個孩子,看到他生下來,穿上一身衣服,而她自己作為他的母親也穿上了新衣!他自己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便小心地在拇指和食指間把煙葉揉成一個小球,拿起他的煙袋,把煙葉裝了進去。 “我想你會需要些錢的。”他終於說,聲音明顯有些生硬。 “要是你能給我三塊洋錢……”她害怕地說,“這筆錢不少,但我仔細算過,我决不浪費一個銅子兒。我要讓布商給我剪得一寸都不差。” 王竜在他的腰裏摸索着。前天,他曾到城裏集市上賣過一捆從村西地裏的水塘割的蘆葦,腰裏的錢比她需要的還略多一些。他把三塊洋錢放到桌子上。然後,猶豫了一會兒,他又添上了第四塊洋錢。這塊洋錢他一直在身上帶了好長時間,打算萬一哪天早上想在茶館裏賭賭運氣時好當個賭本。但他總怕賭起來會輸掉,所以他從未賭過,衹是圍着桌子徘徊,看着骰子在桌子上碰撞。他一般在說書棚裏消磨在城裏多餘的時間,因為在那裏,人們可以聽到古代的故事,而且最多在斂錢的碗伸過來時放上一個銅板。 “你最好把這一塊也拿着。”他說,一邊很快地把紙捻吹着,點上他的煙袋。“你也許可以用一小塊綢子給他做個鬥篷。畢竟他是頭一個孩子。” 她沒有馬上把錢拿起來,而是低頭看着錢。她站在那兒,臉上毫無表情。然後她像耳語般地低聲說:“我這是第一回拿到洋錢。” 突然她把錢拿起來攥在手裏,匆匆忙忙走進她睡覺的房間。 王竜坐着抽煙,想着剛纔桌子上放着的洋錢。錢是從田地裏來的,這洋錢是從他耕鋤勞作的土地上得來的。他依靠他的土地生活;他靠一滴滴汗水從土地得到糧食,從糧食得到洋錢。在這之前,每次他把洋錢拿出來給人的時候,就像是割了他身上的肉隨便送人一樣。但是現在,這樣把錢給人頭一回不覺得痛惜。他不是看見這些洋錢落到了城裏陌生的商人手裏;他看見這些洋錢變成了甚至比洋錢本身還有價值的東西穿在他兒子身上的衣服。他這個奇怪的女人,衹幹活不講話的女人,看起來好像什麽都不知道,但她卻第一個看見了這樣穿戴起來的孩子! 她分娩的時候拒絶讓任何人呆在她身邊。那是在一個傍晚,太陽剛剛落下去。她正在熟了的莊稼地裏和他一起幹活。小麥成熟割過以後,田裏放了水插上了稻秧,現在稻子也該割了,稻穗已經熟透,由於夏天的雨水和初秋溫暖催熟的陽光,稻粒非常飽滿。他們全天在一起收割稻子,彎着腰,用短把的大鐮刀將一撮撮稻子割下。由於她挺着大肚子,勉強地彎下腰,所以她割得比他慢多了,他們前後拉開,他的壟在前面,她的在後面。從中午到下午到傍晚,她越割越慢,他不高興地扭過頭看看她。她停下手,然後站起身,把鐮刀扔到地上。她的臉上透出新汗,這是一種新的痛苦的汗水。 “到時候了,”她說。“我要回傢去。等我叫你時你再進屋。你衹要給我拿一根新剝的葦子,把它劈成篾就行了。我好把孩子的臍帶割斷。” 她穿過田地嚮傢裏走去,仿佛沒事人似的;他望了她一會兒,然後走到遠處地裏的池塘旁邊,挑了一根細長的緑葦子,細心地剝好,用他的鐮刀劈開。接着,秋天的夜幕很快降臨,他帶了鐮,往傢裏走去。 他回到傢裏的時候,發現他的晚飯熱乎乎的放在桌上,老人正在吃着。原來她停了工是來給他們做飯的!他心裏暗自思量,這樣的女人一般是找不到的。然後他走到他們的房間門口叫道:“葦篾拿來了。” 他等待着,以為她會叫他把葦篾拿進去。但她沒有叫他。她走到門口,從門縫裏伸出手,把葦篾拿了進去。她一句話沒說,但他聽見她沉重地喘着氣,像一個跑了很多路的動物那樣在喘息。 老人從碗上擡起頭來看了一看說:“吃飯吧,要不全都涼了。”接着他又說,“還用不着你操心要很長一段時間呢。我清楚地記得,我那第一個孩子到黎明時分纔生下來。唉,想想我和你娘生的所有那些孩子,一個接一個可能有十來個我都忘了衹有你一個人活了下來!你要明白為什麽一個女人要生了又生。”這時他好像剛剛想起來似的又說道:“明天這個時候,我可能就成了一個男孩的爺爺了!”他突然開始大笑,停下來不再吃飯,在昏暗的屋子裏,哈哈地笑了好一陣子。 但王竜仍然站在門口,聽着她沉重的、動物般的喘息。一股熱血的腥味從門縫裏透出來,那是一種令人吃驚的難聞的氣味。屋裏女人的喘息聲變得又急又粗,像在低聲喊叫,但她忍着沒發出大聲。當他再也忍不住,正要衝進屋裏時,一陣尖細有力的哭聲傳了出來,他忘記了一切。 “是男的嗎?”他急切地喊道,忘記了他的女人。尖細的哭聲又傳了出來,堅韌,動人。“是男的嗎?”他又喊道,“至少要告訴我這一點是不是男的?” 女人的聲音像回聲般微弱地回答:“是個男的!” 這時,他走到桌旁坐下。這一切是多麽快呀!飯早就涼了,老人坐在板凳上睡着了,可這一切是多麽快呀!他搖了搖老人的肩膀。 “是個男孩!”他自豪地叫道,“你當爺爺了,我也當爹了!” 老人突然醒來,開始哈哈大笑,就像他剛纔在睡夢中笑出來的一樣。 “對對當然,”他哈哈笑着說,“當爺爺了當爺爺了!”他站起身嚮他的床走去,仍然哈哈地笑着。 王竜端起一碗涼飯便吃了起來。他突然間覺得餓極了,恨不得把飯一下子倒進肚裏。屋裏,他能聽到女人拖着身子移動,孩子的哭聲尖尖的,連續不斷。 “我想這個傢如今再也不會冷清了。”他得意地自言自語。 他痛痛快快吃飽以後,又回到了門口。她叫他進去,他就進去了。空氣中仍然飄着那種破水的熱乎乎的氣味,但除了木盆裏以外別處沒有任何痕跡。不過,她已經往木盆裏倒了水,把它推到了床底下,他幾乎看不見什麽東西。屋裏點着紅蠟燭,她躺在床上,蓋得整整齊齊。她身邊躺着他的兒子,按照當地的風俗,孩子用他的一條舊褲子裹着。 他走上前去,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的心涌上了胸口。他俯下身去看孩子。他的臉圓乎乎的,布滿皺紋,顯得很黑,腦袋上的頭髮又黑又長,還濕漉漉的。他已經不再啼哭,躺在那裏緊閉着眼睛。 他看看他的妻子,她也回眼看了看他。她的頭髮仍然浸透着痛苦的汗水,細小的眼睛顯得暗淡無神。除此之外,她還和平常一樣。但她躺在那裏,使他不免有點感慨。他的心撲嚮了這母子兩人,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衹是說道:“明天我要到城裏買一斤紅糖,衝紅糖水給你喝。” 然後他又看了看孩子,忽然說出下面這些好像他剛剛想到似的活來:“我們一定要買一大籃子雞蛋,把它們染紅然後分給全村的人。這樣,人人都會知道我有了個兒子!” 四生孩子後的第二天,阿蘭就起來了,像平常一樣,為他們做飯,衹是不再和王竜一起去田裏收割。所以他一個人一直幹到過了中午,然後,他換上他的藍大衫進了城。他到集市上買了五十個雞蛋,雞蛋雖不是新下的,但仍然很好,一個要一文錢。他還買了用來煮水以染紅雞蛋的紅紙。接着,他挎着放雞蛋的籃子,到糖果店去,在那裏買了一斤多紅糖,他看着賣糖的用棕色紙小心地把糖包好,又在捆糖的草繩下面塞了一方紅紙。賣糖的一邊包一邊微笑。 “給剛生孩子的母親買的,是吧?” “頭生兒子。”王竜得意地說。 “噢,好運氣啊。”那人隨隨便便地回道,他的目光轉嚮一個衣着很好的剛進來的顧客身上。 他這話對別人說過多次了,甚至天天都對人說,但王竜覺得這是專門對他說的。他對這人的好意感到高興,因此從店裏走出的時候一再鞠躬。他走到烈日下滿是塵土的街上時,覺得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交上了好運。 想到這點,他開始非常高興,後來卻有了一種恐懼的痛苦。在這種生活裏太走運是不行的。天上、地下,到處是邪惡的精靈,他們不可能讓凡人的幸福持久,尤其是像他這樣的窮人。他急忙轉到蠟燭店,那裏也有香賣。他從店裏買了四股香,傢裏每人一股,然後帶着這四股香趕到小土地廟,把香燒在他和妻子曾燒過香的冷香灰裏。他望着四股香燃好,然後纔走回傢去,心裏感到寬慰了一些。這兩個小小的保護神穩穩地坐在小屋頂下面他們的力量多大呀! 此後,人們幾乎還不知道生孩子的事,這女人就又回到田裏和他一起幹活了。收割完畢,他們在傢門口的場院打𠔌脫粒。他和女人一起用連枷打𠔌。打下𠔌粒後他們就揚場,用大簸箕把𠔌粒揚進風裏,好的𠔌粒就近落下,雜物和秕子則一團團隨風飄落在較遠的地方。接下來田裏又該種鼕小麥了,當他把牛牽出去套上犁耕地的時候,這女人便拿着鋤跟在他後邊,打碎犁溝裏翻起來的坷垃。 她現在整天幹活,孩子就躺在鋪在地上的一條又舊又破的被子上睡覺。孩子哭的時候,女人就停下來,側躺在地上解開懷給他喂奶。烈日曝曬着他們兩人。晚秋的太陽不減夏日的炎熱,直到鼕天的寒冷到來纔把熱氣驅散。女人和孩子曬成了土壤那樣的褐色,他們坐在那裏就像是兩個泥塑的人。女人的頭髮上,孩子柔軟烏黑的頭頂上,都沾滿- 了田裏的塵土。 但是,雪白的奶水從女人褐色的大乳房裏為孩子涌了出來,當孩子咂一個奶頭時,另一個也像泉水一樣噴涌而出,但她聽任它那樣流淌。雖然孩子很貪,她的奶還是吃不完,她真可以養很多孩子。她知道自己的奶水充足,流出來也毫不在意。奶水往往越來越多。有時候為了不把衣服弄髒,她撩起上衣讓奶水流到地上;奶水滲入土裏,形成一小塊柔軟、黑色的沃土。孩子長得很胖,性情也好,他吃的是他母親供給他的永不枯竭的奶汁。 鼕天要到了,他們做好了過鼕的準備。以前從未有過這樣好的收穫,這個有三間屋的小房子到處都堆得滿滿的。房頂的屋梁上挂滿了一串串的幹蔥頭和大蒜;在堂屋的四周,在老人的屋裏,在他們自己屋裏,都安放了用葦席圍成的囤圈,裏面裝滿了小麥和稻穀。這些大部分都要賣掉,但王竜過日子很細,他不像村裏許多人那樣,隨便花錢賭博或買些對他們過於奢侈的食物,所以他不必像他們那樣在賣不出好價的收穫季節把糧食賣掉。相反,他把糧食保存起來,等下雪或新年的時候再賣,那時城裏人會出高價買糧食吃的。 他的叔父甚至常常等不到莊稼全熟便不得不賣糧。有時為了得到一點現錢,他甚至站在田裏把糧食賣掉,省得他還要費勁地收割、打場。另外,他的嬸母也是個荒唐的女人,又胖又懶,經常鬧着要這樣那樣好吃的東西,還要穿從城裏買的鞋子。但王竜的女人做全家人的鞋子,做王竜的,做老人的,做她自己的也做孩子的。要是她也希望買鞋穿他真不知道該怎麽辦! 在他叔父那間舊得快要倒的房子裏,梁上從來沒有挂過什麽東西。但在他自己傢的梁上,甚至還挂了一條豬腿肉,這是他在姓秦的鄰居殺豬時嚮他買的。他那衹豬像是得了什麽病,還在掉膘以前就被他殺了。那是一條很大的豬腿,阿蘭將它腌透,挂起來風幹。另外,他們還把自己養的雞殺了兩衹,取出內臟,在肚裏塞上????,帶着毛挂起來風幹。 因此,當鼕天凜冽刺骨的寒風從他們東北方的荒漠吹來時,他們坐在傢裏,周圍是一片富裕的景象。孩子很快就差不多能自己坐了。孩子滿月那天,他們曾進行慶祝,做了表示長壽的麵條;王竜還把參加他婚宴的那些人請來,給了每人十個煮熟染紅的紅雞蛋;對村裏所有來嚮他祝賀的人,他也每人給了兩個。人人都羨慕他得了兒子,一個又大又胖的月圓臉孩子,高高的顴骨像他母親。現在鼕天到了,他坐在屋裏地上鋪的被子上,而不用坐在田裏了。他們把朝南的門打開,讓太陽照進來,而北風被房子的厚土墻擋住,根本吹不到他。 門前棗樹上的樹葉,田邊柳樹和桃樹上的樹葉,很快被風吹落了。唯有房子東邊稀疏的竹叢上的竹葉還留着,即令狂風扭動竹子,竹葉也沒有脫落。 由於颳的是幹風,播到地裏的麥種不可能發芽,王竜不安地等着下雨。接着,風漸漸停了,空氣清靜溫暖,在平靜而陰暗的一天,忽然間下起雨來。他們一傢坐在屋裏,心滿意足,看着雨直瀉下來,落到場院周圍的地裏,從門頂的屋檐上滴滴流下。小孩子感到驚奇,雨落下來時,他伸出小手去捉那銀白色的雨綫;小孩子笑了,他們跟着他一起笑,老人坐在孩子身邊的地上說:“十多個村子裏也沒有另一個孩子像這個這樣。我兄弟那幾個孩子在學會走路之前是什麽也看不見的。” 田裏的麥種發芽了,在濕潤的褐色土地上拱出了柔嫩的新緑。在這樣的時候人們就互相串門,因為每個農民都覺得,衹要老天爺下雨,他們的莊稼就能得到灌溉,他們就不必用扁擔挑水,一趟趟來來去去把腰纍彎。他們上午聚在這傢或那傢,在這裏或那裏吃茶,光着腳,打着油紙傘,穿過田間小路,一傢傢走來串去。勤儉的女人們就待在傢裏,做鞋或縫補衣服,考慮為過新年做些準備。 但王竜和他的妻子卻不常串門。在這個由分散的小房子組成的村子裏他們傢是六七戶當中的一戶沒有一傢像他們傢那樣溫暖富足,王竜覺得如果與別人關係太近,別人就會嚮他開藉。新年就要到了,誰有他們需要買新衣服和年貨的錢呢?他呆在傢裏,女人縫補衣服時,他拿出竹耙進行檢查,繩子斷了的地方,他用自己種的麻做的新繩串聯好,耙齒壞了,他就靈巧地用一片新竹子修好。 他修理農具,他妻子阿蘭就修理傢裏用的東西。如果一個陶罐漏水,她不像別的女人那樣,把它扔在一邊,嚷嚷着買個新的。相反,她把土和粘土和成泥,補上裂縫,用火慢慢地一燒,結果就變得和新的一樣好用。 因此他們坐在傢裏,很高興彼此之間的默契,雖然他們講話不多,衹是零零星星說些像下面這樣的傢常話:“你把種的大南瓜籽留好了嗎?”或者“我們把麥稭賣掉吧,竈裏可以燒那些豆葉。”或者,王竜也許偶爾會說“這麵條做得不錯”,而阿蘭則會回答說“這是今年我們田裏收的麥子好”。 在這個好年成裏,王竜從他的收成中得到了超出他們需要的銀元,手頭寬綽了些,他不敢把這些錢帶在腰裏,而且除了他女人以外,他也不敢告訴別人他有多少錢。他們謀劃把這些銀元放在什麽地方,最後他女人巧妙地在他們屋裏床後面的內墻上挖了個小洞,王竜把那些銀元塞進這個洞裏,然後她用一團泥把洞抹好,使外表看上去根本沒有挖洞的痕跡,但這使王竜和阿蘭兩人都覺得暗藏了一筆財富。王竜知道自己有了多餘的錢,走在同夥中間時覺得愉快,對什麽事都感到順心。 五新年近了,村裏傢傢戶戶都在準備過年。王竜到城裏的蠟燭店買了一些紅紙方,其中有些印着金色的福字,另外一些印着富字。他把這些紅紙方貼在農具上,求的是新的一年給他帶來好運。他在耕犁上、牛扼上、挑肥料和水用的兩衹桶上,都貼了一張這樣的紙方;然後他在傢門口貼上了紅紙對聯,上面寫了些吉利的字眼;在門道裏,他貼上巧妙地用紅紙剪得非常細膩的花卉圖案的幅勝。他還買了給土地神做新衣用的紅紙。儘管老人的手有些顫抖,他還是精巧地把紙衣服做了出來。王竜拿了這些紙衣,到土地廟裏給兩尊神像穿在身上。為了新年的緣故,他還在神前燒了香。王竜還給自己傢裏買了兩支紅蠟燭,準備除夕點在神像 前的桌子上,那張神像就挂在堂屋中間桌子上方的墻上。 隨後王竜又到城裏買了些豬油和白糖,他的女人把豬油熬得又滑又白,然後拿出些米粉那是由他們自己的米磨的,衹要需要他們就套上自己的牛拉着石磨磨一些- 她把豬油和白糖和在一起,用米粉面做了許多好吃的年餅,也叫月餅,跟黃傢大院裏吃的餅一樣。 她把月餅一行行擺在桌上準備烤的時候,王竜覺得他高興得心都要跳出來了。村裏沒有別的女人能像他女人那樣,會做衹有富人過節纔吃的月餅。在有些月餅上,她擺了一條條小紅果,點上緑梅幹,做成多種花樣的圖案。 “把這些吃了怪可惜的。”王竜說。 老人正圍着桌子徘徊,他看到那些鮮亮的色彩高興得像小孩子一樣。他說:“把我兄弟叫來,叫你的叔叔和他的孩子來讓他們看看:”但富裕己使王竜小心起來。人不能把餓肚子的人請來衹是看看月餅。 “新年之前讓人看月餅會倒運的。”他趕忙回說。他的女人雙手沾滿細米面和黏糊糊的豬油,也跟着說:“那些餅不是給我們吃的,衹有一兩個沒做花的給客人們嘗嘗。我們還沒有富到吃白糖和豬油的地步。我是為黃傢的老太太準備的。大年初二我要 帶孩子去,把這些餅拿去當做禮物。” 於是這些月餅比什麽時候都顯得重要,王竜很高興他的妻子要作為客人去那個他曾畏畏縮縮寒酸地站着的大廳,抱上穿着紅衣服的兒子,帶上這些用最好的面粉、糖和豬油做的月餅。 除了這次訪問,那個新年期間所有別的事都變得無關緊要。當他穿上阿蘭給他做的黑棉布新大衫時,他也衹是對自己說:“我帶他們到那個大戶人傢時,我要穿上這件大衫。” 他甚至覺得大年初一也沒什麽意思。那天,他的叔叔和他的鄰居來嚮他父親和他拜年,全都嚷嚷着要吃要喝。他自己已經把有花的月餅放到籃子裏收了起來,惟恐他不得不讓一般人嘗嘗,然而當人們贊揚無花的白餅又香又甜時,他覺得很難不大聲說: “你們應該看看那些有花的月餅2 ”但他沒有說,因為他最大的希望是氣氣派派地走進那個大戶人傢。 大年初二,也就是女人們互相拜年這天一一男人們前一天已經吃好喝好了他們一清早就起來了。女人給孩子穿上她自己做的紅衣服和虎頭鞋。除夕那天,王竜自己給孩子剛剛剃過頭,她在孩子頭上戴了綉着金色小菩薩的紅帽子,然後把他放在床上。接着王竜很快地穿好自己的衣服,他的妻子則把又黑又長的頭髮梳好,用他給她買的鍍銀的卡子輓成發髻,然後穿上她的黑棉布新襖。她的新襖和他的新大衫是用同一塊布做的,兩人一共用了二丈四尺好布,其中有二寸是白送的,那是布店的規矩。隨後,他抱上孩子,她帶了放着月餅的籃子,他們一起嚮田間的小路走去。因為是鼕天,田野裏空蕩蕩的。 王竜在黃傢大門口得到了他的報償,因為看門人聽到他女人的叫聲出來時,對他看到的一切目瞪口呆,他捻着黑痣上的三根長毛,驚叫道:“啊,種田的老王,這次三個人,不是一人了,”而且,看見他們全都穿着新衣,孩子又是男的,他繼續說:“你去年走了鴻運,今年人們不必祝你比去年走更大的運了。” 王竜像對一個平等的人講話似的,漫不經心地回答說:“去年收成好好收成啊。”說完他自信地走進大門。 看門人對他看到的一切深有感觸,他對王竜說:“到我這窮屋裏坐坐,我這就去通報,讓你女人和兒子進去。” 王竜站在門口,望着他的妻子和兒子帶着給這個大戶傢主子的禮物,穿過院子進去。這真是給他增傢添彩。他們穿過一個院子又一個院子,當他們在看不到盡頭的院子深處越來越小,終於小得看不見的時候,他走進看門人的屋裏,在那裏,好像理所當然的一樣,他接受了看門人的麻臉老婆讓的上座,坐在了堂屋桌子的左邊,然後接過她端到他面前的茶,衹是稍微點了點頭,沒有喝,仿佛那茶葉的質量對他來說太次了似的。 似乎過了很久,看門人才又帶着他的女人和孩子從裏面出來。王竜仔細看看他女人的臉,想看出是不是一切順利,因為他現在已經學會從那張無表情的方臉上,找出他原來看不見的微小變化。她一臉非常滿意的神色,於是他立刻急不可待地想聽她講講那些內院裏發生的事情,他現在沒什麽事,進不了那些內院。 因此他嚮看門人和他的麻臉老婆略微躬躬身,把已經睡着的孩子接過來抱在懷裏,便匆匆地帶着阿蘭走了。 “怎麽樣?”他回過頭,嚮跟着他走在後面的她喊道。衹這一次,他對她的慢慢吞吞有些不耐煩了。她嚮他走近了一些,低聲說:“要讓我看的話,我覺得那傢人今年缺錢了。” 她說話的聲音像受到震驚,就像人們說到神仙餓了時那樣。 “你說的究竟是怎麽回事?”王竜催着她問。 但她並不着急。對她來說,說話就像一件一件地從嘴裏往外掏東西一樣,說起來很費力氣。 “老夫人今年還穿着去年的衣裳,這我以前可從來沒有見過。丫鬃們也沒給新衣裳。”她停了一會說,“我沒見一個丫鬃穿着我這樣的新衣服。”然後她又停了一會,接着說,“要說我們的兒子,甚至包括老爺本人的妄在內,誰也沒有一個孩子比得上我們的兒子,那些孩子都不如他長得好看,穿得漂亮。” 她的臉上慢慢泛起了笑容,而王竜則哈哈大笑,慈愛地將孩子偎在懷裏。他幹得多好啊他幹得多好啊2 然而隨着狂喜,他又有些恐懼。他在幹什麽樣的蠢事呀J 像這樣走在空曠的天空下面,帶着一個漂亮的男孩,會讓偶爾經過空中的妖魔看見的。他急忙解開外衣,把孩子的頭塞進懷裏,大聲說:“我們的孩子是個沒人要的女孩,臉上還長着小麻子,多可憐呀2 還不如死了好呢。” “是啊是啊”他女人也盡可能快地說道,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他們在做的事情。 他們采取了這些預防措施以後,心裏覺得寬慰了一些,王竜便又催問起他的妻子。 “你知道他們為啥窮下來的麽?” “我衹有很短的時間私下和原來帶我幹活的廚子說了會兒話,她說,' 這個大戶人傢的門面不能老這樣支撐下去了,五個少爺在外邊很遠的地方,花錢像流水一樣,把厭倦了的女人一個又一個地送回傢來;老爺子一年也要添一兩個侍妄;而老太大每天抽鴉片的錢也足足抵得上塞滿一雙鞋的金子。”' “他們真的那樣!王竜像入了迷似的小聲說。 “還有,三小姐春天就要出嫁了,”阿蘭繼續說,“她的嫁妝是一筆巨款,足可以在大城市裏買一幢房子。她的衣服全要蘇杭二地織的錦緞,而且她還要讓上海的裁縫帶着下手來做,總怕自己的衣服不如外地女人的那些式樣。” “花這麽多錢,她嫁給誰呀?”王竜問,他對這樣浪費錢財既羨慕又厭惡。 “她要嫁給上海一個大官的二兒子,”他的女人說。然後她停了好長一會,又接着說,“他們一定是一步步窮下來了,因為老夫人親口對我說他們想賣地,想賣掉傢南邊的一些地,那地就在城墻外邊,以往每年都種稻子,因為那是好地,很容易從護城河裏引水澆灌。” “他們賣地?”王竜重複說,已經有些相信。“這麽說他們真的窮下來了。地可是人的血肉啊。” 他想了一會兒,突然打定了他的主意,用手掌拍了拍前額。 “我怎麽沒有想到!”他大聲說,嚮他的女人轉過身。“我們要買這地2 ”他們互相看了看,他非常高興,而她則感到茫然。 “可是這地這地”她咕噥着說。 “我要買下來:”他用一種高傲的口氣喊道,“我要從大財主黃傢把這地買過來!” “這地太遠了,”她驚愕地說,“我們得走好半天才能到地裏。” “我要買下來。”他倔強地重複了一遍,好像是在嚮他母親重複一個被拒絶了的要求。 “買地是件好事,”她平靜地說,“買地當然比把錢放在土墻裏要好。可是,為什麽不買你叔叔的地?他一直吵吵着要把靠我們村西地的那塊長條地賣掉。” “我叔叔那塊地,”王竜高聲說,“我不會要的。那塊地讓他給種苦了,二十年來,這樣那樣地要收成,可他沒施過一點肥料或豆餅。土質跟石灰差不多。不買他的,我要買黃傢的地。” 他說“黃傢的地”就像說“秦傢的地”一樣隨便老秦是他那個種地的鄰居。他要和愚蠢、浪費的富戶傢的那些人完全平等。他要手裏拿着銀元去大大方方地說,“我有錢。你們那塊地想賣什麽價?”他仿佛聽見自己在老地主面前說話,而且對老地主的管傢說,“我和別人一樣算一份。公道價是多少?我手裏有這筆錢。” 他的妻子曾經是那個高傲人傢的廚房丫頭,可現在就要變成擁有那傢一塊土地的男人的妻子,而黃傢幾代富有靠的就是那些田地。他女人好像感覺到了他的意思,因為她突然不再阻攔,而是說:“那就買下來吧。畢竟那稻田是塊好地,靠着護城河,每年我們都能澆水。收成靠得住。” 她的臉上又一次泛起了淡淡的笑容,但這笑容從不使她那無神的小小的黑眼睛放射出光彩。過了好大一會兒,她說:“去年這個時候,我還是那戶人傢的丫頭呢。” 他們繼續走路,默默地想着這門心事。 六王竜現在買下的這塊地,大大改變了他的生活。起初,他把墻裏的銀元取出來拿到那個大戶傢以後,他得到平等地對老地主說話的體面以後,他幾乎有一種後悔的精神壓抑感。當他想到墻上塞着銀元的洞現在空了時,他希望能把銀元收回來。畢競這塊地要多勞累好幾個小時。就像阿蘭說的那樣,這塊地很遠,有一裏多地,差不多有三分之一英裏。而且,買這塊地並沒有像他期望的那樣使他感到非常榮耀。他那天到黃傢去得太早,老地主還在睡覺。儘管已經中午了,但當他大聲說“告訴老先生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訴他是關於錢的事”時,看門人卻明確地回答說:“世界上什麽錢也不能讓我把那個老虎叫醒。他正在跟他新納的妄 桃花睡覺,他剛剛得到她纔三天。我可不值得不要命去把他喊醒。”然後他拽着黑痣上的毛,有些不懷好意地補充說,“不要以為銀元能叫醒他他從生下來手邊就有銀元。” 最後,他不得不與老地主的管傢打交道,那是個油滑的無賴,過錢的時候手狠極了,所以王竜有時候覺得畢竟銀元比土地更有價值。人可以看着銀元閃閃發光。 不過,那塊地是他的了! 在新年二月裏的一個陰天,他出去看那塊地。還沒有任何人知道那塊地已經屬於他了,所以他是一個人走到那裏去看地。那是一長塊土地,在環繞城墻的護城河旁邊,濃黑的粘土平展展地延伸開來。他用步丈量那塊土地,長三百步,寬一百二十步。四塊界石仍然立在地角,上面刻着黃傢的大字。啊,他要把這些界石改過來。以後他要把這些界石拔掉,把有自己名字的界石栽在那裏現在還不到時候,因為他還不準備讓人知道他已經富得能買大戶人傢的土地,但以後他更富的時候就要那樣做,到那時候,他做什麽都沒有關係了。他看着那塊長方形的土地,暗自想道:“在大戶人傢那些人看來,這塊地算不了什麽,衹不過是巴掌大 的一片土地,但對我來說,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接着他的思想一轉,對自己充滿了一種蔑視:一小塊土地就看得這麽重要。是呀,當他得意地把銀元倒在管傢面前時,那人無所謂地把錢收在手裏說:“不管怎樣,這點錢夠老夫人抽幾天鴉片的了。” 他和那個大戶人傢之間仍然存在的巨大差距,一下子變得像他面前充滿水的護城河一樣不可逾越,他們之間仿佛有一道像他眼前高大古老的城墻那樣的高墻。於是他慢慢地下定决心,心裏想着一定要一次又一次地用銀錢把墻上的洞塞滿,直到他從黃傢買進大量的土地,使他現在買的這塊看起來根本算不得什麽。 這樣,這一小塊地對王竜來說變成了一個標志和一種象徵。 春天到了,伴隨着強風和撕開的雨雲,王竜鼕天那種半閑的日子已經過去,他整天整天地在他的土地上拼命耕作。老人現在照料孩子,女人和男人一起從早到晚地幹活。一天,王竜知道她又懷了孕時,第一個感覺便是憤怒,因為她在收穫的時候就不能幹活了。他又纍又急地衝她喊道:“你挑好這個時間來生孩子,是不是?” 她毅然答道:“次生孩子算不了什麽。衹有頭胎難點。” 除此之外,從他看見孩子的生長使她大了肚子,一直到秋天孩子出生的時候,關於第二個孩子誰也沒有再說什麽。秋天的一個上午,她放下手裏的鋤頭,慢慢地走回傢裏。那天他沒有回去,甚至沒有回傢吃午飯,因為天空陰沉沉地挂滿雷雨雲,而他割倒在地上的熟稻子要收起來捆住。後半晌兒,太陽還沒有落山,她又回到了他的身邊,她的肚子癟了,顯得精疲力竭,但她的臉色卻沉靜而剛毅。他本想說:“今天你已經夠受的了,回去躺在床上歇着吧。”但他自身勞累的痛楚不禁使他殘酷起來,他心裏說,他這天的勞苦還不是同她生孩子一樣?因此他衹是在倒鐮時問道:“是男的還是女的?” 她平靜地回答說:“又是個男的。” 他們彼此再沒有說話,但他心裏感到高興,因此不停地伏身彎腰也顯得不那麽纍了。他們一直幹到月亮從紫色的雲邊升起,收捆完了地裏的稻子,纔走回傢去。 吃過晚飯,用冷水洗過被太陽曬黑的身子,並且喝茶解渴之後,王竜走進屋裏去看他的第二個兒子。阿蘭做過飯後便躺到床上,孩子躺在她的身邊一個胖乎乎的安靜的孩子,相當好看,衹是頭比第一個小些。王竜看看他,非常滿意地回到堂屋。又一個兒子,一年一個一個人不能年年散發紅雞蛋,生第一個時做到就夠了。每年生個兒子,傢裏充滿好運一這女人淨給他帶來好運。他對他父親喊道:“爹,又有了一個孫子,我們得把大的放到你的床上呀!” 老人非常高興。長久以來,他都盼望這個孩子睡在他的床上,充滿活力的年輕的血肉來溫暖他那衰老發冷的身子。可是孩子不願意離開他的母親。不過現在,他搖搖擺擺邁着雙腳走進屋裏望着他母親身邊這個新孩子,嚴肅的眼神裏似乎懂得了另一個孩子代替了他的位置。於是他不再反抗地讓人放到了爺爺的床上。 這年收成又很好,王竜賣掉他的𠔌物後攢了銀錢,他把銀錢又藏在了墻裏。但從他買的黃傢那塊地裏,他收的稻子的收入差不多是他自己稻田的兩倍。那塊地濕潤肥沃,稻子長在那塊地上,就像野草一樣,不讓它長也長。而且現在人人都知道那塊地是王竜的了,於是在他的村子裏,出現了推他當村長的議論。 七這時候,王竜的叔叔開始找他的麻煩,王竜從一開始就猜想到他可能會這樣做。這個叔叔是王竜父親的弟弟,按親屬關係說,如果他不能維持自己和家庭的生活,他可以依靠王竜生活。王竜和他父親窮得愁穿少吃的時候,他叔叔還勉強招呼傢裏人在地裏幹活,收入剛夠他七個孩子、他老婆和他自己的吃喝。可是一旦有了吃的,他們誰也不再幹活,他妻子不會動手去掃掃自傢的屋裏地,他的孩子連洗掉臉上沾的飯渣都嫌麻煩。更不體面的是,兩個女孩子長大了,已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齡,可她們仍然在村裏的街上跑來跑去,亂蓬蓬的黃棕色頭髮也不梳理一下,有時還和男人們說話。一天,王竜看到他的大堂妹這樣,非常生氣, 他覺得這丟了他們傢的臉,於是抖膽去找他的嬸子,說道:“你說,像我堂妹那樣的姑娘,人人都可以看,誰還會娶她?這三年已是她出嫁的年齡,可她還到處跑來跑去,而且,今天我看見一個懶漢在村裏的街上把手放到她的胳膊上,而她衹是不知羞恥地對他笑笑!” 他嬸子身上毫無動人之處,但卻有一張伶牙俐齒的嘴。她現在衝着王竜開了腔:“可是,嫁妝、婚禮費用,還有媒人錢,誰來出呀?地多的人說得好聽,就是不知道該做些什麽,他們有多餘的銀元去從大戶人傢買更多的地,可是你叔叔是個苦命的人啊,他從小就不走運。他的命不好,並不是他自己有什麽錯。天命如此呀。別人能收糧食的地方,可他撤在那裏的種子都死了,除了草什麽都不長,但就是這樣,他還纍得腰都快斷了。” 她大哭大鬧,開始裝出一副非常憤怒的樣子。她抓住後面的發髻,撕散頭髮,讓亂發披散到臉前,然後不顧一切地喊叫起來:“唉,這事你不知道命不好呀:別人地裏長出好米好麥,我們傢的地裏淨長草呀;別人傢的房子能住一百年,我們傢房子底下的地都動,墻都裂了;別人生的是男孩子,可我除了一個兒子外,生的淨是女的唉,真是命不好呀2 ”她大聲嚎叫,鄰傢的女人們都跑出來聽她吵嚷。但王竜堅定地站在那裏,他要說完他來說的意思。 “不過,”他說,“雖然我不該放肆地勸說叔叔,但我還是要說:一個閨女最好在她還是童貞女的時候嫁出去,有誰聽說過一條母狗在街上亂跑而不會生怠子?” 王竜硬板板地這樣說過以後,便回自己傢去,留下他嬸子在那裏哭喊。他想着今年要從黃傢再買一些地,最好每年都能買進一些,他還夢想着為他的房子再加蓋一間新屋。然而,使他生氣的是,當他看到自己和兒子們正上升為一個有地産的家庭時,他堂妹妹這幫懶蟲競放蕩自己,而他們和他偏偏是同姓的一傢。 第二天,他叔叔來到他正在幹活的地裏。阿蘭不在那裏,因為她生了第二個孩子以後,已經過了十個月,很快又要生第三個孩子了。這一回她身體不太好,好幾天沒有到地裏來,所以衹有王竜一個人在地裏幹活。他叔叔沒精打采地沿田壟走來,他的衣服從不扣好,而是把衣襟搭在一起,用腰帶鬆鬆地攏住,似乎一陣風吹到他身上,就會把他的衣服一下子剝光似的。王竜正在鋤一壟他種的蠶豆,他叔叔來到他身邊,不聲不響地站在那裏。終於,王竜頭也不擡沒好氣地說:“叔叔,別怪我不停下手裏的活兒。你知道,這些豆子一定要鋤兩三遍。肯定你的豆子已經鋤完了。我幹得很慢一個窮莊稼人永遠不能按時節把活幹完去歇歇。” 他叔叔完全明白王竜話裏的敵意,但他卻圓滑地回答說:“我是個不走運的人。今年種的豆子,二十棵裏衹出一棵,還長得很差,鋤也沒什麽用。今年要想吃豆子,衹能花錢買了。”他重重地嘆了口氣。 王竜硬起了心腸。他知道他叔叔是來嚮他要東西的。他把鋤鋤進地裏,順着豆壟平放,小心地一拉,然後用鋤板壓碎已經鋤鬆的小小的土塊。蠶豆長得挺拔茂盛,在陽光下把一條條花邊般的小影子清楚地投在地上。終於,他叔叔開口說話了。 “我屋裏的人告訴我,”他說,“你很關心我那個不中用的大丫頭。你說的話很對。就你這樣的年紀來說,你是個明白人。她應該出嫁。她十五歲了,這三四年她可能也會生孩子了。我常常擔心,惟恐哪個野狗讓她懷了孕,使我和我們傢落下壞名聲。想到這種事發生在我們這種正經人傢真是可怕,替你親叔叔想想吧!” 王竜使勁把他的鋤鋤進地裏。他很想直率地說幾句。他很想說:“那你為什麽不管她呢?你為什麽不讓她正派地待在傢裏,讓她掃地,讓她洗衣做飯,讓她為傢裏人做衣服呢?” 但一個人不能對長輩說這些話。因此他沉默不語,緊靠着一棵小苗鋤着地,等待着。 “要是我的命好,”他叔叔悲傷地繼續說,“像你爹那樣,娶個又能幹活又能生兒子的老婆,也像你自己的媳婦那麽能幹,不像我現在這個女人,除了養膘什麽都不會,生孩子也淨生女的,唯一的一個兒子還是個懶蛋,獺得沒有一點男人氣- 那麽我現在可能也像你一樣富了。要是那樣我就可能和你們一樣富。我要是富了,我會很高興地和你們共享我的財産。我會讓你的女兒嫁給好男人,讓你的兒子到商行去學生意,而且很高興給他們出保證金我會很高興地給你翻修房子,我會給你們吃我所有的最好的東西,你、胳膊。 “唉,我知道你好小於好小子,”他溫和地說,“你的老叔叔知道你你是我的孩子。孩子,給這個可憐的老人手裏拿幾塊銀錢吧比方說,十塊,或者九塊也行這樣我就可以去找個媒婆為我那丫頭安排了。唉,你說得對呀:她是該出嫁了該出嫁了:”他嘆口氣,搖搖頭,偽善地望着天空。 王竜拿起他的鋤頭,然後又放下了。 “到傢裏來吧,”他簡短地說,“我不會像一個王子那樣把銀錢帶在身上的。”他走在前頭,心裏氣得說不出話來,因為他打算用來再多買些地的白花花的銀錢有一些就要落到他叔叔手裏,而且天不黑就會從他手裏放到賭桌上面。 他把正在門口溫暖的陽光下光着屁股玩的兩個小男孩從身邊打發開,走進了傢裏。他叔叔顯得非常慈善,把孩子叫到身邊,從皺巴巴的衣服深處掏出兩個銅板,每個孩子給了一個;他還把胖胖的、閃閃發亮的孩子的身體攬到胸前,把鼻子貼到他們柔軟的脖子上,高興地聞着那被太陽曬黑了的皮肉。 “啊,你們是兩個男的。”他說,一隻胳膊攬住一個。 但王竜卻沒有停下來。他走進跟老婆和小兒子睡覺的屋裏。因為他剛從陽光底下進來,屋裏顯得很黑,除了從窗孔裏射進來的光綫,他什麽也看不見。但是他聞到了那種熟悉的熱血味,於是他尖聲喊道:“怎麽啦你生了嗎?” 他妻子微弱的聲音從床上傳來,他從來沒有聽到她發出過比這更微弱的聲音。她說:“已經生了。這次想不到是個丫頭不值得再說了。” 王竜一動不動地站着。一種不樣的感覺涌上心頭。一個女孩子!一個女孩子在他叔叔傢裏引起了所有這樣的麻煩。一個女孩子也生到了他的傢裏! 他沒有回答,走到墻跟前,找到那個藏錢的記號,把泥坯拿開。然後他在錢堆裏摸了一陣子,數出了九塊銀元。 “你幹嘛往外拿錢?”他妻子突然在暗中說。 “我不得不借錢給叔叔。”他簡短地答道。 他妻子起初沒有什麽反應,然後她用那又板又硬的聲音說:“最好不要說藉吧。那樣的人傢有藉無還,衹能是白給他們。” “唉,這我知道,”王竜痛苦地答道,“這是從我身上割肉給他呀。誰讓我們是一傢子呢2 ”然後他走到門口,把錢塞給他叔叔,急急忙忙回到地裏,又開始幹活,那幹活的勁頭仿佛是要把土和地分開似的。當時他衹想到他的銀元:他看見那錢被滿不在乎地倒在賭桌上,被某個懶人的手劃拉過去他的銀錢,他受苦受纍從田裏的收成攢下的銀錢,那是準備用來再多買些田地的呀。 直到傍晚他的怒氣纔消去,他直起腰來,想起了他的傢,想起他該吃飯了。然後他又想起今天他傢新添的一口,這使他心裏充滿不幸之感,他們也開始生女孩子了女孩子不屬於自己的父母,而是給別人傢生養的。他對叔叔生氣時,甚至沒有想到停下來看看這個新生的小東西的臉是什麽樣子。 他拄着鋤頭站着,JL、裏非常悲傷。現在,要等到下一次收穫,他才能買緊挨着他原來買的那塊地,而且傢裏還新添了一張嘴。暮色蒼茫,灰暗的天空裏一群深黑的烏鴉大聲呼叫着從他頭頂上飛過。他望着它們像一團雲一樣消失在他傢周圍的樹林裏,便衝着它們咆過去,一邊喊叫一邊揮舞着他的鋤頭。它們又慢慢飛起,在他的頭頂上盤旋,發出使他生氣的啞啞的叫聲,最後,它們嚮黑暗的天邊飛去。 他仰天呼號。這是一個不祥的徵兆。 八好像神一旦和一個人作對,就再也不會顧惜他了。初夏時節本應下雨,可一直不下,烈日整天整天地無情地曝曬。焦渴的土地對它們根本算不了什麽。從早到晚,天空沒有一絲雲彩,夜晚挂在空中的星星,金光閃耀,美麗中透着殘酷。儘管王竜拼命地耕作,田地還是幹得裂了縫。隨着春天的到來,麥苗曾茁壯地生長,衹等下了雨吐穗灌漿,但現在天上無雨地上幹,它們停止了生長,起初在太陽下一動不動,最後終於枯黃而死,顆粒無收。 王竜種了稻秧的苗床,是褐色土地上僅存的青緑色的方塊。他看到小麥沒有指望以後,天天用竹扁擔挑着兩個沉重的木水桶往秧田裏送水。然而,儘管他的肩上壓出了碗口大的老繭,雨仍然未下。 後來,塘裏的水幹成了泥餅,井裏的水也快要幹了,阿蘭對他說:“看來稻秧非要幹死了,要不孩子們就沒有水喝,老人的開水也喝不成了。” 王竜憤怒地答道:“哼,稻子幹死了他們全得餓死。”這話是真的,他們的生命全靠這土地。 衹有護城河邊上那塊地還有收成,這是因為整個夏天過去了都沒有下雨,王竜放棄了他所有的別的土地,整天呆在這塊地上,從護城河裏提水澆灌這饑渴的土地。這一年,他第一次把剛剛收下來的糧食立刻賣掉;他覺得手裏有了銀錢時,得緊緊地攥住不放。他告訴自己,他一定要做他决定做的事情,神和旱災都擋不住他。他纍斷了腰,流盡了汗,纔收到這麽點銀錢,他一定要用這銀錢做他想做的事情。他急忙趕到黃傢,在那裏他遇到管傢,便開門見山地說道:“我把買護城河邊靠着我的那塊地的錢帶來了。” 現在王竜到處聽說黃傢那年也瀕於貧窮了。老太太好多天都沒有抽足鴉片了,她像一隻饑餓的母老虎,每天都派人去找管傢,駡他,用扇子打他的臉,衝着他吼叫:“難道連一畝地都不剩了?”一直弄得管傢本人也失去了常態。 管傢甚至把平時從家庭開支中剋扣下來留作己用的錢也拿了出來,他真是太反常了。然而好像這還不夠,老爺又新納了一房妾她是個使喚'r頭,是另一個年輕時也是老爺手上玩物的丫頭的女兒。那個丫頭早已嫁給傢裏一個男僕,因為老爺在還沒有納她為圭之前就失去了對她的欲望。但那個丫頭的這個女兒,也不過十六歲的樣子,老爺看見後卻産生了新的欲望,。B 為隨着他衰老發胖,他好像越來越喜歡瘦小年輕的女人,甚至幼年的女孩,以為這樣他的性欲就不會消失。老太太抽她的鴉片,他滿足他的肉欲,他不知道他已經沒錢為他的寵妾買玉耳墜,或者為她們的嫩手買金戒指。他不可能理解“沒錢”意味着什麽,他一輩子衹 知道伸手要錢,願意要多少就要多少。 少爺們見父母這樣,聳聳肩說,肯定錢還足夠他們這輩子用的。他們衹對一件事意見一致,這就是責駡管傢對財産管理不善,因此這個曾經油滑的管傢,這個富裕舒適的人,現在變得憂心仲仲,迅速消瘦,皮膚挂在身上就像是舊衣服似的。 老天同樣沒有往黃傢的土地上下雨,他們同樣也沒有收成,所以王竜來到管傢面前喊“我有銀錢”時,簡直就像是對一個餓漢子說“我有吃的”。當地裏旱得不長莊稼時,那些古怪的陽光燦爛的大晴天使人感到害怕。衹有小女孩不知道害怕。因為她母親的兩個大乳房還能喂飽她。但阿蘭給她吃奶的時候,低聲說道:“吃吧,可憐的傻子趁着還有奶,吃吧。” 接着,好像災難還沒有受夠似的,阿蘭又懷了孩子。她的奶斷了,陰森森的傢裏充滿了孩子不斷要奶吃的哭聲。 如果有人問王竜,“過了秋你們吃什麽呢?”他就會回答,“我不知道這裏找點那裏找點吧。” 但沒有人問他。整個鄉下誰都不問別人“你們吃什麽”,人人都衹問自己,“這天我吃什麽呢?”做父母的也衹是說,“我們和我們的孩子們吃什麽呢?” 現在王竜盡量照顧他的耕牛。衹要有可能,他就喂它一些稻草或一把豆稭,後來,他從野外的樹上采樹葉子喂它,直到鼕天到來再也沒有樹葉子可采。因為無地可耕,因為播種也衹能把種子種到幹土裏,也因為他們已經把種子吃了,所以他就把牛放出去讓它自己找吃的。他讓大孩子整天坐在牛背上,牽着帶鼻矩的繮繩,免得被別人偷去。但後來他不敢這樣做了,他怕村裏人,甚至他的鄰居打他的孩子,把牛搶去殺了吃掉。於是他就把牛留在門口,直到它瘦得衹剩下一把骨頭。 但是,斷糧的日子終於到了,既無剩米也無剩面,衹有一點點豆子和一點少得可憐的玉米,牛也餓得低下了頭,這時老人說:“接下來我們要吃這牛了。” 當時王竜喊了起來,因為這好像是有人說“接下來我們要吃人”一樣。這條牛是他在田裏的夥伴,他曾經走在它後面,由着他的心情誇它或駡它;並且,從他年輕的時候起,他就知道這條牛的脾氣,當時他們買它時它還是一條牛犢。因此他說:“我們怎麽能吃這條牛呢?我們還怎麽耕地呀?” 但老人十分平靜地回答說:“唉,你不死就得牲口死,你要讓你兒子活命就不能讓牲口活命。一個人可以很容易地再買條牛,可買不來他自己的命呀。” 但王竜不願那天就把它殺掉。過了一天,又過了一天,孩子們哭着要吃的,但得不到滿足。於是阿蘭看看王竜,求他可憐可憐他們。王竜終於看出事情不辦不行了。他粗聲地說道:“那就把它殺了吧。可我自己不忍心動手。” 他走進他睡覺的房間,倒在床上,用被子把頭蒙住,免得聽那牲口死時的叫聲。 然後阿蘭慢慢走出去,拿了一把她在廚房裏用的大刀,在牲口的脖子上割了一個很大的口子,就此結束了它的生命。她拿了一個盆把血接下來,準備為他們做血豆腐吃;接着她把皮剝掉,把屍體砍成小塊。直到一切弄好,把肉做熟放在桌上以後,王竜纔從屋裏出來。但當他準備吃牛身上的肉時,他感到一陣陣哽噎,咽不下去,衹喝了一點湯。這時阿蘭對他說:“一條牛畢竟衹是一條牛,再說這條牛也老了。吃吧,總有一天還會有的,會有一條比這條好得多的牛的。” 王竜覺得寬慰了一些,他先吃了一小口,然後就吃得很自在了。他們全家都吃。但這條牛很快被吃完了,為了吃骨髓連骨頭都敲碎了。這一切一下子就光了,除了牛皮什麽都沒剩。牛皮被阿蘭攤在竹架子上,又幹又硬。 從一開始,村裏人就對王竜有氣,以為他藏着銀錢,囤積着糧食。他的叔叔屬於最早挨餓的那些人,他來到他門口糾纏;這人和他的老婆及七個孩子也確實是沒有吃的了。王竜無可奈何,往他叔叔張開的衣裳前襟裏像數東西一樣放了一小堆豆子和一把寶貴的玉米。然後他堅决地說道:“我衹能給你這麽多了,我首先要照顧我的老爹,即使我不管孩子。” 當他叔叔又來時,王竜喊道:“即使孝順,我也養不了這個傢!”他讓他叔叔空着手走了。 從那天起,他叔叔像條被人踢了的狗一樣同他翻了臉,他滿村子從這傢到那傢私下散播說:“我侄子那裏,又有錢又有吃的,可是他誰都不給,連我和我的孩子都不給,我們還是他的親骨肉呢。我們衹好挨餓了。” 就在傢傢戶戶吃完積蓄,在集市上用完最後一個銅錢的時候,鼕天的寒風從荒漠上吹來,冷如鋼刀,焦躁煩人;村人們由於自己的饑餓,由於妻子們的饑餓和孩子們的啼哭,一個個心情變得非常暴躁。因此當王竜的叔叔像條瘦狗一樣,顫抖者滿街嚷嚷說“有一個有糧吃的人有一個人他的孩子還很胖”的時候,人們便拿起棍棒,在一天夜晚衝到王竜傢,使勁地砸門。當王竜聽到鄰人們的聲音把門打開的時候,他們嚮他撲過去,把他從門口推開,然後又把他受驚的孩子們轟了出去。他們搜查每一個角落,用手亂扒亂翻想找到他藏糧食的地方。當他們衹。找到他貯存的可憐的一點幹豆子和一碗幹玉米時,他們發出了失望和憤怒的吼 叫,於是便搶拿他的一件件傢具,桌子,凳子,還有老人躺在上面的那張木床。老人受到驚嚇,正在嗚嗚地哭泣。 這時阿蘭出來說話了,她那平板緩慢的聲音高過了男人。 “別這樣- 可不能這樣,”阿蘭喊道,“現在還不是從我們傢拿桌椅板凳和床的時候。你們把我們的糧食全拿去了。可是你們還沒有賣掉你們自己傢的桌椅板凳。把我們的留下吧。我們是一樣的。我們不比你們多一粒豆子,也不比你們多一粒玉米不,現在你們比我們還多,因為你們把我們的全拿去了。如果你們再拿別的,你們會遭天雷劈的。現在我們要一起出去找草根樹皮吃了你們為了你們自己的孩子,我們也得想着我們自己的三個孩子,而且我馬上還要生第四個孩子。”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拍拍她突起的肚子。那些人在她面前感到羞愧,一個。個走了出去,因為他們本不是壞人,衹是餓急了才幹出這種事來。 有一個人遲延了一下,這就是姓秦的那人。他身材瘦小,沉默寡言,膽子很小;光景好的時候他的臉有點像猿人的臉,現在卻雙頰深陷,滿面愁容。他本想說些道歉的好話,因為他是個老實人,衹是他孩子的哭叫纔迫使他生了邪念。然而,他懷裏揣着一把找糧食時搶的豆子,惟恐道了歉就必須把它們還回去,所以他衹是用憔悴無聲的眼睛看了看王竜,然後走了出去。 王竜站在他門口的場院裏,那是多年以來他豐收時打糧食的地方。幾個月來它一直空着沒有用途。傢裏沒有一點給父親和孩子們吃的東西了更沒有給他女人吃的東西,而她除了自己的身子之外,還要喂養另一個孩子成長,這個孩子用那種強烈的新生命,殘酷地暗暗吸食他母親身上的血肉。他有一刻害怕極了。但接着他心裏出現了一種像酒一樣使他溫暖舒適的想法:“他們無法從我這裏把土地拿去。我的辛苦,田裏的收成,現在都己變成了無法拿走的東西。要是我留着錢,他們早已拿走了。要是我用錢買了東西儲存起來,他們也己全部拿去。可我現在還有那些地,那些地是我的。” 九王竜坐在門檻上自言自語,他覺得現在必須想個辦法纔行。他們不能留在這個空蕩蕩的房子裏等死。儘管他身體日益消瘦,天天都要緊一緊日見寬鬆的褲腰帶,但骨子裏卻有一種生存的决心。在將要進入一個男人生活的全盛期時,他决不能這樣突然讓愚蠢的命運剝奪他將要得到的一切。他心裏現在常常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無名怒火。有時,他像發瘋似的跑到光禿禿的打𠔌場上,嚮着荒謬的天空揮舞他的雙臂。然而天空依然在他頭上放光,永遠蔚藍、晴朗、冷酷,沒有一絲雲彩。“啊,你太壞了,老天爺!”他常常不顧一切地這樣呼喊。要是他有一刻害怕了,接下來他會傷心地喊道,“事情再壞也不過像現在這樣!” 一次,他抱着餓得虛弱的步子走到土地廟,故意把唾沫吐到和土地婆坐在那裏的土地爺冷漠的臉上。這對神像面前再沒人燒香,好幾個月都沒有了;他們的紙衣服破爛了,透過裂縫露出了它們泥塑的身體。然而,它們坐在那裏,對什麽事都無動於衷,王竜對它們恨得咬牙切齒。他一路上哼哼着回到傢裏,躺在床上。 傢裏現在無論誰都很少從床上爬起來。沒有必要起來,因為至少在睡熟的那段時間裏,睡眠可以代替他們缺少的食物。他們已經把玉米軸曬幹吃了,他們已經剝光了樹皮,在整個鄉間,人們都吃他們在鼕天的山岡上所能找到的各種野草。到處都看不見動物。一個人可以連續走上幾天而看不見一條牛或一頭驢,甚至也看不見任何其他動物或飛鳥。 孩子們的肚皮脹得像皮鼓,裏面空空的沒有東西。在這些日子裏,人們再也看不到有孩子在村街上玩耍。王竜傢裏的兩個孩子最多是慢慢地走到門口,坐在太陽底下殘酷的太陽一直無盡無休地放射着灼人的光芒。他們一度豐滿肥胖的身體現在變得皮包骨頭,尖尖的小骨頭像鳥骨頭似的,衹有他們的肚子又重又大。小女孩自己從沒有坐起來過,衹能不聲不響一小時一小時地裹着條破被子躺着,雖然按她的年齡早就該會坐了。原先傢裏處處聽得見她要吃的哭聲,但現在她安靜了,虛弱地吃進放到她嘴裏的任何東西,再也不大聲哭了。她凹陷的臉面對着他們大傢,嘴唇青紫,像個沒牙的老太太的嘴唇;她的深深瞘了進去的黑眼睛呆 呆地盯着他們。 小生命的這種堅韌性贏得了她父親的感情,假若她像別的孩子一樣,在這個年齡時又胖又快樂,那她父親很可能會因為她是個女孩而漠不關心。有時候,王竜看着她,溫柔地輕聲說:“可憐的傻子可憐的小傻子。”有一次,當她想使勁用她那沒牙的嘴虛弱地露出一絲微笑時,王竜突然掉下淚來。他把她的小手拿在他幹瘦的硬手裏,覺得她的小手緊緊地抓着他的手指。此後,他常常抱她。她躺着時光着屁股,所以他就把她塞進不太暖和的衣服裏貼着他的肌肉,抱着她坐在傢門口,嚮外望着乾燥、平坦的原野。 至於老人,他比誰都好些,因為衹要有吃的東西總是先顧他,哪怕孩子們吃不到東西。王竜心裏驕傲地對自己說,誰也不應該認為他在死亡逼近的時候忘了他的父親。即使他自己掉肉來養他,老人也應該吃的。老人整日整夜地睡覺,吃着給他的東西,所以中午太陽暖和的時候,他仍然有力氣走到門外的場院中去。他的氣色比他們當中任何人都好,而且有一天他還用他那沙啞顫抖的老嗓子說:“從前有過比這還壞的年景從前有過比這還壞的年景。有一次,我看見男人和女人吃他們的孩子。” “我們傢裏永遠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王竜極其厭惡地說。 一天,那個已經瘦得像人影似的姓秦的鄰居來到王竜傢裏,從他的像泥土一樣又幹又黑的嘴唇裏輕輕地吐出這麽幾句話:“城裏已經把狗吃了,各地方也都把馬和傢禽吃了。我們這兒已經吃了為我們耕地的牲口,吃光了草根和樹皮。現在還有什麽東西可吃呢?” 王竜絶望地搖搖頭。他懷裏躺着瘦得像骨架子似的女兒。他低頭望了望她那瘦弱的皮包骨頭的臉,又望了望她那不停地從他胸前望他的又亮又慘的眼睛。當他看見那雙眼睛像以前一樣,在孩子的臉上隱隱顯出一絲微笑時,他的心都要碎了。 姓秦的把臉貼近了一些。 “村子裏有人在吃人肉了,”他小聲說,“聽說你叔叔和他老婆就在吃人肉。要不然他們怎麽能活着呢?怎麽有那麽多力氣閑逛呢?誰都知道他們從來就不曾有過什麽東西。” 王竜躲開了秦說話時伸過來的死人般的腦袋。那人的眼睛這樣靠近,他覺得害怕起來。他突然覺得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恐懼。他急忙站起身,仿佛要逃避什麽危險似的。 “我們要離開這個地方,”他大聲說,“我們到南方去!在這一大片土地上到處都有人死去。但不管老天爺多壞,總不會把我們漢人的子孫一下子全部滅掉!” 他的鄰居寬厚地望着他。“唉,你年輕呀,”他悲嘆道,“我比你年紀大,我老婆也老了,再說我們衹有一個女兒。我們死了也就算了。” “你比我的命稍好些,”王竜說,“我有我的老爹,還有這三個孩子,另外一個又要出生。我們不能不走呀,除非我們喪失人性,像野狗一樣互相吃掉。” 這時他忽然覺得他說得非常正確。因為傢裏又沒吃的又沒燒的,阿蘭一天天在床上躺着不說話。於是他大聲對阿蘭叫道:“來,屋裏的,我們到南方去!” 他的聲音顯得有些高興,這是好幾個月來誰都沒有聽見過的。孩子們擡起頭看着,老人從他的屋裏走了出來。阿蘭從床上慢慢起來走到他們屋子的門口,手扶着門框說:“到南方去是對的。人至少不能等死。” 她肚裏的孩子懸在她的腰部像個多疤的果子,她臉上掉得沒一點肉了,皮膚下凹凸不平的骨頭像石頭一樣鼓起。 “衹是要等到明天,”她說,“到那時候我就會生了。從這東西在我肚裏的活動我就可以知道。” “那就明天吧,”王竜答道,然後看見了他女人的臉,心裏泛起一種對誰都從未有過的同情。這個可憐的人還得生個孩子! “你怎麽走得動,你這個可憐的人?”他心裏想着。然後他無可奈何地對仍然靠在傢門口的鄰居老秦說,“如果你還有什麽吃的東西,發發善心給我一點,救救我孩子他娘的命。那樣我也就不會記恨你來我傢搶東西的事了。” 老秦慚愧地看看他,謙恭地答道:“從那時起,我一想到你就覺得不安。是你叔叔那條狗哄了我,他說你把好年成時的糧食收藏起來。我當着這個無情的蒼天對你發誓,我衹有幾把幹的紅小豆埋在門口的石板底下。這是我和我老婆放在那裏的,預備我們和孩子在萬不得已的最後一刻纔用,好讓我們死的時候肚裏有點東西。不過我願意給你一些。要是你們能走的話,明天就到南方去。我留在這裏,我和我傢裏的都留下。我比你年紀大,也沒有兒子,死活都沒有什麽關係。” 說完他便離去,過了不大一會就回來了,帶來用布手巾包着的兩把因沾上泥土而有些發黴的紅小豆。孩子們一看見吃的立刻振作起來,甚至老人的眼睛也發出光來,但王竜推開他們,把豆子拿給了躺在床上的他的女人,她一顆一顆地嚼着吃了一些。要不是她要分娩了,她是不願意這樣做的,但她知道如果她不吃任何東西,她在陣痛痙攣時就會死去。 衹有一點點豆子王竜藏在了手裏,他把豆子放進自己嘴裏,嚼成面糊,然後嘴對嘴地把食物吐進他女兒的口裏。看着她的小嘴唇動着,他覺得自己好像也吃了東西。 那天夜裏他呆在堂屋。兩個男孩子在老人屋裏,阿蘭一個人在另一間屋裏分娩。他像第一個兒子出生時那樣坐在那裏聽着。她不願意生孩子的時候有他在身邊。她願意獨個兒生,蹲在她為此保留的舊浴盆上,然後在屋裏爬着把生孩子的跡象清除,就像一個動物下崽後把污物隱蔽起來那樣。 他細心地聽那種他已熟悉了的尖聲哭叫,顯得有些絶望。男孩也好,女孩也好,現在對他都無所謂了衹不過又要添一張必須吃東西的嘴罷了。 “衹要沒有喘息聲就會生得順利,”他咕噥道,接着聽到了一聲微弱的哭啼多麽弱的哭聲!有一瞬間懸在寂靜的屋中。“但是這些日子不可能有什麽順心的事情。”他痛苦地說完,又坐下來細聽。 再沒有第二聲啼哭,整個屋子裏靜得使人窒息。但多少天以來到處都是一片闃寂,那是沒人活動的闃寂。是傢傢等待死亡的闃寂。他傢裏同樣充滿了這樣的闃寂。王竜突然感到無法忍受。他覺得害怕。他站起身走到阿蘭的房間門口,從門縫裏嚮裏面喊叫,他自己的聲音使他稍微振奮了一下。 “你沒事吧?”他對女人喊道。他聽了聽,以為他坐着的時候她已經死了。但他聽到了輕微的沙沙聲。她正在屋裏移動,終於她以像嘆氣似的聲音答道:“進來吧!” 於是他走進去,她躺在床上,身子幾乎還沒有蓋好。她一個人躺在那裏。 “孩子呢?”王竜問。 她的手在床上微微動了動,他在地上看見了孩子的屍體。 “死了!”他驚嘆道。 “死了。”她低聲說。 他站在那裏,端詳着孩子的巴掌大的屍體- 一一張皮和骨頭一個女孩。他正準備說,“但我聽見她哭了是個活的”他看見了他女人的臉。她閉着眼,肉的顔色像紫灰似的,骨頭從皮下突起一- 一張可憐的、毫無表情的臉躺在那裏,她已經耗盡了一切。他還有什麽可說的呢?這幾個月來,他畢竟衹受自己身體的拖纍。而這個女人,肚裏饑餓的東西渴望自己的生命,也從內部消耗着她,她忍受了怎麽樣的饑餓痛苦呀! 他沒有說話,衹是把死嬰拿到另一個屋裏,放在地上,然後找了一塊破席子,把它捲了起來。死嬰那衹圓腦袋轉來轉去,他發現她脖子上有兩塊深色的淤傷,但他還是做完了他應該做的一切。然後,他拿了席筒,就他的力氣所及,走到離傢盡可能遠的地方,把死孩子的屍體放到一個舊墳墓陷下去的一側。這個墳是許許多多墳墓中的一個,墳頭都快平了,也不知道是誰的,似乎沒人照料過,但它正好在王竜村西地邊的一個小山坡上。他還沒來得及把屍體放好,一條饑餓貪婪的狗已在他的身後徘徊。這條狗已經餓急了,儘管他拿起一塊小石頭嚮它扔去,砰一聲打在它的肋骨上,但它還是不肯跑開。最後,王竜覺得自己的腿已經發 軟,便用手捂着臉走開了。 “最好還是聽其自然。”他低聲地對自己說。他第一次完全陷入了絶望。 第二天早上,太陽毫無變化地升上萬裏無雲的晴空,王竜覺得簡直像做夢一樣,他竟想到要帶着這些不能自助的孩子,這個虛弱的女人和這個老人,離開他的傢出走。即使他們出去後能找到足夠的食物,他們怎麽能拖着瘦弱的身體走二三百裏路呢?而且,誰知道究竟南方有沒有食物呢?人們說,普天下處處都遭了這種旱災。也許他們會耗盡最後韻力氣,但結果衹是看到更多的饑餓的人和他們不認識的生人。最好還是呆在他們能夠死在床上的地方。他坐在門檻上苦苦思索,悲哀地望着幹硬的田地每一點能叫做食糧或柴火的東西都是從田裏來的呀。 他沒有一點錢。很久以前他就用掉了最後一個銅板。不過現在有錢也沒有什麽用處,因為根本就買不到吃的東西。早些時候,他曾聽說城裏有些富人為自己儲存了糧食,還賣給別的非常有錢的人,但甚至這點也不再使他感到憤怒。此刻,他覺得自己已經走不到城裏了,即使不要錢白吃也走不動了。實際上,他現在已不覺得餓了。 他肚子裏最初那種極度的饑餓感現在已經過去。他可以用他那塊地裏的泥土給孩子們拌點泥湯,而他自己卻沒有一點吃的欲望。好幾天來,他們一直和着水吃這種泥土。這種土叫做觀音土,因為它含有極少量的滋養性的物質,但最終它還是不能維持生命。然而,用它拌成稀糊糊可以暫時平息一下孩子們的饑餓,給他們脹大而空空的肚子裏填進一點東西。他死活不肯動保留在阿蘭手上的幾粒豆子,聽到阿蘭嚼那些豆一次嚼一個,很長時間纔嚼一次他模模糊糊覺得有些安慰。 就在他坐在門口,放棄希望,帶着夢幻般的快樂想躺在床上自然而然地悄悄死去的時候,有些人穿過田野走了過來幾個男人嚮着他走來。他繼續坐着,他們走得近些時,他看見其中一個是他的叔叔,跟他叔叔一起的還有三個他不認識的男人。 “我好多天沒看見你了!”他叔叔大聲叫道,裝出一副高興的樣子。而當他走得更近的時候,他用同樣大的聲音說,“你過得很不錯吧!你爹我的哥哥他好嗎?” 王竜看看他叔叔。他人確實很瘦,但還沒有顯露出餓相,儘管他早就該挨餓了。王竜覺得在他自己虛弱的身體裏,他的生命最後殘存的力量,正積聚成對他叔叔這個人的巨大憤怒。 “你怎麽吃了你怎麽吃了!”他模模糊糊地低聲說。他根本沒想到這些陌生人,也沒想到什麽禮貌。他衹看見他叔叔還沒有餓到皮包骨頭的地步。他叔叔睜大眼睛,把雙手伸嚮空中。 “吃了!”他叫道,“要是你看見我的傢就知道了!連麻雀都無法在那裏啄起一星半點食物的碎屑。我女人你記得她有多麽胖吧?記得她的皮膚多麽滋潤,多麽好看吧?現在她就像挂在一根棍子上的衣服皮膚裏衹剩下了可憐的格格響的骨頭。我們的孩子衹剩下四個了三個小的全都沒了至於我,你看得見的屍他用衣袖小心地擦了擦兩個眼角。 “你吃過了。”王竜呆呆地重複說。 “我惟一想着的就是你和你爹你爹是我哥哥。現在我嚮你證明我說的是實話。我盡可能快地嚮城裏這幾個好心人藉了一些吃的,答應吃了東西有了勁的時候,幫他們買些我們村子附近的土地。那時我首先想到了你的好地,你的,也就是我哥的兒子的。現在他們來買你的地了,來給你金錢食物性命了!”他叔叔說完這些,嚮後退了幾步,用一件又髒又破的衣服裹住了他的雙臂。 王竜一動也不動。他沒有站起來,也沒有以任何方式跟來的人打招呼。但他擡起頭看了看他們,他看見他們穿着髒的綢布大衫,確實是城裏的人。他們的手是柔嫩的,而且手指甲很長。他們看上去像是吃過東西的,他們的血液仍在血管裏快速流動。他突然對他們充滿了無限的憤恨。就是這些城裏人,他們有吃有喝,現在站在了他的身邊,而他的孩子快要餓死了,吃的是地裏的泥土。他們來到這裏,趁他危急的時候要奪去他的土地!他木然地嚮上望着他們,他的眼睛深深地陷進了他那皮包骨頭的臉裏。 “我决不會賣我的地的。”他說。 他的叔叔一步步走了過來。就在這時,王竜兩個兒子中小的那個用雙手和膝蓋爬到了門口。因為這些日子他餓得毫無力氣,所以這孩子又像嬰兒時常做的那樣,用手和膝蓋爬着走了。 “那是你的孩子吧?”他叔叔大聲問,“夏天我給過一個銅板的胖小子,是吧?” 於是他們全都把目光投嚮了那個孩子。王竜雖然這段時間來從不曾哭過,這時卻突然開始無聲地哭泣起來,無限痛苦的淚水聚結成大滴大滴的淚珠,沿着他的臉頰流下。 “你們給什麽價錢?”他終於低聲說。是啊,有這麽三個孩子要養這些孩子,還有那年邁的老人。他和他妻子可以在地裏挖個墓坑,躺進去長眠。可是還有這些人呀。 這時,城裏來的人當中的一個開口了,這人一隻眼睛瞎了,臉上深深地陷下去一塊。他虛情假意地說:“我可憐的人,看在這個快要餓死的孩子分上,我們給你一個好價錢,這種時候這價錢在別的任何地方都得不到的。我們願意給你……”他停下來, 然後粗聲粗氣地說,“我們願意給你出一吊錢一畝的價錢。” 王竜痛楚地笑了笑。“哈哈,”他大聲說,“那等於把我的地白送了!我買的時候付了二十倍那樣的價錢呢!” “嗯,可那時候你不是嚮餓得快死的人買的?”另一個城裏來的人說。他是個瘦小的人,長着一副鷹勾鼻子,但他的聲音出人意外的大,而且又粗又硬。 王竜看着他們三個人。他們認準了他,這些人!為了饑餓的孩子和老人,一個人有什麽東西不肯給呢!這種屈從的軟弱在他身上化成了一種憤怒,一種他這輩子還從未有過的憤怒。他跳起來,像狗撲嚮敵人那樣撲嚮那些人:“我的地永遠不賣!”他衝他們喊道,“我要把地一點一點挖起來,把泥土喂給孩子們吃,他們死了以後我要把他們埋在地裏,還有我、我老婆和我的老爹,都寧願死在這塊生養我們的地上!” 他兇猛地放聲大喊。接着,他的怒氣像一陣風一樣突然消散,他站在那裏,抽動着啼哭起來。那幾個人站在那裏微笑着,他叔叔就在他們中間,一點也沒有動心。這是在氣頭上說的瘋話,他們要一直等到王竜把怒氣全部出盡。 這時阿蘭忽然來到門口對他們講話,她的聲音平平淡淡,好像這種事情天天都發生似的。 “我們肯定不會賣地的,”她說,“不然我們從南方回來時,我們就沒有養活我們的東西' 了。不過我們準備賣掉我們的桌子,兩張床和床上的被褥,四把椅子,甚至竈上的鐵鍋。但是耙子、鋤和犁我們是不賣的,也决不會賣地。” 她的聲音裏有某種鎮靜,聽起來比王竜的憤怒更有力量,因此王竜的叔叔含糊地說:“你們真的要去南方?” 最後一隻眼的那人跟其他人說了說,那幾個人湊在一起嘀咕了一陣,然後一隻眼的人轉過身說:“這些都是不值錢的東西, 衹能當柴燒。總共兩塊銀錢。一切都包括在內。你可別打錯了主意。” 他說着話便傲慢地轉過身去,但阿蘭卻平靜地回答說:“這還不到一張床的價錢,不過你們要是有現錢的話,馬上把錢給我就可以把東西拉去。” 一隻眼從腰裏摸出銀錢,丟在她伸出的手裏。然後三個人來到傢裏,先把王竜屋裏的桌子、凳子、床和床上的被褥搬了出去,接着又把安在土竈上的鐵鍋掀去。但當他們走進老人的屋裏時,王竜的叔叔站在門外邊。他不想讓哥哥看見他,也不想在床從老人身下抽走後他衹得躺在地上時,自己在一邊看着。一切搬完之後,整個房子全空了,衹剩下兩把耙子、兩把鋤和一個犁在堂屋的一角,這時阿蘭對她丈夫說:“趁着有這兩塊銀錢,我們就走吧,不然我們就得賣掉房屋的椽子,等以後回來時就沒有窩可鑽 了。” 王竜凄然地答道:“我們走吧。” 然而,他的目光卻越過田野看着那幾個走遠的越來越小的身影,並且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道:“至少我還有土地我留下了我的土地。 十除了把木門關好,把鐵門環扣緊,他們再沒有什麽要做的事情。他們所有的衣服都穿到了身上。阿蘭在每個孩子手裏放了一個飯碗和一雙筷子,兩個小男孩急切地拿過來緊緊握住,好像這是有飯吃的一種保證。他們就這樣出發了,穿過原野,排成一個凄涼的小隊慢慢地移動,他們走得慢極了,似乎連城墻那裏也永遠不會走到。 王竜把小女兒抱在懷裏,後來他看見老人要倒了,便把女孩遞給阿蘭,自己彎下身,把父親背在身上,馱着老人又幹又瘦的骨架子搖搖晃晃地朝前走。他們沉默無語地走着,走過了有兩個莊嚴神像的小土地廟,兩個神對發生的任何事情都毫不在意。儘管天寒風冷,但王竜因為虛弱已經大汗淋漓。風不停地朝他們身上吹,而且正對着他們,兩個男孩子冷得哭了。但王竜哄他們說:“你們是兩個大人了,你們正在往南方走。那裏暖和,天天有吃的,我們大傢天天都有白米飯,你們一定會吃到的,一定會吃到的。” 他們走一段歇一會,但還是及時趕到了城門。王竜曾喜歡過城門洞裏的涼爽,現在他卻要咬着牙來對抗鼕天的寒風;那風猛烈地吹過城門,儼然像一道冰河從懸崖間直衝而過。他們腳下是一層厚泥,上面布滿了冰碴。兩個小男孩往前走不動了,阿蘭背着小女孩,自己的身體也有些支撐不住。王竜掙紮着把老人背過去,放在地上,然後又走回來把一個個孩子抱過去,等到都過去了的時候,王竜已經渾身汗流如雨,耗盡了力氣。他好長一會靠在潮濕的墻上,閉着眼睛,急促地呼哧呼哧地喘息;他的全家圍在他身邊,顫抖着站在那裏等他。 他們走近了黃傢的大門,門關得死死的。包着鐵皮的門高高地矗立着,兩邊灰色的石獅任風吹打。門口的臺階上,幾個衣衫襤褸的男女畏縮着躺在那裏,他們饑餓地望着那緊閉的大門。當王竜和他那可憐的一傢路過時,其中一個人瘋狂地喊道:“這些富人的心和神的心一樣硬。他們仍然有米吃,他們吃不了的米仍然用來做酒,可我們要餓死了!” 另一個人也悲嘆地說:“唉,要是我這衹手還有一點力氣,我就放火把這門和裏面的房院燒了,哪怕我自己也燒在火裏。我 日他黃傢的祖宗八輩!” 但王竜對這些話一言不發,他們繼續默默地嚮南方走去。 由於他們走得很慢,他們穿過城來到城南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天差不多都黑了。他們發現有一群人也在往南走。王竜正想找個墻角以便擠在一起睡一覺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和傢裏人走在一群人當中,於是他問一個靠近他的人:“這些人到什麽地方去?” 那人說:“我們是些快要餓死的難民,準備趕火車到南方去。火車從那個房子旁邊開出,有些給我們這種人坐的火車票價還不到一塊銀錢。” 火車!王竜聽人們說過。他以前在茶館裏聽人們談論過這種車。車是一節一節地連起來的,既不用人拉也不用牲口拉,而是用一種像竜一樣噴水吐火的機器拉着。那時他對自己說過多次,閑的時候他要去看看,但地裏的這活那活不斷,總沒有時間,況且他還住在城的北面。再說人們對不知道或不瞭解的東西總是不信。除了過日子必須知道的事以外,一個人知道得太多也沒什麽好處。 於是,他疑惑地轉嚮他女人,對她說:“是不是我們也去搭這種火車?” 他們把老人和孩子從走過的人群中拉到一邊,又憂慮又恐懼地互相看看。就在這暫停的一瞬間,老人一下子坐到了地上,兩個小男孩也躺倒在塵土中,顧不得周圍到處走着的腳步。阿蘭仍然抱着最小的女孩,但孩子的腦袋耷拉在她胳膊外邊,緊閉着眼睛,露出了一種死色,於是王竜忘卻一切地叫道:“這小丫頭已經死了?” 阿蘭搖搖頭。 “還沒有。她的心還在跳動。但她挨不過今天夜裏,而且我們全家人都難挨過去,除非……” 接着她望着他,好像再也說不出話來,她的方臉顯得非常疲倦和憔悴。王竜沒有回答,但心裏卻說,要是再這樣走上一天,他們全都會死的。於是他用盡可能顯得愉快的聲音說:“起來吧,我的孩子,把你們爺爺攙起來。我們要去乘火車,坐着到南方去。” 但是誰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走成,然而這時黑暗中傳來雷鳴般的隆隆聲,一聲巨獸般的呼嘯,還出現了兩衹巨大的噴火的眼睛,於是人們又喊又叫,奔跑起來。在混亂中,他們被擠到前面擁來擁去,但他們總是拼命地抓在一起。然後,在黑暗和嘈雜的喊叫聲裏,他們不知怎的被推進一扇開着的小門,進入一個像箱子似的房間。接着,隨着一陣連續的呼叫,他們所乘坐的這個東西在茫茫的夜裏奔馳起來,裏面載着他們所有的人。 十一王竜用他的兩塊銀元付了二百來裏路的車費,而嚮他收錢的售票員還找給了他一把銅錢。路上,車剛一停,一個攤販把他的貨盤伸進了車廂的窗子,王竜用幾個銅錢買了四個小饅頭,還為他的女兒買了一碗稀飯。這比他們那時好幾天吃的東西還多。雖然他們餓得急需食物,但吃的東西一到嘴邊他們卻毫無食欲,衹有通過哄騙男孩子纔肯下咽。但老人卻堅持着用沒牙的牙床吃着饅頭。 “人一定要吃,”火車隆隆嚮前滾動時他興奮地說,對周圍靠近他的人非常友好。“我不在乎我的傻肚子這些天沒吃東西已經變懶。我一定得吃東西。我可不想因為肚子不願意幹活而死去。”人們對這個微笑着的幹癟的小老頭突然發出了笑聲,他的白鬍子稀稀疏疏地長滿了下巴。 但王竜决不把所有的銅錢用來買吃的。他盡可能留着,以便他們到了南方可以買條席子,搭個棲身的窩棚。火車上有些男人和女人以前也曾到過南方;有些人每年都到南方富有的城市去幹活,為了節省飯錢還沿街乞討。當王竜習慣了火車上的種種奇妙之處和車窗外田地飛快地旋轉的驚人奇觀以後,他便開始傾聽車上這些人在談些什麽。他們正以炫耀才智的態度談論別人所不知道的事情。 “首先,你要弄六領席子,”一個人說,他的粗糙下垂的嘴唇像個駱駝嘴似的。“要是你聰明,這些席子是兩個銅板一領;但舉止千萬別像個鄉下佬,要是那樣一領就會要你三個銅錢,那可是不必要的。這些我都知道得非常清楚。我不會被南方城市裏的那些人騙了的,哪怕他們是富人。”他扭扭腦袋,看看周圍,想聽到人們的贊賞。王竜急切地聽着。 “然後呢?”王竜催促那人說下去。他蹲在車廂的地板上那種車廂畢竟衹不過是一個用木頭造的空屋子,沒有可以坐的東西,風沙穿過地板上的裂縫鑽了進來。 “然後,”那人放大了聲音說,他的聲音甚至高過了下面鐵輪的隆隆聲,“然後你把這些席子連在一起弄個棚子,然後你出去乞討,要緊的是用泥土和污物把你自己塗沫一下,盡可能使你自己看上去顯得可憐巴巴的。” 王竜活到現在還從未嚮別人乞討過,所以他不喜歡到南方去嚮陌生人乞討的想法。 “一定要乞討嗎?”他重複問道。 “啊,那當然,”駱駝嘴男人說,“除非你已經吃過飯了。南方那些人米多得很,每天早晨你可以到一個粥棚去花一文錢吃飽肚子,白米粥能吃多少吃多少。那時你可以比較舒適地進行乞討,還可以買𠔌腐、青菜和大蒜。” 王竜從其他人身邊挪開一點,轉身對着墻,偷偷用手在腰裏數數他還剩下多少銅錢。有足夠買六領席子的錢,有每人一文錢的粥錢,除了那些,他還剩三個銅錢。這使他感到寬慰,他們可以開始新的生活了。但是,伸出一隻碗嚮走過的任何人乞討的想法仍然使他不安。讓老人和孩子們乞討,甚至讓他女人乞討,那是完全可以的,但他自己有一雙手啊。 “沒有什麽男人用雙手能幹的活嗎?”他突然轉過身問那個人。 “有,有活幹!”那人蔑視地說,往地上吐了口痰,“要是你願意,你可以拉富人坐的黃包車,跑的時候你會熱得流血流汗,而站在路邊等人叫車的時候你的汗會凍成冰衣貼在你身上。我自己寧願乞討!”他鬍駡了一通,王竜也不再問他什麽。 不過,那人說的一番話對他還是有好處的,因為當火車把他們載到盡可能遠的地方讓他們下車以後,王竜已經做好了打算。他把老人和孩子安頓在一傢宅院的長長的灰墻墻腳下,讓他女人看着他們,自己便去買席子去了。他邊走便打聽市場街在什麽地方。起初他很難聽懂別人對他說的話,這些南方人說話的聲音又尖又脆。好幾次他嚮別人打聽而別人又聽不懂的時候,別人就不耐煩了,於是他學着觀察找什麽樣的人打聽,以便選擇一個慈眉善目的人,因為這些南方人是急性子,很容易發脾氣。 但他終於在城邊上找到了席子店,他像知道價錢似的把銅錢放在櫃臺上,扛了席捲就走。當他回到一傢人落腳的地方時,他們都站在那裏等他。孩子們一看見他,便寬慰地哭叫起來;他看得出他們在這陌生的地方充滿了恐懼。衹有老人愉快而驚異地註視着各種各樣的事物,他低聲對王竜說:“你看這些南方人,他們長得多胖,他們的皮膚多麽白嫩油潤。他們一定是天天吃肉。” 但是過路的人們誰也不看王竜和他這一傢。在通往市裏的石子大路上,人們來往不斷,衹顧忙自己的,從不看一眼旁邊的乞丐。每隔一會就有一隊驢子經過,小蹄子在石路上踏出清脆的嗒嗒聲響,它們的背上馱着一筐筐蓋房子用的磚塊,或者一大袋一大袋的糧食。趕驢的人騎在驢隊的最後一頭驢身上,手持一根長鞭,一邊吆喝一邊在驢背上甩出叭叭的鞭聲。趕驢的經過王竜時,每個人都嚮他投去一種蔑視的、高傲的目光;他們穿着粗糙的工作服,走過這一小堆站在路邊顯出驚異神情的人時,那模樣比王子還要高傲。這是趕驢人的特殊樂趣。他們覺得王竜和他的一傢非常奇怪,因此走過他們時便甩響鞭子,劃破空氣的清脆鞭子聲使他們驚跳起來,趕驢的見他們嚇成這樣便哈哈大笑。這種情況出現兩三次以後王竜惱了,他離開路邊去找他們能搭窩棚的地方。 在他們後面的墻邊,已有一些其他人的窩棚搭了起來,但誰也不知道墻裏頭有些什麽,而且也無法知道。這堵灰墻伸延得很長,砌得也很高,因此靠墻根的小窩棚看上去頗像是狗身上的跳蚤。王竜仔細觀察那些已建的窩棚,然後開始這樣那樣地來回擺弄他的席子,但用葦麋做的席子又硬又不好定型,他失望了。 這時阿蘭忽然說:“我會做。我小時候做過,還記得。” 她把女兒放在地上,把席子拿起來這麽拉拉那麽拽拽,然後搞成了一個垂到地面上的圓形的棚頂,高矮足可以讓人坐在底下而不碰頭。在垂到地面的席子邊上,她把扔在附近的磚頭放上去壓住,然後又讓男孩子去撿了一些磚頭。窩棚搭好之後他們走進裏面,把她留着未用的一條席子鋪在了地上。然後他們坐下來,算是有了個住處。 他們這樣坐着,面面相覷,似乎不相信他們前天才離開自己的傢和地,現在已經在一百多裏之外了。那麽遠的路至少要走幾個星期,而且不等走完他們中就有人會死去。 這時,他們深深感到了這個地區的富足,在這裏,甚至沒有一個人看上去吃不飽肚子。因此當王竜說“讓我們出去找找粥棚”時,他們幾乎是高高興興地站起來的。他們又一次走了出去。 這次,男孩子邊走邊用筷子敲打飯碗,因為碗裏立刻就能裝上吃的。他們很快就發現了為什麽窩棚都靠着那堵長墻,因為墻北頭不遠有一條街,街上走着許多人,手裏拿着碗、盆和罐頭盒之類的空着的容器,正在朝為窮人設的粥棚走去,而粥棚設在那條街的一頭,離那堵墻不遠。於是王竜和他傢裏的人混進這群人當中,一起來到兩個用席子搭建的大棚屋,每個人都嚮大棚開口的一面擠去。 每個大棚後面都有用土坯壘的鍋竈,那樣大的竈王竜還從來沒有見過。竈上放着鐵鍋,鐵鍋也大得像小水池似的。當木鍋蓋掀開時,煮着的好白米發出咕嘟咕嘟的響聲,冒出一團團噴香的熱氣。人們現在聞到這種米香時,覺得這是世界上最美的味道。他們一大群人全都嚮前走去,又喊又叫,母親又急又怕地喊着孩子,惟恐他們被人踩着,嬰兒也不斷地啼哭。這時掀開鍋蓋的人喊道:“人人都會有的,大傢輪着來!” 但是,什麽都擋不住這群饑餓的男人和女人,他們像動物一樣爭搶着,直到他們得到了吃的。王竜陷在人群當中,衹能緊緊拉着他的父親和兩個兒子不放,當他被擁到大鍋前面時,他把碗伸了過去,但當別人往他碗裏盛粥時,他的銅錢竟被擠得掉在了地上。他用盡全身的力氣站穩身子,在拿到米飯之前,他决不能被人擠出去。 然後他們又回到街上,站着吃他們的米飯,他吃飽了,碗裏還剩着一點,他說:“我把這點拿回去晚上吃吧。” 但附近站着一個人,像是這地方的警衛,因為他穿着特殊的藍鑲紅的衣服,他嚴厲地說:“不行,除了裝在肚子裏的什麽都不能帶走。” 王竜對這點感到驚奇,他說:“可是,要是我已經付了銅錢,那麽吃了還是拿走跟你有什麽關係?” 那人接着說:“我們一定得有這個規矩,因為有些狠心的人,他們來這裏買這種周濟窮人的米飯一- 一個銅錢還不夠一個窮人吃的然而他們把米飯帶回傢裏去當泔水喂豬。這米是給人吃的,不是喂豬的。” 王竜聽到這話非常吃驚,他喊道:“有這樣硬心腸的人!”接着他問,“為什麽有人這樣給窮人弄吃的?是什麽人給的呢?” 那人答道:“這是城裏的富人和紳士做的事。有些人這樣做是為來世做好事,他們認為救人性命可以積陰德;另外有些人是為名譽做的,為的是讓人們贊頌他們。” “然而,不管什麽理由,這都是件好事,”王竜說,“而且有些人一定是出於好心纔這樣做的。”這時他看見那人沒有回答,便又為自己辯護說,“至少這些人中有一些這樣的好人吧?” 但那人不願再與王竜說話;他轉過身,哼起一種懶洋洋的小調。孩子們拉了拉王竜,於是王竜便帶着父親和兒子回到他們搭的那個席棚,在裏面躺了下來。他們一直躺到第二天早晨,因為這是從夏天以來他們第一次吃飽肚子,而且他們也太睏乏了。 第二天上午,他們一定得設法再弄點錢,因為頭天早晨買的粥已耗盡了他們的最後一個銅板。王竜看着阿蘭,不知道該做些什麽。但這次他不是像看他們光禿禿的田地時那樣失望地望着她。這裏,街上有吃得很好的人來來往往,市面上有肉和蔬菜,魚市上的桶裏有活魚,這樣的地方决不可能讓一個人和他的孩子們餓死的。這裏的情況不同於他們家乡,在那裏,甚至有錢人也買不到吃的,因為根本就沒有吃的東西了。阿蘭堅定地回答了他的目光,仿佛這就是她嚮來所知道的生活:“我和孩子們可以討飯吃,老人也可以,一些不願對我施捨的人會被他的滿頭白發感動的。” 於是她把兩個男孩子叫到她跟前。畢竟他們還是孩子,衹要有吃的便把什麽都忘了,在這個陌生地方,他們跑到街上,站在那裏觀看所有路過的人。她對他們說:“你們每人手裏拿個碗,這麽拿着,這麽喊叫。” 她把她的空碗拿在手裏,伸出去端着,悲凄地叫道:“好心的老爺好心的太太!發發善心吧做好事積陰德呀!你扔一個銅錢救救一個快餓死的孩子啊!” 兩個男孩子和王竜都驚異地望着她。她在什麽地方學會這樣喊叫的?關於這個女人,有多少事他還不知道呀!看着他驚異的眼神,她說:“我小的時候這樣喊叫過,而且得到了吃的。那年也是這樣一個荒年,我被賣去做了丫頭。” 這時一直睡着的老人醒了,他們給了他一個碗,四個人一起出去沿街乞討。阿蘭開始喊叫,把她的碗伸嚮每一個路過的人。她把小女孩塞進裸露着的懷裏,孩子睡着了,她走的時候孩子的頭一會歪嚮這邊一會歪嚮那邊,隨着她把碗伸到面前而不停地擺動。她乞討的時候指着孩子大聲喊叫:“好心的先生,好心的太太,要是你們不給這孩子就要死了我們沒有吃的我們沒有吃的呀”女孩子看上去也確實像已經死了,因為她的頭一會擺到這邊一會又擺到那邊。於是,有些人好幾個人不情願地丟給了她一些小錢。 但過了不久,男孩子把乞討當成了遊戲,而且老大有些害羞,乞討時竟靦腆地咧着嘴發笑。他們的母親發現了這點以後,把他們拖進窩棚,狠狠地打了他們一頓耳光,氣憤地責備他們說:“你們能一邊說餓一邊發笑嗎?你們這些笨蛋,活該挨餓!”她打了又打,直到她自己的手都打疼了,他們滿臉流淚嗚嗚地哭泣時纔住手。然後她讓他們再出去乞討,對他們說:“現在你們該懂得怎樣乞討了!要是你們再笑,我還要狠狠地打你們!” 至於王竜,他走到街上,到處打聽,終於找到了一個出租人力車的地方。他進去租了一輛按日租的車,說好價錢是當天晚上付半塊銀錢,然後他便拉了人力車上街。 身後拉着這麽個兩輪木車,他覺得人人都在把他當傻瓜看。他那笨拙勁兒就像第一次套上犁的一條牛一樣,幾乎走不來路了。然而如果他要掙錢謀生,他還非得拉着跑不可,因為在這個城市的大街上,不論什麽地方,人們拉着這種人力車送客人時都得跑着走路。他走進一條狹鬍同,那裏沒有店鋪,衹有一些私人住傢的門關着,他在鬍同裏拉着車走來走去,想使自己熟悉拉車的竅門兒。正當他感到絶望、想着最好也去討飯時,一個戴着眼鏡穿得像教員似的長者走出來嚮他招呼。 王竜一開始就想告訴他自己是個新手,不能拉着車跑,但那老人是個聾子,一點都聽不見王竜的話,衹是平靜地揮手讓他把車杠放低,讓他上車。王竜照他的意思辦了,但不知另外該做些什麽。他覺得必須按那老人的意思做是因為他是個聾子,而且他穿得很好,看上去很有學問。老人在車上坐直,對他說:“把我拉到夫子廟去。”然後他直直地坐在車上,顯得非常平靜,那平靜的神態使人無法提什麽問題。於是王竜仿照別人的架勢開始往前拉車,雖然他根本不知道夫子廟在什麽地方。 他一邊走一邊打聽,因為那是一條很擁擠的街道,小販們挎着籃子走來走去,女人們都在市場上買東西,另外還有馬拉的車和許多像他拉的那樣的人力車。街上到處摩肩接踵,根本不可能拉着車跑,所以他盡可能拉着車快走,但總覺得他後面的車在笨拙地格噔格噔跳動。他慣於背東西,但不習慣拉車,所以沒等看見夫子廟的墻他的胳膊就疼了,手也磨出了泡來,因為車把和鋤把磨的不是一個地方。 到了夫子廟門口,王竜把車杠放低,老先生走出來以後,在懷裏摸了摸,掏出一個小的銀元給了王竜,對他說:“我一嚮就給這麽多錢,抱怨也沒用。”說完他轉過身嚮廟裏走去。 王竜根本沒想到抱怨,因為他還沒見過這種銀元,也不知道能換多少銅錢。他走到附近一傢能換錢的米店,店傢換給了他二十六個銅錢,這使王竜對在南方掙錢這麽容易感到驚奇。但另一個站在旁邊的人力車夫在他數錢時俯過身來對他說:“衹給二十六個呀,你把那個老頭兒拉了多遠?”王竜告訴他以後,那人喊道,“真是個摳門的老頭兒!他衹給了你該給的一半。你開始跟他要的是多少?” “我沒有要價,”王竜說,“他說' 過來' ,我就去了。” 那個人同情地望着王竜。 “真是個鄉下的蠢人,還留着辮子!”他嚮周圍站着的人喊道。“有人說讓他來他就去了,這個傻子裏的傻子,根本不問' 我拉你你給我多少錢' !要知道,傻瓜,衹有拉白皮膚的外國人可以不爭價錢!他們的脾氣像生石灰,但如果他們說' 過來' ,你就可以過去,而且可以信他們,因為他們都是些笨蛋,對任何東西都不知道恰當的價錢,他們衹會像流水一樣花口袋裏的洋錢。”周圍的人聽着,都哈哈笑了。 王竜沒有說話。確實,他覺得在這群城裏人當中他顯得低賤無知,於是他一聲不吭地拉着他的車走了。 “不管怎樣,這些錢夠我孩子明天吃的了。”他心裏固執地想着。但這時他想起了晚上還要付車的租錢,而現在實際上連租錢的一半都還不夠呢。 那天上午他又拉了一個客人,這次他跟人討價還價並講妥了價錢。下午又有兩個人叫他拉車。但到晚上,他數了數手上所有的錢,除了付人力車的租費以外衹多出了一個銅錢。他非常痛苦地往回嚮他的窩棚走去,心裏對自己說:做了一天比在田裏收割還苦的工,僅僅掙到了一個銅錢。這時,他對土地的思念像洪水一樣涌入他的心裏。在這奇怪的一天當中,他一次都沒想到過他的土地,但現在,想着他的土地躺在遙遠的地方等着他他自己的土地心裏便平靜不下來。他就這樣想着回到了他的窩棚。 他回到窩棚以後,發現阿蘭一天乞討到四十個小錢,差一點就夠五個銅錢,大的男孩子討到了八個,小的討到十三個,所有這些放在一起足夠付第二天早晨的粥錢。衹是他們把錢往一起放的時候,小的男孩哭着要留着他自己的,他喜愛自己乞討得來的錢,那天夜裏睡覺時手裏還攥着,誰也無法要到,後來還是他自己拿出來交了他的粥錢。 然而老人什麽都沒有乞討到。他一整天都非常老實地坐在路邊,但沒有乞討。他坐在那裏睡覺,醒過來就看看路過的人和車,看纍了就又睡去。他是長輩,誰也不能訓斥他。當他看到自己的雙手空空時,他衹是說:“我耕地,播種,收割,我是這樣來裝滿飯碗的。除此之外,我生了兒子,兒子又生了孫子。” 他看到自己的兒子和孫子,就像一個孩子那樣相信他現在不會再挨餓。 王竜最初的嚴酷饑餓過去了,他看到孩子們天天都有些吃的東西,也知道每天早晨都有米粥,而且他一天的勞動和阿蘭的乞討所得足可以付早晨的粥錢,於是他生活中的陌生感逐漸消失,他開始知道這個城市是什麽樣子,雖然他衹是生活在這個城市的邊上。他每天從早到晚在街上奔跑,漸漸知道了這個城市的一些風尚,也知道了這個城市一些偏僻的地方。他瞭解了早晨拉的那些客人,如果他們是女的,那是去市場買東西;如果是男的,他們不是去學校就是去商行。但這些都是什麽樣的學校他卻無法知道,他衹知道它們被稱作“西洋大學”或“中國大學”,因為他從未進過校門,他知道,如果他進了校門,就會有人來問他在他 不該呆的地方幹什麽。對他拉人去的那些商行的情況他也是一無所知,反正他衹知道別人坐了車得付錢給他。 他知道他晚上拉的人是去大茶館或尋歡作樂的地方,公開的尋歡作樂是放着滿街都能聽到的音樂,在木桌上用象牙或竹子做的麻將賭博,而秘密的、不聲不響的、隱蔽的尋歡作樂則是在墻後面的內房。但王竜本人對這些娛樂場所一無所知,除了他的窩棚處,他的腳還沒有跨進過任何門檻,因為他拉的車總是停在某個門口。他生活在這個富裕的城市裏感到格格不入,就像富人傢裏靠吃殘羹剩飯的老鼠,這裏躲躲那裏藏藏,永遠也不會成為那傢真正生活的一部分。 情況就是這樣,雖然一百多裏不及千裏遙遠,陸路不及水路遙遠,但王竜和他的妻兒在這個南方城市裏卻像外國人似的。不錯,街上走來走去的人們也長着黑頭髮、黑眼睛,和王竜一傢人沒有什麽不同,和王竜老傢那地方所有的人也沒有什麽不同,而且,聽他們說話雖有睏難,但至少能夠聽懂。 然而安徽畢竟不是江蘇。在王竜的出生地安徽,人們說話慢而深沉,就像是從嗓子裏發出來似的。但在江蘇他們現在住的這個城市裏,人們說話時音節是從嘴唇上和舌尖上爆破出來的。王竜老傢的田地一年裏總是慢騰騰地收兩季,麥子和稻子,以及一些玉米、豆子和大蒜;而這個城市周圍的農民不停地用臭大糞催他們的土地,除了稻子之外,一茬接一茬地在地裏種這樣或那樣的蔬菜。 在王竜老傢,一個人有了白麵烙餅捲大蔥就是一頓好飯,再不需要別的。但這裏的人吃豬肉丸子、竹筍、慄子燉雞、鴨肫肝,以及這樣和那樣的蔬菜,當一個老實人帶着昨天的大蒜味走過時,他們就仰起鼻子喊道:“這是個發臭的北方豬佬!”大蒜味會使布店的商人擡高藍棉布的價格,就像他們對外國人擡價那樣。 因此,貼墻而建的這個席棚小村永遠不會成為這個城市的一部分,也不會成為城外鄉村的一部分。有一次,王竜聽見一個年輕人在夫子廟的角上對一群人慷慨激昂地演講那是個衹要有勇氣人人都可以站上去演講的地方年輕人說中國必須發生一次革命,必須起來反對外國人,王竜聽了非常害怕,偷偷地溜走了,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年輕人義憤填膺地譴責的外國人。又有一天,他聽到另一個青年演講- 一這個城市裏到處都有青年演講一一那人在他住的街角上說,在這個時候,中國人必須團结起來,必須進行自我教育。但這次王竜不覺得有什麽人說的是自己。 直到有一天,他在綢緞行的街上找顧客時,纔瞭解到更多的情況,他明白了這個城市裏還有些人比他更是外國人。這天他正好經過一個商店門口,那是個女人常去買綢緞的商店,有時候他在那裏能找到比一般人付更多的錢的顧客。就在這天,有個人走出來突然碰上他了,這個人的樣子以前他從未見過。他說不出這人是男是女,但是個高個子,穿着一件用某種粗料子做的挺直的黑色大衣,脖子上圍着某種死野獸的毛皮。當他經過的時候,這個不知是男是女的人輕快地打了個手勢,讓他把車杠放低。他照着做了。當他又站直身子時,他茫然地看了看這個坐車的人,那人結結巴巴地告訴他去大橋街。他開始拉着車奔跑,幾乎不知道 自己在幹什麽。他叫住那天拉車碰巧認識的另一個車夫問:“你看我拉的是個什麽人?” 那人喊着對他回答說:“一個外國人一個美國女人你發財啦!” 但王竜害怕身後那個奇怪的傢夥,拉着車盡可能地快跑,等他到達大橋街時,已經精疲力竭,汗流浹背。這個女人下了車,用同樣結結巴巴的口音對他說:“你用不着拼命跑。”然後在他手裏放了兩塊銀元,這比平常的價錢多出了一倍。 這時王竜纔知道這是個真正的外國人,而且在這個城市裏比他更是外來人;他也知道了黑頭髮、黑眼睛的人畢竟衹是一種人,還有另外一種黃頭髮、黃眼睛的人。從那以後,他在這個城市裏不再覺得自己完全是外國人了。 那天晚上,他帶着收到而未動的兩塊銀元回到席棚以後,把這事告訴了阿蘭,她說:“我見過他們。我經常嚮他們乞討,因為衹有他們纔往我碗裏放銀錢而不放銅錢。” 但是,王竜和他老婆都覺得外國人給銀錢不是出於什麽善心,而是因為他們無知,不知道給乞丐銅錢比給銀錢更合情理。 然而,從這次經驗中,王竜學到了那個青年不曾教給他的東西:他和他屬於同一個民族,都長着黑頭髮和黑眼睛。 如此靠近這個巨大的、四面伸延的、富裕的城市的郊區,看來至少不會缺少吃的東西。在王竜和他一傢已經離開的鄉下,人們挨餓就是因為沒有吃的,因為無情的天災使地裏不長任何東西。在那裏,銀錢並沒什麽用,因為在沒有東西的地方,有錢也買不到東西。 這裏,在這個城市裏,處處都有吃的東西。在魚市那條用石子鋪過的街上,一排排大筐裝着銀白色的大魚,那是夜裏在水很深的河裏捕的;一些盆裏放着鱗光閃閃的小魚,那是用魚網從池塘裏撈的;一堆堆黃色的螃蟹,在憤怒的驚恐中蠕動着,用前腳互相夾着;還有蜿蜒蠕動的鱔魚,那是美食傢的佳餚。在糧食市場上,有些很大的糧囤,大得一個人可以走進去把自己埋起來,而沒看見的人也决不會知道;那裏還有各種各樣的糧食,白米,棕紅、深黃和淺金色的小麥,黃色的大豆,紅豆,青緑的蠶豆,鮮黃的小米和灰色的芝麻,等等。在肉市上,整個的豬被鈎住脖子挂着,肚子劈開,露出紅色的肉和肥實的豬膘,豬皮柔軟,又 厚又白。在鴨店的房頂上和屋子裏,到處都挂着一排排棕色的烤鴨,那是他們在炭火上用鐵扦插着鴨子慢慢地轉着烤製出來的,除烤鴨外,店裏還挂着白色的????水鴨和一串串的鴨胗鴨肝。在那些賣鵝、賣山雞和賣各種傢禽的店裏,同樣也是一派豐盛的景象。 至於蔬菜,那裏有可以從地裏生産出來的任何東西,鮮豔的紅蘿蔔,空心的白藕,白的芋頭,緑的捲心菜和芹菜,豌豆芽,棕慄子,以及調味的芫荽等等,應有盡有。在那個城市的市場上,凡是人們想吃的東西都可以找到。小商販們走來走去,有賣糖、水果和幹果的,有賣美味的蘸糖山藥的,有賣蒸肉包子的,也有賣粘米糕的。城裏的孩子手裏抓着滿把的銅錢,跑出來到這些攤販處買東西,他們又買又吃,直到他們的皮膚都因糖和油而發出光來。 確實,人們會說在這個城市裏不可能有人挨餓。 然而,每天早晨,天亮後不久,王竜和他的一傢還是從他們的席棚裏鑽出來,帶着他們的碗筷,聚在一起站在長長的人隊裏。每個從席棚出來的人,穿着在河邊的潮濕空氣裏顯得過於單薄的衣服,渾身發顫,彎身頂着寒冷的晨風,嚮救貧的粥棚走去,在那裏,一文錢可以買到一碗稀的米飯。儘管王竜拉着人力車奔跑,儘管阿蘭四處求乞,但他們從不能得到足夠的錢買米天天在席棚裏自己做飯。如果付了救貧粥棚的飯錢之外還有剩餘,他們就會買一點點捲心菜。但不論什麽價錢,捲心菜對他們來說代價總是昂貴的,因為要在阿蘭用兩塊磚支的鍋上做菜,兩個男孩子就必須出去找柴禾,而他們不得不從往城裏柴市上送柴草的農民那裏一把一把地偷搶,有時候他們被抓住了就遭一頓狠打。大男孩比小的更膽怯,幹那種事更害羞,一天夜裏,他被農民打成了烏眼青,回傢後眼睛都睜不開了。可是小的男孩卻越來越熟練,實際上他幹小偷小摸比乞討更在行。 阿蘭覺得這並沒有什麽。如果男孩子不笑不鬧就不能乞討,那就讓他們偷東西塞飽肚子。但王竜不同,雖然他無法回答她,但他打心底裏厭惡兒子們的這種偷竊行為,因此對大男孩偷東西的笨拙並不責備。這種大墻下面的生活王竜是不喜歡的。他的土地在等着他呢。 一天夜裏,他回來遲了,發現燉的菜裏有一塊相當大的豬肉。這是自從他們殺了自己的牛以來第一次有肉吃,於是王竜睜大了眼睛。 “你今天一定是嚮外國人乞討了。”他對阿蘭說。但她一如既往,什麽都不說。這時,二兒子因為年幼天真,也因為對自己的機靈感到驕傲,便說:“我拿回來的這塊肉是我的。賣肉的把它從案子上的大塊上割下來以後往別處看的時候,我從一個來買肉的老太太胳膊底下鑽過去,抓了它跑進一個鬍同,藏在一傢後門的幹水缸裏,一直等到哥哥到來。” “我不願意吃這種肉!”王竜生氣地喊道,“我們要吃買的或者乞討來的肉,但不是偷來的。雖然我們是討飯的,但我們不是賊。”說完,他用兩個手指從鍋裏把肉夾出來,扔到了地上,一點不顧二兒子的哭叫。 這時阿蘭走過來,不急不火,她撿起地上的肉,用水洗幹淨,又扔進了開着的鍋裏。 “肉總歸是肉呀。”她平靜地說。 王竜再沒說什麽。但他心裏又氣又怕,因為他的兒子在這個城市裏正淪為小偷。阿蘭用筷子把煮得鮮嫩的豬肉分開,給了老人一塊,然後給了男孩子一些,甚至還往小女孩嘴裏塞了些,她自己也吃了。但王竜始終一言不發,而且堅决不吃,他寧願吃他自己買的蔬菜。吃過飯後,他把二兒子帶到街上,在他女人聽不見的一個房子後面,他把孩子的腦袋夾在胳膊底下,狠狠地打了起來,孩子怎麽哭號他也不肯住手。 “叫你偷!叫你偷!”他喊叫着,“當小偷就得挨揍!” 把哭哭啼啼的兒子放回傢以後,他對自己說:“我們一定要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去。” 十三王竜在這個富足的城市裏一天天挨着生活,他生活在窮睏之中,處於這個城市的最底層。儘管市場上擺滿了食品,儘管在綢緞行的街上飄揚着黑的、紅的、橘黃色的綢旗做成的商品廣告,儘管富人穿着綾羅綢緞,他們不幹活的雙手軟得像花一樣又香又好看,儘管所有這些使這個城市堂皇富麗,但在王竜他們所住的這個區域裏,人們卻沒有足夠的食物來填充難忍的饑餓,也沒有足夠的衣服來遮蔽瘦弱的身體。 男人們整天為富人的宴席烤製糕點,孩子們從黎明工作到深夜,他們渾身油垢,睡在粗糙的草墊地鋪上,第二天搖搖晃晃又去爐邊,但是他們得到的錢很少,甚至不夠買一塊他們為別人製作的好的糕點。男人和女人辛勤地剪裁設計過鼕的厚毛皮和過春的輕裘,剪裁厚實的錦緞,把它們做成豪華的禮服,供那些享受市場上豐盛食品的人穿着,但他們自己卻衹能扯一點粗糙的藍棉布匆匆縫製起來遮體擋寒。 由於生活在這些為他人享受而辛勞的人當中,王竜聽到一些怪事也就不足為奇了。確實,老一點的男人和女人對誰都不願吭聲。白鬍子“老人”有的拉人力車,有的推着小車往烤坊和官邸送炭送柴,把腰都纍彎了;他們在石子路上推拉重載商品,使得身上的筋像繩子一樣暴了出來;他們相當節儉,吃少得可憐的食物,夜裏睡很短的時間;他們始終沉默不語,他們的臉像阿蘭那樣沒有表情,誰也不知道他們心裏在想些什麽。如果他們說話,也衹是說到食物和銅錢。他們很少說到銀錢,因為他們手裏極難得到。 他們休息時皺着眉頭,仿佛是在生氣似的,但他們並沒有生氣。是因為多年以來,他們在拉運重載時常常纍得齜牙咧嘴,這種繁重的勞動加深了他們眼角和嘴角上的皺紋。他們自己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麽樣子。有一次,他們當中一個人在一大車傢具路過時從鏡子裏看到自己,大聲喊道,“看那傢夥多醜!”當別人大聲笑他時,他卻痛苦地微笑着,不知道人傢為什麽發笑,而且還急忙嚮四周看看,像是自己得罪了什麽人似的。 他們都住在王竜席棚周圍那些一個挨一個的小窩棚裏。在他們傢裏,女人把破布縫在一起,為她們接連不斷生養的孩子做衣服。她們從農民的田裏偷偷抓一些蔬菜,從糧市上偷幾把稻米,整年從山坡上挖取野菜。在收穫的時節,她們像雞一樣跟在收割者的身後,眼睛尖尖地盯住每一粒遺下的糧食。而且,這些席棚裏不斷有孩子死去。他們生了死,死了生,甚至做爹做娘的都不知道生了幾個死了幾個,也幾乎弄不清有幾個活着,爹娘衹把他們當作要養活的一張嘴罷了。 這些男人、女人和孩子們在市場和布店裏進進出出,他們也在城市附近的鄉間流浪;男人們為了掙幾文錢做這做那,而女人和孩子們則小偷小摸和沿街乞討。王竜和他的老婆孩子也處在這些人當中,上了年紀的男人和女人接受他們現有的這種生活。但年輕的男孩子終於成長起來,他們是血氣方剛的青年,對生活極為不滿. 他們中間出現了憤怒不平的議論。後來,當他們完全成年並結婚以後,越來越多的人心裏感到頽喪,他們青年時紛亂的憤怒變得根深蒂固,形成了一種難以忍受的絶望和一種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深刻的反抗,因為整個一生他們都像牛馬那樣勞累,而得到的卻是一點用來填飽肚子的殘茶剩飯。一天晚上,王竜聽着 這種議論,他第一次聽到了他們窩棚所靠的那堵大墻裏面是怎麽回事。 那是晚鼕的一天晚上,當時人們第一次覺得春天有可能再來。席棚周圍的地上因冰雪融化還非常泥濘,雪水從席棚頂上滴到裏面,因此每一傢都東找西找地撿一些磚頭墊着睡覺。儘管潮濕的土地很不舒服,但夜晚的空氣卻顯得溫和,這使王竜越來越思緒不安,他晚飯後不能馬上入睡,這已成了他的習慣,於是他出門走到街邊,站在那裏消磨時間。 他的父親習慣於靠墻蹲着,現在,他正端着碗在那裏蹲着喝粥,因為孩子又吵又鬧,席棚裏太擠。老人的一隻手裏牽着一個用布帶子做的圈子的一端,那是阿蘭用她的腰帶做的,在這個圈子裏小女孩搖晃着走來走去不會摔倒。他就這樣天天看着小女孩,她現在已經不願意在母親乞討時挂在她的懷裏了。此外,如果阿蘭再帶着孩子,孩子在她身上鬧來鬧去,她也會纍得受不住的。 王竜看着孩子爬起來,倒下去,又爬了起來,老人握住布圈子的一端。他這樣站着,覺得晚風柔和,心裏涌起了對他的土地的強烈思念。 “在這樣的日子,”他大聲對父親說,“應該耕地種麥了。” “嗯,”老人平靜地說,“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我這輩子好幾次不得不像我們今年這樣離開田地,但我也知道地裏沒有種子不會有新的收成。” “可你總是回去的,爹。” “那裏有地呀,孩子。”老人簡短地說。 是的,他們也要回去的,今年不行就明年回去,王竜心裏想着。衹要他們自己有土地!想着土地躺在那裏等他,春雨又多,他心裏充滿着欲望。他走回席棚,粗聲粗氣地對妻子說:“要是我有什麽東西能賣,我就把它賣掉,然後我們回老傢去。或者,要是沒有老人,我們可以步行回去。但他和這個小孩子怎麽能走幾百裏路呢?還有你,你也太纍了!” 阿蘭一直在用不多的水洗着飯碗,現在她把碗摞在席棚的一角,從蹲着的地上擡起頭嚮他望着。 “除了這個小女孩沒有可賣的東西。”她慢慢地回答。 王竜吃驚地吸了口氣。 “不我不會賣孩子的!”他大聲說。 “我就是給賣了的,”她非常緩慢地回答說,“我被賣給一個大戶人傢,這樣我爹我娘才能回老傢去。” “這麽說你要賣掉這孩子?” “要是就我一個人,賣她之前寧可讓她死了……我簡直是丫頭的丫頭!但是一個死孩子什麽也帶不給你。為了你,我可以賣掉這個女孩子好讓你回到老傢的土地上。” “堅决不賣即使我一輩子呆在這個野地方也不賣!”王竜堅定地說。 但是,當他又一次走出去的時候,賣孩子的想法便誘使他違背自己的初衷,他心裏出現了種種矛盾的想法。他看着小女孩,她正在祖父握着的圈子裏不停地搖擺活動。她靠着每天給她的食物已經長大,雖然她還不會說話,但卻是個不太費事就長得胖乎乎的孩子。她那像個老太婆似的嘴唇已經變紅,正在微笑。她總是那樣,他看她的時候她就變得高興起來,微微地笑着。 “如果她從不曾躺在我的懷裏像那樣微笑過,”他想,“也許我會賣掉她的。” 接着他又想到了他的土地,於是他激動地大聲嚷道:“難道我永遠見不到我的地了?儘管這樣做工,這樣乞討,可得到的衹夠一天吃的!” 這時從黑暗中嚮他傳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這樣的人不止你一個。在這個城市裏,有成千成萬的人跟你一樣。” 那人走過來,吸着一根短的竹煙袋。這是隔開王竜傢兩個棚屋的那戶人傢的父親。這個人白天很少看見,因為他白天整天睡覺,夜裏纔出去幹活;他拉重載商品大車,那種車太大,白天別的車來來去去,拉那種車在街上很難行動。有時王竜在天亮時看見他蹣跚着回傢,纍得氣喘籲籲的,寬厚的肩膀也垂了下來。王竜早上出去拉車時碰見過他幾回,有時候,在夜間工作之前的黃昏,這人也出來和準備回棚子睡覺的人站一會兒。 “那麽,就永遠這樣下去嗎?”王竜凄苦地問。 那人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然後他說:“不,不會永遠這樣下去。富的再富有富的辦法,窮的再窮也有窮的辦法。去年鼕天,我們賣了兩個女孩子,維持了下來,今年鼕天,如果我女人懷的這個是女孩,我們還要賣。我留了一個大丫頭頭胎生的。其他的賣掉總比讓她們死了好,雖然有些人寧願讓她們剛生下來就死去。這是窮人窮得沒辦法時的一種辦法。富人太富了的時候也有一種辦法,要是我沒有搞錯的話,那辦法很快就會出現。”他點點頭,用他的煙袋指指他們身後的高墻。“你看見過那堵墻裏面的情況嗎?” 王竜搖搖頭,呆呆地望着。那人繼續說:“我到裏面賣過我的一個丫頭,我看見過。如果我告訴你這傢的錢財進出情況,你可能不會相信的。我跟你說吧,用人吃飯用鑲銀的象牙筷子使喚丫頭戴玉石和珍珠耳墜,連鞋上也綴着珠子,而且稍微有一點髒,或者稍微有一點你我根本不認為是裂縫的裂縫,她們就會扔掉,連上面的珠子也一起扔掉。”那人狠狠地吸了一口煙。王竜張大嘴聽着。就在這堵墻那邊,竟有這樣的事情! “這就是富人太富時的一種方法,”那人說。他沉默了一會,然後像什麽都沒說過似的,無所謂地說道:“好了,還是幹活吧。”接着他消失在夜幕之中。 但王竜那夜卻睡不着了,他想着墻那邊的金銀珠寶,而自己就靠着這堵墻睡覺;他身上穿着天天都穿的衣服,因為他沒有蓋的被子,身下衹有一片席子鋪在磚上。這時賣孩子的念頭又開始誘惑他,他心裏暗暗地說:“也許把她賣到一個富人傢裏會好些,如果她出落得好看使老爺歡心,她就會吃佳餚戴珍珠。”但他心裏又反對自己的願望,他想,“可是,如果我把她賣了,她也換不來金銀珠寶。即使能得到夠我們回傢的錢,從哪裏再弄錢買牛、買桌椅板凳和床呢?難道我賣孩子是為了離開這裏到那地方挨餓?我們連種地的種子都沒有呀。” 那人說“富人再富也有辦法”,可他一點也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麽意思。 春天來到了席棚的村莊。現在,那些乞討的人可以到外面的山上和墳地裏挖些新長出的蒲公英和薺菜之類的野菜,再不用像以前那樣東拿一把西搶一把地弄菜吃了。每天,一群衣衫襤褸的女人和孩子們從席棚裏走出,帶着鐵片、尖石頭或舊刀子,挎着用竹枝或葦子編的籃子,到鄉野和路邊,去尋找不用乞求也不用花錢就能得到的食物。而阿蘭和兩個男孩子,也每天都跟着這群人一起出去。 但男人必須做工,王竜還和以前一樣繼續拉車,雖然逐漸變長和轉暖的白晝,晴日與陣雨,使每個人都充滿希望和不滿。在鼕天,他們默默地幹活,赤腳穿着草鞋,強忍着腳下的冰雪。他們天黑回傢,無聲無息地吃完白天用勞累和乞討換來的食物,男人、女人和孩子們擠在一起,沉重地倒頭便睡,因為食物太貧乏,衹有靠不說話和睡覺來減少消耗。王竜的席棚裏就是這樣,他知道每一個席棚裏也一定如此。 但是,隨着春天的到來,說話的聲音也開始升高,別人也可以聽得見了。晚上,暮色未退的時候,他們聚在席棚邊一起聊天,王竜見到了住在附近但整個鼕天都不認識的這人或那人。要是阿蘭是那種能告訴他她聽見些什麽的人就好了,例如,哪個打老婆啦,哪個生麻風病的人臉上的肉掉光了呀,誰是小偷幫裏的頭頭啦,等等,但她總是默然不語,對這些多餘的問題既不問也不答,因此王竜常常羞怯地站在人堆邊上聽別人說話。 這些衣衫襤褸的人大部分衹談白天幹活和乞討得到些什麽東西,而王竜總覺得自己並非真正是他們當中的一員。他有地,他有地在等着他。其他這些人想的是明天他們怎樣吃到一點魚,或者他們怎樣能閑逛一會兒,甚至怎樣能小賭一番,比如賭一兩個銅錢。因為他們的日子全都很不愉快,十分貧乏,所以有時候總要玩玩,哪怕是頽喪失望。 然而王竜想着他的土地,儘管久久不能實現希望而心情很壞,但他始終千方百計考慮如何回去的問題。他不屬於這種依附在一傢富人墻邊的低賤的人,也不屬於富裕人傢。他屬於他的土地,衹有他覺得土地在他腳下,春天能扶着犁耕地,收穫時能手持鐮刀,生活才能充實。所以他站在人群外面聽人談話,因為他明白他有土地,有父親傳下來的好麥地,還有他自己從大戶人傢買的那塊肥沃的稻田。 這些人總是談錢,什麽一尺布付了多少錢啦,一條手指頭長的小魚付了多少錢啦,或者一天能掙多少錢啦,而到最後,他們總是談他們如果像墻裏的主人那樣有着萬貫傢財會做些什麽。每天的談話都這樣結束:“要是我有他傢的金子,他每天腰裏帶的銀錢,他的小老婆戴的珍珠,他的大老婆戴的寶石……” 當他們談論得到這些東西會做些什麽時,王竜聽到的總是他們打算吃多少,睡多久,吃什麽他們從未吃過的山珍海味,怎樣到哪個茶館去賭博,要買什麽樣的漂亮女人滿足他們的欲望;而最重要的是,他們怎樣不再工作,甚至想同墻裏的富人一樣永不工作。 這時王竜突然大聲說:“要是我得到那些金銀珠寶,我要用來買地,買上好的土地,讓土地出産更多的東西。” 聽到這話,他們全都轉過來指責他:“哈,真是個鄉巴佬,對城裏的生活一點不懂,不知道有了錢能幹些什麽。他要繼續像長工那樣在牛屁股後頭幹活!”他們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比王竜更應該得到那些財富,因為他們知道怎樣更好地花銷。 但這種蔑視並沒有改變王竜的想法。這衹不過使他把聲音放低,在心裏自言自語道:“不管怎樣,我要把這些金銀珠寶變成土地。” 想到這點,他對自己原有的土地的渴念與日俱增。 由於擺脫不了對土地的不斷思念,王竜在夢中看見了這個城市中他周圍天天發生的事情。他接受這種和那種陌生的東西,不問事情為什麽如此,除非這天事情確實臨到他頭上。例如,有人到處散發傳單,甚至有時還給他幾張。 王竜這輩子從未學過紙上的字是什麽意思,因此這種貼在城門或城墻上或者甚至白給的蓋滿黑字的白紙對他毫無意義。但這樣的紙他得到過兩次。 第一次是一個外國人給他的,這人和他那天偶然拉的那個人差不多,衹不過給他紙的人是個男的,瘦高個,像是被狂風吹過的樹一樣身子有點彎麯。這個人長着一雙像冰一樣的藍眼睛,滿臉鬍子,當他給王竜紙的時候,王竜見他手上長滿了毛,而且皮膚是紅的。另外他還有一個大鼻子,像從船舷伸出的船頭一樣從他的臉頰上凸出來。王竜雖然害怕從他的手上拿任何東西,但看到這個奇怪的眼睛和可怕的鼻子,他又不敢不拿。他抓住塞給他的那張紙,等那人過去以後他纔有勇氣去看。他看見紙上有一個人像,白白的皮膚,吊在一個木製的十字架上。這人沒穿衣服,衹是在生殖器周圍蓋着一片布,從整個畫面看他已經死了,因為 他的頭從肩上垂下,兩眼緊閉,嘴唇上長着鬍子。王竜恐懼地看着這個人像,但逐漸産生了興趣。這個人像下面還有些字,但他一點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晚上他把畫帶回傢去,拿給他父親看。但他也不識字,於是王竜和他父親及兩個男孩便討論起它可能是什麽意思。兩個男孩子又興奮又害怕地大聲喊道:“看,血正從他的身子一邊往外流呢!” 接着老人說:“肯定是壞人才被這樣吊着。” 但王竜對這幅畫感到害怕,他仔細想着為什麽一個外國人把這幅畫給他,是不是這個外國人的某個兄弟曾被這樣對待而其他同胞要進行報復呢?因此他避開遇見外國人的那條街。過了幾天,這幅畫被忘卻以後,阿蘭把它和她從這裏那裏撿來的一些紙一起縫進了鞋底,從而使鞋底更為結實。 但第二次把紙白給王竜的人卻是這個城裏的人。這次是個青年,他衣着整齊,一邊大聲演講,一邊在這裏那裏嚮人群散發傳單,而這些人也喜歡圍住街上任何新奇的事物。這張紙上也有一幅表現流血和死亡的圖畫,但這次死的那人不是白人,也沒有那麽多汗毛,而是一個像王竜自己那樣的人,一個普通的人,又黃又瘦,長着黑頭髮黑眼睛,穿着破舊的藍色衣服。在這個死者的上面,站着一個肥胖的大漢,手裏拿着一把長刀,一次又一次地嚮死者砍殺。這是一幅凄慘的景象,王竜凝視着,極想從下面的字明白其中的意思。他轉嚮身邊的一個人,問道:“你認識字嗎?能不能告訴我這幅可怕的畫的意思?” 那人說:“別說話,好好聽那個年輕的先生講,他會把什麽都告訴我們的。” 於是王竜又聽下去,他聽到了以前他從未聽到過的事情。 “這個死人指的是你們,”那個年輕的先生說,“砍殺你們的兇手是富人和資本傢,你們是被他們殺死的,甚至在你們死了以後,他們還殘害你們。你們之所以貧窮受壓,是因為富人奪去了一切。” 王竜完全知道他非常貧窮,但在此之前他怨恨老天爺不按季節下雨,或者雖然下了雨,但卻像去不掉的惡習一樣下起來就沒完沒了。雨和太陽適量時,地裏的種子就會發芽,莊稼就會結穗,他也就不會覺得他窮了。因此他很有興趣地繼續往下聽,想聽聽富人遇到老天爺不按季節下雨的情況怎麽辦。最後,當那個青年講了又講,但對王竜感興趣的事衹字不提時,王竜便鼓起勇氣問道:“先生,壓迫我們的富人有沒有什麽辦法叫老天爺下雨,好讓我們在田地上耕作?” 聽到這話,那個青年蔑視地轉嚮他答道:“唉,你多麽愚昧呀!竟然還留着長辮子!天不下雨,誰也不能叫天下雨。但這與我們有什麽關係?如果富人把他們所有的東西分給我們,下雨不下雨對任何人都沒有關係,因為我們都會得到金錢和吃的東西。” 聽衆中響起了大聲的歡呼,但王竜卻不滿意地轉身走了。話雖那麽說,可還得有土地呀。錢和食物用盡吃光就完的,但如果不是風調雨順,還會再一次出現饑荒。然而,他還是很高興地拿走了那青年給他的那些紙,因為他記着阿蘭一直沒有足夠的紙來做鞋底,於是他回到傢把紙給了阿蘭,對她說:“這是些做鞋底的東西。”然後他又照舊做工去了。 但是,住在席棚裏的這些晚上與他說話的人當中,許多人都熱切地聽了那個年輕人的演講。他們知道,墻那邊就住着一個富人,在他們和他的財富之間,衹隔着這一道磚墻,那實在算不了什麽,衹要用他們天天挑東西的粗實的扁擔敲幾下,這堵墻便可以推倒。 這樣,春天裏的不滿如今又添了新的不滿,那就是那個青年和他的同行在棚屋居住者心裏廣泛散布的對不公正的財産占有的不滿。他們天天想這些事,在黃昏時談論這些事,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們日復一日的辛勞絲毫沒增加他們的收入,因此,年輕壯漢們的心裏出現了一股怒潮,像春天泛濫的河水一樣不可阻擋這是一種要求充分實現強烈欲望的怒潮。 然而王竜不同,雖然他看見這些,聽到了他們的議論,並且以一種奇怪不安的心情感覺到了他們的憤怒,但他希望得到的衹是雙腳重新踏上自己的土地。 在這個城市裏,王竜經常遇到某種新鮮事。他看見過另外一件他不懂的新鮮事。一天,他拉着空車沿一條街找顧客時,看見一個站着的人被一小隊武裝士兵抓住,當這個人抗拒時,士兵們在他面前揮起了軍刀。就在王竜驚異地觀望時,另一個人又被抓了起來,然後又抓了一個。他覺得被抓的都是靠雙手做工的普通人。他呆呆地註視着,又有一個人被抓,而且這個人就住在離他最近的一個靠墻的棚屋裏。 接着,王竜在驚恐中突然發現,所有這些被抓的人和他一樣,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樣被強行抓去,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能回來。他趕緊把車塞進旁邊一個鬍同裏放下,跑進開水鋪的門裏,惟恐下一個就會抓他。他蹲在開水鋪大竈的後面,直到士兵們過去。然後,他問開水鋪裏的夥計他看到的是怎麽回事,那個因整天受大銅鍋裏的熱氣熏蒸而滿臉皺紋的老頭兒無所謂地答道:“肯定是什麽地方又打仗了。誰知道這種仗打來打去為的啥?我小的時候就是這樣,我死了還會這樣,這我是知道的。” “可是,為什麽他們抓我的鄰居呢?他跟我一樣什麽都不知道,也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次新的戰爭。”王竜驚愕地問。 老頭兒蓋好鍋蓋後回答說:“這些士兵要開到某個地方去打仗,他們需要運輸他們的行李輜重,所以就強迫像你這樣的苦力去幹。可是,你從什麽地方來的?在這個城市裏,這已經算不上是新鮮事了。” “接下來怎麽樣呢?”王竜不喘氣地催問,“給多少工錢給什麽報酬”那個老頭兒太老了,對什麽都不抱太大的希望,除了他的水鍋對什麽都不感興趣,他隨隨便便地回說:“誰都不給工錢,一天給兩個幹饅頭,喝池塘裏的水,運到地方以後,要是你還能走路你就回傢。” “可是,一個人有傢”王竜吃驚地說。 “哼,你知道什麽呀?你問那些幹什麽?”老頭兒嘲笑地說,一邊揭開木鍋蓋瞅瞅最近一個鍋裏的水是不是開了。一團熱氣將他圍住,使他那多皺紋的臉也隱沒在水汽中了。然而,畢竟他是善良的。他從蒸氣中露出頭來時,看見士兵們又來了,他們正在能幹活的男人都已跑光了的大街上到處搜尋。但王竜從他蹲的地方看不見這些。 “低下頭,”他對王竜說,“他們又來了。” 王竜低着頭蹲在大竈後面,士兵們噠噠地踩着石子路往西走去。當他們的皮靴聲消失以後,王竜竄出來,抓住他的人力車,空着跑回席棚那裏。 這時阿蘭剛剛從路邊回來,準備做她從外面挖的野菜,王竜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訴她正在發生的事情,告訴她他差一點沒能逃掉。他在說這件事的時候,心裏産生了一種新的恐懼。他害怕被拖到戰場上去,那樣不僅他的老父親和全家會留下來餓死,而且他自己也可能在戰場上流血、被殺,决不可能再看見他自己的土地。他看看阿蘭,顯得心力交瘁,最後他說:“現在我真的有些想賣掉這個小女孩,然後回北方的老傢去。” 但她聽了這話後沉思了一會兒,然後纔用她那毫無表情的方式說道:“等幾天吧。外面有些奇怪的議論呢。” 然而他白天不再出去了,他讓大孩子把車還回租車的地方,到夜裏就去商店倉庫拉載貨的大車。雖然衹能掙到他以前掙的錢的一半,他也寧願整夜去拉裝滿箱子的載貨大車每輛大車有十來個人拉着,但拉車的人還是纍得發出一陣陣哼哼聲。那些箱子裝滿綢緞、棉布或香煙,煙草的香味從木箱縫裏溢出。有時也有大桶的油或大缸的酒。 他整夜拉着繩子,穿過黑暗的街道,光着上身,汗流浹背,赤裸的雙腳在夜間泛潮的石路上一滑一滑地走着。在他們前面引路的是個小孩,舉着一個燃燒的火把,在火光的照耀下,他們的臉和身子像潮濕的石頭一樣發亮。王竜天亮前回傢,又餓又纍,直到昏昏睡去。不過白天士兵們搜街的時候,他可以安全地睡在席棚角落裏的一堆幹草後面那是阿蘭撿來掩藏他的。 王竜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戰爭,也不知道是誰打誰。但春天又過了些時候以後,城裏到處出現了恐懼不安的景象。白天,馬拉的大車載着富人和他們的細軟財物,綢緞衣服和被褥,他們漂亮的女人和他們的珠寶,拉到河邊用船運到其他地方,還有一些拉到火車南來北往的車站。王竜白天從不到街上去,但他的兒子回來後眼睛睜得又大又亮地大聲告訴他:“我們看見這樣一個這樣一個人,又胖又怪,像廟裏的佛爺,身上披着好多尺的黃綢子,大拇指上戴着一個金戒指,上面鑲的緑寶石像一塊玻璃,他的肉亮得像是塗了油,仿佛可以吃似的!” 大兒子還說:“我們看到好多好多箱子,我問裏面裝的是什麽時,一個人說,' 裏面裝的是金銀財寶,但富人走時不能把它們全帶走,有一天這會成為我們的。' 爹,他說這話是什麽意思?”大兒子好奇地睜大眼睛望着他父親。 王竜衹是簡單地回答說,“我怎麽知道一個城裏的懶漢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他的兒子不滿足地大聲說:“啊,要是我們的,我想現在就去拿來。我想吃塊燒餅。我還從來沒吃過芝麻燒餅呢。” 老人聽到這話,從睡夢中擡起頭看了看,他像低聲哼哼一樣自語道:“收成好的時候,我們中秋節就吃這種餅;芝麻收下來沒賣之前,我們自己留下一些做這種餅。” 王竜想起了新年裏阿蘭曾經做過的那種餅,那是用好米面、豬油和糖做的。他饞涎欲滴,但心裏卻因為對失去的東西的渴望而痛苦。 “衹要我們能回到老傢的土地上就好了。”他低聲說。 突然,他覺得一天也不能再在這種窩囊的席棚裏呆下去了。他在草堆後面連腿都伸不開,晚上更難以忍受背着吃進肉裏的繩子,在石子路上拉那沉重的大車,現在他已經熟悉街上的每一塊石頭,好像每塊石頭都是一個敵人;他也熟悉每一個可以避開石頭的車轍,這樣他就可以少花一點力氣。有時,在漆黑的夜晚,特別是下雨路比平日更濕的時候,他心裏的全部憤恨都集中在腳下的石頭上,仿佛是這些石頭使勁抓住了那毫無人性的大車輪子。 “啊,那些地多好呀!”他突然大聲說,然後嗚嗚地哭了起來。孩子感到害怕。老人驚愕地看看兒子,臉上的皺紋扭來扭去,稀疏的鬍子有些抖動,就像一個孩子看見母親哭泣時的表情一樣。 最後,還是阿蘭用她那平板的聲音開了腔:“過不了多久我們就會看到變化的。現在到處都有人在議論這件事。” 王竜從他躺着的席棚裏不斷聽到有腳步走過,那是士兵奔赴戰場的腳步。有時他把席棚掀開一點,從縫裏往外觀望,他看見穿着皮鞋、打着裹腿的腳不斷行進,一個接一個,一對挨一對,一列跟一列,差不多有成千上萬的人。夜裏,他拉車的時候,在前頭火把的亮光下,偶爾在黑暗中看見他們的臉閃過。關於這些士兵的事,他什麽都不敢問,他衹是埋頭拉車,匆匆吃飯,整個白天睡在席棚裏邊的草堆後面,那些日子誰也不跟誰講話。城市裏動蕩不安,人們匆匆做完非做不可的事就趕快回傢關上大門。 黃昏時候人們不再在席棚附近閑談。市場上放食品的架子現在也空了。綢布店收起了他們鮮豔的廣告旗子,把前門用厚實的木板從兩頭釘死。因此即使在中午從城裏走過,也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睡覺。 到處都在竊竊私語,說是敵人快要來了,於是所有那些有錢財的人都害怕起來。但王竜卻不害怕,那些住在棚子裏的人也沒有一個害怕的。一方面他們不知道敵人是誰,另一方面他們也沒有什麽會失去的東西,因為就連他們的命也算不了什麽。如果敵人要來就讓他來吧,反正他們的情況再壞也不過像現在這樣。不過他們每個人依舊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着,誰也不對誰公開談論什麽。 接着,商店的經理告訴那些從河邊來回拉箱子的勞工,讓他們不必再來,因為這些日子來已沒有人在櫃臺前買賣東西。這樣,王竜就衹好白天黑夜呆在席棚裏閑着。起初他很高興,因為他的身子從未得到過足夠的休息,所以一睡下去就像死人一樣。但是,他不工作也不能掙錢,過不了幾天他那點積餘的銅錢就會用光,所以他又拼命琢磨他能夠做些什麽。這時,好像他們的厄運還沒有受夠,救貧的粥棚也關了門。那些曾經以這種施捨幫過窮人的人回到自己傢裏,閉門不出。沒有吃的,沒有工做,街上也沒有一個可以乞討的人走過。 王竜抱着他的小女兒一起在席棚裏坐着。他看看她,溫柔地說道:“小傻子,你願意到一個大戶人傢去嗎?到人傢那裏有吃有喝,也許你還能穿上件囫圇衣裳。” 她一點也聽不懂他說的是什麽,微笑起來,舉起小手驚異地去摸他那不安的眼睛。他再也忍受不住了,大聲對阿蘭喊道:“告訴我,你在那個大戶人傢挨打嗎?” 她平板而陰鬱地對他答道:“我天天挨打。” 他又大聲說:“衹是用一條布腰帶打,還是用竹棍或繩子打?” 她用同樣平板的方式回答:“用皮條抽打,那皮條原是一頭騾子的繮繩,就挂在廚房的墻上。” 他深知她瞭解他在想些什麽,但還是抱着最後的希望說:“甚至現在,我們這個孩子也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告訴我,漂亮的丫頭也挨打嗎?” 好像她覺得這樣那樣都無所謂似的,淡淡地答道:“是的,或者挨打,或者被抱到一個男人的床上,完全由着他的性子,而且不衹是一個男人,而是那些想要她的任何一個男人,年輕的少爺們為這個或那個丫鬟爭吵,有時他們還作交換,他們說,' 你若今天晚上要,那明天就是我的。' 等到他們全都對某個丫鬟厭倦之後,男用人又會爭搶交換少爺們不要的這個丫鬟。而且,要是一個丫鬟長得漂亮,她在幼年時期就會遭受這種折磨。” 這時王竜嘆了口氣,把女兒緊緊抱在懷裏,一遍又一遍溫柔地對她說着:“唉,小傻子唉,可憐的小傻子。”他的心裏這時卻在哭號,就像一個人掉進了洶涌的洪水中似的。然而,他又止不住想道:“沒有別的辦法了沒有別的辦法了”就在王竜坐在那裏時,突然傳來一陣天崩地裂般的巨響,大傢想都沒想便倒在地上,掩住了自己的臉,仿佛這種可怕的巨響會把他們抓起來撕碎似的。王竜用手捂住了小女孩的臉,不知道這種怕人的噪聲會使孩子們多麽驚恐。老人衝着王竜的耳朵叫道:“這種聲音我活到現在還沒有聽見過。”兩個男孩子也嚇得號叫起來。 但是,像突然發生巨響一樣,突然又是一片寂靜。這時,阿蘭擡起頭來說:“我聽說的事現在發生了。敵人已經攻破城門進來了。”還沒有誰來得及答她的腔,城市上空就響起了喊聲,這是鼎沸的人聲,起初不太清楚,像是暴雨來臨前的大風,隨後匯成了低沉的吼聲,越來越響,直至滿街都響了起來。 王竜在席棚的地上直直地坐着,心裏充滿了一種奇怪的恐懼,感到毛骨悚然。大傢都直直地坐着,互相呆望,不知在等待着什麽。他們所聽見的衹是人群?正集的嘈雜聲,每一個人都在吶喊。 接着他們聽到隔墻不遠一個大門吱的一聲打開的聲響,然後那個曾經叼着煙袋同王竜談話的男人,突然把頭伸進席棚口來喊道:“你們還呆在這裏呀?時候到了那個富人傢的門嚮我們打開了!”於是阿蘭像用了某種魔法似的立刻不見了,她在那人說話時從他的胳膊底下悄悄地溜了出去。 然後王竜慢慢地、有些茫然地站起來,把小女孩放下,走了出去。在那個富人傢的大鐵門面前,一群呼喊着的普通人擁嚮前去,像虎嘯般怒吼。他聽見這種聲音在街上不斷高漲,便知道所有富人傢的門口都有這樣吼叫的男女人群;他們饑寒交迫,在這個時刻正自由地做着他們想做的事情。那個富人傢的大門打開了,人們擠得風雨不透,整個人群像一個人似的往前移動。另外一些從後面趕來的人,把王竜擠進人群,不管他願不願意,便簇擁着他一起嚮前,不過他並不知道自己的願望是什麽,因為他對發生的事情過於震驚。這樣王竜也隨着被擁進了大門,在擁擠的人流中,他的腳就像不着地似的。人們嘈雜的喊聲像憤怒的獸群, 在四周不停地咆哮。 他被擁過一個又一個院子,一直被擁到最裏面的內院,但住在這傢的男人和女人他一個也沒看見。這裏仿佛是個長期廢棄的宮殿,衹有園內假山石之間的百合花還在開放,迎春花光禿禿的枝上開滿金黃色的小花。但屋裏的桌子上放着食物,廚房裏的火也還燃着。這群人對這個富人傢的房屋瞭解得非常清楚,因為他們擠過燒火做飯和奴僕們居住的前院,一直擁進了老爺太太居住的內院,那裏有他們雅緻的床鋪,漆成黑紅描金的裝綢緞的箱子,雕飾的桌椅,以及挂在墻上的軸畫。這群人撲嚮這些財物,互相搶奪從每一個剛打開的箱櫃裏找出的東西,結果衣服被褥和布簾碟碗從一個手裏倒到另一個手裏,每衹手抓住的東西都有另一 衹手也抓着,誰也不肯停下來看看他們拿到些什麽。 衹有王竜在混亂中沒拿任何東西。他一輩子都沒拿過屬於別人的東西,他不能做那種事。因此,起初他站在人群中間,被擠來擠去,然後他終於有些明白過來,使勁往人群外面擠去,最後擠到了人群的邊上。他站在那裏,儘管也像池邊的小旋渦那樣受到潮流的騷動,但仍然能明白自己在什麽地方。 他到了最後面的一個院子,這是那個富人傢內眷居住的地方,有個後門已經打開那種後門幾百年來富人傢都保留着,專供遇到這種情況時逃跑用的,因此稱作“太平門”。毫無疑問,聽到院子裏的吼聲他們今天全都從這個門裏逃走了,到街上的這處或那處去藏身,但是有一個人,不知是因為身體太胖還是因為睡得太死,卻沒有能夠逃走,結果在一間空蕩蕩的內室裏突然被王竜撞見。人們曾從這個人呆的內室擠進擠出,但他因藏在隱蔽的地方而未被發現,所以他認為眼下他是獨個兒呆着,準備偷偷溜出去逃走。由於王竜也一直躲着人群,最後衹剩下他一個人,所以兩人便碰在一起。 這人是個高大肥胖的傢夥,不算老也不算年輕,他一直赤身躺在床上,無疑身邊還曾有過一個漂亮女人,因為他的赤裸的肉體從他搭在身上的紫緞睡袍下露了出來。他的胖滾滾的肌肉發黃,在胸脯和肚子上疊成折子。在他的胖臉的襯托下,他的眼睛又小又瞘,像豬眼似的。他一見王竜便渾身戰慄,儘管王竜手無寸鐵,他還是像有人用刀子割他的肉似的大聲哀叫。王竜對這情景覺得奇怪,本來想笑,但這個胖傢夥跪在地上,一邊磕響頭一邊叫道:“饒我一條命吧饒我一條命吧千萬別殺死我。我給你錢多多的錢!” 正是“錢”這個字纔使王竜恍然大悟。錢!是啊,他需要錢!而且他還清楚地覺得一個聲音正對他說:“錢可以救孩子還有土地!” 他突然用種他自己從未有過的粗蠻嗓音喊道:“那麽,給我錢!” 於是那胖子跪直身子,一邊嘟噥着哭泣,一邊摸索衣服的口袋,他伸出發黃的雙手,手裏捧滿了金子,王竜撩起自己外衣的前襟把金子兜了起來。接着他又用那種像是別人的聲音似的怪聲喊道:“再給我一些!” 那人又一次伸出了捧滿金子的雙手,低聲說:“現在一點也沒有了,除了我這條苦命,我什麽東西都沒有了。”他止不住哭泣,眼淚像油滴似的從他的胖臉上淌了下來。 看着他渾身戰慄,哭哭啼啼,王竜突然恨起他來,他這輩子還沒這樣恨過誰,於是他帶着滿腔的憤恨喊道:“滾吧,別讓我再看見你,不然我就像踩一條胖蛆一樣把你踩死!” 雖然王竜心腸軟得甚至連牛也不敢殺,但現在卻喊出了這樣的話來。那人像狗一樣從他身邊跑過去,接着便不見了。 這時衹剩下王竜和那些金子。他數都沒數,匆匆把金子揣進懷裏,走出太平門,穿過後面的小街,回到他的席棚。他緊緊抱着那些還有別人身上餘溫的金子,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我們要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去明天,我們就回自己的土地上去!” 十五沒過幾天,王竜便覺得他好像從未離開過他的土地,而他的心也確實從未離開過。他用三塊金子從南方買了些好的糧種顆粒飽滿的小麥、稻米和玉米,還毫不在乎地花錢買了些他以前從未種過的種子,例如芹菜,準備在池塘裏種的蓮藕,和豬肉燒在一起可以上席面的大紅蘿蔔,以及一些小的紅色的香豆莢。 甚至在他還沒有到傢之前,他就從一個正在耕田的農夫手裏用五塊金子買了條耕牛。他看見那人正在耕地,便停了下來,老人、孩子和他的女人儘管歸心似箭,也都停了下來。他們望着那條耕牛。王竜先是覺得那條牛脖子粗壯,然後馬上看出了它那拉牛軛的雙肩堅韌有力,於是他叫道:“這條牛可不怎麽樣!你準備把它賣多少錢呢?你看,我沒有牲口,走起來很睏難,我願意照你出的價把它買下。” 農夫回答說:“我寧願先賣老婆也不賣這條牛,它纔三歲口,正是最好的時候。”他繼續耕地,並沒有因為王竜而停下。 這時王竜仿佛覺得,在世界上所有的牛當中,他非要買這條不可。他對阿蘭和他父親說:“這條牛怎麽樣?” 老人看了看說:“看來這是條閹過的牛。” 接着阿蘭說道:“這牛比他說的要大一歲。” 但王竜沒有回答,因為他的心集中到了這條牛身上,他看上了它耕地的耐力,看上了它那光滑的黃毛和黑亮的眼睛。用這條牛他可以耕種他的土地,可以碾米磨面。因此他走嚮那個農夫,說道:“我願意給你再買一條牛的錢,多點也行,但這條牛我想買下來。” 最後經過討價還價終於說定了,農夫答應以比在當地買條牛高一半的價錢賣掉它。但王竜看到這條牛時突然覺得金子算不了什麽,他把金子遞給農夫,看着農夫把牛從軛上卸下來。他握住穿着牛鼻子的繮繩把牛牽走,心裏充滿了得到牛的激動。 他們到傢的時候,發現門板已被拆走,房頂也不見了,屋裏留下的鋤、耙也都沒了,唯一剩下的是幾根光禿禿的桁條和土墻,甚至土墻也因來遲了的鼕雪春雨而遭到破壞。但在一開始的驚愕過去之後,王竜覺得這一切都算不了什麽。他到城裏去買了一個硬木做的好犁、兩把鋤和兩把耙子,還買了些蓋屋頂用的席子一- 因為要等自己新的收成下來後才能有蓋屋頂的草。 晚上,王竜站在傢門口觀望他的田地,他自己的田地,經過鼕天的冰凍,現在鬆散而生機勃勃地躺在那裏,正好適合耕種。時值仲春,淺淺的池塘裏青蛙懶洋洋地嗚叫着。房角的竹子在柔和的晚風中輕輕地搖曳,在暮色中,他可以朦朦朧朧看到近處田邊的簇簇樹木。那是些桃樹和柳樹,桃樹上粉紅色的花蕾鮮豔欲放,柳樹也已舒展開嫩緑的葉片。從靜靜地等待耕種的田地上升起了銀白色的薄霧,宛如月光,在樹木間繚繞不散。 在最初的好長一段時間裏,王竜不想見任何人,衹想一個人呆在自己的土地上。他不去村裏任何一傢串門,當那些熬過鼕天的饑荒而留下來的人碰到他時,他對他們也充滿怒氣。 “你們誰拆走了我的門?誰拿走了我的鋤和耙子?誰把我的房頂當柴燒了?”他這樣對他們吼叫。 他們搖搖頭,充滿了善意的真誠。這個說,“那是你叔叔幹的。”那個又說,“不,在這種饑餓和戰爭的倒黴時候,到處都是土匪盜賊,怎麽能說這人那人偷了什麽東西呢?饑餓使人人都變成了小偷。” 這時,姓秦的鄰居蹣跚着從傢裏走出來看王竜,他說:“整個鼕天有一幫土匪住在你傢裏,他們把村裏人和城裏人都給搶了。傳說你叔叔比一般老實人更清楚這幫人。不過在這種時候,誰知道什麽是真的?我可不敢說哪個人不好。” 這個姓秦的人雖然還不滿四十五歲,但頭髮已經稀稀落落,而且全都白了,他瘦得皮包骨頭,整個人簡直就像是一個影子。王竜端詳了他一會,然後帶着同情的口氣突然問道:“你比我們過得還差。你都吃些什麽呀?” 那人嘆着氣用很低的聲音說:“我什麽沒吃過呢?我們吃過街上的垃圾,像狗一樣。我們在城裏討過飯,還吃過死狗。有一次,我女人沒死以前,她做過一種肉湯我不敢問那是什麽肉,我衹知道她沒有膽子殺任何東西,要是我們吃到肉,那一定也是她找來的。後來她死了,她太弱了,還不如我能夠堅持。她死了以後,我把女兒給了一個當兵的,因為我不能看着她也餓死呀。”他哽咽得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他又接着說:“要是我有一點糧種,我會再種點東西,可是我一粒種子都沒有。” “到這兒來!”王竜粗聲粗氣地叫道,然後抓住他的手把他拉進傢裏。他讓那人撩起他那破舊的外衣,把他從南方帶回的種子往裏面倒了一些。他給了他一點麥種、稻種和菜種,對他說:“明天我就來用我的好牛給你耕地。” 秦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王竜也擦了擦自己的眼睛,仿佛生氣似的喊道:“你以為我忘了你給過我幾把豆子的事麽?”但秦卻答不出話來。他哭着走了,一路上還不停地哭着。 王竜發現他叔叔已不再住在村裏,這對他可是件喜事。誰也不知道他到什麽地方去了。有人說他到一個城市裏去了,也有人說他和他的老婆孩子住在一個很遠的地方。但他在村裏的傢中是一個人也沒了。王竜非常氣憤地聽說那些女孩子被賣了,那個長得好看的大女兒被他賣了個能夠賣到的最高價,甚至最小的麻臉女孩,也被他為了幾個銅錢而賣給了一個去戰場路過那裏的士兵。 王竜開始踏踏實實地在土地上耕作,他甚至連回傢吃飯睡覺的時間都搭了進去。他寧願把烙餅捲大蔥帶到地裏,站在那裏邊吃邊想計劃:“這裏我得種上黑眼豆子,這裏得做稻秧的苗床。”如果白天活幹得實在太纍了,他就躺下來睡在壟溝裏,他的肉貼着他自己的土地,感到暖洋洋的。 阿蘭在傢裏也不肯閑着。她用自己的雙手把席子牢牢地固定在屋頂的桁條上;從田裏取來泥土,用水和成泥,修補房子的墻壁;她重新建了一口鍋竈,並且把雨水在地上衝出的凹處給填平。 有一天,她和王竜一起到城裏去,買了一張桌子和六個凳子,一口大鐵鍋,為了享受,還買了一個刻着黑花的紅泥壺和配套的六個茶碗。最後他們到香燭店買了一張準備挂在堂屋桌子上方的財神爺,買了兩個白鍛製的燭扦、一個白鍛香爐和兩根敬神的紅燭,紅燭是用牛油做的,又粗又長,中間穿了一根細葦稈做燈芯。 由於這些東西,王竜想到了土地廟裏的兩尊小神,在回傢的路上,他走過去看了看它們。它們看上去非常可憐,臉上的五官已經被雨水衝刷掉了,身體的泥胎裸露着,破爛的紙衣貼在上面。在這種可怕的年頭上,沒有任何人會供奉它們,王竜冷峻而輕衊地看看它們,然後像訓斥一個被罰的孩子似的大聲說:“這就是神對人行惡的報應!” 王竜的傢裏又收拾得一幹二淨了,白燭扦閃閃發亮,燃着的蠟燭發出紅光,茶壺和碗放在桌上,床擺好了位置,上面鋪了被褥,臥室裏的洞已用新紙糊住,新的門板也安裝到木門框上。然而,這時王竜卻對他的幸福害怕起來。阿蘭又懷了孩子;他的孩子們像褐色的木偶似的在門口玩耍;他的老父親靠南墻坐着打盹,睡覺時微笑着;他田裏的稻秧長得碧緑如玉,豆子也破土拱出了新芽。他剩下的金子,如果儉省一些,足可以供他們吃到收穫季節。王竜看着頭頂上的藍天和飄過的白雲,覺得他耕種的土地就像自己的肉體。他期望風調雨順,於是不甚情願地低聲說道:“我一定得在小廟的那兩尊神前燒幾炷香,畢竟是它們主宰着 土地。” 十六一天夜裏,王竜和他妻子一起睡覺的時候,他覺得她胸前有一個拳頭那麽大的硬塊。他對她說:“你身上的硬塊是什麽東西?” 他把手放在那東西上面,發現是個布包,雖然裏面很硬,但摸的時候卻會移動。起初她使勁躲他,後來他抓住布包要摘下來時,她屈從了,對他說:“這個,如果你一定要看,那就看吧。”她從脖子上把拴着的繩子拿下來解開,把那東西遞給了他。 那東西用一塊布包着,王竜便把布撕開。突然,一堆珠寶落在了他的手裏,他呆呆地望着,做夢都沒有想到能把這麽多珍珠聚積在一起這些珠寶有像西瓜瓤那樣的紅色的,有麥黃色的,有的緑如春天的嫩葉,有的晶瑩如清澈的山泉。王竜說不出這些珠寶的名字,因為他從未聽說過珠寶的名字,這輩子也沒見過成堆的珠寶。但是,他的褐色的硬手裏拿着這些珠寶,從它們在半黑的屋裏閃耀着的光彩,他就知道他是在握着財富。他拿着它們一動不動,對它們的色彩和形狀感到陶醉,一時說不出話來,然後他和他的女人一起望着他拿着的東西。最後他屏住氣低聲對她說:“哪裏來的……哪裏來的?……” 她柔聲細語地回答說:“從那個富人的傢裏。這一定是個寵妾的珠寶。我看見墻上有一塊磚鬆了,悄悄地裝作無所謂的樣子走到那裏,免得讓別人看見而分去一份。我把磚拿開,發現了這些閃光的東西,便把它們放在了我的袖子裏。” “你怎麽知道的?”他又低聲問,語氣裏充滿了贊賞。她唇上帶着眼裏從不表示的微笑答道:“你以為我沒有在富人傢裏住過?富人老是害怕。有一個荒年,我看見盜賊衝進老財傢的大門。侍妾們和老夫人自己四處奔跑,每個有點財寶的人都把財寶塞到某個已經找好的秘密地方。所以我知道一塊磚鬆動了意味着什麽。” 接着他們又陷入了沉默,靜靜地望着那些珠寶。過了好大一會兒,王竜吸了一口氣,堅定地說:“我們不能這樣保存着這些珠寶。必須把珠寶賣掉變成保險的東西變成土地,因為衹有土地纔是最保險的。如果有人知道了這事,第二天我們可能會死的,一個強盜會拿走所有的珠寶。這些珠寶一定要馬上變換成土地,不然我今夜就睡不安穩。” 他說的時候又用那塊布把珠寶包了起來,用繩子結結實實地紮好,然後打開他的衣服塞進了懷裏。這時他偶然瞥見了她的臉。她正盤腿坐在床上,她那從無表情的沉重的臉上略微顯出留戀的神色,張着雙唇,忍不住把臉湊過來。 “嗯,怎麽啦?”他問道,對她的表情感到驚奇。 “你要把它們全都賣掉?”她用沙啞的聲音低聲問。 “為什麽不呢?”他吃驚地答道,“為什麽我們要在一座土房子裏保存這樣的珠寶呢?” “我希望給自己留兩顆,”她說,語氣中帶着一種無望的悲傷,好像她什麽都不指望了,因為王竜有些激動起來,就像他的孩子要他買玩具或買糖時那麽激動。 “幹什麽!”他驚異地大聲說。 “如果我能留下兩顆,”她謙卑地繼續說,“衹留兩顆小的甚至兩顆小的白珍珠也行……” “珍珠!”他重複說,感到大惑不解。 “我會留着它們我不戴,”她說,“衹是留着它們。”她垂下的眼睛盯着褥子上一塊開綫的地方微微轉動,像一個幾乎不期望回答的人那樣,耐心地等待着。 這時,王竜雖不理解,但卻開始琢磨起這個又笨又忠實的女人的心思:她幹了一輩子活從沒有得到過什麽報酬,她在富人傢裏見過別人戴珠寶,而她自己的手連摸都沒有摸過。 “有時候我可以把它們拿在手上。”她補充說,似乎她是在自己對自己說話。 王竜被某種他無法理解的東西感動了,於是他從懷裏拿出布包,打開包着的珠寶,默默地遞給了她。她在光彩奪目的珠寶中間尋找,褐色的硬手小心地把珠寶撥來撥去,直到找着了兩顆光滑的白色珍珠。她將這兩顆拿出來,然後又把其他的包上,交還給王竜。她拿着那兩顆珍珠,從衣角上撕下一小塊布來,然後把它們包好藏進了懷裏,她得到了很大的安慰。 但王竜瞧着她感到驚異,他衹是一知半解,因此那天和後來幾天,他常常停下來凝視着她,並且自言自語地說:“看來,現在我女人仍然把那兩顆珍珠藏在懷裏。”但他從未見她把珍珠拿出來看看,因而他們也根本沒有再談起它們。 至於其他珠寶,王竜考慮再三,最後决定到那個大戶傢去,看看是否有更多的土地可買。 於是他現在又到那個大戶傢來了。這些日子那裏已經沒有看門人站在門口,搓着他黑痣上的長毛,蔑視那些不經過他進不了黃傢的人。相反,大門緊緊地關了起來。王竜用雙拳砰砰地敲門,但沒有一個人出來。街上走過的人擡起頭看看,對他喊道:“喂,你可以不停地敲門。要是老爺子醒着,他也許會出來;要是一個丫頭看見迷了路的狗在附近,她也許會開門,假如她喜歡那條狗的話。” 不過,他終於聽到了緩慢的腳步朝門口走來,慢騰騰的、懶散的腳步停停走走。接着他聽到鐵門閂正被慢慢拉開,大門吱吱嘎嘎地響了,個沙啞的低聲問道:“誰呀?” 王竜雖然感到吃驚,但卻大聲地答道:“是我,王竜。” 一個憤憤然的聲音說:“混賬,王竜是誰呀?” 從那駡人的口氣,王竜知道這人就是老爺子本人,因為那口氣好像是駡慣了奴僕丫頭似的。因此王竜比剛纔更謙卑地答道:“老爺,我來是有點小事。我不想打擾您老爺本人,而是要和為您老爺做事的管傢談一點小小的生意。” 但是,老爺沒有把門再開得大些,而是隔着門縫噘着嘴答道:“那個該死的狗東西好幾個月以前就從我這兒走了。他不在這兒了。” 聽到這個回答之後,王竜不知如何是好。沒有中人,直接和老爺說買地的事,這是不可能的。然而那些珠寶挂在他的胸前熱得像火似的,他想擺脫它們,而更重要的是想得到土地。用他現有的種子,他還可以再種現在已種的這麽多地,他想把黃傢的好地要過來。 “我來這裏是談一點錢的事。”他說,顯得猶豫不决。 老爺立刻把門關上了。 “這個傢裏沒有錢了,”他用比剛纔大得多的聲音說,“那個做賊做強盜的管傢我日他奶奶娘的把我所有的東西都拐走了。我什麽債也還不瞭瞭。” “不不”王竜急忙叫道,“我是來花錢的,不是來討債的。” 說完這話,一個王竜還沒有聽到過的尖聲尖氣的聲音喊了起來,接着一個女人的臉突然伸出了門外。 “啊,這可是我好久沒有聽到過的事了!”她酸溜溜地說。王竜看見一個漂亮精明的紅撲撲的臉正在嚮外望着他。“進來吧!”她輕快地說,然後把門開得大些讓他進去。當他吃驚地站在院子裏的時候,她又在他背後把門閂上了。 老爺子站在那裏一邊咳嗽一邊看着,他穿着一件又髒又舊的灰綢大褂,下襬處拖着一條磨髒了的毛皮邊。人們可以看出,這曾經是件上好的衣服,儘管沾上了污點,緞料還是又挺又滑,衹是皺巴巴的像當睡衣用過似的。王竜看看後面的老爺,既感到奇怪又有些害怕,因為他一輩子都有些怕這個大戶傢的人。他曾經聽人們談起過的那麽多的老爺,好像不可能就是這個老朽的傢夥。這個人仿佛還不如他的老父親令人敬畏,實際上也確實如此,因為他父親是個衣着幹淨、滿面笑容的老人,而這位從前肥胖的老爺現在非常消瘦,皮膚上挂滿皺折,沒有洗臉,也沒颳鬍子,發黃的手摸着鬆弛了的老嘴唇簌簌顫抖。 那女人穿得倒非常整潔。她的臉冷峻而精明,有一種像鷹似的關,高高的鼻子,黑亮的眼睛,灰白的皮膚過緊地貼在骨頭上,紅紅的臉頰和嘴唇顯得有些冷酷。她的烏黑的頭髮像鏡子一樣又光又亮,但從她的說話中人們可以聽出她不是老爺傢裏的人,而是一個丫鬟,因為她的聲音又尖又酸。除了這個女人和老爺兩人之外,院子裏再沒有別的人了,而從前院子裏總有男男女女和孩子們跑來跑去,做這做那,照看這個富有的人傢。 “現在說錢的事吧。”女人機靈地說。但王竜有些猶豫,他不好當着老爺的面說。那女人極善察顔觀色,立刻看出了這點,她尖聲尖氣地對那老人說,“你先進去!” 那位老爺一句話沒說,默默地搖搖晃晃地走了,他的舊軟布鞋從腳後跟掉下來,拖拖拉拉,走起來頗費力氣。 王竜單獨跟這女人留在一起,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或做些什麽。他對到處都是衰敗的景象感到驚異。他嚮第二進院裏看看,那裏也沒有一個人,他看到的是一堆堆髒東西和垃圾,雜草、樹枝和幹松樹葉子散亂在地上,種植的花木都已死去了,整個院子好 像很久都沒人掃過。 “喂,木頭腦袋!”那女人尖聲尖氣地說。王竜被她的說話聲嚇了一跳,他沒有料到她的聲音竟尖得如此刺耳。“你有什麽事?要是你有錢,給我過過目吧。” “不,”王竜小心地說,“我沒有說我有錢。我說的是生意。” “生意就意味着錢,”那女人接過話茬說,“不是進錢就是出錢,但這個傢現在是出不了錢的。” “說得不錯,但我不能跟一個女人談。”王竜溫和地反駁。他搞不清自己所處的形勢,仍然嚮四周觀望。 “為什麽不能呢?”那女人憤怒地反問。然後她突然大聲對他說,“傻瓜,難道你沒聽說這傢沒有人了?” 王竜無力地看看她,並不相信,於是那女人又對他喊道:“衹有我和老爺了再沒有一個別人!” “那麽,到哪兒去了?”王竜問,他太驚奇了,竟不知該說什麽好。 “嗯,老太太死了。”那女人回答道,“你在城裏沒聽說土匪衝進傢裏,把他們要的丫鬟和財物全都搶了去?他們把老爺拴住大拇指吊起來狠打。他們把老太太堵住嘴綁在椅子上。全家人都跑了。但我留了下來。我藏在一個盛着半甕水的甕裏,上面蓋上木蓋。我出來的時候,他們全都走了,老太太死在椅子上,不是打死的,而是因受驚死的。她的身體因為抽鴉片都淘虛了,經不住那種驚怕。” “那奴僕丫鬟們呢?”王竜喘着氣問,“還有先生呢?” “哼,那些人,”她不屑一顧地說。“他們早就走了長腳的全都走了,因為到了隆鼕時節,既沒有吃的也沒有錢了。實際上,”她把聲音放低,“土匪當中有許多都是長工。我親眼看見了看門的那條狗是他帶的路,雖然他在老爺面前把臉轉嚮了一邊,但我還是看見了他黑痣上的那三根長毛。還有其他一些人,因為如果不是熟悉這個傢的人,怎麽會知道珠寶藏在什麽地方?又怎麽會知道秘密收藏的珠寶沒有賣掉?我不想把這件事歸罪到管傢一個人身上,雖然他會認為在那次事件中公開露面有失尊嚴,然而,他畢竟是這戶人傢的一個遠房親戚呀。” 那女人沉默下來,院子裏一片寂靜,像一切都死了一樣寂靜。接着那女人又說:“但這一切都不是突然的事情。老爺這一生,還有他父親的一生,這個傢一直在衰落。這兩個老爺都不管田地,而是管傢給多少錢算多少錢,而且花錢毫不在乎,像流水一樣。到了這幾代人手裏,土地逐漸失去了力量,開始一點一點地被賣了。” “少爺們到哪兒去了呢?”王竜問,他仍然四下觀望,簡直不能相信會有這樣的事情。 “東的東,西的西,”那女人不在意地說,“好在兩個姑娘在出事前嫁出去了。大少爺聽到他父母的事情後派人來接他父親,但我勸老人別去。我說:' 誰留在這些院子裏呢?總不該是我吧,我衹是個女人。”' 她在說這些話時不好意思地噘着小嘴,垂下她那大膽的眼睛,停了一會後又說:“再說,這些年來我一直是老爺他忠實的奴婢,也沒有別的傢可去。” 這時王竜仔細看了看她,很快地轉身走開。他開始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了,一個女人依戀年邁將死的老人,為的是得到他最後剩下的東西。於是他輕衊地對她說:“既然你衹是個丫鬟,我怎麽能同你做生意呢?” 聽到這話,她對他喊道:“我讓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 王竜對這個回答思考了- 下。是呀,這傢有的是土地。如果他不買,別人也會通過這個女人買的。 “剩下的地還有多少?”他不得已地問。她立刻看出了他的目的。 “要是你來買地,”她很快地答道,“這裏是有地可買的。城西有一百畝,城南有二百畝,他都準備要賣的。雖不是一整塊地,但每塊都很大。田一起賣掉都可以。” 她一口氣說完了這些話。這使王竜明白:她知道老爺剩下的所有的東西,甚至連最後一寸土地都知道。但他仍然不大相信, 也不願跟她做生意。 “沒有兒子們的同意,老爺不可能把傢裏的地全都賣掉吧?”他表示了他的懷疑。 但那女人馬上把他的話接了過去:“至於那個,兒子們已經告訴他能賣的時候就賣掉。哪個兒子都不願意住在這裏。在這些饑荒的日子裏,鄉下到處都是土匪,他們都說,' 我們不能住在這樣的地方。咱們賣了地把錢分了吧。”' “可是我把錢交到誰手裏呢?”王竜問,心裏仍然不信。 “交到老爺手裏還會有誰呢?”那女人毫不思索地回答。但王竜知道老爺手裏的東西會落到她的手裏。 因此他不想再和這女人多談,他轉身走開,說道:“改日再說吧改日再說吧”一邊說一邊嚮大門走去。她跟着他,在他後面一直喊到街上:“明天這個時候這個時候或下午什麽時候都行啊!” 他沒有理她,徑直嚮大街走去,他心裏很是迷惑,覺得需要好好想想他剛纔聽到的事情。他走進一傢小茶館,要了一壺茶。當跑堂的把茶利落地放到他面前,不客氣地抓住他付的銅錢扔着玩的時候,他已經陷入了沉思。他越想,那個大戶傢的衰落就越顯得可怕:從他爺爺的一生到他父親又到他自己的一生,這傢富戶一嚮是城裏有勢力的名門望族,現在竟衰敗破落了。 “這是他們離開田地的結果。”他有些遺憾地想道。然後他想到自己的兩個兒子,他們正像春天的竹子一樣躥着長。他下了决心,從這天起,不許他們再在陽光下玩耍,要讓他們下地幹活,從小就讓他們打骨子裏記住腳下的土地,知道靠手裏的鋤把吃飯並不容易。 然而,這時他身上帶着的這些又熱又重的珠寶仍然使他擔驚受怕,仿佛它們的光華會透過布包閃耀,有人會喊出:“啊,這裏有個窮人帶着皇帝的珠寶!” 衹有把它們變成土地他才能安寧。因此,他看到店主有點空閑時便把他叫了過來,對他說:“來,我請你喝杯茶,給我講講城裏的新鮮事兒,我一鼕天都沒有來這裏了。” 店主一嚮願意跟別人談這類事,特別是別人花錢讓他喝自己店裏的茶時更是如此,於是他高興地坐到王竜的桌子旁邊。這人長着一副黃鼠狼似的小臉,左眼上有個蘿蔔花。他的衣服又硬又黑,胸前和褲子上沾滿油漬,因為他除了賣茶之外還賣飯,而飯是由他自己做的。他常常喜歡說,“俗話說,' 好廚子穿不上幹淨服。”' 因此他覺得自己不幹淨並不算什麽。他坐下後,立刻和王竜談了起來:“嗯,除了許多人餓死以外這已經不是什麽新鮮事了最大的新鮮事要算黃傢被搶的事了。” 這正是王竜希望聽的事。店主繼續興致勃勃地給他講那件事,繪聲繪色地說留下的幾個侍妾怎樣哭喊,怎樣被帶走,那些留下的姨太太怎樣遭到強姦,怎樣被趕出去,有的甚至還被帶走,結果現在那個傢裏根本沒有人住了。“一個人都沒了,”店主最後說,“衹有老爺自己了,他現在完全聽憑一個叫杜鵑的侍女的擺布,這個侍女靠着自己的聰明,在老爺屋裏呆了多年,而其他人都是呆不久的。” “那麽,這個女人管事嗎?”王竜問,仔細地聽着。 “這陣子她什麽都能管,”那人答道,“就目前來說,不管什麽東西,她能抓的就抓,能吞的就吞。當然,總有一天少爺們在別的地方辦完事會回來的,到時候光憑她自己說她忠心耿耿是騙不到他們的奬賞的,那時她就得離開。但她現在已經安排了日後的生活,即使她活一百歲也沒有問題。” “他們傢的地怎麽樣了?”王竜終於問,急切得聲音有些發抖。 “地?”店主有些不解地說。對這個茶館的主人來說,土地是毫無意義的。 “他們傢的地賣不賣?”王竜着急地問。 “噢,田地呀!”那人心不在焉地回答。這時一個顧客進來,他站起身,邊走邊喊道:“我聽說他們傢的田地要賣,衹有那塊六代相傳的墳地不賣。”然後他招待那位客人去了。 聽了剛纔那番話,王竜也站起身,走了出去。他又來到那大戶傢的門前,那個女人出來為他開了門。他沒有進門,站在那兒對她說:“先告訴我,老爺是不是在賣地契約上蓋他自己的印章?” 那女人眼睛盯着他趕忙答道:“他會的會的我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擔保!” 然後王竜直板板地對她說:“你們賣地是要金子、銀錢還是珠寶?” 她的眼睛亮了起來,說道:“我要把地換成珠寶!” 十七王竜現在有了更多的土地,一個人一條牛耕種不過來了,把那麽多收下的稻麥貯備起來也成了問題,於是他在房子旁邊又蓋了一間房子,買了一頭驢,並且對他的鄰居秦說:“把你那塊地賣給我,離開你那個孤零零的傢,到我傢裏來,幫着我一起種地吧。”秦同意了,他很高興這麽做。 那年雨下得及時。稻秧長得很好。收割完小麥之後,這兩個人在水田裏插種了稻秧,這是王竜種稻子最多的一年,因為豐富的雨水使以前的早地這年也適宜種稻。接下來到了收穫的季節,光他和老秦兩人忙不過來,要收割的稻子太多了。於是王竜又雇了兩個住在村子裏的人來幫他收割。 他在從黃傢買來的那塊地裏幹活的時候,又想起了那個衰敗了的大戶人傢的懶惰的少爺。因此,每天早晨他嚴厲地吩咐兩個兒子與自己一起下地,讓他們幹些力所能及的活計,比如牽牛啦,牽驢啦等等,即使他們幹不成什麽大活,至少也讓他們知道太陽曬在身上有多熱,在田壟裏走來走去有多纍。 但他不讓阿蘭下地幹活,因為他不再是個窮人,而是個隨時可以雇用幫手的人了,再說他也看到這年地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好收成。他不得不再增建一間房子來收藏糧食,否則他傢裏連走路的地方都沒了。另外,他買了三頭豬和一群雞,用收穫時散落的糧食來喂養。 那時阿蘭在傢裏做活。她為每個人做了新衣新鞋,為每張床上做了絮着新棉花的花布被褥。全都做完之後,他們有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的衣服和鋪蓋。然後,她自己躺到床上,又要生孩子了,她這次仍然不要任何人呆在身邊。儘管她可以雇個她看得上的人,但她還是願意一個人自己生。 這次她生的時間很長。晚上王竜回到傢裏時,他看見父親站在門口笑着說:“這次是對雙生!” 王竜走進裏屋,阿蘭和兩個新生的孩子躺在床上,一個男孩一個女孩,長得一模一樣。他因為她生了雙胞胎而高興得狂笑起來,突然想起一件可以逗樂的事,他說:“這就是為什麽你要在懷裏揣着兩顆珍珠!” 他對自己想起說這句話又笑了起來。阿蘭看到他這樣高興,也慢慢露出了痛楚的微笑。 這時候王竜再沒有什麽犯愁的事了,唯一的一件心事是他的大女孩子既不會講話,也不會做她那種年齡該做的事情,在看到父親瞧她時,她仍然衹會像嬰兒那樣地微笑。不知是她生下的那年太苦太餓還是別的什麽,一個月一個月地過去了,王竜期待着她學會說話,哪怕像小孩子那樣叫他“大大”也好,但他一直聽不到,能看到的衹是她的甜甜的笑臉,於是他在看她的時候,總是喃喃地說:“小傻子我的可憐的小傻子”而他在心裏卻對自己呼喊着:要是我把這孩子賣了,他們發現她這個樣子,一定會把她弄死的! 仿佛為了對孩子做些補救,他待她很好,有時候他把她帶到地裏。她默默地跟着他,而他說話和看她的時候她便微笑。 王竜這輩子和他的父親與爺爺全都靠田地為生,在他們生活的這一帶地方,每隔五年左右就有一次荒年,如果神仙寬厚仁慈,也有隔七八年甚至十年一次的時候。這是因為老天爺要麽下雨太多,要麽根本不下,或者因為下雨和遠處山裏鼕雪融化使北面的河水泛濫,越過幾百年由人工建造的防洪堤壩淹沒田地。 這裏經常有人離開土地然後又回到土地上來。但王竜現在决定積纍他的傢産,他要把傢産搞得厚厚的,再遇到荒年,他可以不離開土地,而靠好年成的收入一直生活到下一個豐年。他决心這麽做,神也幫他的忙。連續七年,每年的收穫吃用後都有富餘。他每年都添雇人手幫他耕作,一直雇到了六個。他還在老傢的後面新建了一處房子,院子正面是一間大屋,院子兩邊靠着大屋子是小的廂房。新建房子的房頂蓋了瓦,但墻仍然是用田裏的泥土打的土坯做的,衹是他把墻抹了白灰,顯得又白又幹淨。他和他的全家搬進新房,而他雇來的人和他們的領工老秦則住在前面的舊房裏。 到這個時候,王竜已經全面地考驗過老秦,他發現他非常誠實可靠。因此他便讓老秦管理他的雇工和土地,給他較多的工錢一- 除了吃飯每月給兩塊銀錢。但是,儘管王竜勸他多吃、吃好,他仍然不長肉,他總是那麽又瘦又小,那麽嚴肅認真。然而他很願意幹活,慢條斯理地從早幹到晚,從不講話,如果有什麽事要說,他的聲音也很低,但他最喜歡的還是什麽事都沒有,這樣他就用不着說話。他一小時又一小時地不停地鋤地,早晨或晚上,他把水或人糞尿挑到地裏倒進菜畦。 但王竜仍然知道,如果哪個雇工每天在棗樹底下睡的時間太長,或者吃傢常豆腐時吃得太多,或者在收穫時讓他的老婆孩子偷幾把打下來的糧食,那麽到年底主人和雇工聚餐時,秦就會悄悄地對王竜說:“這個人和這個人明年不要再雇了。” 這兩人之間幾把豆子和糧種的交換,似乎使他們結成了兄弟,衹是王竜雖然年輕卻占了老大的位置,而老秦也從來沒有忘記他是受雇於人,住在一個屬於別人的屋裏。 到第五年年終的時候,王竜自己便很少在地裏幹活,他的地增加了很多,他得把全部時間用在銷售他的農産品和指揮雇工上面。他沒上過學,不識字,感到非常不便。另外,他覺得這也是件不光彩的事。每當在買賣糧食的店裏簽合同的時候,譬如簽了多少小麥和稻米的合同,他就必須謙恭地對城裏那些高傲的經紀人說:“先生,請給我念念好嗎?我自己太笨了。” 他還覺得不光彩的是,當他必須在合同上簽字時,另一個人甚至一個小夥計會蔑視地擡起眉毛,用毛筆蘸着墨,匆匆寫下“王竜”這兩個字。但最使他覺得不光彩的是替他簽名的人開他的玩笑:“是竜王的竜還是聾子的聾?還是別的什麽字?” 而王竜不得不謙卑地答道:“你怎麽寫都行,我實在不知道怎麽寫我的名字。” 這是秋後的一天,幾個糧店的小夥計中午閑着沒事,正說着糧店裏發生的這些事情,他們比他兒子大不了多少,但卻發出了一陣陣哄笑聲。他聽了以後非常氣憤,在穿過自己的田地回傢時,他自言自語地說:“哼,城裏那些傢夥誰都沒有一寸土地,可是每個人都能像鵝一樣咯咯地笑我,這衹是因為我不識字的緣故。”這時他漸漸消了氣,心裏說:“我一不會讀,二不會寫,也確實使我有些丟人。我不能讓大兒子再下地了,他應該進城裏的學校去讀書。以後我到糧市上去,他會替我念賬寫賬,也不會有人再這樣嘲笑我這個種地的人了。” 他覺得這個想法不錯,於是當天就把大兒子叫到跟前來他現在已經成了一個挺直的、高高的十二歲的男孩子,長得像他母親,寬臉龐,大手大腳,但眼睛像他父親的一樣機靈當孩子站到他面前時,他說:“從今天起不要再下地了,因為我需要傢裏有個識字的人,能念合同,能替我簽字,這樣我在城裏也就不會丟人了。” 孩子激動得滿臉通紅,眼睛也亮了起來。 “爹,”他說,“兩年來我一直想我可以上學,可是我不敢問您。” 這時,弟弟聽到了這事,他走進來,一邊哭一邊抱怨。他常常這樣做,因為他剛會說話就是個愛說愛吵的孩子,而且動不動就哭,說他的那份比別人的少。現在他啜泣着對他父親說:“我也不在地裏幹活了。哥哥舒舒服服地坐着念書,我和他一樣是你的兒子,卻在地裏和雇工一樣幹活,這不公平!” 王竜頂不住他的吵鬧,而且如果他大聲哭着要什麽東西,王竜總會滿足他,所以王竜趕緊說:“好、好,你們倆都去,萬一老天要走了一個,還有另一個有知識的為我做生意。” 然後,他讓孩子他娘到城裏買布給每個孩子做件大衫,而他自己親自到文具店裏買了紙、筆和兩個硯臺。雖然他對文具之類的東西一點不懂,而且不願意說他不懂,但他還是對店傢拿給他看的東西挑挑揀揀。終於,一切都準備停當,於是便安排把兩個男孩子送進城門附近的一個私塾;私塾先生是個老頭,以前曾多次參加科舉考試而沒有中榜。因此他在他傢的堂屋裏放了一些桌椅,每個節日收一小筆錢做學費,便教起孩子們來了;他教孩子們讀《五經四書》,如果孩子們偷懶,或者背不出他們從早到晚一天內所學的東西,他就用他那把折起來的大折扇敲打他們。 衹有在春夏天熱時學生們才能鬆弛一下,因為那時老先生吃過午飯要打盹睡覺,昏暗的小屋裏會響起他熟睡的鼾聲。每逢那時,孩子們交頭接耳,嬉鬧玩耍,畫些惡作劇的圖畫互相傳看,偷偷笑着看一隻蒼蠅在老先生張開的下巴周圍嗡嗡飛舞,甚至就蒼蠅會不會飛進老頭嘴裏互相打賭。但當老先生突然睜開眼睛時他常常像沒有睡着似的一下子把眼睜開他們還懵懵懂懂的沒有察覺呢,這時候,他就會拿起他的扇子敲敲這個的腦殼,打打那個的腦袋。聽到他那大扇子的敲打聲和孩子們的喊聲,鄰居們就會說:“這到底是個很好的老先生啊。”而這也正是王竜為什麽選擇這個學校讓兒子們來學習的原因。 他第一天帶兒子們去學校時走在他們的前面,因為父親和兒子並排走是不合適的。他用一塊藍手巾包了滿滿一手巾新鮮雞蛋, 到學校時他把這些雞蛋給了那位年邁的先生。王竜看到老先生的大眼鏡,他的又長又肥的黑布大衫,以及他鼕天也拿着的大扇子,感到有些敬畏,他在老先生面前鞠了一個躬,然後說:“先生,這是我的兩個不懂事的孩子。要讓他們的笨腦袋瓜子開竅,不打是不行的。所以,要是你願意讓我高興,你要狠狠地鞭笞他們,強迫他們學習。”兩個男孩站在那裏,望着凳子上坐着的其他孩子,那些孩子也目不轉睛地望着他們。 但留下兩個孩子一個人回傢的時候,王竜因自豪而有點心花怒放了,因為他覺得,在那間屋裏的所有孩子中間,沒有一個比得上他的兩個孩子那麽高大強壯,也沒有一個臉上有那種黑油油的光彩。當他走過城門碰到一個同村的鄰居時,他這樣回答了那人的問話:“今天我是從我兒子的學校回來的。”使那人吃驚的是他回答時好像非常漫不經心。“現在我不需要他們在地裏幹活了,他們可以學到一肚子學問的。” 但那人走過之後他對自己說:“要是大兒子在學習中拔尖,我一點也不會覺得奇怪!” 從那時起,兩個男孩子也不再叫“大小子”和“二小子”了,而是由老先生給他們起了名字。這位老先生研究了他們父親的職業,給兒子們確定了兩個名字:大的叫農安,二的叫農文,每個名字中的第一個字的意思都是指財富從土地而來。 十八這樣,王竜積聚了他的傢産財富。第七年的時候,由於西北的雨雪過量,從那裏發源的村北的大河河水暴漲,河水衝破了堤岸,淹沒了整個地區的田地。但王竜並不害怕。雖然他的地有五分之二變成了湖泊,水深得沒過了人的肩頭,但他並不覺得害怕。 整個春末夏初,水不斷高漲,終於泛濫成一片汪洋,水面瀲灧蕩漾,倒映着雲層山月以及樹幹淹沒在水中的柳樹和竹子。這裏和那裏,到處有些主人已經離去的土坯房子,慢慢地坍塌,陷進了水裏和泥裏。同樣,所有不像王竜那樣建在小山上的房子,也都坍塌陷落了。小山像突出的島嶼。人們靠船和城裏來往。而且有些人已經像以前那樣餓死。 但王竜是不害怕的。糧市上欠他的錢,他的倉室裏裝滿了過去兩年的收成,他的房子高高地矗立在小山上,離水還很遠,他沒有任何要怕的事情。 但是,由於大量土地不能耕種,他有生以來還沒有任何時候比現在更為閑散。他睡得不能再睡,他做完了該做的一切,無所事事和豐足的飯食使他煩躁起來。此外,還有那些雇工,他雇了他們一年,讓他們吃了飯半閑着,一天天等洪水消退,而他自己去幹活也太愚蠢。所以,他讓他們修理舊房子的屋頂,讓他們在新屋頂漏雨的地方安上瓦,吩咐他們修理鋤、耙和耕犁,安排他們飼養傢畜,讓他們買來鴨子在水上放養,還讓他們把麻編成繩子所有這些活以前他自己種地時都得靠自己去幹這一切都做過之後,他自己什麽活也沒了,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 一個人不能整天坐着,看着一片湖水淹沒着他的土地,他也不能吃下比他肚子能盛下的更多的東西,而且王竜睡過一覺以後便不能再睡。他焦躁地在房子周圍漫步,整個傢裏一片寂靜,對精力充沛的他來說,這簡直是太靜了。老人現在已經變得非常虛弱,眼睛已經半瞎,耳朵差不多全聾了,除了問問他是否暖和、是否吃飽或是否想喝茶之外,根本沒有必要去和他說話。這使王竜覺得急躁,因為老人看不見兒子現在多富,總是嘟嚷他碗裏放沒放茶葉,說什麽“一點水就夠了,茶葉就是銀錢啊”。不過,也用不着告訴老人什麽,因為他聽了也立刻就忘。他生活在自己扭麯了的世界裏,大部分時間都夢想着他又成了一個青年,精力 旺盛,他已很少看到現在他身邊發生的事情。 老人和大女兒她根本不會說話,而是- 小時一小時地坐在她爺爺身邊,把一塊布折了又折,然後衝着那塊布發笑- 一這兩個人對興旺發達、精力充沛的他都無話可說。當王竜為老人倒上一碗茶,用手摸摸女兒的臉蛋時,他看到她那種甜甜的無意義的微笑,但這種微笑很快就令人悲傷地從她臉上消失,留下- 雙遲鈍的、暗淡無光的眼睛,其他什麽都沒有留下。他常常在離開他的女兒後沉默一會,這是他女兒在他心上留下的悲傷的標志。然後他會看看他那兩個最小的孩子,他們現在已經能在門口高興地跑來跑去了。 但是一個人不會僅僅滿足於和傻乎乎的小孩子逗樂,他們嬉笑了一陣後會很快去玩自己的遊戲,這樣王竜又成了獨自- 個人,心裏又充滿了不安。要不他就是看看他的妻子阿蘭,這是一個男人看一個和他一起密切地生活過的女人他們太密切了,她的身體他知道得清清楚楚,甚至都看夠了,她的事他無所不知,他不可能指望從她身上得到什麽新鮮的東西。 但王竜覺得他好像一生中第一次看阿蘭似的,他看出她是一個任何男人都不會說漂亮的女人,她是個平庸的普通婦女,衹知默默地幹活,從不考慮別人覺得她長相如何。他第一次看到她的頭髮是棕色的,蓬亂而沒有油性;她的臉又大又平,皮膚也很粗糙;她的五官顯得太大,沒有一點美麗和光彩,她的眉毛又稀又少,嘴唇太厚,而手腳又大得沒有樣子。他以奇特的眼睛這樣看着她,對她喊道:“現在誰看見你都會說你是個普通人的老婆,而决不會說你是個又有地又雇人耕種的人的妻子!” 這是他第一次說到他覺得她長得如何,因此她用一種遲鈍而痛苦的凝視回答他。她正坐在一條板凳上納鞋底,她停下手裏的針,吃驚地張着嘴,露出了她那發黑的牙齒。然後,仿佛她終於明白了他在像一個男人看一個女人那樣看她時,她的高顴骨的雙頰變得通紅,她低聲說:“自從我生了那對雙胞胎,我的身體一直不太好,心裏總像有團火似的。” 他看得出,她天真地認為他對她的指責是因為七年多來她未再懷孕。因此他用一種比他的本意更粗的語氣答道:“我是說,你不能像其他女人那樣買點油擦擦頭髮,給自己做件新的黑布衣服?你穿的那雙鞋也同一個地主的妻子不相配,而你現在是地主的妻子呀。” 但她什麽都沒說,衹是恭順地看着他,不知道她做了些什麽,她把腳蜷起來藏到了她坐着的板凳底下。這時,雖然他心裏覺得不該指責這個多年來一直像狗一樣忠心地跟着他的女人,雖然他也想起了他窮的時候,一個人在地裏幹活,她剛生下孩子就從床上爬起來到地裏幫他收割這些事,但他仍然抑製不住胸中的憤懣,繼續違抗着內心的意願無情地說道:“我一直苦幹,現在已經富了,我希望我老婆看上去不要像個雇工那樣。你那兩衹腳……” 他不說了。他覺得她渾身上下都不好看,但最不好看的還是她那雙穿着鬆鬆寬寬布鞋的大腳;他不高興地衝那雙腳看看,這使她又把腳往凳子下面縮進去一些。終於她低聲地說道:“我娘沒給我裹腳,因為我很小就被賣了。不過女兒的腳我會裹的小女兒的腳我一定會裹的。” 但他自己的心情非常不好,因為他對自己生她的氣感到慚愧,而且他的生氣是因為她對他的不滿衹是感到害怕而毫不反抗。於是他穿上他的新大衫,煩躁地說:“算了,我要到茶館去,看看能不能聽到點新鮮事。在傢裏衹有傻子、老糊塗和兩個孩子。” 他往城裏走的時候,心情越來越壞了,因為他突然想起,要不是阿蘭從那個富人傢裏拿了那些珠寶,要是他要這些珠寶時她沒有給他,他的所有這些新地一輩子都不可能買到。但他想起這些事時,心裏更來火了,他像故意與自己的心作對似的說:“哼,她並不知道她是在做些什麽。她拿那些珠寶是為了好玩,就像一個小孩子拿一把紅緑色的糖果一樣;如果不是我發現了,她會把那些珠寶永遠藏在懷裏的。” 這時他猜想她是否仍然把那兩顆珍珠藏在懷裏。但以前他覺得新奇的地方,有時他會渴望並在頭腦裏描繪的某種東西,現在想到時卻有一種輕衊的心理,因為喂過好幾個孩子以後,她的乳房鬆弛了,像油瓶一樣吊着,再沒有一點魅力。把珍珠放在這樣的乳房間是愚蠢的,而且是一種浪費。 不過,如果王竜仍然是個窮人,或者如果水沒有淹沒他的田地,那麽所有這一切很可能都不算什麽。但他有錢了。他傢的墻裏藏着銀錢,新房子的磚地底下埋着一罐子銀錢,在他和妻子睡覺的屋裏,箱子裏放着用包袱包着的銀錢,他們的床墊子裏縫着銀錢,而且他的腰裏也纏滿了銀錢,一點都不缺錢用。因此現在從他身上出錢不僅不像割肉出血,而且錢在他腰裏摸着都燙手,他真急於想這麽花花那麽用用;他開始對錢滿不在乎了,而且開始想幹些什麽事來享受一下他的男子漢的生活。他覺得一切都不像以前那麽好了。他以前常去的那傢茶館那時他覺得自己是個普通的鄉下人,進去時縮手縮腳現在在他看來是又髒又簡陋。以前 他坐在那裏,誰也不認識他,連跑堂的也對他傲慢無禮,可現在他一進來人們就會互相議論,他聽見一個人對另一個人低聲說:“那就是從王傢莊來的那個姓王的,他買了黃傢的地,那是鬧大饑荒那年,老爺子死的那個鼕天。他現在富了。” 王竜聽到這話後坐了下來,表面上並不在意,但心裏卻對自己的地位深感得意。不過今天他剛指責過妻子,因此這樣受人尊敬也不能使他高興起來。他鬱悶地坐在那裏喝茶,覺得他生活中沒有一件事像他想象的那麽好。接着他像突然想到似的自言自語道:“為什麽我要在這個茶館裏吃茶?他的主人是個眼睛長蘿蔔花的小老頭,他掙的還不如給我種地的長工多,我有土地,兒子又是學生。” 於是他迅速站起身,把錢扔到桌子上,在任何人還沒來得及跟他說話之前就走了出去。他在城裏的街上徜徉,不知道自己希望做些什麽。他曾經路過一個說書攤,在擠滿人的長凳子的一頭坐了一會兒,聽那個說書的人講古代三國的故事那時候的將軍又勇敢又狡猾。然而他仍然感到煩躁,不能像別人那樣被說書人的故事迷住,再說那人敲銅鑼的聲音也使他厭煩,於是他又站起來走了。 當時城裏有一傢新開的大茶館,是從南方來的一個人開的,那人對茶館業務非常熟悉。王竜在此以前曾經從那個地方走過,那時想到把錢花在賭博和婊子身上他總感到害怕。但是現在,為了擺脫因閑散而引起的煩躁,為了忘掉他曾經對他妻子不公平的想法,他朝着那個地方走去。他想看見或聽到某些新鮮事兒的願望驅使着他。於是他便走進了那個擺滿桌子的又大又明亮的屋子。儘管那房子對街開着,他還是走了進去,姿態相當勇敢,甚至極力顯得膽子很大,這是因為他心裏膽怯,他想起了衹是在過去幾年內他纔成了富人;以前不論什麽時候,他也衹能有一兩塊銀錢的積餘,再說自己還在南方城市裏拉人力車賣過苦力呢。 起初他在大茶館裏一句話不講,他默默地買了茶,一邊喝着,一邊驚異地觀望四周。這間茶館是一個大廳,屋頂漆成了金色,墻上挂着一些繪在白絹上的女人畫像。王竜偷偷地觀看這些女人,覺得他們衹能是夢裏的女人,因為他沒見過世上有一個女人像她們那樣漂亮。第一天,他看了這些女人,匆匆喝完茶便走了。 但洪水仍然未退,因此他便天天上這傢茶館喝茶。他一個人坐着喝茶,觀賞着那些美女畫像。每天他都多坐一會,因為傢裏地裏都沒有什麽事可幹。他本來可以這樣一直繼續下去,因為儘管他在十多處藏着銀錢,但他仍然是鄉下人的樣子,在那個富麗的茶館裏,他是唯一一個穿布衣而不穿綢衣的人,而且他還留着任何城裏人都不留的辮子。然而一天晚上,他正坐着喝茶,從大廳後面的一張桌子觀望的時候,一個人從靠在遠處墻邊的一條窄樓梯上走了下來。 當時除了高高矗立在西門外的五層“西塔”之外,這傢茶館是那個城裏唯一一座二層樓的建築。但那座塔越往上越窄,而這座茶館的二層和底層一樣大小。晚上,女人的高唱聲和輕笑聲從上面的窗子裏飄出,伴隨着姑娘彈琵琶的美妙的樂聲。尤其午夜以後,人們可以聽到音樂聲飄溢到街上。但王竜坐着喝茶的地方,許多人喝茶時嘁嘁喳喳的說笑,擲骰子和打麻將的骨牌的碰撞聲,幾乎淹沒了其他一切。 因此,這天晚上王竜沒有聽見他身後一女人從狹窄的樓梯口噔噔走下來的腳步聲,所以有人拍他的肩膀時,他嚇了一大跳,他萬沒料到在這裏會有什麽人認識他。他擡起頭,正好看到一個瘦長而又漂亮的女人臉,這是杜鵑,也就是他買地那天把珠寶放到她手上的那個女人,她曾經緊緊抓住老爺發抖的手幫他在賣地契上蓋好印章。她看見他時呵呵地笑着,她的笑聲仿佛是某種尖脆的耳語。 “噢,種地的王竜!”她說,不無惡意地把“種地的”三個字拉長。“沒想到在這個地方碰到你!” 王竜覺得,無論如何,他一定要讓這個女人明白他不僅僅是個鄉下人,於是他哈哈一笑,聲音有些過大地說道:“難道我的錢不是和別人的一樣可以花嗎?我近來不缺錢用。我已經有相當多的傢産。” 聽到這話杜鵑停了下來。她的眼睛像蛇眼一樣又細又亮,她的聲音像從瓶裏往外倒油一樣滑溜。 “這事誰沒聽說過?這裏是富人享受、闊少爺尋歡作樂的地方,一個人有錢還能比在這種地方花着更痛快的嗎?哪裏的酒也比不上我們的你嘗過沒有,王竜?” “到現在我還衹是喝茶。”王竜回答,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我還沒有動過酒,也沒擲過骰子。” “衹喝茶!”她聽後驚叫道,尖聲尖氣地笑着。“可我們有虎骨酒、白酒、甜米酒為什麽你要喝茶呢?”這時王竜低下了頭,她又溫柔而狡猾地說:“我想你還沒有見過別的東西,是不是,嗯?還沒有見過那些纖纖的手,那些又可愛又香的臉蛋,是吧?” 王竜把他的頭垂得更低了,熱血涌上了臉頰,他覺得仿佛附近所有的人都在嘲笑地望着他,聽着那女人說話。但他鼓起勇氣眼瞼下面瞥瞥四周時,竟發現沒有一個人註意,擲骰子的聲音仍然啪啪作響,於是他慌亂地說:“不沒有還沒有光是喝茶。” 這時杜鵑又笑了,指着挂着的那些畫說:“她們就在那兒,那是她們的畫片。挑一個你喜歡見見的,把銀錢放在我手裏,我就把她帶到你面前。” “那些啊!”王竜說,感到十分驚異,“我還以為她們是畫出來的夢裏的美女,是昆侖山上的仙女,就像說書人說的那樣!” “她們還真是夢裏的美人,”杜鵑接着說,帶着一種嘲笑而友好的幽默,“不過衹要花一點銀錢,她們這些夢裏的人就會變成有血有肉的真人。”然後她走上樓去,邊走邊對站在附近的堂倌點頭眨眼並對王竜示意,仿佛她是對那人說,“這裏有一個鄉下佬!” 但是王竜坐下來看那些畫時便有了一種新的興趣。從這個狹窄的樓梯上去,在他上面的房間裏,有些有血有肉的美女,男人們上去找她們當然不是他而是別的男人,但畢竟是男人!可是,如果他不是現在的他,不是一個善良的勞動者,不是一個有老婆孩子的人,那麽讓他像孩子那樣假想可以做某件事情,他會選哪個畫上的人呢?他仔細察看每一個畫中人的臉,好像每張臉都是真的。在這之前,當沒有選擇的問題時,她們看上去同樣美的。但現在顯然有些人比另外一些更漂亮,於是他在二十多個人當中選了三個最漂亮的,然後又在這三個當中選了最好的一個。這是個纖巧苗條的姑娘,身子輕盈如一根竹子,尖尖的小臉異常秀氣, 她手裏擎着一枝含苞待放的荷花,那手就像新出的苔蘚嫩芽一樣細膩。 他凝視着她,一股熱流像酒一樣註入了他的血管。 “她像是一棵榲桲樹上的鮮花。”他突然大聲地說。他聽到自己這樣說了以後覺得又驚又羞,於是急忙站起身,放下錢走了出去,他來到夜幕降臨後的黑暗之中,然後嚮傢裏走去。 他的田地和洪水的上空懸挂着月亮,月光像一層銀色的薄霧般的網,而他覺得渾身發熱,血流得也快了。 在這個時候,如果洪水從王竜的田裏退去,讓濕地在太陽底下蒸騰,經過幾個炎炎的夏日,土地就需要耕、耙、播種,王竜也許永遠不會再到那傢大茶館去了。或者,如果哪個孩子病了或是老人突然死去,王竜也許會忙於處理這些新的事情,忘記畫上那女人秀氣的瓜子臉和像竹子一樣苗條的身材。 但是,除了傍晚微微的夏風吹起時,水總是靜靜地停在那裏一動不動。老人打盹睏覺,兩個男孩子早晨步行上學,晚上纔回來。王竜在傢裏感到不安,他東走走西走走,回避着阿蘭悲傷地看他的眼睛,他猛的一下坐到椅子上,既不喝阿蘭給他倒的茶也不抽他自己點的煙,又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七月,一個漫長的白天結束時那天似乎比任何一天都長暮色逗留在湖面上,與湖上的微風竊竊私語,他站在傢門口,突然一言不發地猛然轉過身走進他的屋裏,穿上阿蘭給他做的那件衹在節日穿的像綢子一樣閃閃發亮的黑布新衣,同誰也沒有打招呼,沿着水邊的小道,穿過田野,一直來到黑暗的城門。他穿過城門,走過幾條街,徑直來到 那傢新開的茶館。 那裏,每盞燈都亮着,而且明亮的油燈是從外省的海濱城市裏買來的。男人們坐在燈光下喝茶閑談,他們把衣服解開,藉晚上乘涼。處處都有扇子揮動,笑聲像音樂似的飄到街上。所有這些王竜在種地時從未有過的賞心樂事,在這座茶館裏處處可見,人們聚在這裏玩樂,從不去工作。 王竜在門口猶豫起來,在從開着的門裏射出的亮光下站住。他本可能站一會就走,因為雖然他身子裏熱血沸騰,但心中仍然擔心害怕。然而這時從燈光邊上的暗處,一個一直懶洋洋地靠在門口的女人走了過來,而這人恰恰是杜鵑。她每看見一個男人的身影便會走過來,因為給這傢茶館裏的女人拉客是她的工作。但當她看清是王竜的時候,便聳聳肩說道:“啊,原來衹是個莊稼 漢!” 王竜受到她這種尖刻而輕衊的語氣的刺激,勃然大怒,陡然産生了本不會有的勇氣,於是他說道:“哼,難道我不能進這個茶館?難道我不能和別人一樣?” 她又聳聳肩,哈哈笑着說:“你要是有別人那樣的銀錢,你就可以和他們一樣。” 這時他想嚮她表示他是有氣派的,富到足可以做他願意做的一切,於是他把手伸進腰裏,抓了滿滿的一把銀錢出來,對她說:“這些夠還是不夠?” 她吃驚地看着那滿把手的銀錢,立刻說:“來吧,告訴我你想要哪個?” 王竜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麽,衹低聲說道:“可是,我還不知道我要什麽。”但緊接着他的欲望就徵服了他,他小聲說, “那個小的那個長着尖下巴小臉的,她的臉又白又粉像朵榀棉花似的,手裏拿着一枝荷花骨朵兒的那個。” 杜鵑隨便地對他點點頭打個手勢,便從擁擠的茶桌間繞着走了進去,王竜隔開幾步跟在她後面。起初他覺得每個人都擡起頭看着他,但當他鼓起勇氣四下看看時,他發現沒有一個人註意他,衹有一兩個人喊道:“這時候就去找女人是否早了點?”另外有一個也叫道,“這是壯漢子,他必須早點開始!” 但這時他和杜鵑已經走上狹窄陡直的樓梯。王竜走得很費勁,因為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爬房子裏的樓梯。不過,當他們走到頂上時,那屋子就和地上的一樣了,衹是他經過一個窗子往空中觀望時纔覺得那地方很高。杜鵑領着他走進一個沒有窗子的昏暗的走廊,然後邊走邊喊:“今天晚上的第一個客人來了!” 走廊上所有的門突然打開,這裏那裏姑娘們腦袋都在一片片燈光中伸了出來,仿佛是陽光下一朵朵鮮花從花蕾中綻開,但杜鵑無情地喊道:“去,不是你也不是你誰也沒找你們!這人找的是從蘇州來的小粉臉找的是荷花!” 一陣說話聲從走廊中傳來,含糊不清,仿佛是在嘲笑他。有個紅得像石榴似的姑娘大聲喊道:“讓荷花要這個傢夥吧他身上有股泥土腥氣,還有蒜味!” 這話王竜聽見了,但他不屑於回答,因為雖然她的話像尖刀刺他的心一樣,但他擔心自己看上去確實像她所說的那樣,像個農民。不過,當他想到他腰裏的銀錢時,他又繼續勇敢地走了過去。最後,杜鵑用她的手掌使勁在一個關着的門上拍了拍,沒有等人開門便走進屋去。裏面,在一張鋪着紅花被子的床上,坐着一個苗條的姑娘。 如果以前有人告訴他世上有這樣的纖纖細手,他是不會相信的手這麽小,骨頭這麽細,十指尖尖,長長的指甲還染成荷花那樣的粉紅色。如果以前有人告訴他會有這樣的小腳穿着不過男人中指那麽長的粉紅緞鞋,在床邊孩子氣地悠蕩着一一如果有人這樣告訴他,他也是不相信的。 他在她身邊不自然地坐到床上,呆呆地看着她。他發現她和畫上畫的一模一樣,如果看了她的畫後碰到她,他一定會認出她來。但最像畫上的地方還是她那雙手,手指彎彎,纖巧細膩,白得像奶水一樣。她的雙手交叉着放在穿着粉紅綢褲的膝上,他做夢都不敢想到這樣的手會讓他去摸。 他像看畫時那樣看着她,他看見那像竹子一樣苗條的身材穿着緊身短襖;他看見塗了粉的秀氣的瓜子臉托在高高的領上;他看見一雙圓圓的杏子眼他現在終於明白了說書人說古代美人的杏子眼是什麽意思。對他來說,她仿佛不是個有血有肉的真人,而是畫出采的個畫中美人。 隨後,她舉起她那彎彎的小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慢慢地沿着他的胳膊往下滑動。雖然他從未感受到那麽輕柔、那麽溫和的撫摸,雖然如果他沒有看見,他不會知道她的手在滑動,但他看見了她的小手順着他的胳膊慢慢往下移。那小手像帶着一團火似的,燃燒着他袖子裏的胳膊,燒進了他胳膊上的肌肉。他望着她的小手,直到它摸到袖口,熟練地猶豫一下,抓住了他那裸露的手腕,然後伸進了他的又黑又硬的鬆開的手心。這時他開始顫抖,不知道怎麽對付纔好。 接着他聽到了笑聲,笑聲又輕又快,仿佛風吹動着寶塔上的銀鈴。一個像笑聲一樣的小聲音說道:“哎,你多麽傻呀,你這條大漢!難道我們就整夜坐在這裏讓你看我嗎?” 聽到這話,王竜用雙手把她的手抓住,但非常小心,因為那手像一片異常脆弱的幹樹葉,又燙又幹。他像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似的探詢地對她說:“我什麽都不知道教教我吧!” 於是她教起他來。 現在王竜經受着任何人都不曾有過的巨大不安。他經受過在烈日下幹活的痛苦,經受過從荒漠颳來的凜冽的寒風的吹打,經受過顆粒無收時的饑餓,也經受過在南方城市的大街上毫無盼頭地賣苦力的絶望。但是,在任何一種情況下,他從來沒有經受過在這個纖弱的姑娘手下所經受的這種不安。 他天天去這個茶館;天天晚上他都等着她接待,而且天天夜裏他都去找她。每天夜裏他都進去,而且每天夜裏他仍然是個什麽都不知道的鄉下人在門口顫抖,不自然地坐在她身邊,等着她發出笑聲的信號,然後全身發熱,充滿難忍的欲望,順從地一點點解開她的衣服,直待關鍵時刻,她像一朵綻開的鮮花等着采摘,願意讓他把她整個占有。 然而,即使她滿足他對她的願望,他也從未能完全將她占有,而正是這點使他感到狂熱而饑渴。當阿蘭來到他傢時,他旺盛的性欲被她激起,他像一個動物尋求配偶那樣對她充滿欲望,他得到她後便感到了滿足,然後把她忘了,心滿意足地去幹他的農活。但現在他對這個姑娘的愛裏沒有一點這樣的滿足,而且她對他也沒有一點興奮的勁頭。夜裏她不再要他時,她會用突然變得有力的小手抓住他的雙肩狠狠地把他推出門外;他的錢塞進了她的懷裏,而他卻像來時一樣饑渴着離開。這仿佛是一個渴得要死的人去喝苦鹹的海水似的,雖然喝的也是水,但這水會使他的血發幹,越喝越渴,以致最後發狂、死亡。他進去找她,一次又一 次地對她懷着希望,而直到最後離開時也得不到滿足。 整個炎熱的夏天,王竜都這樣戀着這個姑娘。他對她一無所知,既不知她來自哪裏,也不知她究竟是什麽人。他們在一起時他說不了二十句話,而且他也幾乎不聽她那流水似的輕快的談話和那穿插其中的孩子般的笑聲。他衹是望着她的臉、她的手、她的體態以及她那大大的含情脈脈的媚眼,耐心地等着她。他從未完全得到她。他天亮時走回傢去,頭昏眼花而仍不滿足。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不願再睡在他的床上,藉口屋裏太熱,便在竹叢下面鋪了一領席子,不定時地睡在那裏。他睜着眼躺着,望着竹葉尖尖的影子,心裏充滿一種他說不清的又甜又酸的痛苦。 不論他的妻子還是他的孩子,如果有誰對他說話,或是老秦過來對他說,“水很快就要退了,我們該準備什麽種子?”他就會喊道:“為什麽要來麻煩我?” 在整個那段時間裏,他的心就像要炸開似的,因為他從這個姑娘身上得不到滿足。 就這樣,隨着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生活衹是熬過白天等着夜晚的來臨,他不願意看阿蘭嚴肅的面孔,也不願意看孩子們的面孔他一接近他們,正在玩耍的他們就突然嚴肅起來。他甚至不願看他年邁的父親,因為他會看着他的臉問:“是什麽病使你的脾氣變得這麽壞,使你的皮膚黃得像土一樣?” 等到白天轉入了夜晚,荷花姑娘就同王竜在一起做他們會做的事。雖然他每天都花一段時間梳編他的辮子,但她還是笑他,她說:“南方的男人都不留這些猴尾巴了!”於是他便去把辮子剪了,而在這之前,不論嘲笑還是蔑視,誰都不能說服他把辮子剪掉。 阿蘭看見他剪了辮子時,驚恐地叫了起來:“你不要自己的命啦!” 但他對她喊道:“難道我衹能永遠像個老式的傻瓜?城裏所有的年輕人都剪成了短發。” 然而他心裏對自己所做的事還是有些害怕。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使荷花姑娘想要他的命他也會幹的,因為她有種種他心裏希望在女人身上得到的妙處。 以前他很少洗他那健壯的褐色的身體,他認為平時幹活出的汗水已經洗夠了;現在他開始註意他的身子,像看別人的身子一樣仔細端詳,而且天天都洗。因此他的妻子不安地說:“你老這麽洗要死的!” 他從商店裏買了外地産的香皂,洗澡時擦在皮膚上。他無論如何再也不吃大蒜,儘管那是他以前最喜歡吃的東西,他惟恐會在她面前發出臭味。 傢裏人誰也不知道這些事意味着什麽。 他還買了新的衣料。雖然阿蘭一直做他的衣服,把他的大衫裁得又肥又長,縫得又密又結實,但他現在卻看不上她的針綫活了。把衣料拿給城裏的裁縫,按照城裏人的式樣做衣服。他做了件淺灰色的綢子大衫,這大衫裁製得非常合身,不肥不瘦;他還做了件黑緞子馬甲,用來穿在大衫外面。他甚至買了有生以來第一雙不是由女人做的鞋,鞋是用絲絨面做的,就同黃傢老太爺穿的那種鞋一樣。 但他羞於在阿蘭和孩子們面前突然穿起這些好衣服。他把它們疊起來,用牛皮紙包好,留在茶館裏他認識的一個賬房先生那裏;他給了賬房先生一點錢,在上樓之前可以偷偷到內室換上這些新衣。此外,他還買了一個鍍金的銀戒指戴在手上。當他頭頂上剃過的地方長出頭髮時,他用外國的香頭油抹在頭髮上,使頭髮變得又滑又光;那一小瓶頭油是他花了整整一塊銀元買的。 但阿蘭吃驚地看着他,不知所有這些究竟是因為什麽,衹是有一天,他們吃午飯時,阿蘭端詳了他好大一會之後,沉重地說道:“你身上有種使我想起黃傢大院裏一個少爺的東西。” 王竜哈哈大笑,然後說:“我們有了錢,有了積蓄,難道我應當永遠像個鄉巴佬不成?” 但他的心裏卻感到極大的愉快。那天,他對她相當客氣,他多日以來都不曾對她那麽好過。 現在,大量的銀錢從他手裏像水一樣流了出去。他不僅要花錢買和那個姑娘在一起的時間,而且還要滿足她的各種欲望。仿佛她的欲求會使她心碎似的,她常常嘆息低語:“唉,我呀唉,我呀!” 他終於學會了當着她的面說話,當他小聲說“怎麽啦,我的小心肝”時,她就會答道,“我今天對你沒有興致,因為對面屋裏的黑玉,有個情人給了她一個金發卡,而我衹有這麽個銀的舊東西,一天到晚就戴這個東西。” 這時,為了他自己的生活,他衹能一邊把她黑亮光滑的鬈發捋到一邊,看着她的耳垂又長又圓的小耳朵取樂,一邊對她耳語說:“那我也為我寶貝的頭髮買一個金的發卡。” 這些表示愛的名詞,好像教孩子說話一樣教他。她教他對她說這些話,而他說出來也有些言不由衷,甚至他結結巴巴說的時候,也擺脫不了他生活的痕跡畢竟他一生都是在同種植、收割、太陽和雨水打交道。 銀錢就這樣從墻裏和袋子裏拿了出去。阿蘭以前也許會很隨便地對他說,“你為什麽從墻裏拿錢?”現在卻什麽話都不說,衹是非常悲傷地望着他。她知道他在過某種撇開她、甚至撇開田地的生活,但究竟是什麽樣的生活她不得而知。自從那天他看清她的頭髮或她的人模樣一點不好看,並且看出她的腳太大以後,她就一直怕他,而且什麽都不敢問他,因為他現在隨時都會對她大發脾氣。 一天,王竜穿過田間往傢裏走來。他走到她身邊時,她正在池塘裏洗他的衣服。他默默地在那裏站了一會兒,然後,大概因為他覺得慚愧而心裏又不肯承認,就突然粗聲粗氣地對她說:“你那兩顆珍珠在什麽地方?” 她正在池塘邊一塊平滑的石頭上搗衣服,這時擡起頭來,望着他怯生生地答道:“珍珠?我留着吶。” 他避開她的目光,望着她那濕漉漉的雙手說:“白留着珍珠一點用都沒有。” 這時她慢慢地說道:“我想有一天我也許用它們做成耳環。”她害怕他嘲笑,緊接着又說,“小女兒出嫁時我可以給她戴上。” 他硬起心腸,大聲對她答道:“她憑什麽戴珍珠耳環,皮膚黑得像泥土一樣!珍珠是給好看的女人戴的!”他沉默了一下,然後又突然喊道,“把珍珠給我我要派用處!” 於是她慢慢地把多皺的濕手伸進懷裏,從裏面掏出了那個小包,她把小包遞給他,看着他打開。他把兩顆珍珠放在手心上,它們在陽光映照下發出五彩斑斕的光,他笑了。 但阿蘭又回過來搗他的衣服。大顆的淚珠從她的眼裏沉重地慢慢滴下,但她沒有舉起手來把眼淚擦掉,她衹是用棒槌更使勁地搗着攤在石頭上的衣服。 要不是王竜的叔叔突然回來,這種情況也許會繼續下去,直到把銀錢全部用光。他叔叔沒有說明他到什麽地方去了,也沒有說明他一直在幹些什麽。他站在門口,好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他敞着懷,那破舊的衣服和往常一樣邋邋遢遢地披在身上,他的臉也依然如舊,但是由於風吹日曬,添了許多皺紋,也變得更加幹硬。王竜一傢正圍着桌子吃早飯,他咧開嘴朝他們笑着。 王竜坐在那裏,目瞪口呆,因為他已經忘記世上還有他的一個叔叔。現在他像一個幽靈,又回來見他。那位老人王竜的父親,先是眨巴着眼睛看,然後又瞪大了眼,但他還是沒有看出來人是誰。 後來,王竜的叔叔喊了出來。 “喂,大哥,侄子,侄孫,還有侄媳婦!” 王竜站起身,心裏又驚又怕,但他不動聲色,很有禮貌地說:“噢,叔叔,吃過早飯沒有?” “沒有,”他叔叔平靜地回答,“不過我跟你們一起吃吧。” 他坐下來,拉過碗筷,隨隨便便地吃了起來。餐桌上有米飯、鹹魚幹、鹹蘿蔔和幹蠶豆。他狼吞虎咽,像是很餓。 大傢都悄然無聲,他稀裏嘩啦地喝下了三碗大米稀粥,魚的骨頭和蠶豆的硬核在他兩排牙齒中間咯咯作響。他吃完之後,好像天生就有那種權利似的直率地說:“現在我要睡覺,我已經三天沒合眼了。” 王竜惘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衹得把他領到他父親的床上。他叔叔掀開被子,摸了摸柔軟的被表和幹淨嶄新的棉套。 他看了看木床架、精緻的八仙桌,還有王竜為他父親的臥室添置的大木椅,說道:“啊,我聽說你富了,可我不知道你已經這麽富。” 他一頭倒在床上,用被子蓋住自己的肩膀,儘管這時已是夏天,一切都暖洋洋的。他愛用什麽就用什麽,仿佛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他沒有再說話,一會兒便睡了過去。 王竜驚惶地回到堂屋。他心裏很清楚,叔叔再也趕不走了。因為他叔叔知道,王竜能夠養活他。王竜十分膽怯地想到了這一切,也想到了他的嬸母。他看得出,他們會擁到他傢裏來,誰也阻止不了他們。 他害怕什麽,什麽就會發生。中午過後,他叔叔終於在床上伸起懶腰來,他打了三聲呵欠,把衣服披到身上,走出了房間,他對王竜說:“現在我要去把老婆孩子接來。我們一共三口,但在你這樣一個大戶傢裏,誰也不會在乎我們吃的那點東西,也不會在乎我們穿的那點蹩腳衣服。” 王竜愁眉苦臉,連聲稱是,但一點法兒也沒有。因為一個人有足夠的東西養活另一個人而且還有富裕的時候,把他的親叔叔父子倆從傢裏趕走,是會被人恥笑的。王竜知道,要是他把他們趕走,村子裏的人會恥笑他。因為他發了財,村子裏的人都很尊敬他。因此,他什麽也不敢說。他指揮着雇工們將所有的東西搬到那座老房子裏,騰出了大門口的那些房間。 就在當天晚上,他叔叔帶着老婆孩子搬了進來。王竜為此極為惱火,而更為惱火的是他必須將怒氣埋藏在心底,對他的叔叔一傢笑臉相迎。當他看見他嬸子那又圓又光滑的面孔時,他覺得自己的怒氣好像立刻就要進發出來;而當他看見他叔叔的兒子那不知羞恥的、無禮的面孔時,他又幾乎忍不住要給他幾個耳光。連續三天,他因為生氣而沒有進城去。 後來,當他們對發生的一切習慣了的時候,阿蘭對他說,“別生氣了。這是我們一定要忍耐的事情。” 王竜看到,他叔叔和老婆孩子因為在他傢吃住,變得非常客氣。於是,他的思想比以前更加強烈地轉嚮了荷花姑娘。他對自己說:“一個人傢裏塞滿野狗的時候,他總得到別的地方去找個清靜。” 於是,往日所有的熱情和痛苦又在他心中燃燒起來。他對自己的情欲依然不感到滿足。 現在,阿蘭因為樸實沒有看出的事情,老人因年邁也沒有看出,老秦因為朋友關係更沒有看出,但王竜的嬸子卻立刻就看了出來,她大聲說着,笑得眼裏都淌出了淚花。 “現在王竜正盼着去那裏采野花哩!”當阿蘭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麽而謙恭地望着她時,她呵呵笑了起來,又一次說道,“甜瓜衹有掰開才能見到瓜子,不是嗎?那麽,就照實說吧,你男人瘋狂地想着另一個女人。” 這話是王竜聽他嬸子在院子裏的窗戶下面說的。那時,正是早晨,王竜在房事之後躺在床上疲倦地打着盹兒。 他很快地醒了過來,繼續聽着,他對這位女人敏銳的觀察力感到驚奇。她渾厚的嗓音繼續嗡嗡作響,就像喉嚨裏流着油:“我見的男人多了。當一個男人突然把頭髮梳得光光的,又買新衣服又買新鞋的時候,他就是在外面另有了新的女人,那是肯定無疑的。” 阿蘭斷斷續續地插着話,他聽不清她講了些什麽。而他的嬸子又繼續說道:“可憐的傻瓜,你不要以為,對任何男人來說,一個女人就夠了。如果那個女人十分辛勞,為他幹活而損耗了她的肉體,那麽他對她就不會感到滿足,他的心思很快就會跑到別的地方去。可憐的傻瓜,你一直像牛一樣為他幹活,但一嚮不中他的意。如果他有錢,自己另外買了一個女人,把她帶到傢裏,你也犯不着生氣,因為所有的男人都是這樣的。 我傢裏那個老混蛋也會這麽幹,衹不過這個窮光蛋手裏的錢連他自己都喂不飽。“ 她還說了很多,但王竜在床上衹聽見了這些,因為他的心已停滯在她說過的那些話上。現在,他突然想出一個辦法,來滿足他對他所愛的荷花姑娘的如饑如渴的欲望。他要買下她來,把她帶回傢中,他要使她成為他一個人的。 別的男人誰都不能接近她。這樣,就會有人給他端水端飯,使他有吃有喝,盡情享樂。於是他立刻從床上爬了起來,走出門去。他跟他嬸子神秘地打了個手勢,她便跟着他走出了大門,來到沒有人能聽見他們講話的那棵棗樹下,他對她說:“你在院子裏講的話我都聽到了,你的話是對的。除了那個女人之外,我需要再有一個。既然我有地養活我們大傢,為什麽不可以呢?” 她急促地滔滔不絶地回答道:“真的,那有什麽不可以呢?所有變富了的男人都於這種事情。衹有窮光蛋纔不得不喝獨杯酒吶。”她這樣說着,心裏明白他接下去還會說些什麽。果然不出所料,他繼續說:“但是,誰來替我做牽綫搭橋的人呢?一個男人總不能自己到一個女人那裏去說,' 到我傢去吧' !” 聽到這話,她立即答道:“把這事交給我辦吧!衹要告訴我這是個什麽樣的女人,我就會把事情安排妥當。” 王竜在任何人面前都沒有大聲提到過她的名字,於是他不情願地、膽怯地答道:“那個女人叫荷花。” 在他看來,人人都一定知道或聽說過荷花姑娘,但他忘記了,他也是在夏天整整過了兩個月後纔認識她的。他有點兒沉不住氣了,他嬸子繼續問道:“那麽,她的傢在什麽地方?” “哪裏?”他刻薄地答道,“除了城裏大街上的那個茶館,還會在什麽地方呢?” “就是那個叫' 花房' 的茶館嗎?” “還能是別的嗎?”他反問道。 她把手放在噘起的嘴唇上,略微思索了一會,終於說道:“那裏我什麽人都不認識,但我會想辦法。誰管着這些姑娘?” 當他告訴她,那女人叫杜鵑,曾在茶館裏當過丫頭時,她呵呵大笑起來,說道:“啊,是她?同她睡覺的一位老爺有一天死了以後,她就是幹這個!是的,她會幹這種事的。” 接着,她大笑起來,“哈!哈!哈!”然後又輕鬆地說道:“那個女人!真格的,事情很簡單。一切都很簡單。 是她呀!那個人從一開始就什麽事都幹得出來,如果她感到手裏有足夠的銀錢,她連山也會造出來的。 聽到這話,王竜突然感到嘴裏發幹冒火,他說話的聲音也變得悄聲悄氣:“那麽,銀子!銀子和金子!我的土地值得上那麽多的錢!" 出於一種怪誕的、逆反的愛的狂熱,在事情安排停當之前,王竜是不願再上那傢茶館去了。他對自己說:“她要是不到我傢來,屬於我個人所有,殺了我的頭我也不再去親近她。” 但是,當他一想到“如果她不來”這句話時,他的心髒害怕得都亭止了跳動。因而,他還是不斷地嚮他嬸子那裏跑,對她說:“沒有錢不會吃閉門羹吧!”又說,“你告訴過杜鵑了嗎,我有足夠的金子銀子辦這事,”他還說,“告訴她,荷花姑娘在傢裏什麽活都不用幹,衹要她願意,她可以天天穿綾羅緞,吃山珍海味。”後來,那位胖女人不耐煩起來,眼睛滴溜溜轉動着,朝他喊道:“夠啦!夠啦!我不是傻瓜,也不是第一次替一男一女牽綫。別管我,我會去幹的。我話都已說過好多遍了。” 他無事可做,要麽咬着手指消遣,要麽突然環視一下自己的房子,就像荷花將來會做的那樣。他催促着阿蘭幹這幹那,讓她掃地、洗刷、搬動桌椅。這位可憐的女人越來越驚慌失措,因為現在她已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將會有何種遭遇,儘管王竜什麽話都沒有告訴她。 現在,王竜已經討厭和阿蘭睡在一起了。他對自己說,傢裏要安置兩個女人,必須再有幾個房間,再建一個庭院,還要有一個他可以和那個女人作樂的房間,這個房間要和其他房間分開。因此,就在他等着嬸子為他辦成那件事時,他把雇工叫來,吩咐他們在正房堂屋的後面,另外再造一個院子。新院子是一個有三面房的庭院,當中是一間大的,兩間小的各占一面。雇工們瞪大了眼瞧着他,誰都不敢答話,王竜什麽也不會跟他們講。他親自督工,因為他不必告訴秦自己幹了些什麽。雇工們從地裏挖出土來,造成墻,然後再夯實。 接着,王竜派人進城,買蓋房頂用的瓦。 當房間建成,平整過的泥地夯實後作為地坪時,他派人將磚買來,密密地排列起來,再灌上灰漿。為荷花姑娘蓋的這三個房間便有了漂亮的磚地板。王竜買來紅布挂在門上做門簾。他還買來一張新方桌和兩把雕花的椅子,椅子擺在桌子的兩邊。桌子後面則挂起了兩幅山水畫。他還買了一個帶蓋的圓形紅漆糖盒,裏面盛滿了芝麻做成的點心和軟糖,他把這個小盒放在桌子上。後來,他又買來一張寬大的雕花木床。對於小房間來說,這床已經夠大了。 他又買來帶花的帷布,準備挂在床的四周。在購置這一切的時候,他都羞於請教一下阿蘭。因此,晚上他嬸子進來纔替他將床帷挂好,還幹了些男人們幹起來笨手笨腳的事情。 一切準備停當,便無事可做了。一個月過去了,事情還未辦成。因此,王竜在為荷花所建的那個嶄新而又小巧的庭院中獨自逛來逛去。他想到,在庭院中應該建一個小水池。他叫來一個雇工,挖了一個三尺見方的水池,四邊用磚砌好。 王竜到城裏買了五條漂亮的小金魚放到裏面。這時,他想不出還有別的什麽事可做,衹好繼續焦躁不安地等待着。 在這段時間裏,王竜跟誰也沒有說過一句話。兒子們身上髒了,他便指着鼻尖駡,要不就對着阿蘭吼叫,說她有三天多不梳頭了。鬧到後來,阿蘭在一天早上突然哭了起來,大聲抽泣着,王竜還是第一次見她哭成這個樣子。 即便他們挨餓,或在任何其他時候她都沒有這樣哭過。因此,王竜厲聲地說道:“怎麽回事,女人傢? 難道我不能說一聲,讓你梳理一下你那馬尾似的頭髮嗎?為什麽惹出這樣的麻煩?“ 但是她沒有回答他,衹是一邊嗚咽着,一邊再三重複着這句話:“我給你生了兒子我給你生了兒子”他不再做聲,顯得有點坐立不安,一個人喃喃自語着。在她面前他感到慚愧,因而走開了,留下她一人。是的,在法律面前,他沒有什麽可以抱怨阿蘭的,她為他生了三個不錯的兒子,他們都活着。除了他的情欲之外,他找不出任何藉口。 一天一天就這樣過去了。終於有一天,他嬸子走來對他說:“事情辦妥啦。替茶館老闆當管傢的那個女人願辦這件事,但一次要一百塊銀元。那姑娘願意來,但要玉墜、玉戒指、金戒指、兩身緞子衣服、兩身綢子衣服和十二雙鞋,她床上還要兩條絲棉被子。” 這一席話,王竜衹聽見“事情辦妥啦”這一句,他大聲叫起來:“好吧一一好吧”他跑到裏間,拿出銀子,把銀子倒在他嬸子手裏,但這都是悄悄進行的,因為他不願意有人看見他把多年的積蓄就此花掉。他對嬸子說:“你自己也拿十塊銀元吧!” 她假裝拒絶的樣子,挺了挺肥胖的身子,頭像撥浪鼓似的搖動着,大聲地叫起來:“不要,我不要。我們是一傢人。 你是我的孩子,我就是你的母親。我是為了你纔這樣做的,絶不是為了銀子。“但王竜看見她一邊拒絶一邊將手伸了過來。 他將那些銀元倒在她手裏。他覺得,這些銀元是花得值得的。 他買了豬肉、牛肉、魚、竹筍和核桃。他還從南方買來了幹的燕窩做湯的調料。他也買了魚翅。凡他知道的精品,他都準備得十分齊全。然後,就是等待了,如果他心裏那種火燒火燎、躁動不安的情緒也可以稱作等待的話。 夏末,八月一個烈日暴曬的大熱天,她到他傢來了。王竜遠遠就看見她來了。她坐在一頂用人擡着的竹子做的轎子上。 他望着轎子在田邊的小道上拐來拐去,轎子的後面則閃動着杜鵑的身影。這時,他忽然有些擔心起來,自言自語地說:“我在往傢裏接什麽樣的人啊!” 他幾乎不知道自己在幹些什麽,急急忙忙走進他和老婆這些年來一起睡覺的那個房間。他關上屋門,神情慌亂地在黑暗裏等候着。後來,他聽見他的嬸子大聲喊他出來,人們已來到大門口。 他局促不安,好像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姑娘。他慢慢地走了出去,低着頭,他的眼睛瞅瞅這裏,看看那裏,就是不敢往前看。 但杜鵑卻高興地對他喊道:“喂,我真沒想到我們會做這樣的生意!” 接着,她走近轎夫已經放在地上的轎子,掀起轎簾,將舌頭弄得嘖嘖作響地說:“出來吧,我的荷花姑娘,這就是你的傢,這是你的老爺!” 王竜感到一陣痛苦,因為他看見轎夫正齜着牙笑。他心裏暗暗想:“這些是城裏大街上的二流子,是些一錢不值的人。” 他很生氣,感到臉發燙發紅,因此根本不願大聲講話。 隨後轎簾打開了,他不知不覺地嚮轎子裏看了一眼。在轎裏暗處坐着的正是塗脂抹粉、嬌豔如花的荷花姑娘。 他高興得忘記了一切,甚至連對咧着嘴笑的城裏人的氣憤也丟到了腦後。他想到的衹是他為自己買來了這個女人,她將永遠留在他的傢裏。他站在那裏,身子僵直,甚至有些發抖。他瞧着荷花姑娘站了起來,她是那麽文雅恬靜,就像微風輕輕撫摸着的鮮花。正在他目不轉睛地呆看時,荷花姑娘扶着杜鵑的手下了轎,她低着頭,目光下垂,身子倚着杜鵑,用那雙小腳搖搖擺擺地走着。她經過王竜身邊時,沒有同他說話,卻用極小的聲音對杜鵑說:“我的新房在哪裏?” 這時,他的嬸子出來,走到荷花的另一邊和杜鵑一邊一個,把姑娘領進王竜專為她建造的那個庭院裏的新房。 王竜傢裏沒有一個人見她穿過庭院,因為那天王竜已經將雇工們和老秦打發到遠處的田野裏幹活去了;阿蘭帶了兩個小孩也不知去了什麽地方,而兩個大男孩則進了學堂。老人倚着墻睡了,什麽也沒有聽見和看見。對那個可憐的傻瓜姑娘來說,她沒有看見一個人出出進進,除了她父母,她誰都不認識。當荷花進屋之後,杜鵑將門簾拉死。 過了一會,王竜的嬸母走了出來,大笑着,有一點不懷好意。她拍打着雙手,似乎要撣掉手上的髒東西。 “她渾身散發着香水味和胭脂味!”她仍然大笑着,說,“聞上去就像是一個十足的壞女人。”後來,她的話就更加不懷好意了,“侄子,她可不像看上去的那麽年輕。我敢說,她要不是到了男人們不願再看一眼的年齡,人們會懷疑,那耳朵上的玉墜,手指上的金戒指,甚至是那些綢緞衣服能否使她嫁到一個農夫傢裏,即便是一個十分富足的農夫。” 看到王竜臉上因為這些過於露骨的話而顯出生氣的神情,她趕緊補了一句,“但是,她長得漂亮,我從未見到過比她更漂亮的姑娘。你和黃傢粗笨的女用人過了半輩子,現在的滋味比宴席上的八寶飯還要香甜囉。” 王竜一聲不吭,衹是在屋裏走來走去。他偷聽着,他不能站在那裏不動。最後,他竟大着膽子掀開紅色的門簾,走到他為荷花建造的庭院裏,然後進了那個黑洞洞的房間。她就在那裏,他守着她,一直到夜晚。 在整個這段時間裏,阿蘭沒有進過傢門。她一大早從墻上取了鋤頭,帶着孩子,用白菜葉包了點冷幹糧走了之後,至今還未回來。但是,在夜幕降臨時,她進了傢門。她閉着嘴,渾身是塵土,神情倦怠。孩子跟在她的後面,也一聲不吭。 她見了誰都沒說話,徑直走進廚房,像往常那樣將飯做好,擺放在桌子上,她叫來老人,將筷子放到老人手裏。 她侍候那個可憐的傻姑娘吃了飯後,纔和孩子們吃了一點東西。接着,他們都去睡了,王竜則坐在桌旁鬍思亂想。 阿蘭在睡前洗了洗身子,然後走進那個她已習慣了的房間,一個人躺倒在床上。 這以後,王竜日日夜夜陪着嬌妾又吃又喝;他天天到那間房子裏去。在那裏,荷花姑娘懶洋洋地躺在床上,他坐在她身邊,觀察着她的一舉一動。荷花從未經歷過早秋的大熱天,正躺在那兒,由杜鵑用溫開水擦洗苗條的身子,在皮膚上抹油,在頭髮上塗香水和油脂。因為荷花姑娘曾任性地說,一定要杜鵑留下來伺候她。王竜出了很高的價錢,杜鵑纔樂意留下來伺候荷花而不去伺候那一幫人。她和她的女主人荷花姑娘單獨住在王竜建造的那個新庭院裏。 荷花整天躺在那間涼爽的黑洞洞的房子裏,嚼着甜食和水果,她衹穿一件夏天穿的緑色的絲織旗袍,一件小巧的緊身齊腰小褂和一條肥大的褲子。這樣,王竜一進門便能看到她,和她尋歡作樂。 日落時,她把他嬌嗔嗔地攆走。接着,杜鵑又給她洗澡,塗香水,替她換上新衣服。她貼身穿一件柔軟的白綢子內衣,外加一件桃色的絲綢外套,那是王竜為她買的。她的腳上穿的是一雙小小的綉花鞋。然後,荷花姑娘便走到院子裏,看着水池裏的五條小金魚。王竜站在那裏,瞪大眼睛瞧着他所創造的奇跡。她邁開一雙小腳,搖搖擺擺地走着路。然而,在王竜看來,她那尖尖的小腳,她那蜷縮着的,連生活也無法自理的雙手,是世界上再美不過的東西了。 他和他的愛妾吃着,喝着,盡情地享受着,他感到滿足了。 不要以為這個叫荷花的姑娘和她的丫頭杜鵑來王竜傢不會引起什麽麻煩。一個屋裏有兩個以上的女人是不會太平的。 但王竜沒有想到這一點。甚至從阿蘭愁眉不展的面容和杜鵑尖酸刻薄的言語上看出了問題之後,他也毫不在意。 衹要他的欲火仍在燃燒,他就什麽都不在乎。 然而,當白天變成了黑夜,黎明又接着黑夜來到,王竜看到,無論是旭日東升還是月挂中天的時候,荷花姑娘總是在他身邊,衹要願意,他隨時都可以用手觸摸她。當他情欲的饑渴有所緩解時,他覺察到了從前沒能覺察到的事情。 第一件事,是他看到阿蘭和杜鵑之間不久便發生了爭吵。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以前想到的是阿蘭也許會憎恨荷花姑娘,這種事他聽說過許多次,當做丈夫的將另一個女的領回傢來的時候,有的女人會把繩子懸在房梁上上吊自殺,有的女人不是朝男方臭駡一頓,就是想法子讓那男的過不安生。使他高興的是,阿蘭總是寡言少語,至少她想不出什麽言辭來反對他。但他萬萬沒有想到,當阿蘭對荷花姑娘保持緘默的時候,她的怒火都轉到了杜鵑頭上。 王竜心裏衹有荷花姑娘。有一天,荷花嚮王竜懇求道:“讓杜鵑姑娘來伺候我吧!你看,我在這個世上孤孤單單,父母去世的時候,我還說不來話,等我長得漂亮起來,叔叔就把我賣了,我還沒有被人伺候過呢。” 荷花說這話的時候,她那漂亮的眼角裏總是閃耀着點點淚光。當她這樣仰臉看他,並嚮他提出要求的時候,王竜是不會拒絶的。再說,這姑娘確確實實沒人伺候,她在傢裏會顯得孤單,這些都是實情。阿蘭顯然不會照顧他的第二個老婆,也不會同荷花講話,甚至會根本無視她的存在。傢裏衹有他的嬸母,但那嬸母這裏瞧瞧,那裏看看,主動接近荷花姑娘,談論王竜,這使王竜感到十分討厭。這樣,杜鵑就是很合適的人選,他知道,其他的女人是不會來侍奉荷花的。 然而,可以看得出,阿蘭一見到杜鵑便恨得要命,這是王竜從未見過的,他不知道阿蘭竟有這麽大的火氣。而杜鵑卻很願意和阿蘭做朋友,因為她掙的是王竜的錢,雖然她還沒有忘記,在黃傢的時候,她住的是老爺的臥室,而阿蘭卻是一個廚子,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廚子。然而,當第- 次看見阿蘭時,她卻親親熱熱地對阿蘭叫道:“喂,老朋友。 我們倆又一起在一個傢裏了。你是大太太,是傢裏的主人變化有多大啊!“ 但是阿蘭衹是回眼看了看她,當她終於明白了她是誰並知道她來這裏幹什麽的時候,她沒有理她。她把正在挑着的水放下,走進了堂屋。王竜作樂完了之後正在那裏坐着,她直率地對他說:“這個丫頭片子到我們傢來幹什麽?” 王竜朝四下裏看了看。他本來想說,而且儼然會以一傢之主的口氣說,“怎麽?這是我的傢。我說讓誰來,誰就來,你還要問什麽?”但是他說不出口,因為在阿蘭面前,他心裏總感到羞愧。然而,他的羞愧又使他惱羞成怒,因為他想想那件事,覺得自己並沒有必要感到羞愧。他不比任何一個有錢的男人做得過分。 他還是沒有講話,衹是四下裏看看,裝作煙斗在長袍裏放錯了地方,在腰兜摸來摸去。但是,阿蘭那雙大腳堅定地站在那裏,等着他回答。因為他一聲不吭,所以她又一次直率地用同樣的話發問道:“這個丫頭片子到我們傢來幹什麽?” 這時,王竜看到不回答似乎不行,便無力地說:“那跟你有什麽關係?” 阿蘭說:“我年輕時在黃傢的那段時間,一直遭她的白眼。她一天總要往廚房裏跑二十來次,不是大聲嚷着說' 快給老爺備茶' ,' 快給老爺備飯' ,就是說' 這個太熱了' ,' 那個太涼了' ,或' 這個做得不好吃'.我長得太難看,手腳太慢。太這個, 太那個……” 王竜仍然沒有回答,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阿蘭等待着。當見他不說話時,熱淚涌上了阿蘭的眼窩。她盡量不讓眼淚流下來。最後,她撩起她的藍布衫的衣角,擦了擦她的眼睛,說:“在我自己傢裏,這是件使人難過的事情。而我又沒個娘傢能回去。” 王竜仍然沉默不語。他坐下來,裝上煙斗,點着,還是一言不發。她悲哀地望着他,兩衹眼睛呆呆的,就像一頭不會講話的牲口的眼睛。然後,她走開了,慢慢挪動着身子摸索到門口,因為淚水已經遮住了她的眼睛。 王竜看着她離去。他很高興衹留下他獨自一人。但是他感到羞愧,而對他的羞愧,他又感到生氣。因此他像跟別人吵架似的,不耐煩地大聲對自己說:“哼!別的男人就這麽做的。我對她夠好的了。有些男人還比不上我呢。” 最後他說,阿蘭决不能反對他這麽做。 可是阿蘭並沒有就此了結。她默默地按自己的主意去做。早晨,她把水燒開,然後端茶給老人,如果王竜不在裏院,她也把茶水端給王竜。但當杜鵑來給她的女主人端水時,鍋裏已經幹了。不管杜鵑怎麽大聲質問她,阿蘭一點也不答話。 杜鵑毫無辦法,要是女主人要水,她必須親自去燒。但是,早上煮粥的時候,沒有鍋可以用來燒水。 阿蘭繼續不緊不慢地做飯,並不理會杜鵑的高聲喊叫:“難道要讓嬌弱的二奶奶躺在床上渴着,一大早喝不上一口開水?” 阿蘭並不回答,衹是往竈口裏又塞進一些柴草,像往昔一樣小心地把柴草攤勻在往昔,甚至一片樹葉也是寶貴的,因為它可以引火做飯。於是杜鵑大聲抱怨着去找王竜。王竜非常生氣,因為他的情欲很有可能被這種事情毀掉。 他跑去訓斥阿蘭,大聲地對她喝道:“早晨你不能往鍋裏多添一瓢水嗎?” 但她臉上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盛怒答道:“在這個傢裏,我至少不是丫頭的丫頭。” 這句話使他怒不可遏,他抓住她肩膀,狠狠地推了一下:“別越來越傻!水不是給丫頭的,是給二太太的。” 她忍受着他的推搡,看着他,' 簡短地說道:“你還把我的兩顆珍珠給了她!” 他的手垂了下去,無言可答,怒火也消了。他羞慚地走開,對杜鵑說:“我們另外起一口竈,我要再建一間廚房。 大老婆對精細食物一點不懂,而另一個像花一樣的身體又需要這些食物,你自己也喜歡吃。你可以做你們喜歡吃的東西。 因此,他吩咐雇工建了一間小房,裏面安了一個土竈,又買了一口好鍋。杜鵑很得意,因為王竜說過“你可以做你們喜歡吃 的東西”。 王竜對自己說,他的麻煩總算過去了,他的那些女人太平無事,他又能享受他的愛了。在他看來,荷花姑娘是永遠不會使他發膩的,他永遠不會討厭她嚮他噘嘴時,那杏眼上面像水仙花瓣似的眼瞼低低垂下的神情,更不會討厭她瞧着他時眼睛裏漾着笑 意的姿態。 但是,畢竟新廚房這事成了他自己的一種煩惱,因為杜鵑天天進城,買些從南方城市運來的昂貴的食品。 有些食品他甚至從來沒有聽說過:荔枝、蜜棗,用米粉、核桃和紅糖製成的什錦糕點,帶角的海魚以及其他東西。 買這些東西用的錢比他預料的要多。不過,他也清楚,買這些東西用的錢,並沒有杜鵑告訴他的那麽多。但是,他害怕說“你們正在啃我的肉咽!”這句話,害怕那樣一來杜鵑就會生他的氣,荷花姑娘也會不高興。他不滿地用兩手叉着腰,但毫無辦 法。 日復一日,這成了他的一塊心病。 他找不到一個人可以嘆嘆苦經,因此這心病像肉中刺一樣越紮越深。這樣,他在荷花身上燃燒的欲火,也稍稍冷卻了些。 接着第一個心病而來的另一個煩惱是由於他那個貪嘴好食的嬸子。她經常在吃飯時到裏院去,而且在那裏毫不客氣。 王竜對於荷花從他傢裏偏偏選這個女人做朋友覺得心裏不快。這三彳' 女人在裏院裏吃得很開心。她們無休止地窮聊,或竊竊私語,或哈哈大笑。荷花喜歡他嬸子身上的某種東西,而這三個人湊在一起便感到痛快。這是王竜所不喜歡的。 但王竜毫無辦法,他溫柔地勸說荷花:“荷花姑娘,你是我的一朵花,不要把你的香氣糟蹋在那麽一個又老又胖的母夜叉身上。我自己的心需要你那甜蜜的香氣。她是一個騙人的靠不住的東西,我不喜歡她從早到晚和你在一起。” 荷花感到納悶,她噘着嘴,把頭偏嚮一邊,生氣地答道:“我身旁衹有你一個人,沒有任何朋友。我已經在熱熱鬧鬧的大家庭裏生活慣了,而在你傢裏,除了恨我的大太太和你那一群像瘟疫一樣的孩子,我一個親人也沒有。” 她對他施展了自己特殊的本領那天晚上,她不肯讓他進自己的房門。她抱怨說:“你並不愛我。要是愛我的話,你會希望我痛痛快快地活着。” 王竜變得謙恭和局促不安,他低聲下氣地表示歉意說:“我願你永遠稱心如意。” 後來,她算高擡貴手,原諒了他,他也害怕再惹她生氣。後來,當王竜來見荷花的時候,如果她正跟他的嬸母聊天,喝茶,或是吃點心,她就讓他在那裏等着,對他不加理會,於是他衹好走開。衹要那個女人坐在那裏,她就不願意王竜來見她,對此,王竜十分惱火。他那愛的欲火已經有些冷卻,儘管他自己還沒有覺察到。 更使王竜生氣的是,他嬸母來這裏吃的那些好東西都是他為荷花買的。她越來越胖,比過去更加油嘴滑舌。但他什麽話都不能說,因為他嬸母很精明,對他彬彬有禮,用好聽的話恭維他,而且衹要他一進門,她就會站起身來。 因此,他對荷花的愛不再像以前那樣傾心和完美:以前,他是一心一意愛她的。這種愛因為生一些小氣而受到了傷害,這些小氣又因為不得不忍受而變得更加厲害。現在,他已經不能再隨便去找阿蘭說話,因為他們的生活實際上已分開了。 像同一條根上萌發出來而又四處蔓延的荊棘,王竜的麻煩越來越多。人們通常會認為,像他父親這種年紀的人在任何時候都是昏昏欲睡的。可是有一天,他在陽光下面打盹時突然醒來,他拄着王竜在他七十大壽時為他買的竜頭拐杖,蹣跚着來到了屋門口。一床簾子懸挂着,將堂屋和裏院隔開,而裏院是荷花散步的地方。老人過去一直沒有註意到這個門,當後院建成之後,他似乎還不知道傢裏是否又添了人口。王竜從來沒有告訴他“我又娶了一個老婆”,老人耳朵太聾,如果告訴他件把新鮮事,而他又毫無思想準備的話,他是聽不懂的。 但是這一天不知什麽原因,他看見了這個門口。他走過去,把門簾掀開。正巧,這是王竜和荷花傍晚在院子裏散步的時刻。 他們站在水池旁邊看魚,王竜卻看着荷花姑娘。當老人看見兒子站在一位身材苗條、塗了胭脂的姑娘旁邊時,他用又尖又啞的聲音喊道:“傢裏來了妓女啦!”他不住聲地喊着。王竜害怕荷花姑娘生氣一一如果有人惹她生氣,她會拍着雙手高聲尖叫便走到老人跟前,將他領到外面的院子裏,勸他說:“父親,安靜一些。那不是妓女,而是傢裏的二太太。” 但是老人並不就此罷休。沒有人知道他是否聽見王竜的話,他衹是一個勁地喊:“傢裏來了妓女啦!” 看到王竜朝他走來,他突然說:“我衹有一個老婆,我父親也衹有一個老婆,我們是種地的。”過了一會,他又喊了起來:“我看她就是妓女!” 就這樣,老人從老年人那種沉沉昏睡中醒來了,他對荷花姑娘有一種幼稚的憎恨,他會走到她那院子的門口,對着空中突然喊起來:“妓女!” 或者,他將通嚮後院的門簾拉嚮一邊,狠狠地朝磚地上吐着唾沫。他還會撿起小石子,甩起軟弱無力的胳膊,將石子扔進小水池裏,將魚嚇跑。他用像孩子一般的惡作劇來表達他的不滿。 在王竜傢裏,這也是一件麻煩事。一方面,他羞於指責他的父親;另一方面,他又擔心荷花生氣,因為他發現她動不動就愛耍小脾氣。這種希望父親不要惹荷花生氣的焦慮心情對他是一種思想壓力,對他的情欲也是一種負擔。 一天,他聽見後院子裏傳出尖銳的喊聲,便趕忙跑進去,因為他聽出那是荷花的聲音。他發現年紀小的那對孿生姐弟拽着他的傻女兒走進了後院。現在,另外四個小孩對住在後院的這個女人時常有一種強烈的好奇心。兩個大一點的男孩既懂事又靦腆,清楚地知道她為什麽住在那裏,她和父親的關係又是什麽。但除了他倆之間偷偷談論過這件事外,他們一直沒對外人講過。 而那兩個年紀小的孩子卻總愛來這裏偷看,發出一聲聲尖叫,聞聞荷花姑娘抹的香水,或者用手指拈一拈杜鵑從荷花姑娘屋裏端出來的吃剩的飯。 荷花已好多次對王竜抱怨說,她討厭他的那些孩子,她希望能有辦法把他們都鎖起來,不再使她心煩。 但王竜是不願那麽幹的。他開玩笑地說:“哦,他們和他們的父親一樣,都喜歡看漂亮的臉蛋兒。” 他除了阻止他們進她的後院外,別無其他辦法。他能看見的時候,他們是不來的,等到他看不見的時候,他們就偷偷地出出進進。但是,他的傻女兒卻什麽也不知道,衹是倚着前院的後墻坐在太陽地裏,笑着,搓着布條。 這天,兩個大兒子進了學堂,兩個年紀小的孩子突然想到,他們的傻姐姐也應該見一見後院那位女人。 因此,他倆拉着她的手,把她攙進後院,走到荷花眼前。荷花姑娘從未見過她,便坐在那裏瞧她。當傻大姐看見荷花姑娘身上穿着鮮豔的綢緞衣服,閃着光亮的耳環時,某種奇怪的興奮觸動了她。她伸出手來抓住那鮮豔的衣服,大聲笑了起來。 那純粹是毫無意義的傻笑,但荷花姑娘卻害怕起來,發出了尖叫聲。於是王竜跑了進來。她氣得發抖,一雙小腳蹦來蹦去,同時用手指點畫着正在哈哈大笑的傻大姐,大聲喊了起來:“如果她再靠近我,我就不在這個傢裏住下去了。 從來沒有人告訴我,傢裏還有這麽一個討厭的白癡。要是早知道,說什麽我也不會來的一一你這群骯髒的孩子屍她把靠她最近的目瞪口呆的小男孩推開,緊緊地攥住那個同胞女孩的手。 這下可惹怒了王竜,因為他疼愛自己的孩子。他粗暴地說:“聽着,我不願意別人駡我的孩子,任何人都不準駡,甚至連我的傻孩子也不能駡。你也不準駡,你沒有為男人生過一個孩子。”他把孩子召集到一起,對他們說:“出去吧! 孩子們,再也別來這個女人的後院,她不喜歡你們。如果她不喜歡你們,也就是不喜歡你們的爸爸了。 “ 然後,他又對他的大女兒十分溫柔地說:“你啊,我可憐的孩子,回到你曬太陽的那個地方去吧!”她笑了,他攙着她的手把她領走。 最使他感到氣憤的是,荷花竟敢咒駡他的孩子,而且喊她白癡。他心裏為這個女兒感到一陣陣隱痛。因此,有一兩天的時間,他不願意去親近荷花。他跟孩子們一塊玩。他還進了一次城,為他可憐的傻女兒買來了糖果。他用又甜又粘的東西給傻女兒帶來歡樂,也減輕自己的痛苦。 當王竜又去見荷花的時候,雙方都沒有提他兩天沒來的事。但是,荷花挖空心思想讓他高興,因為他進屋的時候,他的嬸母正在那裏喝茶,荷花仿佛表示歉意似的說:“現在,老爺子來見我了,我得聽他的吩咐,因為我高興這樣做。” 她站在那裏,直到那個女人走開。 然後,她走到王竜面前,把他的手拿起來放到她的臉上,挑逗他。而他呢,儘管還愛她,但不像從前那樣欣喜若狂了,他永遠不會像從前那樣如癡如醉地愛她了。 夏季結束的一天來到了,早晨的天空像洗過一樣,又藍,又爽朗,宛如無邊的海水。一陣清新的秋風從田野吹過,王竜好像從睡夢中清醒過來。他走到傢門口,眺望自己的土地。他看到水已經退去,在乾燥涼爽的風裏,他的土地在烈日的照射下閃耀着光芒。 這時,一個聲音在他的心裏呼喚着一個比愛情更深沉的聲音在他心中為土地發出了呼喚。他覺得這聲音比他生活中的一切其他聲音都響亮。他脫下穿着的長袍,脫去絲絨鞋和白色的長統襪,將褲管輓到膝蓋,熱切而有力地走了出去,他大聲喊道:“鋤在哪裏?犁在哪裏?種麥的種子在哪裏?喂,老秦,我的朋友,來呀把人都叫來。我要到地裏去。” 王竜從南方的城市一回來,便去掉了一塊心病。由於在南方經歷了那一番苦痛,心中也深感安慰。 而現在,當他看到田野裏黑油油的沃土,愛情上的失意也消失了。他感覺到了腳上那濕潤的泥土,嗅到了小麥壟溝裏散發出的泥土的芳香。他指揮雇工們犁完這裏又犁那裏,幹了整整一天。他第一次趕着牛,在牛背上甩響了皮鞭。 他看到鐵犁鑽進泥土裏,泥土便翻滾起浪花。 然後他把老秦叫來,將繩索交給他,而他自己卻拿了一把鋤,把土塊砸成細末。那細末柔軟得像綿糖,但由於土層濕潤仍然是黑油油的。他這樣幹活,純粹是為了其中的樂趣,因為這並不是他非幹不可的事。他纍了的時候,就躺到土地上睡一覺。 土壤的養分滲透到他的肌膚裏,使他的創傷得到愈合。 當夜幕降臨,太陽像一團火球似的燃燒着落下山的時候,天上連一絲雲彩也沒有。王竜跨進傢門,感到筋骨像散了一般,渾身酸痛,但他心裏卻樂滋滋的。他拽開通嚮後院的門簾,荷花穿着絲綢旗袍正在那裏散步。她看見他身上沾滿了泥土,頓時叫了起來。他走近她時,嚇得她直往後退縮。 而他卻哈哈大笑起來,他把她那細嫩的小手抓到自己沾滿泥土的手裏,大聲笑着說:“你瞧瞧,你的老爺簡直成了農民了,你現在是農民的太太了。” 她大聲抗議道:“我不是農民的太太。” 他又大笑起來,但很快離開了她。 他帶着滿身的泥土吃了晚飯,甚至上床睡覺時,他也不願洗洗身子。而當他洗身子的時候,他又大笑起來,因為他現在已不是為哪個女人在洗澡。他笑着,因為他自由了。 王竜覺得他離開傢似乎已經很久,下子有那麽一大攤子事情需要他來做。土地呼喚着開犁、播種,因此他天天在田地上勞作。 一夏天的縱欲使他的皮膚變得蒼白,如今太陽又把它塗成了深褐色。因為貪戀情欲,好吃懶做,他手上的老繭都已剝落。 現在,鋤把和犁耙在他手上造成的印記又開始堅硬起來。 在中午或傍晚回傢的時候,他吃着阿蘭為他做的飯,覺得又香又甜,那是米飯、白菜、豆腐,還有饅頭夾大蒜。 他走近荷花時,她用手捏住鼻子,衝着臭氣叫喊起來。他大笑着,一點兒也不在乎。他朝她呼出粗氣,而她是非忍受不可的,因為他要吃他所喜歡吃的東西。他既然又精神煥發,擺脫了因縱欲而造成的疲乏,他又可以再去找她,在她那裏搞個精疲力竭,然後再去幹其他事情。 現在,這兩個女人在這個家庭裏各有各的位置:荷花姑娘是他的玩具和快樂,滿足了他對漂亮、性欲的要求。 阿蘭則幹活,生孩子,養傢,伺候他、公爹和孩子。在村裏,一旦男人們帶着嫉妒的心情提起後院的那個女人,王竜便感到驕傲。人們談論她就像是在談論一件珍奇的寶物或者一件毫無用途的貴重的玩物,它唯一的用途就是能作為那些不再為吃穿發愁,衹要願意便可以花錢享受的那些男人的一種象徵和標志。 村子裏,最能炫耀王竜氣大財粗的人,要算他的叔叔了。在那些日子裏,他叔叔像一條搖尾乞憐的狗,總想贏得主人的好感。 他說:“是我傢的侄子,養了一個供他尋歡作樂的女人,像我們這種普通人連見都沒見過。”又說,“我侄子到他太太那裏,他太太穿着絲綢旗袍,像大戶人傢的閨秀;我沒見過,是我老婆說的。”他還說,“我侄子,就是我大哥的兒子,要建立一個大家庭,他的兒子們就是富人的兒子,他們再也不必幹活了。” 於是,村上的人越來越對王竜尊敬,他們跟他講起話來,不再像跟普通人講話那樣,而像是跟大戶的人講話似的。 他們嚮他借錢要付利息,遇上閨女出嫁兒子娶媳婦,也要來聽取他的指教。如果兩人為地界發生糾紛,便請王竜來調解,不論他看法如何,他們都無條件接受。 過去,王竜為了女人而忙忙碌碌;現在,他對女人已經饜足,又開始為許多其他的事情操心奔波。雨下得正是時候,地裏的小麥長勢很好。轉眼鼕天又來了,王竜將糧食挑到集市上去賣,他總是將糧食囤積起來,到價格高的時候纔出售。 這次去市場時,他帶上了他的大兒子。 當一個人看見自己的大兒子能夠高聲朗讀字據上的一行行黑- 字,拿起毛筆蘸上墨汁就能在紙上寫字給別人看時,會産生一種自豪感。王竜現在就有這種感覺。他驕傲地站在那裏,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當過去曾經嘲笑過他的那個辦事員驚訝地發出叫喊時,他也沒有笑出聲來。 “這個小夥子的字寫得多漂亮啊!真是個聰明的小夥子!” 王竜不願意顯出自己有這樣的兒子就覺得很了不起的樣子。他的兒子念到一半突然尖聲叫起來:“這個字應該是水字旁,卻寫成了木字旁。”王竜的心得意得快要跳出來了。他不得不轉嚮一邊,咳嗽着,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纔算控製住了自己。當那群人對他兒子的聰明發出嘖嘖的贊嘆聲時,他也衹是大聲說道:“那麽,把它改過來!我們不能在任何寫錯了字的字據上簽字。” 他得意揚揚地站在那裏,看着他的兒子拿起筆,把錯了的地方改正過來。 完了以後,他兒子在賣糧食的字據和錢的收據上替王竜分別簽了名。父子倆便起程回傢。王竜在心裏暗自思量,兒子已經長大成人,又是他的大兒子,他一定要把兒子的事辦好,他得親自過問兒子的婚事,替兒子找個媳婦。兒子再也不能像他那樣到大戶人傢去乞討,撿人傢不要的殘渣剩飯,因為他已經是一個擁有自己土地的富翁的兒子了。 王竜開始親自為兒子物色起媳婦來了。這可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因為那種普普通通的女子他是不要的。 一天晚上,他和老秦兩人在堂屋裏合計春播該買些什麽種子,他的手頭還有哪些種子時,扯到了這件事。他這樣做,並不是希望有人幫他什麽忙,因為他明白老秦是一個頭腦十分簡單的人。但是他知道,老秦就像狗同主人的關係一樣對他十分忠誠。 和這樣的人拉拉傢常,他心裏覺得舒坦。 當王竜坐在桌前講話的時候,老秦卻謙卑地站着。王竜嚮他讓坐,他也不肯,因為他認為王竜已經富了,在自己面前坐着是理所當然的事。王竜談着他的兒子和想為兒子物色媳婦的事,老秦聚精會神地聽着。王竜把話講完,老秦嘆了口氣,猶豫不决地小聲說:“如果我那可憐的姑娘在這裏的話,你們可以娶她,我一個錢都不要,這也算是我的福分。 但我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裏。 也許她已經死了我也不知道。“ 王竜對他表示感謝,但他沒有把心裏的話說出來。因為他兒子要找的姑娘,其社會地位自然應當比老秦那種人的女兒高得多。 老秦雖然是個大好人,但畢竟衹是個在別人的土地上幹活的普通農民。 王竜並不暴露自己的想法,他衹是在茶館裏到處打聽,留意人們談到的姑娘或城裏那些有女兒要出嫁的有錢人。 即使對他的嬸母,王竜也是守口如瓶,不想把真實想法告訴她。在他從茶館裏搞那個女人的時候,他的嬸母幫了大忙。 她是適合幹那種事情的女人。但是在兒子的事情上,他就不想求嬸母那樣的人了,他覺得她不可能認識適合他兒子的姑娘。 鼕天,雪花紛飛,寒氣逼人。轉眼春節又到了。人們吃着,喝着,許多人都來給王竜拜年,這些人不但有從鄉下來的,而且有從城裏來的。他們恭喜他發財,說:“無論我們怎麽恭喜你,都比不上你現在的福氣好。傢裏有兒子,有女人,有錢,有土地。” 王竜穿一身絲綢的長袍馬褂,他的兒子穿着同樣的長袍分坐在他的兩邊。桌子上擺滿了點心、瓜子和核桃仁。 傢裏的門上到處貼滿了恭賀新禧、大富大貴的紅紙帖。他知道,他的運氣是不錯的。 轉眼到了春天,柳樹綻出了嫩嫩的緑色,桃樹上挂滿了粉紅色的花朵,可王竜還沒有為兒子找到媳婦。 春天裏,天長日暖,處處是李樹和櫻桃的花香。柳樹長出了緑葉,葉片一天天舒展開來。樹木一片蔥緑,土壤濕漉漉的,蒸騰着氤氳的水汽,孕育着又一個豐收。王竜的大兒子突然間長大了不再是一個孩子。但是他開始變得喜怒無常,愛耍脾氣,吃飯時挑精揀肥,對書本也喪失了興趣。王竜感到害怕,但不知怎麽辦纔好,於是便去求醫治病。 沒有什麽靈丹妙藥可以醫治這個小夥子的病。王竜跟他講話時,如果不是哄着他,說:“肉和米飯都不錯,吃吧。” 這小夥子就會變得執拗和悶悶不樂;如果王竜生起氣來,他就嚎啕大哭,跑出房間。 王竜嚇壞了,但束手無策,但跑在他兒子的後邊,盡可能溫和地說:“我是你爹,把你的心事告訴我吧!” 但年輕人衹是一個勁地抽泣,拼命地搖頭。 此外,他還討厭學校裏那位老先生。早晨,他不願離開被窩去上學。每逢這時,王竜就駡他,甚至打他,於是他纔愁眉不展地起床上學。有時,他會一整天在城裏的大街上逛來逛去,王竜衹能在晚上見到他。這時,那位年紀小的男孩便憤憤地說:“大哥今天沒有上學去。” 王竜便生起氣來,衝着他的大兒子叫道:“難道我就讓那些銀子白白地花掉嗎?” 一氣之下,王竜抄起一根竹條,撲到兒子身上,劈頭蓋臉地抽打起來。孩子的母親阿蘭聽到聲響,便從廚房裏衝出來,站到兒子和丈夫之間。儘管王竜轉來轉去想抽打孩子,竹條還是雨點般地落到了阿蘭的身上。 奇怪的是,偶然訓斥他的時候,他會放聲大哭,但在棍棒下,他卻經得住抽打,不吭一聲,臉色蒼白,活像一座雕出來的人像。 王竜日日夜夜苦思冥想,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一天晚上,吃過夜宵之後,他又思量起那樁事來,因為在那天大兒子沒上學,又遭到了他的一頓痛打。 他正在那裏想的時候,阿蘭進來了。她悄悄地進來,站在王竜的面前。看得出她有話要講,於是王竜說:“說吧,孩子他媽,有什麽話就說吧!” 她說:“像你這樣的打孩子,一點用處也沒有。在那些大戶人傢的院子裏,我見過小少爺們也有這樣的事情。 他們整天悶悶不樂。一旦有這種事發生,大老爺便替他們找幾個丫鬟,如果他們自己沒有能找到的話。 這樣,病很快就好了。 “ “事情不一定是這樣,”王竜不以為然地說,“當我還年輕的時候,我可不是這樣悶悶不樂的,我不哭哭啼啼,不發脾氣,身邊也沒有丫頭。” 阿蘭等他說完,又慢慢地說:“除了年輕的少爺們,我也確實沒有見過這樣的事情。你過去是在地裏幹活的。 但他現在像一位少爺,在傢裏遊手好閑。“ 王竜沉思了一會,恍然大悟起來,因為他覺得她的話有道理。是的,當他自己是個年輕人時,他沒有時間悶悶不樂。 他黎明時分就必須起床,趕着牛,帶上犁和鋤下地。收割時,他幹活幹得腰酸背痛。如果他哭,沒有人會聽到他的哭聲。 他不能像他兒子逃學那樣逃跑,如果這樣做了,他回來就別想有飯吃。因此,他被迫去幹活。這一切,他都清清楚楚地記得。他對自己說:“但是,我兒子可不是這樣的。他比我嬌貴。他父親有錢,而我父親很窮。他不必做事,而我必須下田幹活。 再說,人們總不能讓像我兒子這樣的讀書人去扶犁呀。“ 他又暗暗地得意起來,因為他有這樣的兒子。他對阿蘭說:“喂,如果他像小少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但是,我不能為他買一個丫頭片子。我得給他訂婚,得讓他早一點結婚。應該這麽辦。” 然後,他站起身來,走進了後院。 現在,荷花看到王竜在她面前心不在焉地想別的事情,而不再欣賞她的美貌便抱怨起來:“不到一年,你就不把我放在心上了,我要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離開那個茶館哩!” 她說話時把腦袋扭過去,用眼角斜着瞥了王竜一眼,這使他笑了起來。王竜抓住她的手,捂到自己臉上,聞到了她手的香味。他回答說:“嗯,一個人不能總想着他已經縫到衣服上的寶石,但是,如果失去了這寶石,他當然經受不住。這些天我想到我的大兒子,想到他已是個血氣方剛的青年。他該娶親了。可我不知道該怎麽找個合適的,我不願讓他娶個鄉村農民的女兒。但是,在城裏我沒有一個熟人可以對他這麽講,‘這是我兒子,那是你女兒。’我討厭去找媒婆,萬一她和某個人搞鬼名堂,把那人的殘廢或傻瓜女兒說過來就不好辦了。” 因為王竜的大兒子長得又高又英俊,荷花對他也很有些偏愛。 王竜說的這番話自然引起了她的註意。她若有所思地答道:“在那個大茶館裏,有一個男人經常來看我,他經常提到他的女兒。他說過,他女兒長得像我,年輕,漂亮,但衹還是個孩子。他說‘我喜歡你,但心裏非常的不安,似乎你就是我的女兒;你太像她了,這使我心神不安,因為這是不合法的事情’,雖然他更喜歡我,但因為這個原因,他卻去找了一個名叫榴花的穿一身紅的大姑娘。” “他是個什麽樣的人?”王竜問。 “他是個好人,樂於花錢,說到做到。我們都希望他好,因為他並不小氣。如果哪個姑娘碰巧疲倦了,他不像有的人那樣大喊大叫,說是上當受騙了。他不是像一個王子,就是像一個書香門第出身的人那樣彬彬有禮地說,‘喏,這是銀子。休息一下吧,我的孩子,等愛情之花再度開放。”’荷花姑娘陷入了沉思,直到王竜急促的說話聲將她打斷。他不喜歡她回憶過去的生活。 “他有這麽多銀錢,那麽,他是做什麽大買賣的屍她回答道:”我不知道,但我想,他是一個糧食商人。我要問問杜鵑姑娘她對有錢的男人知道得一清二楚。“ 接着,她拍了拍手,杜鵑便從廚房裏跑了進來,她的兩頰和鼻子被火烤得紅通通的。荷花問她:“有個長得又高大又好看的男人,常來找我,後來又因為覺得我長得像他的小女兒而感到不自在,所以雖然一嚮更喜歡我卻常常去找榴花,他是誰來着?” 杜鵑立即叫了出來:“啊,那是劉先生,糧食商人。他是個好人, 每次他看見我都往我手裏塞銀錢。” “他的糧行在什麽地方?”王竜問道,但顯得有點懶洋洋。 這是女人傢說的話,女人的話往往是不足信的。 “在石橋街。”杜鵑說。 因為她話沒說完,王竜高興地拍了一下手,說:“對,那就是我賣糧食的地方。這真是天賜良緣!這門親事肯定成。”他第一次來了這麽大的勁頭,因為他覺得,他兒子和一個買他糧食的人的女兒結親非常合適。 每當有事要辦時,杜鵑就像耗子聞油一樣聞到了其中的錢味。 她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很快地說道:“我願意為老爺去辦這事。” 王竜有些懷疑,他看看杜鵑那張詭詐的臉。但荷花卻高興地“對啦,讓杜鵑去問問那個姓劉的人。他和她很熟。這事是可以辦的,因為杜鵑是一個聰明能幹的人。如果事情辦妥了,她應該得到那份媒人錢。” “交給我去辦吧!”杜鵑誠心誠意地說。她想着手上那些白花花的銀錢,笑了起來。她解下腰上的圍裙,迫不及待地說:“我這就去,肉已經切好,就等下鍋了,菜也已洗好了。” 但王竜還沒有充分考慮好這件事,而且他也不想這麽快就把它定下來。他大聲說:“不,什麽事都還沒有定下來。這件事我得考慮幾天,然後我會把我的主意告訴你們。” 兩個女人都有些心急——杜鵑是因為想要銀錢,荷花則覺得這是件新鮮事兒。她需要有件新鮮事兒來高興高興。但王竜卻走了出去,說道:“不,他是我的兒子,我要等等。” 他需要一段較長的時間來反復思量。可是,一天早上,他的大兒子進傢來時,因喝了酒,一張臉又紅又燙,滿口酒氣,腳也走不穩。王竜聽到有人在院子裏跌倒了,便跑出去看看是誰,衹見這個小夥子正在又嘔又吐,因為他還不習慣喝比他們自己釀造的低度白米酒更烈性的酒。他像一條狗一樣躺在那兒,吐了一地。 王竜嚇壞了,他把阿蘭叫出來,兩人一起把他攙起來,給他洗了洗,把他扶到阿蘭自己房間裏的床上。她還沒有整理完,他就像死人一樣睡了過去,無論他父親問他什麽,他都不能回答。 後來,王竜走進兩個兒子睡覺的房間,小兒子正打着呵欠,伸着懶腰,用一塊方布將書包好準備上學。王竜問他:“昨天晚上你哥哥沒有和你在一個床上睡覺麽?”小兒子不情願地回答說:他的眼神裏呈現出某種恐懼感。王竜看出了這一點,朝着他大聲吼叫起來:“他到哪裏去了?”孩子不願回答,他便抓住他的脖子使勁地搖動,一邊喊着:“照實講來,你這小雜種屍聽到這話,孩子害怕了。他先是抽泣,接着大聲哭起來,一邊說:邊哭”哥哥不許我把這事告訴你。如果我把這事講了出去,他說他就掐死我,用燒熱的針刺我。如果我不講出去,他就給我錢。“ 聽到這話,王竜像發了瘋一般吼叫起來:“快說,要不,看你們倆誰該死?” 這孩子看了看四周。心想,如果他不講出來,父親會把他掐死的。他絶望地說:“他已經整整三夜沒在傢了。他去幹什麽,我不知道,衹知道他是和你叔叔的兒子,也就是我們的堂叔一起出去的。” 王竜的手鬆開那孩子的脖子,把他推到一邊,然後大踏步來到了他叔叔的房間。他找到了他叔叔的兒子。那孩子喝酒之後,臉色也又紅又燙,像他自己的兒子一樣,衹不過腳步穩一點,因為這個小夥子年齡稍大,已習慣了成人的生活方式。王竜朝他喊道:“你把我兒子領到哪裏去了?” 他朝着王竜冷笑着說:“啊,我堂兄的兒子用不着別人領路,他自己能去。” 王竜把他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心想,他會把他叔叔的兒子宰了的。他用可怕的聲音吼道:這個年輕人被他的吼聲嚇壞了,他眼睛嚮下,綳着臉,不情願地答道:“他在那個妓女傢裏,就是現在住在那個大戶人傢舊宅裏的妓女。” 聽到這話,王竜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呻吟。許多男人都非常熟悉這個妓女,除了那些窮光蛋和普普通通的男性,沒有人會去找她。 她已失去了青春,錢少她也願意的。他連飯都沒吃一口便出了大門。穿過田野時,他第一次沒有去註意他的地裏長着什麽莊稼,也沒有看清莊稼的長勢如何,這全是因為他兒子帶給他的這些麻煩。 他走路時,眼睛裏啥也沒看到,他穿過城墻的大門,來到了過去一直是大戶人傢的庭院。 現在,那兩扇沉重的大門敞開着,從來沒有人將這帶鐵軸的大門關上過。這些日子裏,那些想關大門的人或許要出出進進。他走進大門,院子裏和房子裏都住滿了普普通通的人傢,他們租了這裏的房子,一傢人住一間。這地方很髒,古老的松樹已被砍伐殆盡,留下來的也已漸漸枯死,院裏的水池中也堆滿了垃圾。 但是,這一切都沒引起他的註意。他站在第一座房子的那個庭院裏,喊道:“那個姓楊的壞女人在什麽地方?” 有個女人坐在三條腿的圓凳上納着鞋底。她擡起頭,朝院子裏一個開着的邊門點了點頭,又繼續納她的鞋底,似乎她對男人們問她這樣的問題已經習以為常了。 王竜走上前去,敲了敲門,一個焦躁的聲音答道:“走開吧!今兒晚上的生意做完啦,我纍了一宿,要睡覺了。” 他再一次敲門,那個聲音喊道:“是誰啊!” 他不願意回答,仍繼續敲門。終於,他聽到了寒寒宰宰的響聲。 一個女人開了門。她一點兒也不年輕,滿面倦容,嘴唇又厚又有點下翻,前額上留着粗劣的脂粉,口紅也沒有從嘴上和腮上洗掉。她看着他,不客氣地說:“天黑之前,我不接客了。如果你願意,那就晚上早點兒來吧! 但現在我必須睡覺了。“ 王竜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看見她就使他惡心,一想到他兒子來過這裏,他簡直忍受不了。他說:“我不是為我自己而來的。我不需要你這樣的女人。我是為了兒子的事來的。” 他突然感到喉嚨被哽咽聲堵塞了,那是因為心疼兒子。接着,那女人問道:“喂,你兒子怎麽了?” 王竜聲音有點發抖地答道:“昨天晚上他來過這裏。” “昨天晚上好多人的兒子都來過這裏,”那女人回答道,“我不知道哪一個是你兒子。” 接着,王竜懇求似的對她說:“想想看,記得不記得有一個纖細苗條的青年人,身材較高,但還不到成年。我不能想象他有膽量試一試女人。” 她似乎想了起來,回答說:“有這麽兩個青年人,其中一個臨走時鼻子翹到了天上,眼睛裏流露出傲慢的神情,歪戴着帽子。另一個,像你說的那樣,大高個子,但是喜歡裝出一副成年人的樣子。” 王竜說:“對,對,就是他。他就是我的兒子廣”你兒子怎麽啦?“那女人間。 王竜急切地答道:“這樣吧,他再來的話你趕他走。你就說你衹要大人——無論誰能說半個‘不’字呢,不用費力氣就能掙錢。一點沒錯,我喜歡大人,小孩子不過癮。”她說着,對王竜點點頭,眼裏暗送着秋波。 她那粗糙的臉皮使王竜感到惡心。他趕緊說:“”那麽,就這樣吧!“ 他很快地轉身朝傢裏走去。他邊走邊着那個女人所産生的惡心感吐掉。 因此,就在那一天,他對杜鵑說:個勁地吐唾沫,想把見“就照你說的辦D 巴。去找找那個糧商,把這事安排安排。如果那姑娘合適,親事又能辦成,嫁妝好些即可,不必太多。‘’他吩咐完了杜鵑,便回到了屋裏。他坐在熟睡着的兒子身邊,沉思起來。他看到,他的兒子躺在那裏,顯得多麽年輕和漂亮!他看見兒子睡夢中那張安詳的臉充滿着青春的光澤。一想到那個滿面倦容的搽了粉的女人,想到她的厚嘴唇,他心裏就會因惡心和氣憤而難以平靜。他坐在那裏,一個人自言自語着。 他正坐着的時候,阿蘭進來了,她站在旁邊,看着那孩子。她看見那孩子的皮膚上冒着汗珠,連忙弄來摻了醋的溫水,輕輕地將那些汗珠洗去,就像當年在那個大戶人傢她替那些喝醉了酒的少爺們所做的那樣。王竜望着那張嬌嫩的、孩子氣的臉,看到擦洗都沒能把他從酒後的昏睡中弄醒,便站了起來,氣呼呼地走進了他叔叔的房間。他忘記了他是他父親的弟弟,衹記得他是那個遊手好閑、厚顔無恥、把他的兒子帶壞了的孩子的父親。他走進來大聲喊道:“我這裏藏着一窩忘恩負義的毒蛇,我被這毒蛇咬了!” 他的叔叔正坐在桌子前吃早飯。不到中午他是不起床的,因為他發現傢裏並沒有他必須做的事情。他聽了這番話後擡起頭來,懶洋洋地問:“那是怎麽回事?” 後來,王竜把發生的事情告訴了他。但他叔叔衹是笑着說“你能不讓一個孩子長大成人嗎?你能不讓一條公狗接近一迷了路的母狗?” 當王竜聽到這笑聲的時候,他記起了這些日子裏他為他的叔叔所遭受的一切:他叔叔如何強迫他出賣土地;他們一傢三口如何在這裏住了下來,吃喝玩樂,遊手好閑;他嬸母如何吃掉杜鵑為荷花買的那些貴重食品;他叔叔的兒子如何帶壞了他的兒子。他咬牙切齒地說:“現在,滾開吧,你和你全家,從現在起不準吃我一口飯。我寧可將房子燒掉也不給你們住,你們這些遊手好閑、忘恩負義的傢夥。” 他的叔叔卻坐在那裏紋絲不動,繼續吃着碗裏的飯。王竜站在那裏,渾身的血液都翻滾起來。見他叔叔沒把他放在眼裏,他舉起胳膊走上前去。這時,他叔叔回過頭來,說道:“如果你有膽量,就趕我走吧!” 當王竜怒氣衝衝、結結巴巴地說着的時候,他叔叔解開上衣,讓他看了看上衣襯裏上的東西。 王竜直僵僵地站住了。他看見一撮用紅的毛做成的假鬍子和一塊紅布條。王竜睜大眼睛看着這些東西,火氣頓時消失得一幹二淨。他顫抖着,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那些紅鬍子和紅布條是土匪的標記和象徵,這些土匪在西北地區活動和搶劫。他們燒了許多房子,搶走了許多女人,把一些無辜的農民用繩子捆綁在他們自己傢裏的門檻上,第二天有人發現他們時,活着的會瘋了一般地又喊又叫,死了的則是遍體鱗傷,活像燒烤過的肉。王竜看着看着,眼睛都快要瞪出來了。他轉過身去,一句話也沒說就溜掉了。走時,他聽見他叔叔重新伏在桌上吃飯時發出的吃吃的笑聲。 王竜從未想到,自己竟會陷入這樣尷尬的境地。他叔叔還像從前一樣出出進進,在一小撮稀稀拉拉的山羊鬍子下面,他那張嘴總是齜着牙笑,衣服也像往常一樣,邋邋遢遢地披在身上。王竜一看見他,身上便冒冷汗。除了恭維的話,他什麽都不敢說了,他害怕他叔叔會給他點顔色看看。的確,在這幾年生活富足的日子裏,特別是在年成不好甚至顆粒無收,許多農民一傢老小都挨餓的時候,土匪從來沒有到過他的傢裏,也沒有搶過他的莊稼,但是他常常提心吊膽,夜晚還將大門上了鎖。在夏天以前,王竜還沒有那段風流情事的時候,他衣服穿得破破爛爛,以免讓人看出他傢中有錢的跡象。他在村民中聽到土匪搶劫的故事後回傢, 夜裏便時睡時醒,時常要聽一聽外面的聲響。 由於土匪從未搶過他的傢,他膽子漸漸大了起來,有點滿不在乎了。他相信老天爺在保佑着他,他命裏註定好福氣。他什麽都不在乎,甚至連給衆神燒幾炷香都不幹,因為即使不燒香,衆神靈對他還不是照樣關照。他衹想着他的風流情事,想着他的土地。而現在,他突然領悟到他為什麽一直太太平平的了,衹要他養着他叔叔—一傢三口,他還會繼續太平下去的。他一想到這些,渾身就冒冷汗,但他不敢跟任何人講他叔叔的懷裏藏了些什麽。 對他叔叔,他再也不提攆他走的事,對嬸母他也是光撿好聽的話說:“在後院裏,你愛吃什麽就吃什麽。這一點銀錢,拿去花吧!” 他叔叔的兒子雖然還是使他十分討厭,但他仍然說:“把這點銀子拿去,年輕人就是應該享樂享樂。” 但是,對他的親生兒子,王竜卻看得很緊。天黑之後,他就不允許他離開傢門。而他兒子的脾氣卻越來越壞,老是摔這摔那的,有時為了出氣,還打小孩子的耳光。就這樣,一大堆麻煩事睏擾着王竜。 最初,王竜一想到落到他身上的那些麻煩事便無心幹活。他思前想後,心神不定。他想:“我可以將叔叔趕走,然後搬到城裏去住。 為了防備土匪,城墻的大門每天晚上都是上鎖的。“可是,他又想到自己每天還得下地幹活,說不定正當他在地裏幹活、毫無防備的時候,大禍便降臨到他的頭上?還有,一個人又怎麽能夠把自己鎖在傢裏,關在城裏呢?要是他同他的土地斷絶了往來,那他就活不成了。再說,荒年一定還會有,即使住在城裏也仍然免不了遭土匪的搶劫。當那個大戶人傢破落時,不就遭土匪搶了嗎? 他也許可以進城,找到那兒的法院,同法官說:“我叔叔是個紅鬍子。” 如果他去告發,誰會相信他呢?誰會相信一個告發他父親的弟弟的人呢?而更大的可能性是,他叔叔不會受到責罰,而他自己卻會因有不孝行為而受到鞭笞。他最終還是因為怕死而沒有去,因為他想,要是土匪聽說此事,為了報復,他們會把他殺掉的。 似乎這些還不夠似的。杜鵑從糧商那裏回來時說,雖說婚約辦得很順利,但劉先生不願意現在就結婚,衹同意先交換一下婚帖,因為那姑娘年齡尚小,纔十四歲,他們希望再等三年。王竜想到兒子還得浪蕩三年就十分沮喪,因為他十天就有兩天要逃學。一天晚上,王竜正吃着飯,突然對阿蘭高聲說道:“喂!咱們得盡快給另外幾個孩子訂婚,越快越好。衹要他們願意,就把他們的婚事辦了。再這麽來三次,我可受不了啦。” 他一整夜幾乎沒合眼。第二天早晨,他脫下長袍,踢掉鞋子,扛起鋤就下田了。經過前院的時候,他看見他的傻女兒坐在那裏癡笑,她往自己的手指上纏着布條,吸吮着。他自言自語地說:“唉,我那個可憐的傻姑娘比其他所有的孩子都強。” 他天天到地裏去幹活,許多天沒有間斷。 大地再次使他的精神振作起來,在陽光的照耀下,他感到心曠神怡。夏天,和煦的風吹拂着他,溫柔極了。這時,好像為了驅散他思想上的煩惱,南邊天上出現了一塊小小的雲朵。它挂在天邊,又小,又柔和,就像一團霧,不過不像被風吹動的雲彩那樣移動。它先是靜靜地停在那裏,後來卻似扇面一般擴散到空中。 村裏的人們註視着,議論着,恐懼籠罩了他們。他們害怕蝗蟲已經從南方飛來,要毀掉他們在田裏種植的所有的東西。王竜也站在那裏註視着。終於,風把某個東西吹到了他們腳下。一個人急忙彎身將它撿起。那是一隻死蝗蟲——死的,比起後面活着的雲堆來,它實在算不了什麽。 這時,王竜忘記了一切使他煩惱的事情,女人、孩子、叔叔都己被他忘得一千二淨。他跑到驚慌失措的村人中間,朝他們喊道:“為了我們的土地,我們一定要跟這些從天空中來的敵人幹一仗!” 然而有些人搖了搖頭,他們從一開始就感到絶望。他們說:“不行。幹什麽都沒用。老天爺註定我們今年要挨餓。明知最終還得挨餓,何必拼命去跟它鬥呢?” 女人們哭着進城買了香,到小廟的土地神面前燒香求佛,有人去城裏的大廟給天神拜佛。這樣,地神天神便都求過了。 然而,蝗蟲還是在空中蔓延,並一直擴展到這片土地的上空。 這時,王竜把自己的雇工叫來。老秦默默地站在他身邊做好準備,另外還有一些其他的青年農民。這些人在一些田裏點起火來,他們把許多長得差不多快能收割的好小麥燒掉,還挖了寬寬的壕溝,把井水汲出來放到溝裏。他們忙得顧不上睡覺。阿蘭和其他女人給男人們把飯送來,男人們就站在地裏吃飯,像野獸一樣狼吞虎咽地把飯吞了下去,就這樣,他們白天黑夜不停地幹着。 接着天空昏暗起來,空中到處都是蝗蟲翅膀互相磨擦産生的低沉的嗡嗡聲。蝗蟲撲嚮地面,飛過一塊地落到了另一塊地裏,頭一塊地的莊稼一動未動,後一塊地卻被蝗蟲吃得像鼕天的荒野一樣。於是有人嘆氣說:“這真是天意啊!”但王竜非常生氣,他一邊打,一邊用腳踩。他的雇工也用樹枝揮打。蝗蟲掉進了燃着的火堆。 它們漂浮在人們挖成的壕溝裏的水面上,成千上萬的蝗蟲死了,但對於那些依然活着的蝗蟲來說,這數目算不了什麽。 不過,王竜收到了他拼力奮鬥的效果:他最好的那塊地保住了。當黑壓壓的一片蝗蟲過去,他可以休息的時候,地裏仍然還有能夠收割的小麥。他的稻秧的苗床也保住了。他感到滿意。後來,很多人都把蝗蟲燒了吃,但王竜不吃,對他來說,蝗蟲是壞東西,因為它們糟蹋了他的土地。但是當阿蘭把蝗蟲放到油裏炸的時候,他卻什麽話也沒說。那些雇工把蝗蟲嚼得咯嘣咯嘣響,孩子們也把它們撕裂開來,嘗着味道,可是蝗蟲的大眼睛使他們害怕。而王竜卻一點兒也不肯嘗。 然而,蝗蟲幫了他一個忙:在七天時間裏,除了自己的田地,他什麽都不想了。他的擔心和憂慮漸漸都消失了,他平靜地對自己說:“唉,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難處,我必須盡力忍受遇到的麻煩。我叔叔比我年紀大,他總要死的。對兒子來說,三年的時間也一定會過去的。我總不見得去尋死吧。” 他把小麥割了。天下起雨來,他在水淹過的地裏插上了稻秧。 然後夏天又來了。 王竜對自己說,傢裏總算平靜下來。不料一天中午他剛剛從地裏回來,大兒子走到他跟前,對他說:“爹,如果我要成為一個有學問的人,城裏的那個老頭兒已經不行了。” 王竜從竈間的鍋裏舀了毛巾捂在臉上。他說:“那麽,該怎麽辦呢?” 盆開水,把一條毛巾浸濕,然後將熱兒子猶豫了一下,繼續說道:“如果要求得學問,我情願到南方一個城市裏去進大學校,在那裏,我可以學到一切該學的東西。” 王竜用毛巾擦着眼睛和耳朵,滿臉都是熱氣。因為在地裏幹活纍得腰酸背痛,便沒好氣地答道:“你鬍說些什麽?我對你說,你不能去。我不能讓人傢取笑我。 我說,你不能去,在這個地方你學得已經不算少了。“ 他又把毛巾放到水裏浸了浸,然後擰幹。 但是這青年站在那裏,心懷敵意地望着他父親,咕咕噥噥地說了些不好聽的話。王竜聽不見他說些什麽,不由得氣上心來,於是他嚮兒子吼道:“你把要說的話說出來。” 這青年聽到父親的吼聲也火了起來,他大聲說:“好吧!我說!我要到南方去!我不願意呆在這個無聊的傢裏,像小孩子一樣給看着!我也不願意呆在這個跟村莊差不多的小城裏!我要到外邊去長長見識,看一看其他地方!” 王竜看了一眼他的兒子,又看看自己。兒子站在那裏,穿一件灰色的長衫,在夏天的酷熱裏,穿這種長衫又薄又涼爽。兒子的嘴唇上已經露出一層黑乎乎的鬍子。他的皮膚光滑而好看,他那垂在長袖子下面的雙手柔軟、細嫩,像一雙女人的手。然後王竜又看看自己。他又粗又壯,渾身沾滿了泥土。他衹穿了一條藍布褲子,上身沒穿衣服。人們一定會說,他像是他兒子的僕人而 不像是父親。 這種想法使他對年輕兒子高大英俊的外貌生出一種輕衊感,於是他大聲喊道:“哼,聽着!到外邊地裏去,往你身上抹一些泥巴,不然人們會錯把你當成一個女人。為了你自己吃的米飯,幹點活吧!” 王竜忘了他曾對兒子寫的字感到十分得意,也忘了他曾為兒子讀書聰明而感到驕傲,眼下,兒子的漂亮長相激怒了他,他走出房間時用光腳板猛跺地板,並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年輕的兒子站在那裏,充滿敵意地望着他,而王竜根本不回頭看一眼他在做些什麽。 然而,那天晚上王竜走進後院坐在荷花身邊,荷花則躺在床上的褥子上由杜鵑給她打扇時,荷花像在同他說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那樣懶洋洋地問:“你的大兒子想離傢出走,是嗎?” 王竜記起了對兒子的一肚子氣,沒好氣地說:“怎麽啦,與你有什麽關係?到了年齡,我是不會把他留在傢裏的。” 荷花急急忙忙地回答:“不,不,是杜鵑說的。”杜鵑急忙接上去說:“這事誰都看得出來!他是一個惹人喜愛的年輕人,己不再是孩子,不能再遊手好閑了。” 王竜被引轉了話題,但他衹想到對兒子的氣憤,於是說:“不,他不能走。我不能白白地花上那麽些錢。”他再也不願談起那件事。荷花見他一副氣衝衝的樣子,便把杜鵑打發走,讓王竜獨自在那裏生悶氣。 此後好多天,誰也沒有再說什麽,那孩子突然又顯出心滿意足的樣子,不過,他再也不願上學了。王竜也同意他不上,因為他快十八歲了,而且像他母親那樣長得又高又大。他父親回傢時,他就在自己的屋裏讀書。王竜很滿意,他心裏想:“這是他年輕人一時的鬍思亂想。他不知道他自己究竟要的是什麽。衹消三年的時間——也許多花一點錢還用不了三年。過幾天,等收割完畢,種好鼕小麥,把豆地整好時,我就把這件事安排一下。” 後來,王竜把兒子的事丟在了腦後,因為除了蝗蟲毀掉的那些莊稼之外,地裏的收穫還相當不錯。眼下,他又一次撈到了他已花在荷花身上的那麽多的錢。這些銀錢對他來說又是很珍貴的了。他常常暗暗驚奇他自己在一個女人身上竟花了那麽多銀錢。 她還時常能挑逗起他的興趣,雖然這種興趣沒有最初那麽強烈。他現在已明白,嬸母說過的話是對的,荷花的身材小巧玲瓏,但年紀大了,也永遠不能為他生孩子。儘管如此,能夠占有她,他總是很得意。至於她能不能生孩子,他毫不在乎,他有兒有女,養着她快活,他也就心滿意足了。 至於荷花,隨着壯年的到來,她比以前更加惹人喜愛。如果過去她有什麽美中不足的話,那是因為她像鳥一樣瘦弱,顴骨太突出,太陽穴下陷。而現在,有杜鵑給她做好飯菜吃,她又衹須應付一個男人,生活悠閑,身體漸漸豐滿起來,臉形也變得飽滿了,額角兩邊顯得又光又滑。她有一雙大眼睛,一張小嘴,比從前更像一隻肥胖的小貓。她又吃又睡,身體的脂肪越積越多。她再也不像荷花的花蕊,甚至也不像一朵盛開的荷花了。她雖然年紀已不小,但看上去並不老,可以說,她是既不年輕,也不太老。 王竜的生活平靜下來,兒子也不再吵鬧,照理他可以滿意了。 然而在一天深夜,當他一個人坐着,掰着手指計算他可以賣多少小麥和稻米的時候,阿蘭輕輕地來到了屋裏。隨着歲月的流逝,她日漸消瘦,顴骨突出,兩眼深陷。如果有誰問她覺得怎樣,她衹是說:“我身子裏像是有火在燒着。” 三年以來,她的肚子大得一直像懷了孕似的,然而她並沒有生育。儘管如此,她每天依然天一亮就起床,照常幹活。王竜看她時,就像看一張桌子或一把椅子,或者像看院子裏的一棵樹那樣。他對她毫不註意,甚至還不如對一頭垂下頭的牛或不進食的豬那麽關心。她衹是一個人幹活,從來不多說一句話,遇見王竜的嬸母便躲着走,也從來沒有跟杜鵑說過一句話。她一次也沒有進過後院。荷花偶爾離開後院在另一個地方散散步,阿蘭便躲進自己的房間坐着,直到有人說“她已經走啦”纔出來。她默默無語,然而她做飯、洗衣,忙個不停。即使在鼕天,她也在水池邊洗衣服,那時水已上凍,得打開冰纔行。但王竜從未想到說: “喂,為什麽不用我的銀錢雇一個用人或買一個丫頭片子?” 他也從未想到有這種必要,儘管他雇了人替他在地裏幹活,幫他喂牛、喂驢和養豬,夏天河水上漲的時候,替他喂養河裏的鵝和鴨子。 今天晚上,當他守着一盞燃着的紅蠟燭,孤零零一人坐着的時候,她站到了他面前。她四下看了看,終於說:他看見她那深陷的雙頰,又一次覺得她身上沒有一點漂亮的地方。他已經有好幾年對她沒有欲望了。 她用粗啞的嗓子低聲說:“大兒子往後院裏走得太勤了。你不在的時候他就去。” 王竜一下子還沒有明白她說的是什麽。他張着嘴側過身來說:“什麽,老婆子?” 她默默地指了指大兒子的屋子,然後噘起又厚又幹的嘴唇朝後院的房子努了努嘴。但是王竜粗魯地瞪着她,一點兒也不相信。 “你在做夢吧!”他終於說。 聽到這話她搖了搖頭。雖然說話對她來說並非易事,但她還是補充說:“唉,我的老爺,在人們認為你不在傢的時候你回來看看吧。” 她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最好把他送走,送到南方去。”她走到床前,拿起他喝的那碗茶,試了試,把涼茶潑在磚地上,又從熱茶壺裏倒了一大碗茶。像來時一樣,她不聲不響地走了出來,留下他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那裏。 啊!這個女人,她吃醋了,他心裏想。當那孩子心滿意足地天天在自己屋裏讀書的時候,他不會為這種事苦惱的。他站起來,哈哈一笑,拋開了那個想法,他對女人的小心眼感到好笑。 但是那天晚上他走到後院,躺到荷花的身邊,在床上翻身的時候,荷花又抱怨,又發脾氣,最後把他推開。她說:“天這麽熱,可你渾身發臭。躺到我身邊之前,你得先洗個澡。” 然後,她坐了起來,心煩地將蓋在臉上的頭髮攏到了腦後。當他想把她摟到懷裏時,她聳了聳肩膀。她不願屈從於他的哄騙了。 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他記得,好多夜晚了,她都是這麽勉勉強強的。他一直認為,這是她一時的脾氣發作,也許還有夏天快結束時使她感到煩悶的炎熱在作怪。但是他的耳中響起了阿蘭那些刺耳的話,他氣呼呼地站起來,說:“好吧,你一個人睡吧!要是我介意,就割了我的脖子!” 他衝出房間,大踏步來到他自己傢裏的堂屋。他把兩把椅子並在一起,便躺了上去。但他無法入睡,於是他又站起來,走出大門,來到靠着房子墻邊的竹林裏。在那兒,他感到涼爽的晚風吹拂着他發燙的肌膚。這風中已藴含着即將來到的秋天的涼意。 後來,他想起來了,荷花一定已經知道他兒子要離傢出走的意願。她怎麽知道的?他又想起兒子最近再不說要出去的事了,而且還顯得心滿意足。憑什麽滿意了呢?王竜心裏狠狠地說:“我一定要親自弄個水落石出!” 他看見黎明從籠罩着他那塊土地的薄霧中降臨了。 天亮時分,太陽金色的光輪照耀着田野的邊沿。他走回傢中,吃完飯又回到地裏,監督他的那些雇工。在收穫和播種的季節,這已成了他的習慣。他在地裏走來走去。最後,他用能使傢裏人人都聽到的聲音對雇工們大聲喊道:“我到城墻附近的那塊地裏去,回來要晚些。”然後,他便朝城裏的方向走去。 他走了一段路,來到那座小廟前。他在路邊一個長滿雜草的土堆上坐了下來。那是一座早已被人們忘卻的古墳。他拔起一棵小草,用手指捻來捻去,陷入了沉思。他的面前就是那些小小的神像。 他不怎麽經心地註意到,那些神像正註視着他。過去,他對神靈是何等的懼怕。而現在,他卻一點兒也不在乎了。他富了,不再需要神了。因此,他幾乎沒怎麽瞧它們。他衹是翻來覆去地想:“我是否應該回去呢?” 他突然想起前天晚上荷花猛地把他推開的情景。他很生氣,為了她,他付出了多少代價。他對自己說:“我知道,在那個茶館裏,她是呆不了多久的。可在我傢裏,她不愁吃又不愁穿。” 他氣衝衝地站了起來,順着另一條路回了傢。他悄悄地走進傢門,站在通往後院那道門的簾子旁邊。他聽見一個男人的低低的聲音,那正是他兒子的聲音! 王竜氣壞了,他一輩子都沒有生過這麽大的氣。雖然他百事如意,人人都叫他大富翁,但他已失去了鄉下人的羞怯感,而且會突然發發小脾氣,因為即使在這個小鎮上,他也是可以引以自豪的。 但是這次的脾氣是一個男人對另一個偷走他心愛的女人的男人發作的。王竜一想起那另一個男人就是他的親生兒子,就惡心得直想吐。 他咬着牙走了出去,從竹林裏挑了一根又細又彎的竹子。他剝去竹子上的枝杈,留下了竹條上端的小枝,然後再扯掉竹葉,於是,一根雖細但像繩索般堅韌的竹鞭做成了。他輕手輕腳地走回屋裏,突然把簾子掀到一邊。他兒子正好在那裏,站在院子當中,嚮下看着坐在水池邊上的荷花。荷花穿着一件桃紅色的絲綢旗袍,而這件衣服他從未見她在早晨穿過。 這兩個人正在說話。女的開心地笑着,用眼睛嚮青年遞送着秋波。她的頭又扭嚮了一邊。兩個人都沒有發現王竜。他站着,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們。他的臉色變得蒼白,嘴唇翕動着,牙齒咯略作響,手裏緊緊地攥着那根竹鞭。他倆仍然沒有聽見他的聲音。要不是杜鵑姑娘出來看到王竜,尖叫起來,他們是不會發現他的。 王竜躥過去,撲嚮他的兒子,抽打着他。雖然兒子長得高大,但因王竜正當壯年,又常在地裏幹活,因此比兒子更有力量。他一直把兒子打得流出血來。荷花一邊喊一邊拉他的胳膊,被他一下子摔開。當她叫着再來拉的時候,他連她也打了起來,一直把她打得逃走。他把兒子打得趴在地上,雙手捂住打破了的臉頰。 他停下手,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渾身大汗淋漓。他覺得虛弱,像得了一場病似的。他扔掉竹鞭,氣喘籲籲地對兒子說:“現在回你自己的屋裏去,你要敢出來,我就打死你屍兒子一聲不響地爬起來走了。 王竜坐在剛纔荷花坐過的板凳上,雙手捧着腦袋,閉着眼睛,喘着粗氣。沒有人走近他。他獨自一人坐着,直到他平靜下來,怒火消去。 然後他吃力地站起來,走進房裏。荷花躺在她的床上,正嗚嗚咽咽地哭。他走到床前,把她的身子翻過來。她躺着,用眼看着他,哭着。她臉上留着一道腫得發紫的傷痕。 他十分傷心地對她說:“你定要做壞女人,同我的親生兒子鬍來嗎?” 聽到他的話,她的哭聲更大了。她表示抗議,說:“不,我沒有跟他鬍來。這青年人是感到孤獨纔來的。你可以去問杜鵑,他是靠近過我的床邊,還是僅僅在你看到的那個院子裏!” 她驚恐而又引人哀憐地看着他。她抓住他的手,放到她臉上的那條傷痕上,泣不成聲地說:“你瞧瞧,你對你的荷花到底幹了些什麽?——你是這個世界上我唯一的男人。如果他是你的兒子,也僅僅是你的兒子罷了。對於我,他卻什麽也不是!” 她擡頭望着他,漂亮的眼睛裏含着晶瑩的淚花。他很難受,因為這個女人比他希冀的還要漂亮,他不情願愛她時卻偏偏還愛着她。他突然意識到,如果他知道了她和兒子之間有什麽往來,他是受不了的。他希望從來沒有知道過這事。如果他不知道的話,他會更好受些。他痛苦地呻吟着走了出去。走過他兒子的屋子時,他沒有進去,而是在外面喊道:“把你的東西收拾到箱子裏,明天就到南方去,你願意幹什麽就幹什麽,我不叫你回來時不許回來。” 他繼續往前走。阿蘭坐在那兒,正縫補他的衣服。當他經過的時候,她一句話也沒有說。要是她聽見那鞭打聲和叫聲的話,她也不會做出任何反應的。然後,他又走到外邊的地裏,見太陽正高高地懸在天空。他覺得很纍,像幹了整整一天活似的。 大兒子走了以後,王竜覺得傢裏去掉了一個不安定的根子。這對他是一種寬慰。他對自己說,那個年輕人走了是一件好事。現在他可以寄希望於其他幾個孩子,看看他們是些怎麽樣的人。但是。 除了一肚子的煩惱和不管發生什麽事必須按季節耕種、收割的土地外,他一點也不知道,大兒子走後他留給其他孩子的是些什麽東西。他决定盡快讓二兒子離開學校,他要讓他去學生意,不能讓他像他哥哥那樣,等着成熟了的年輕男子的野性把他變成傢裏的逆種。 現在二兒子一點不像大兒子,甚至不像是傢裏的兩兄弟。大兒子像他母親,長得又高,骨架又大,紅通通的臉像北方人。二兒子則長得矮小,瘦弱,臉色發黃。他身上的某種東西使王竜想起自己的父親。他父親有着一雙機智、銳利、富於幽默感的眼睛,發作起來,這雙眼睛也會放射出兇光。王竜說:“這孩子會成為一個出色的商人。我要把他從學校叫回來,看看他是否可以開始學做糧食生意。要是有一個兒子呆在我賣糧食的地方,那事情就會方便多了。他可以看秤,挪挪秤砣,給我點好處。” 因此,有一天他對杜鵑說:“現在去告訴我將來的親傢,我有事要跟他說。不管怎麽樣,我們要在一起喝杯酒,因為我們要結親了。” 杜鵑去了。她回來後說:“他隨時願意和你見面。他說,如果今天中午你能去喝酒,那就太好啦!如果你願意,他來見你也行。” 但是,王竜是不希望城裏的商人來他傢裏的。因為他害怕自己得準備這準備那。:於是他便洗了洗,穿上他的絲綢長衫,穿過田野往城裏走去。他按照杜鵑說的,先走到大橋街,在一傢標着劉氏字樣的大門前停了下來。倒不是王竜本人識字,他衹是猜想,橋右邊的第二個大門是劉傢。但是他又問了一個過路人,確認了門上那個標記就是“劉”宇。王竜的面前是一個全部用木頭做成的莊嚴的大門,他用手掌拍了拍門。 門立刻開了,一個女僕站在那裏。她一邊問他的姓名,一邊用圍裙擦着她那雙濕漉漉的手。當他通報了自己的名字後,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然後把他領到有人居住的第一個院落,帶他走進一間屋裏,請他坐下。她又瞅了他一眼,知道他就是這傢小姐未來的公爹。然後,她便出去叫她的主人。 王竜仔細地環顧了一下四周,起身摸了摸門簾的布料,看了看八仙桌的木料,他很高興。這些東西說明這戶人傢生活優裕,但又不是豪富之傢。他不想要一個來自富傢的兒媳婦,免得她桀驁不馴,又衹想吃好的穿好的,讓兒子的心與父母疏遠。接着,王竜又坐了下來等待着。 外邊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接着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進來。王竜站起身,兩人躬身施禮,彼此又偷偷地看了看對方。他倆對對方都很滿意,都很尊重對方的身份——都是實實在在的生活富足的男人。然後他們坐下,飲着女僕為他們斟的熱酒,慢慢地攀談起來——談莊稼的收成、談糧食的價格,還談到要是今年收成好的話稻米的價格將會是多少。最後王竜說:“我來是有件具體的事兒同你商量,如果不合你心願,咱們可以談別的。不過你的糧行要是需要一個幫手的話,我的二兒子可以來。他是個聰明孩子。但要是你不需要的話,那我們就談別的事。”這時糧商很幽默地說道:“我需要這麽一個聰明的年輕人,衹要他能寫 會算就行。” 王竜得意地答道:“我的兒子都能寫會算。字寫錯了,哪個兒子都能認出來,不管這個字的偏旁是水字還是木字。” “那好極了,”劉說,“他什麽時候願意來就什麽時候讓他來吧。 起初他的工錢衹是白吃飯,這要一直等到他會做生意。一年後,如果他幹得好,每月底就可以得到一塊現洋。三年後,也就是學徒期滿之後,他每月可得到三塊現洋。如果他幹這行能力很強,就可以得到提拔。除了工錢,他還可以從買主或賣主那裏收點錢,衹要他能弄到手,我不會說什麽。因為我們兩傢結了親,我就不要什麽合同錢了。“ 王竜高興極了,他站起身,笑着說:“現在我們是朋友啦,你有沒有兒子和我的二女兒相配廣聽了這話,商人的臉上立刻堆滿了微笑(因為他長得很胖,吃得又好),他說:”我有個二小子十歲了,還沒有定親。姑娘多大了?“ 王竜也笑了起來,答道:“她再過一個生日就十歲了,長得像朵漂亮的小花。” 於是兩人都哈哈大笑。然後商人說:“是不是該用兩條紅繩子把我們拴起來?” 這時王竜不再說什麽了,因為這不是一件面對面就能深入談下去的事情。然而,在他鞠完躬高高興興地離開之後,他卻對自己說:“這事有可能辦成功。”他到傢的時候,望了一眼他的二女兒。她長得很漂亮,他老婆又給她纏了小腳,因此她走起路來就邁着優雅的碎步。 但王竜仔細看她的時候,卻發現她臉上有淚痕。她臉色蒼白,就她的年齡來說顯得過於嚴肅。他抓住她的小手把她拉過來,說“嗯,你怎麽哭了?” 這時她低下頭,玩着外衣上的一個扣子,羞怯着低聲說:“我娘給我用布裹腳,一天比一天裹得緊,我夜裏都睡不着覺。” “我沒聽見你哭過呀。”他迷惑不解地說。 “是的,娘說我不能大聲哭,因為你心腸好,容不得別人難過,要是被你聽到了,你會讓娘隨我去。那樣我的丈夫就不會喜歡我,甚至像你不喜歡我娘那樣。” 她說這些話簡直像一個孩子在背故事,王竜聽了,心口上像被劃了一刀。阿蘭已經告訴這孩子他不愛阿蘭,而她是這孩子的母親。他故作平靜地說:“好啦,今天我給你物色到一個漂亮的丈夫。我們看看杜鵑能不能安排一下。” 這時,女孩子微笑着低下頭,突然間像個少女而不像孩子了。 當天晚上,王竜到後院的時候,對杜鵑說:“你去看看這件事能不能辦成。” 那天夜裏他在荷花身邊睡得很不踏實。他醒過來,想起了這輩子的生活,想起了阿蘭怎樣成為他所認識的第一個女人,她怎樣成為他忠實的僕人。他想起了女孩子說的話。他感到悲傷,因為儘管阿蘭愚笨,但她卻看透了他的心。 此後不久,他把二兒子送到城裏,簽好了二女兒的婚約,談定了二女兒結婚時的衣服和首飾等嫁妝。等一切安排停當,他心裏想:“好啦,孩子們的事都安排好了。衹有可憐的小傻子什麽事也幹不了,衹能坐在太陽底下耍弄着布片傻笑。至於最小的兒子,我得把他留在傢裏務農。他不能再去上學,有兩個孩子讀書已經夠個是農民。他不再為孩子們的事操心了。但是不知怎的,他心裏不由地想起了給他生育兒女的阿蘭。 自從他娶了阿蘭,王竜這些年來頭一回開始想起她來了。即使在阿蘭剛娶到傢的那些日子裏,他也沒有把她放在心上。在他看來,他已經娶了她,他忙,沒有空暇時間去想。現在呢?孩子們都已安排好,鼕天已經來臨,地裏的活完了,他和荷花的關係也正常起來。自從上次把她打了之後,她對他已百依百順。他現在可以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他想到了阿蘭。 他望着她,這一次不是因為她是女人,也不是因為她長得難看、瘦骨嶙峋、皮膚又黃又幹。他望着她是因為一種奇特的內疚感。 他看見她越來越消瘦,面色憔悴,皮膚蠟黃。她曾經是一個皮膚黝黑的女人,因為在地裏幹活,皮膚曬成了古銅色。現在,大概除了收穫季節之外,她已多年不下地了。他不願意她再下地,惟恐人們會問:“你這麽富了,老婆還下地幹活嗎?” 然而,他沒有想一想,為什麽她終於願意留在傢裏,為什麽她手腳越來越慢。現在他回想着她的情況,記起了每當她從床上爬起來或彎腰往竈裏添柴的時候,常常會聽到她的呻吟聲。衹有在他問“噯,怎麽回事?”時,她纔突然停止。現在,望着她和身上出現的奇怪的浮腫,他心裏充滿了內疚,但是他並不知道這是因為什麽。 他在心裏為自己辯解道:“如果我因為愛小老婆而沒有愛過她,那不是我的過錯。因為男人都是不愛大老婆的。”他還如此安慰自己,“我沒有打過她,她要銀錢時,我就給她。” 然而,他仍然忘不掉孩子說過的話,這使他深感不安,但他不知道原因何在。因為他自己心裏在鬥爭時,總覺得他對阿蘭來說是個很好的丈夫。他比大部分做丈夫的男人都好。 由於無法擺脫他對她的這種負疚感,因此每當阿蘭給他端飯或在屋子四周走動的時候,他總是望着她。一天,他們吃完飯,她正彎腰打掃磚鋪的地板時,他看見她的臉因為身體裏的某種痛苦而變得煞白。她張着嘴,吃力地喘着粗氣。她把手按在肚子上,依然彎着腰,似乎還想掃地似的。他疾言厲色地問:“怎麽回事?” 但她把臉轉開,恭順地答道:“衹不過是身子裏的老毛病。” 然後他兩眼盯着她。他對小女兒說:“你拿笤帚掃掃地,你娘病了。”接着又用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和善態度對阿蘭說:“進屋到床上去躺躺吧。我叫女兒給你拿點開水,別起來了。” 她沒有說話,慢慢地照他說的做了。她走進自己的屋裏,他聽得見她沉重的腳步在屋裏移動着。她終於躺了下來,開始微弱地呻吟。他坐着聽她呻吟,但到後來他再也無法忍受了。於是他站起來,到城裏去打聽哪裏有醫生診所。 他二兒子現在工作的那傢糧行裏的一個夥計給他介紹了一傢診所。他去時,醫生正在閑坐着喝茶;他是個老頭兒,垂着長長的花白鬍子,一副像貓頭鷹眼睛那麽大的金絲邊眼鏡架在鼻子上。他身上穿了一件很長的灰布長衫,長長的袖子遮沒了雙手。當王竜將妻子的癥狀告訴他時,他的嘴噘了起來。他打開身邊桌子的抽屜,拿出一包用黑布包着的東西,說:“我現在就去。” 他們來到阿蘭床邊的時候,她已經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的上唇和前額沁出了像露水一樣的汗珠。老醫生看到這情況搖了搖頭。 他伸出一隻像猴爪似的又幹又黃的手,按着她的手腕診脈。他按了好長一會兒後,又嚴肅地搖了搖頭,說:“她的脾腫大,肝髒也有病。子宮裏有人頭那麽大的硬塊。腸胃功能紊亂。心髒跳得很慢。她肚子裏肯定有蟲子。” 聽到這話,王竜自己的心差點兒停止跳動。他精神緊張,焦急地喊道:“給她開付藥吃吃吧。‘’他說話的時候,阿蘭睜開眼睛看看他倆,完全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由於疼痛,她仍然昏睡不醒。 老醫生說:“這是個難癥。如果你不要求包醫包好,我衹收十塊銀錢。我給你一劑藥,這藥是用草藥、虎心和一條飛竜的牙齒做的。讓她煎了喝下去。但是,如果你要我完全治好她,那就要五百塊銀錢。” 阿蘭一聽到“五百塊銀錢”這話,立刻從昏睡中醒來。她虛弱地“不,我的命不值那麽多錢。那能買好大一塊地啊屍王竜聽到她這麽說時,心裏又泛起舊有的內疚感,他激昂地”不,我不能讓傢裏死人!我可以付那麽多的銀錢屍老醫生聽王竜說“我可以付那麽多銀錢”時,他的眼睛裏射出了貪婪的光。然而他知道,如果他說話不算數,這個女人死了的話,他將要受到法律的製裁。於是他有些後悔地說:“不,看了她眼白的顔色之後,我發現自己錯了。如果要我保證完全治好她,我得要五千塊銀錢。” 王竜默默地看了看醫生,他明白了。除非他把地賣掉,他根本不可能有這麽多銀錢。但他知道,即使他把地賣掉也無濟於事。醫生的話等於說,“這女人要死了”。 於是,他同醫生走了出去,他付了醫生十塊銀錢的藥錢。醫生走了以後,王竜便走進昏暗的廚房。阿蘭大半輩子都是在這裏度過的。但是現在她不在那裏,沒有一個人會看到她。他把臉轉嚮被煙熏得烏黑的墻壁,嗚嗚地哭了起來。 但是,阿蘭的生命還不至於這麽快結束。因為她還沒有過完她的中年,生命不會輕易地從她身上消失。她奄奄一息地在床上躺了好幾個月,整個漫長的鼕天她都這樣躺着。這使王竜和孩子們第一次認識到她在這個家庭裏是多麽的重要。她曾經使他們所有的人感到舒適,而他們對此卻毫無感覺。 現在,好像誰都不知道怎樣把柴草點燃,怎樣讓柴草在竈裏燃燒。誰都不知道怎樣在鍋裏翻魚而不把魚弄碎,或為何魚的一面已經燒煳了,而另一面卻紋絲未燒。誰都不知道炒什麽菜用什麽油。 殘渣剩飯撒在了方桌底下也無人打掃,王竜實在忍受不了那臭味時,纔從院子裏喚來一條狗把渣滓舔光,或是把小女兒叫來,讓她把那些髒東西鏟走,倒掉。 最小的兒子跟他年邁的爺爺一起,盡量做他母親幹的那些活,但老人已像孩子一樣,幫不了多少忙了。王竜無法使老人理解,阿蘭為什麽不再給他泡茶端水,伺候他的起居。他喊阿蘭,阿蘭居然不來,他便發起脾氣來。他像一個任性的孩子那樣將茶碗摔到地上。後來,王竜把他扶到阿蘭的房間裏,他看見阿蘭躺在床上。他用他那雙昏暗的半閉的眼睛看着阿蘭,嗚嗚地抽泣起來,他模模糊糊地感到,傢裏出事了。 衹有可憐的小傻子無憂無慮,衹知道傻笑,一邊笑一邊玩她的布頭。然而總得有人想着她,晚上把她帶進屋睡覺,喂她吃飯,白天讓她坐在太陽底下,下雨時把她帶進來。必須有人記住這一切。但是,連王竜本人有時也會忘記。有一次,他們把她丟在外邊整整一夜,第二天早晨,這個可憐的女孩子渾身戰慄着,拼命哭泣。王竜非常生氣,他責駡他的兒子和女兒,駡他們忘了這個可憐的傻子,而她是他們的同胞姊妹。不過他也知道,他們還衹是些試着幹母親那些工作的孩子,不可能把事情做得很好。那以後,他便從早到晚親自照顧這個可憐的傻子。遇到雨天、下雪天或颳大風的日子,他便把她抱進屋裏,讓她坐在竈膛裏出來的、 溫暖的爐灰中間取暖。 在整個鼕天的幾個月裏,阿蘭奄奄一息地躺着,王竜也不再關心他田裏的事情。他將鼕天的農事和雇工的管理都托付給老秦,而老秦則忠心耿耿地幹着。一早一晚,老秦來到阿蘭住的房間的門口,每天兩次用哮喘似的聲音問候阿蘭。到後來,王竜再也不能忍受了,因為每天早晚,老秦衹是說:“今天,她用碗喝了點菜湯”,或者“她衹喝了點大米稀飯”。 終於,他吩咐老秦不必再探問,衹要把農活幹好就行了。 整個鼕天,王竜常常坐在阿蘭的床邊。要是阿蘭冷了,他就點起一盆木炭火,放在她的床邊,讓她取暖。而每次阿蘭都有氣無力地說:“這太浪費了。” 終於有一天,她又說這話的時候,他感到無法忍受,便說:“不要這麽說了!衹要能把你的病治好,我寧願把我的地全部她聽了這話後微微笑了,痛苦地小聲說:”不——我不讓——不讓你賣地。因為不論怎樣——我活不長一就要死的。但是那地——我死後——還會在的。“ 但他不願意談到她的死,她說到死的時候,他便站起身來走出定會死的,也明白他應該做些什麽。於是有一天,他便到城裏的一傢棺材店去了。他將放在那裏待售的棺材逐個看了一遍,挑了一口用又重又硬的木頭做的好棺材。這時,陪他挑棺材的鋪子老闆精明地對他說:“如果你買兩口,價格可以便宜三分之一。為什麽不為自己買一口,事先就知道自己的壽材已經備好了呢?” “不,我的兒子會替我操辦的,”王竜回答說。然後他想到了他父親。他還沒有給老人準備棺材。他的心動了。於是他說:“不過,還有我的老父親!他說不定哪一天就會死的,他的腿腳不靈了,耳朵很聾,眼也半瞎不明。所以我就買兩口吧。” 那人答應在兩口棺材上再塗一層好的黑漆,然後送到王竜傢裏。王竜把他做的事告訴了阿蘭。她非常高興,因為他已經給她買了棺材,為她的死做好了準備。 每天他都在她身邊坐好長時間。他們說話不多,因為她太弱了。再說,他們之間本來就很少說話。當他默默地、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時,她常常忘了她在什麽地方,有時競咕咕噥噥說些她童年的事兒。王竜第一次看透了她的心思。雖然她衹是通過下面這些簡短的話語表達出來:“我衹能把肉送到門口一一我很清楚,我長得難看,不能在大老爺面前露臉。”她還說,“不要打我—一我再也不吃盤子裏的東西了……”而且她又一遍一遍地說,“爹啊——娘啊——爹啊——娘啊。”還說,“我知道我長得醜,不會有人喜歡的……” 當她這樣說時,王竜就覺得忍受不住。他拿起她的手,撫慰着她,她那衹手又大又硬,僵硬得好像已經死了。他感到驚奇不解和傷心的還是他自己,因為她說的全是真話。當他握住她的手,真心希望她能感到他的溫情時,他感到慚愧,因為他自己感覺不到任何溫情,感覺不到像荷花那樣噘噘嘴就能使他的心融化的那種溫情。 當他攥着這衹僵硬的毫無血色的手時,他一點也不喜歡它。而因為他對這衹手的反感,他的同情心也減弱了。但也正因為這樣,他對她更加心疼。他給她買特殊的食物,還給她買來白魚和嫩菜心做成香湯。而且,他現在已不能從荷花身上得到樂趣了,因為當他接近荷花,想擺脫因目睹阿蘭長時期的痛苦掙紮而産生的絶望心情時,他也不能夠把阿蘭忘掉。即使他把荷花摟在懷裏,但很快又會把她鬆開,因為他又想起阿蘭。 有時候阿蘭清醒過來,也明白她周圍發生的事情。有一次,她竟然要把杜鵑找來,這使王竜大為驚訝。 當他把杜鵑叫來時,阿蘭顫巍巍地用胳膊支撐起她的身子,十分清楚地說:“哼,你可在大老爺的傢裏呆過,人們覺得你長得漂亮。可是我已經做了一個男人的妻子,我給他生了兒子——而你依然還是個丫頭。” 杜鵑非常生氣,想回嘴頂撞,卻被王竜製止了。他把杜鵑帶出屋子,對她說:“她現在已經不知道她自己說的是什麽了。” 當他返回屋裏時,阿蘭仍然把頭支在她的胳膊上,她對他說:“我死了以後,不論杜鵑還是少奶奶,都不能到我屋裏來,也不能動我的東西。要是她們來屋裏動我的東西,我變成鬼也不讓她們安生。”說到這兒,她的頭跌落到枕頭上,又一次陷入間歇 性的昏睡之中。 但是新年前有一天,就像蠟燭在行將熄滅以前會突然亮一下似的,她竟然一下子好了起來。她神志變得十分清醒,在床上坐起來,自己編了一下發髻,然後嚷着要喝茶,當王竜進來的時候,她說:“很快就要過年了,糕餅和肉還沒有準備好。我想起了一件事。 我不要那個丫頭下我的廚房。把給大兒子定了親的那個姑娘接過來吧,我還沒有見過她呢,如果她來了,我王竜對她能有氣力說話感到高興,儘管他對今年過節的事一點兒也沒放在心上。他吩咐杜鵑去求求糧商劉先生,因為這事太令人傷心了。不久,當劉先生聽說阿蘭不會活過這個鼕天的時候,也願意把事辦了。畢竟姑娘已經十六歲——比有些出嫁的姑娘還要大些呢。 因為阿蘭的緣故,沒有大擺筵席。姑娘是乘着花轎悄悄地來的。她的母親和一個老媽子陪着她。把女兒交給阿蘭之後,她母親就回去了,衹是留老媽子下來伺候姑娘。 現在,孩子們騰出了原來住的房間,給了剛過門的兒媳婦。一切都安排得妥實穩當。王竜沒有和這姑娘說話,因為這是不合適的。但是姑娘嚮他鞠躬行禮時,他嚴肅地點了點頭。他對她非常滿意,因為她知道她該做的事情,而且在傢裏走動時十分文靜,總是低垂着眼睛。此外,她還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姑娘,面容姣好但又不是太漂亮,以至於嬌氣十足。她事事小心謹慎,行動毫無差錯。她到阿蘭屋裏去照顧她,這使王竜在痛苦中得到了一點安慰,因為現在阿蘭的床邊有一個女人了。阿蘭自己也非常滿意。 阿蘭高興了三天。在這段時間裏,她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 於是,當王竜清晨進來問她夜裏感覺如何時,她對他說:“我死以前,還有件事要做。” 聽到這話,他生氣地說:“你不能老說死,要使我高興啊!” 她慢慢地笑了起來。在笑容還沒有從她眼睛裏消失時,她回答道:“我肯定要死了,我自己感覺得出來。可是我要等大兒子回來和這個姑娘成了親纔死。這個姑娘是我的兒媳婦了。她把我照顧得很周到,端熱水的臉盆她端得那麽穩,我渾身疼得冒汗,她知道什麽時候替我洗臉。我要讓我的兒子回來。因為我肯定要死了。我要讓他和這個姑娘成親,這樣我死了也安心,因為知道你就會有孫子——而老人也會有一個重孫子了。” 她從來沒有說這麽多的話,即使在沒病的時候,她也不說這麽多的話;而且她說得非常有力,好幾個月來她從未如此有力地說過什麽。王竜對她聲音裏的力量感到高興。她在期望這一切時顯得那麽精神煥發。雖然王竜為了給大兒子舉行盛大的婚禮需要很多的時間,但他不想使阿蘭失望,因此他親切地對她說:“好吧,我們就這麽辦。我今天就派人去南方找兒子,把他帶回傢裏來成親。但你一定得答應我的,要集中力量使你身體好起來,因為這傢裏沒有你簡直像個狗窩。” 他這樣說使她十分高興。她確實感到高興,儘管她再沒有說話,衹是躺下去閉上眼睛,微微地笑了笑。 於是王竜找了個人,對他說:“跟小少爺講,他母親病重了。她若是看不到他回來成親,她的靈魂就永遠不能得到安息。如果他還看得起我,看得起他母親,看得起這個傢,他一定要立刻回來。三天以後,我就要備筵請客,他就要結婚了。” 王竜說到辦到。他叮囑杜鵑準備上好的宴席,並讓城裏飯館的廚子來幫她忙。他把銀錢放到她手裏,說:“要辦得和大戶人傢在這種時候辦的一樣。多花些銀錢也行。‘’然後他便到村子裏去請客人,男的,女的,凡是他認識的都請。 他又到城裏請了他在茶館和糧市上認識的每一個人。然後,他對他的叔叔說道:“我兒子結婚,你愛請誰就請誰吧!你的朋友,你兒子的朋友。” 他說這話,因為他一直記得他叔叔是什麽人。王竜對他叔叔畢恭畢敬,把他當尊貴的客人看待。從知道他叔叔的身份那一刻起,他便一直是這樣的。 結婚前一天的晚上,他的兒子回到了傢裏。他大步跨進了房間。這個年輕人在傢時惹的麻煩,王竜早已忘得一幹二淨。他已經兩年多沒見兒子了。現在他回來了,已經不再是一個孩子,而是一個又高又結實的男子漢,魁偉的身材,高顴骨,紅臉膛,一頭短發閃着油光。他穿着一件人們在南方鋪子裏常能見到的那種紫紅色的綢子長衫,長衫外面罩着一件黑色的馬褂。王竜看着他的兒子,心裏充滿了驕傲。眼下,除了這個英俊的兒子,他把什麽都忘了。他把兒子帶到了他母親的床邊。 年輕人坐到她母親的床邊,看到他母親那種樣子,眼裏噙滿了熱淚,但他盡量說些高興的話,比如,“你看上去比他們所說的要好得多,你還會活好多年的。”但阿蘭卻簡單地說:“我要看你成了親,然後就會死的。” 現在,那個要結親的姑娘當然不能讓這個年輕人看見,所以荷花便把她帶到後院,為她做結婚的準備。荷花、杜鵑和王竜的嬸子做這件事再合適不過了。於是,這三個女人便帶着這個姑娘,在姑娘成親的那天早上,她們替她把身子洗幹淨,用一塊新的白布裹了腳,外面又穿了一雙嶄新的襪子。荷花先往姑娘身上擦了些她自己的香氣撲鼻的杏仁油,然後,她們給她抹了香粉和胭脂。此後又替她穿上她從傢裏帶來的嫁衣,緊貼着她那溫馨的少女皮膚的是白色的綉花綢衣,外面是一件精緻的羊毛衫,最外一層纔是那件大紅的綢緞嫁衣。然後,她們在她的前額上搽了石灰粉,用一根打結的綫巧妙地替她把眉毛上方的汗毛拔去。她們把 她的前額梳理得又高又寬又亮。然後又給她搽了香粉和胭脂,用眉筆在她的眉毛上畫了兩道細眉。她們給她戴了—一頂鳳冠,披了頭紅,給她的小腳穿上綉花的鞋子。她們還在她的指尖上塗了顔色,在她的手心裏搽了香水。就這樣,她們給她做好了結婚的一切準備。姑娘默默地聽任她們擺弄,但顯得有點不願意,也有點害羞。對於一個將要成親的姑娘來說,她是應該有這樣的表示。 這時,王竜,他的叔叔和父親以及來賓們都在堂屋裏等着。年輕的姑娘由她帶來的老媽子和王竜的嬸子扶着走了進來。她進門時低着頭,顯得非常謙恭和端莊。她走路的樣子像是很不情願嫁人,非得有人攙住纔行。這說明她極端穩重,因此王竜感到很高興。 他心裏暗暗思忖,她確實是一個非常合乎體統的年輕姑娘。 然後是王竜的大兒子進來。他還是像先前一樣,穿着紅袍黑馬褂。他頭髮又滑又亮,臉也剛剛修過。他身後是他的兩個兄弟。王竜看到他那些排列成行的兒子,心裏得意得要命,因為這些兒子將會延續不斷地為他傳宗接代。老人一直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衹聽得一聲聲對他的呼叫,這時也突然明白了過來。他呵呵地笑出聲來,用他那低弱的老嗓子一遍又一遍地說道:“成親了!成親就是說又會有孩子,那就是孫子啊!” 他笑得開心極了,以至所有的客人看到他那高興勁兒也都笑了起來。王竜心裏想,要是阿蘭能從床上起來該多好,那樣這天可就成了大喜的日子。 在整個這段時間裏,王竜都悄悄而又敏銳地註意兒子是不是看那個姑娘。他發現兒子確實在偷偷地用眼角斜着瞟她,而且他的樣子也顯得很滿意,於是王竜自豪地對自己說:“哈,我替他挑了個他喜歡的人兒。”然後新郎和新娘雙雙嚮老人和王竜鞠躬行禮,接着他們又去阿蘭躺着的房間。阿蘭費了很大的勁穿上了她那件好看的黑上衣,他們進來時,她坐了起來。她的臉上顯出兩圈紅暈,王竜把這錯當成是健康的徵兆,於是他自豪地說:“她的病就要好了屍當兩個年輕人走上前去給阿蘭行禮時,阿蘭用手拍了拍床沿,”坐在這兒,在這兒喝合歡酒,吃合歡飯。我一定要看着你們把這些事做了。這可以當做你們的合歡床,因為不久我就會死去,並且被擡走。“ 在這個時候她說這種話,因此誰也沒有接她的話茬,但兩個新人默默地並肩坐了下來。王竜的嬸子走了進來,她身體臃腫,但在這種場合則表現得非常莊重。她手裏端着兩杯熱酒。兩位新人分別喝了一些,然後將兩個杯子裏的酒攙和起來再喝。這標志兩個人結合在一起了。接着他們吃飯,然後又把飯攙和起來再吃,這也是他們生命結合在一起的標志。這樣他們就算成了親。然後,他們嚮阿蘭和王竜鞠躬行禮,接着又走出去一起嚮客人們鞠躬。 接下來宴席開始。屋裏院裏擺滿了桌子,到處充溢着酒菜的香味和人們的笑聲。遠遠近近的來客很多,有許多人王竜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因為他有錢,遐邇聞名,遇上這種事,他傢裏的酒菜是無論如何不應錯過的。為準備宴席。,杜鵑從城裏請來了廚師。因為許多精細的佳餚在農民傢的廚房裏是做不出來的,因此廚師來的時候,就帶了幾大籃已經做好的下酒菜,衹需再熱一下就行。他們揮動着油膩的圍裙,大顯神通,跑進跑出,忙忙碌碌。每個人都大吃大喝,開懷痛飲。他們全都高興極了。 阿蘭要求打開所有的門,拉開門簾,好使她聽到人們的喧鬧和笑聲,聞到飯菜的香味。王竜不時進來看看她,她則一遍又一遍地對王竜說:“人人都有酒嗎?席上的八寶飯熱嗎?他們在裏面放的糖夠不夠——是不是放了八種果子?” 他告訴她,一切都是按她的心願辦的,她於是感到十分滿意,躺在床上靜靜聽着。 喜宴終於結束。客人們都已離去,夜晚來臨了。傢裏靜了下來,喜慶的歡鬧停止了。阿蘭精疲力竭,她感到睏乏頭暈。她把剛成親的兩個新人叫到身邊,說道:“現在我滿意了。兒啊,你要照顧你爹和你爺爺。媳婦啊,你要照顧你丈夫,照顧你的公爹和爺爺。你們還要照顧好可憐的傻子。 至於別人,你們沒有什麽一定要做的事情。“ 她這話的意思是指荷花,她從來沒有同荷花說過話。然後,她好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儘管他們還希望聽她講下去。過了一會,她又一次強打着精神說起話來,但是她說話的時候似乎不知道他們就在眼前,實際上也不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她把頭轉來轉去,緊閉着眼睛說:“哼,如果說我醜,我還生了兒子。雖然我從前不過是個丫頭,但我傢裏有兒子。”然後她又突然說,“那個人怎麽能像我這樣,給他做飯並伺候他呢?漂亮不會給男人生養出兒子。” 她完全忘記了他們就在眼前,躺在那裏自言自語。王竜暗示他們離開。然後,他坐到她的身邊。她時睡時醒,王竜註視着她。伯很心痛,因為她躺在那裏,已經奄奄一息,她發紫的嘴唇嚮後縮攏,露出了牙齒,顯出很痛苦的樣子。當他看她的時候,她也睜開了眼睛,仿佛他們之間蒙上了一層奇怪的迷霧。她使勁看着他,眼睛死死地盯在他身上,仿佛不知道他是誰似的。突然,她的頭從她枕着的那衹圓形枕頭上拋落到一旁,渾身震顫着,然後咽了氣。 阿蘭躺在床上,王竜似乎不忍心再去接近她。他把他嬸子叫來,在葬禮前給阿蘭淨身。阿蘭淨身之後,他還不願進屋,便叫他嬸子、大兒子和兒媳婦將屍體從床上移到他買好的那口大棺材裏。為了擺脫痛苦,他自己也忙碌起來,他進城請了人來按風俗將棺材封好,還請來風水先生,讓他挑個黃道吉日舉行葬禮。風水先生選了個好日子,那是三個月以後的一天。這是風水先生能夠找到的第一個吉日。王竜給這人付了錢,然後就到城裏的小廟裏去了。在和那寺廟的主人討價還價之後,他為阿蘭的棺材租賃了一席之地,棺材可以在那裏放置三個月,一直等到舉行葬禮的那一天。棺材放在傢裏,王竜看着是不忍心的。 王竜按對一個死者應該做的一切盡心地操辦喪事,他和孩子們為阿蘭戴孝,身上一律穿着表示哀悼的白色的服裝:他們的鞋子是用白色的粗麻布做的,紮腿的帶子也是用白布做成,甚至傢中女人的頭髮上也紮着白色的布條。 喪事辦完之後,王竜再也不忍在阿蘭病死的房間裏睡覺了。他將東西收拾好,搬到了後院荷花住的房間裏。他對大兒子說:“你和你媳婦搬到你母親住過的房間去吧!她在那裏懷胎,在那裏生了你,你也在那裏生你的兒子吧。” 兩個新人滿意地搬了進去。 仿佛死神既已來到這個傢便不肯輕易離去似的,那位老人——王竜的父親從他看見阿蘭的那具僵屍放進棺材起,便一直有些精神錯亂。一天晚上,老人躺到床上去睡覺,第二天早上王竜的二女兒起來給爺爺送茶時,發現他仰着脖子躺在那兒,稀疏的鬍子直直地嚮上翹着,已經死了。 見到這一情景,她哭喊着跑嚮他的父親。王竜走進來,發現老人果真死了。他那直挺挺的小身軀顯得乾燥、冰冷和瘦削,就一棵古鬆。他已死了好幾個小時了,很可能一躺到床上就咽氣了。王竜親自給老人洗淨身子,然後輕輕地把他放進給他準備着的那口棺材裏,他把棺材蓋蓋好,然後說:“我們要在同一天埋葬傢裏的兩個死者。我想在高地上挑一個地方,把他們兩個都埋在那裏。我死了之後,也要埋在那裏。” 他照他所說的做了。他將老人的棺材封好後,將它平放在堂屋裏的兩條凳子上。棺材要一直放到風水先生選定的那個吉日。在王竜看來,老人死了以後待在傢裏,心裏也會踏實,而他則可以在棺材邊守着父親。王竜對父親是很孝順的,但對他的死並不傷心,因為他父親年事已高,而且多年來早已半死不活了。 風水先生挑選的黃道吉日,正是在這一年的陽春三月。王竜從道教寺院裏請來了道士,道士們穿着黃袍,長發在腦蓋上輓了結;他還從佛教寺院裏叫來了和尚,和尚們穿着灰色的長袍,剃了光頭,光頭上有九個聖點。這些和尚道士為這兩個死者徹夜敲鼓念經。他們一旦停下來,王竜便往他們手裏塞銀錢,他們喘口氣又念起來,直至天亮。 他在小山上一棵棗樹下的莊稼地裏挑了——塊好地方做墓地。 老秦找來人把墓打好,然後又在墓地四周建了土墻。墻裏面有足夠的空地可以容納王竜、他的兒子和兒媳們,以及他的孫子輩的一代。儘管這是塊高地,適合種小麥,但王竜毫不吝惜,因為這麽一來表明,他的一傢牢牢地在這塊地方紮了根。不論是生是死,他們都歇息在他們自己的土地上。 和尚道士念完經的第二天便是出殯的日子。王竜穿了一身麻布做的白色孝服,他叔叔,侄子,兒子,兒媳以及女兒也全都穿着像他一樣的孝服。他從城裏叫來了轎子,因為他若步行到下葬的地方是不合適的,會被人看作是窮人或普通的人。於是他第一次坐到了人們的肩上。他的轎子跟在阿蘭的棺材後面,在他父親棺材後面的是他叔叔的轎子。阿蘭生前,荷花從未在她面前露過面,現在阿蘭死了,她也乘了一頂小轎。這樣,她或許可能在衆人的心目中留下一個她對丈夫的頭一個太太十分尊重的印象。王竜還給他嬸子和他嬸子的兒子雇了轎子。他甚至給他的傻子姑娘也做了孝服,租了轎子,儘管她對發生的一切感到睏惑,在應該 哭的時候不哭,相反卻尖聲大笑。 他們一路上大聲哭着來到墓地,雇工們和老秦走在他們後邊,全都穿着白色的孝鞋。當王竜站在兩座墓旁的時候,阿蘭的棺 材也從小廟運到了墓地,但它被擱在一邊,得等老人的棺材先下葬。王竜站在那裏看着,他的悲傷變成了嚴肅和冷漠。他不能像 別人那樣哭出聲來。他眼裏沒有眼淚,在他看來,該發生的已經發生了;除了他已經做的,再沒有任何事情可做。 但是墓被填上、土被弄平之後,他默默地把臉轉了過去。他打發走轎夫,一個人步行回傢。在他沉重的心中,一個奇怪然而十分清晰的想法突然冒了出來,並使他感到痛苦:那天阿蘭在池塘邊給他洗衣服的時候,他要是沒有拿走她身邊的那兩顆珍珠就好了。荷花若是再將這兩顆珍珠挂在耳垂上,他是不忍心看了。 他這樣悲哀地想着,獨自一人往傢裏走去。他對自己說:“那邊,在我那塊地裏,埋掉了我好端端的前半生。我的半個身子似乎已埋在了那裏,如今,我傢裏的日子要變樣了。”“忽然間,他哭了起來。哭了一會兒後,他像個孩子那樣用手背擦幹了眼淚。 在整個這段時間裏,王竜因為忙着操辦傢裏的婚事和喪事,幾乎沒有想過莊稼的收成會怎樣。但是有一天,老秦過來對他說:“現在喜事和喪事都過去了,我得跟你說說地裏的事。” “那麽,說吧屍王竜答道,”這些天來,忙着辦理喪事,我幾乎忘了我還有土地。“ 王竜說這話的時候,秦一聲不吭地等他說完,然後輕聲地說:“但求上天保佑吧。今年看來好像要發從未有過的大水。雖然還沒到夏天,可水已經在漲了。這時候漲這樣的大水太早了一點。” 王竜斷然地說:。 “我還沒有從天上老頭兒那兒得到過什麽好處,燒香也好,不燒香也好,它總是做缺德的事。咱們還是去看看地吧!”說着他站了起來。 老秦是個膽小怕事的人,不論時令怎麽壞,他從不敢像王竜那樣埋怨蒼天。他衹是說“老天註定要這樣”,然後一聲不吭地承受洪水和災難。但王竜不是這樣。他去到地裏,到了這塊又去那塊,他看到的情況和秦說的完全一樣。沿護城河和其他水溝的土地,是王竜從黃傢大老爺手中買下來的,現在都灌滿了水。水是從河底冒起來的。這塊土地上原本長勢很好的小麥如今出現了病態,葉子開始發黃。 護城河變成了湖泊,水溝成了河流。水勢很急,泛着浪花,打着旋渦。即使傻子也看得出來,等到夏雨一來,這年非發大水不可。大人小孩將要再次挨餓。王竜在他的地裏急匆匆地跑來跑去,老秦像影子一樣不聲不響地跟着他。他們在一起估量着哪些地可以種稻子,哪些地在插秧前就會被大水淹沒。看看這些水已經漲得齊岸的水溝,王竜咒駡道:“天上那個老頭兒多麽幸災樂禍!它往下看着人們淹死餓死,這個該死的傢夥就高興了。” 他說這話時非常生氣,聲音又大,老秦害怕地戰抖着說:“就算這樣,它比我們任何人可都有力量啊。快別這麽說了,東傢。” 但現在王竜富了,他不在乎,他喜歡怎樣發火就怎樣發火。想着水就要淹了他的土地和長得好好的莊稼,他一邊往傢走一邊 咒駡。 隨後一切都像王竜說的那樣發生了。北邊的大河衝破了堤岸,最遠處的堤岸首先遭到破壞。人們看到發生的這一切,立即都行動起來。他們四處奔波,為修復堤岸籌集資金。每個人都慷慨解囊,因為防止河水泛濫符合大傢的利益。人們把募捐到的錢都交托給剛上任的縣官。這個縣官原先很窮,他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的錢。他是由於他父親的斡旋纔弄到這個官職的。他父親為了替他謀得這個官銜,花掉了所有的積蓄,並且藉了債,為的是全家人能在這裏發財。當河水再次衝破堤岸的時候,人們嚎叫着擁入這位縣官的傢門。縣官因為沒能實踐修復堤岸的諾言,便躲了起來。他們傢把錢都花用完了,包括人們募捐到的那三千塊大 洋。老百姓衝進他傢,喊叫着,要求用他的生命賠償他的行動的過失。當他看到自己會被人打死時,便跑了出來,跳河自盡了。這樣,人們的怒氣纔算平息了下來。 但是,錢沒有了。於是河水衝破了另一座堤岸,接着,又是另外一座。一直衝得那地方的人誰也不知道原來的河堤在什麽地方。河水暴漲,它像大海一樣翻滾着,淹沒了周圍的良田,小麥和稻秧都已沉入水底。 一座座村莊變成了孤島。人們眼睜睜看着洪水高漲。洪水漲到離傢門口兩英尺遠的時候,人們把桌子和床綁在一起,然後把門板放在上面當筏子。他們盡量將衣服和被褥、女人和孩子們放在這些筏子上。大水漲進了這些土坯房子,土墻泡軟了,房子就塌了下來。土房子變成了泥水,好像它們根本不曾存在過似的。接着,地上的洪水又好像引來了天上的雨水,雨一天接一天地下起來。 王竜坐在傢門口,望着遠處的洪水;因為他的房子建在一座小山上,洪水離他傢還很遠。但他看着洪水淹沒了他的田地。他望着,擔心洪水會衝垮那兩座新墓。但是沒有,那些泛着泥漿的洪水衹是貪婪地舐着新墳罷了。 那一年顆粒無收,到處都有人死亡、挨餓。人們因為又遇上了荒年而憤恨抱怨。有些人去了南方,一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加入了鄉下四處蜂起的盜夥。這些人甚至打算圍攻城鎮,鎮上的人衹得關閉城墻上所有的大門,衹留下一個叫“西水門”的小門 供人出入。 那個小門有當兵的把守,夜間同樣要上鎖。有些人逃荒去了南方,在那兒打工或乞討,就像王竜和他的父親、妻子、孩子當年做過的那樣。也有一些像老秦那樣年老體弱,膽小怕事,且又無兒無女的人留了下來。他們吃在地勢較高的地方找到的野草和樹葉,但還是有好多人死在地上或水裏。 這時王竜已看出,這塊土地上要出現他從未見過的災荒了,因為眼下已到了種鼕小麥的時候,水卻依然不退,這就意味着第二年也不會有什麽收成。因此,他把傢裏照管得很好,對於錢和糧的使用也非常仔細。他時常和杜鵑頂嘴,因為長久以來,她總是要天天進城去買肉,現在他心裏暗暗高興,因為遭水淹,洪水阻斷了進城的路,荷花自然再也不能進城逛市場了。不得到他的同意,船衹也不準放行。老秦聽王竜的話,不願聽杜鵑的,因為她的嘴巴太厲害。 鼕天來了,王竜下令,不經他的同意,傢裏什麽東西也不準買不準賣。他精打細算。每天,他把一天所需要的糧食稱給兒媳婦。 雇工們所需要的東西,他都讓老秦去掌管。然而,當鼕天來臨,水面結冰的時候,他對養着那些無事可幹的雇工心痛萬分,於是他讓那些雇工們到南方去乞討或打短工,等來年春天再回來。但是王竜偷偷地給荷花送糖、送油,因為她過不慣這種艱苦的日子。在新年裏,他們全家甚至也衹吃了從湖裏捕到的一條魚,宰了一頭自己養的豬。 王竜並不像他所裝出來的那麽窘迫。他傢裏還有一些銀子藏在兒子和兒媳婦睡覺的那間房子的墻縫裏,但小兩口卻一點兒也不知道。有些銀子和金子埋到了靠近他那塊莊稼地的湖底裏,還有的埋到竹林裏去了。他還有些去年收下但還沒有賣掉的糧食。總之,他傢裏絲毫不會有挨餓的危險。 然而,他的周圍都是挨餓的人群。他還記得那一次他經過大戶人傢的門口時那些挨餓的人哭喊的情景。他知道有不少的人恨他,因為他傢中仍然有吃的東西。因此他總是閂着大門,不讓他不認識的人進來。但是他清楚地知道,要不是有他叔叔在,在這盜賊蜂起、無法無天的時代,即使關門也無濟於事。他知道,要不是憑藉他叔叔的力量,他傢裏的糧食、錢財和女人都會遭到搶劫和掠奪。因此,王竜對他的叔叔、嬸子以及他們的兒子彬彬有禮,把他們當做傢裏的座上客,喝茶先給他們端,吃飯時則讓他們先伸筷。 王竜懼怕他們,這一點王竜叔叔一傢看得十分清楚。他們越來越自覺高人一等,要這要那,抱怨吃不好喝不好。特別是他嬸母,總是牢騷滿腹,她留戀過去在後院吃過的那些佳餚。她對她的丈夫訴苦,他們一傢三人則對王竜抱怨。 王竜看到,他叔叔年紀越來越大,人越來越懶,對什麽都滿不在乎。要是衹有他一個人的話,恐怕不會有這麽多怨天尤人的事。 但是那個青年,他叔叔的兒子,還有他的老婆卻在當中挑唆。一天,王竜正站在大門口,便聽到那兩個正慫恿那老頭子: “喂,他有錢有糧食,咱們嚮他要些銀子吧屍那個女的說,”我們現在應該是最有威望的時候了。他很清楚,你要不是他的叔叔, 要不是他父親的兄弟,他就會被搶,被綁架,他的家庭就會一貧如洗。要知道,你是‘紅鬍子’中的老二啊。“ 王竜站在那裏,偷偷地聽着,肺都氣炸了。但他極力使自己冷靜下來,心裏盤算着對付這一傢三口的辦法。但是,他想不出任何法子來。因此,第二天他叔叔對他說:“喂,我的好侄子,給我些銀錢吧,我要買煙袋和煙絲。你嬸子穿得破破爛爛,也要添置一件新上衣。”他從腰包裏掏出五塊大洋給了這老人,什麽話也沒說,但牙齒卻咬得格格作響。對於王竜來說,即使在過去銀錢極其短缺的情況下,他在支付時也沒有像這一次那麽勉強。 沒過兩天,他叔叔又來找他要錢了。王竜終於忍不住叫了起“嘿,你想讓我們都餓死嗎?” 他叔叔大笑起來,滿不在乎地說:“有人在替你擋風遮雨呢。你沒看見有人比你還窮,卻在燒塌了的房梁上上吊自盡了嗎?” 王竜聽到這話,氣得渾身直冒冷汗。他又一聲不吭地掏出了銀錢。就這樣,儘管傢裏斷了肉,他叔叔一傢三口卻必須有肉吃。王竜本人幾乎戒了煙,他叔叔的煙斗裏卻總是青煙裊裊。 王竜的大兒子沉湎於新婚的歡樂之中,對於眼前發生的事置若罔聞。他所嫉恨的是他那堂叔對他媳婦投來的貪婪的目光,現在他們倆已不再是朋友而變成了仇敵。王竜的大兒子幾乎不讓他媳婦離開房間,要出去得等到他那堂叔父子在傍晚走出傢門以後,而白天必須待在屋裏。當他看出那一傢三口對父親為所欲為的時候,他生起氣來,因為他是火暴子性子。他說:“喂,如果你對那三衹老虎比對待你自己的兒子、兒媳——也就是你孫子的媽媽還要好,便成了怪事。那我們最好還是到別處去建我們的家庭。” 王竜直截了當地講出了他對誰都沒有講過的話:“我恨透了這三個人。有辦法的話我恨不得把他們除掉。但是你叔爺爺是一群盜匪的頭目。如果我們養他,滿足他,我們就平安無事。你們任何人都不能對他們有氣憤的表示。” 聽到這話,大兒子的眼睛快要瞪出來了。他思索了一會以後,火氣更大了。他說:。“這麽辦好嗎?晚上咱們全部把他們推到水裏去。老秦推那個女人,她又胖又軟又不中用。你推那個堂叔,這小子總是瞅我媳婦,我恨透了他。你推那個土匪頭子。” 王竜是不敢殺人的,雖然他氣得寧肯宰掉他叔叔也不願宰掉他那條牛,但是若當真要幹卻又不敢動手。他說:“不行。即使我能把他推到水裏,也不能那麽幹。如果讓別的盜匪聽說了,我們怎麽辦?他活着,我們安全。他死了,我們就要和其他人一樣,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遭到傷害。” 兩人都不做聲了,各人都絞盡腦汁想着辦法。年輕人想通了,父親是對的,死太便宜了他們。必須想另外的辦法。王竜終於若有所思地說:“如果有什麽辦法將他們穩在這裏,不傷害別人,不要這要那,那該多好!可是沒有這樣的魔法啊] ” 這時,年輕人猛擊了一下手掌,叫道:“有啦!你已經告訴了我辦法,咱給他們買鴉片吸,越多越好。 叫他們像富人一樣吸個夠。我表面上要和堂叔和好。我要把他引誘到城裏的茶館裏,那裏可以吸鴉片。我們也要給我叔爺爺和叔奶奶買鴉片吸。“ 但王竜事先沒有想到這一着,他有點猶豫。 “那要花好多錢廣他慢騰騰地說,”鴉片和玉石一樣值錢哩。“ “但是,我們就這麽讓他們坐吃山空?再說,除了他們的蠻橫,我還得忍受那小子對我媳婦的貪欲,這些代價要比玉石的花費更大。”大兒子爭辯說。 王竜沒有馬上表示同意。事情沒那麽容易,那要花費好長一袋子銀錢。 要是一切都平平安安的,就很難說下面的事情一定會發生,也許什麽都會像往常一樣,直到洪水開始消退。 事情是這樣的。王竜叔叔的兒子老是盯着王竜的第二個女兒。 二女兒長得楚楚動人,看上去像王竜做學徒工的二兒子,衹是更加小巧,身材更加輕盈。但她沒有她兄弟那樣的黃皮膚,她的皮膚潔白、細膩,像盛開的杏仁花。她有小小的鼻子,薄薄的紅嘴唇,還裹了小腳。 一天晚上,當她從廚房走出來,獨自穿過庭院的時候,她的堂叔把她攔住了。他狠勁把她摟住,用手去摸她的胸部,她驚叫着掙紮出來。王竜從屋裏跑出來,照準那男的頭便打。那男的像一條偷吃了肉的狗,就是不肯把肉扔掉。王竜不得不把他女兒拽開。接着那人卻哈哈大笑起來,說道:“衹是鬧着玩的。一個人能跟他的侄女鬍來嗎?”但他說話的時候,眼睛裏發出貪婪的兇光。王竜嘴裏咕嚕着將女兒拉走,把她送到她自己的房間裏。 當天晚上,王竜便把這事跟兒子講了。年輕人顯得很嚴肅,說:“我們必須把這妮子送到城裏的親傢去,即使劉先生說年景不好,不能結婚,我們也要把她送過去。傢裏有這麽一條色狼,等她失去貞潔就不好辦了。” 王竜照着去做,第二天他便進城來到了那位商人的傢裏。 “我女兒十三歲了,不再是個孩子,可以成親了。” 劉先生吞吞吐吐地說:“今年賺錢不多,還不能成立一個新傢。” 王竜羞愧地說:“傢裏我叔叔有個兒子,他是一條色狼。”他沒有再講下去,衹是說:“我不想再照看這妮子了。她媽死了,她又長得漂亮。我們家庭很大,雜七雜八的人很。多,我不能時時刻刻看着她。她終歸要成為你傢的人,你同意的話,就讓他們成親吧!” 那商人是個寬厚善良的人,於是他回答道:“好吧,如果這樣,那就讓妮子過來吧。我會告訴孩子他媽。妮子過來之後,就和她婆婆在一起,不會有什麽問題。等來年秋收之後,就讓他們成親吧。” 事情就這麽定了。王竜十分滿意。他離開了劉傢。 在他回城門的路上(老秦正撐着船在城門口等他),他路過一傢賣煙草和鴉片的店鋪。他走進去,為自己買了一點煙絲,晚 上好抽水煙袋。店鋪的夥計稱煙絲的時候,他含含糊糊地問道:“你們有鴉片的話,怎麽賣?” 那夥計說:“在櫃臺上賣鴉片是犯法的,我們不賣。如果你真的要買,手裏有銀子,在後面的房子裏可以給你稱。一盎司一塊大洋。” 王竜對他要做的事不敢往下想。他衹是很快地說“我要買三盎司。” 送走了二女兒,王竜去掉了一塊心病。一天,他對他的叔叔說:“因為你是我父親的兄弟,我給你買了些好煙絲。” 他打開盛着鴉片的小罐,那東西挺粘,聞起來甜絲絲的。王竜的叔叔把那罐子拿過去聞了聞,然後咯咯大笑起來,他高興地說:“好,這玩意我已經吸過一些,但過去不經常吸。這玩意太貴,但我很喜歡。” 王竜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答道:“這一點是過去為我父親買的。他年紀大了,夜裏不能入睡。今天我發現他一直未用過,我就想,‘我父親的兄弟還在,為什麽他不能享用一下呢?’拿去吧,高興時或是身上發痛時可以抽一些。” 王竜的叔叔貪婪地把鴉片接了過去,那東西聞上去甜滋滋的,而且是一種衹有富人才能享用的玩意兒。他拿走鴉片後,買了一桿煙槍,便整天躺在床上抽起鴉片來。王竜讓人買來一些煙斗,四處放着,裝做自己也吸鴉片的樣子。但他衹是把煙斗拿到房間裏,並不抽。他藉口那東西太貴,不讓傢裏的兩個兒子還有杜鵑去動那些鴉片,一邊卻慫恿他叔叔、他嬸母,還有他叔叔的兒子抽鴉片。前院後院一時充溢着甜絲絲的煙味。對於銀錢,王竜一點兒也不吝惜。 因為銀錢給他帶來了安定。 鼕天終於慢慢地過去,水也開始退了,於是王竜得以到他的田裏去走走。有一天大兒子正好跟着他,得意地對他說:爹,傢裏又要添一張嘴了,你要有孫子了。“ 聽了這話,王竜轉過身笑了,他搓着兩衹手說:“今天真是個好日子!” 他又笑了一陣,然後他找到老秦,讓他到城裏去買些魚肉和好吃的東西。他讓人把這些東西送進去給他的兒媳婦,捎話說:“吃吧,吃了好讓我孫子的身體強壯些。” 整個春天,王竜都想着他要有一個孫子的事,這對他是一種安慰。當他幹其他活兒的時候,他想起了他的小孫子,當他遇到麻煩時,他又會想起他。孫子是他心頭的安慰。 隨着春天轉入夏天,逃避水災的人們又都回來了。一個個,一群群,在嚴鼕裏精疲力竭,但對於能夠回來感到非常高興,雖然他們原來有房子的地方,除了被水淹過的地上殘留的黃泥漿外一無所有。但房子可以用這種黃泥漿重新建造,還可以買來席子鋪房頂。許多人來嚮王竜借錢。他看到人們那麽急需用錢,便以很高的利息借錢給他們。他總是說,有土地便有一種安全感。人們用藉的錢在洪水過後變得十分肥沃的土地上播種。當他們需要耕牛、種子和犁而藉不到更多的錢時,有些人便把自己的一部分土地賣掉,這樣可有錢耕種剩下的土地。王竜從他們手裏買了許多土地,他們的賣價很低,因為他們急需要錢用。 但也有一些人不願意賣地。他們沒錢買種子、耕牛和犁時,他們便賣掉自己的女兒。有些人到王竜這裏來,希望他能買他們的女兒,因為人們都說他有錢有勢,心腸也好。 王竜想到傢裏快生孩子了,而且別的兒子結婚後還會再生孩子,所以他就買了五個丫頭。有兩個女孩十二歲左右,沒纏腳,身體很壯。另外兩個年輕點的要幹所有的雜務,伺候他們全家,還有一個要伺候荷花。杜鵑年紀已經大了,二女兒又走了,沒有入幹傢務。 王竜是在一天裏買下這五個丫頭的,因為他已經相當富了,他完全能夠立即辦好他决定要辦的事情。 過了許久,有一天,一個人領來了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想賣給王竜。最初,王竜說不想買,因那姑娘身材嬌小,身體又弱。而荷花卻看中了這個姑娘,她不高興地說:“我想要這一個,她長得這麽漂亮。那一個長得粗手大腳,身上又有股膻氣,我不喜歡。” 王竜打量了一下那女孩,看到那女孩有一雙顯露出驚恐的美麗的眼睛和一副瘦得可憐的身軀,於是,他一方面是為了遷就荷花,另一方面也想看看姑娘能否養得胖起來,就說:“好吧,如果你喜歡,那就留下吧!” 因此,他花了二十塊大洋把那女孩買了下來。她住在後院,睡在荷花的床前。 在王竜看來,現在傢裏可以平平穩穩地過日子了。水退了,夏天來了,又到了該種田的時候。於是王竜便這裏走走,那裏轉轉,察看着每一塊土地。他和老秦討論每一塊地的土質,商量根據土質怎樣變換所種的莊稼。不論到哪裏,他都把三兒子帶上,因為三兒子在他之後要繼續他在田地上的事業,帶着他可以讓他多長點見識。 但是王竜對於這孩子怎麽在聽別人說話,甚至究竟是不是在聽根本不加註意。實際上,這孩子老是低着頭走路,並帶着一臉不高興的神色。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王竜衹知道他默默地跟在身後,卻根本不知道他在幹些什麽。 一切安排好之後,王竜滿意地往傢裏走去,心裏想:“我不年輕了,我不需要親手操作了。我地裏有人,還有兒子,傢裏也很安寧。” 然而他回到傢裏時,傢裏卻並不安寧。雖然他給兒子娶了媳婦,買了好幾個丫頭伺候大傢,雖然他給叔叔和嬸子買了足夠的 鴉片讓他們整天享受,可是傢裏還是不得安寧。原因還是他的大兒子和他叔叔的兒子。 看來,王竜的大兒子對他的堂叔依然耿耿於懷,總是懷疑他堂叔懷有不良的企圖。小的時候,他便親眼看到他堂叔的種種惡劣行為。現在,事情已經發展到了這種地步:衹要他的堂叔不去茶館,王竜的大兒子是不願離開傢一人去茶館的,而且衹有看到他堂叔走了之後,他纔離開。他懷疑這個惡人對那些丫頭們企圖不良,甚至對後院的荷花也心術不正,儘管這種懷疑並沒有什麽根據。因為荷花一天天發胖,一天天變老,除了飯菜和美酒外,她什麽都不在意了。若是哪一個男人走近她,她甚至已經懶得瞧他一眼。對於王竜因年事漸高而找她的次數越來越少,她也感到高興。 當王竜和他最小的兒子從地裏回到傢中時,他的大兒子把他拉到一邊,對他說:“我再也忍受不了我堂叔那個傢夥,他粗野無禮,吊兒郎當地東晃西蕩,敞着懷,眼睛老盯着傢裏的丫頭。”他沒有敢再說他想說的,“他甚至敢於到後院打你自己女人的主意。”因為他還記得,自己也曾對他父親的這個女人産生過欲望。現在,看到她又老又胖的模樣,他不相信他曾經幹過那樣的事情。他深深地感到羞愧。他也不想讓父親回憶起這件事,所以他衹是提到丫頭。 王竜從地裏回來時顯得興致勃勃,因為洪水已經從地裏退了,空氣乾燥溫暖,還因為他的三兒子一直跟着他。眼下傢裏産生的新糾紛使他十分生氣,他回答說:“你總是想着這件事。太愚蠢了。你對你老婆越來越溺愛了,這不成體統。人生在世,一個男子漢不應該衹想着父母為他娶的老婆。一個人對他的老婆過於溺愛,太不像話,老婆畢竟不是妓女。” 年輕人對他父親的責難十分生氣。他最怕有人說他不明事理,就像他是個普通的、毫無知識的人似的。他很快地回嘴說: “這不是為了我老婆,是因為在我父親的傢裏,這種事情不成體統。” 王竜沒有聽清他在說什麽。他生着氣,仔細地想着,然後說:“難道我傢裏男女之間的麻煩永遠沒個完嗎?我就要老了。我的血不那麽熱了,而且不再有什麽欲望。我想過得安靜一些。難道我得永遠忍受兒子們的欲望和嫉妒嗎?”他沉默了一會又喊道,“那麽,你要我怎麽辦?” 年輕人忍着性子等他父親發完脾氣,他有話要說。當王竜喊着“你要我怎麽辦”的時候,他明白說話的時機到了。年輕人從容不迫地答道:“我希望我們能離開這個傢到城裏去住。我們繼續像農民一樣住在鄉下是不合適的。我們可以離開,把叔祖父、叔祖母和堂叔留在這裏,我們可以住在城裏面。” 聽了兒子這番話,王竜苦笑了一下,很快就否定了年輕人的主意,好像它根本不值得考慮。 “這是我的傢,”他說,一邊在桌旁坐下,從桌上拉過他的煙袋,“你可以住也可以不住,隨你的便。這是我的房子,我的地。要不是有地,我們也會像別人那樣餓死,你也不會像識字先生那樣穿着好衣服走來走去。正是這些好地纔使你比一個農夫的孩子強些!” 王竜站起身來,在堂屋裏咚咚地走來走去。他動作粗野,還在地上唾了一口唾沫,舉止儼然像一個農夫。王竜雖然一方面對兒子的漂亮感到高興,但另一方面又對他的漂亮十分蔑視。儘管他這樣想,他還是暗暗地為兒子感到驕傲。因為,凡是見到過他這兒子的人,誰都不會料想到,他是屬於將要同土地脫離的一代人。 但他的兒子並不肯罷休,他跟在父親的後面說:“城裏有黃傢大院的老房子。雖然前院住滿了普通的人,可是後院卻鎖着沒有人住。我們可以把它租下來,安安靜靜地住在那裏。你和小弟弟住進來,還可以經常到地裏去,而我就不會讓堂叔這條狗氣我了。”他勸說着父親,眼裏充滿了淚花,即使淚水淌到腮上也不去擦掉。他又說:“我想做一個好兒子,不賭博,不抽鴉片,對你給我娶的媳婦也滿意,我很少嚮你提什麽要求。”是否僅僅是眼淚使王竜受了觸動,王竜不清楚,但是當兒子說到黃傢大院時,;王竜確實對兒子的話動了心。 王竜從來沒有忘記,他曾經彎着身子走進那傢大院,曾經羞愧地站在住在那裏的人面前,甚至連看門的人他也害怕。這是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恥辱。他活到現在一直覺得在人們眼裏,他比住在城裏的人要低下一些,對此他憤憤不平。因此,當他兒子說“我們可以住進那傢大院”時,那情景就立刻跳進他的腦海,好像他真的看見那院子就在眼前,“我可以坐在老太太坐過的那個位子上,在那個地方,他們曾讓我像奴隸一樣站着。現在我可以坐在那裏,我也可以把別人叫到我的面前。”他想着這種情景,心裏暗暗地說:“如果我想做的話就可以做到。” 他琢磨着這個想法,默默地坐着,並不回答兒子。他往他的煙袋裏裝上煙葉,點着,抽着煙,心想如果他願意,他能夠做些什麽。 所以,倒不是因為他兒子或是他叔叔的兒子在使他設想是否可以住進黃傢大院,而是那地方對他來說永遠是大戶人傢的象徵。 因此,雖然他最初沒有表示說他願意去,或是說此一去會使家庭發生重大的變化,但打那以後,他比任何時候更討厭他叔叔的兒子的懶惰。他密切地註視着這個人,而這個人總是在到處浪蕩,他的確用眼盯着那些丫頭。王竜說道:“我不能和這條貪婪的狗一起住在傢裏。” 他看了下他的叔叔。由於吸鴉片,他叔叔已越來越瘦,皮膚越來越黃。他的腰彎了,人顯得蒼老,咳嗽時還吐血。他看了下嬸子,她也已變得像一棵黃芽菜。她對那桿鴉片煙槍愛不釋手,十分滿意。他們不再找王竜的麻煩,鴉片已經完成了王竜原先的計劃。 剩下的還是他叔叔的兒子。這個人依然光棍一條,像野獸那麽貪婪。鴉片並沒有像徵服他的父母那樣將他徵服,使他徹底襬脫他的色情夢。王竜不想讓他在這個傢裏結婚,怕他傳宗接代,因為像他那樣的一個人就夠王竜一傢對付的了。因為既沒有必要又沒有人催他,他一點活也不幹,但他夜間卻常常外出活動。現在,他外出活動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因為人們都回到地裏幹活,村上鎮上也都恢復了秩序。盜匪也撤到東北方向的深山裏去了。這個人沒有跟盜匪一塊走,情願叫王竜養着他。這樣,他便成了這個家庭中的肉中刺。他悠悠蕩蕩,整天閑聊,發懶,打哈欠。他甚至在中午也半裸着身子。 因此,有一天王竜到城裏去看他在糧行的二兒子時,對他說:“啊,二小子,你哥哥想讓我們搬到城裏來。如果能租到一部分黃傢的房子,我們就搬到那個大院裏,你說這事怎麽樣?” 二兒子現在已經長成了一個大人,跟店裏的其他夥計一樣,變得圓滑而幹練。他身材仍然不夠高大,皮膚黃黃的,但眼睛銳利有神。他圓滑地答道:“這可是件絶好的事情。這對我也合適,因為我可以在那裏結婚,讓我妻子也住在那裏。我們大傢都可以住在一起,就像一個大家庭一樣。” 對於二兒子的婚事,王竜什麽都還沒有準備過,因為這孩子是個冷靜的青年,身上還看不出任何青春衝動的跡象,再說王竜又有許多其他的麻煩事。王竜知道自己沒有像他應該做的那樣來操心二兒子的婚事,所以他帶有些歉意地說:“我早就自己盤算着該給你成傢了,可是因為這事那事的,我一直沒有工夫,再說上次鬧災荒也不便安排宴席……不過現在人們又可以擺宴席了,這事一定要辦的。” 他心裏暗暗地想着從哪裏可以找個姑娘。二兒子說道:“咳,這麽說我要成傢了。這是正事。該結婚的時候,結婚比把銀錢花在不三不四的女人身上強得多。一個男人就應該有兒子。可是別給我找一個城裏人傢的閨女,就像我哥哥那樣,因為這種女的老是會說她在娘傢怎麽怎麽樣,老是讓我花錢,而這會使我生氣的。” 王竜聽到這番話大為驚訝,因為他不知道他的大兒媳婦曾這樣說話。他衹是看到她的行為非常得體,相貌端端正正。但是在他看來,二兒子的話講得在理。兒子很精明,知道省錢,對此他很高興。這個兒子他確實瞭解得很少,因為和他大兒子強壯的體魄相比,他長得很瘦弱,除了他愛哭的性格外,不管是小孩子的時候,還是現在長大成人,幾乎無人去註意他。因此,他到糧行之後,王竜便漸漸把他淡忘了。不過若有人間王竜有幾個兒子時,他會回答,“哦,我有三個兒子!” 現在王竜看着這個青年,他的二小子。他看見他光滑的頭髮抹了油顯得平平整整;他看見他那件小號的灰綢子長衫幹幹淨淨;他還看見他的利索的動作,眼睛堅定而深邃,於是他驚異地想道:“這也是我的兒子屍然而他卻高聲說:”那麽,你喜歡什麽樣的姑娘呢?“ 這時年輕人好像已經把事情盤算好了似的,從容而堅定地答道:“我要從農村找一個姑娘,找一個有土地的好人傢的姑娘,一個沒有窮親戚的姑娘。她能有許多東西做陪嫁。她看上去不用十分漂亮,當然也不能難看,但一定要做飯做得好。這樣即使廚房裏有用人,她也可以管住她們。如果她要買米,米要夠分量,但也不能多出一把米。如果她要買布,布要剪得正好,做衣服剩下的布不能超過巴掌那麽大。我想要的就是這樣的姑娘。” 王竜聽到這話後更是感到驚訝。對這個年輕人他可真是不瞭解!這種秉性與他年輕時大不一樣,與他大兒子也截然不同。然而,他佩服這個年輕人的遠見,於是他笑哈哈地說:“好啊,我會給你找個這樣的姑娘!老秦會到各個村裏去找的。” 他走開了,仍然呵呵地笑着。他穿過大街,走到黃傢大院。他在蹲在門口的石獅子中間猶豫了一下。然後,由於沒人攔他,他便走了進去。前院還像他來找那個妓女時的樣子,那時他怕那個妓女將他的兒子勾引壞了。樹上挂着洗曬的衣服,女人們隨地坐着,一邊聊天,一邊用長針納着鞋底。孩子們光着屁股在院子的土堆上爬來滾去。整個院子充滿了平民百姓的氣氛。這些人在大戶傢的人走了以後,擁進了這個大戶人傢的院子。他看了看那妓女住過的那間房子,房門半掩着,已經換了主人。王竜為此感到高興,便繼續往前走。 從前,大戶人傢在的時候,王竜和這些平民百姓一樣,對大戶人傢丈恨又怕。但現在他有了土地,有了安全地藏着的銀錢,他瞧不起這些到處擠在一起的人了。他心裏想,這些人太髒了。他在這些人中間穿過的時候,把鼻子皺起來,屏住了呼吸,怕聞到周圍的臭氣。他瞧不起他們,討厭他們,仿佛他自己已經成為這個大戶人傢的主人。 他穿過幾層院子往裏走,他並不是决定要幹什麽事,而是完全出於好奇心。在一個鎖着的大門旁邊,他發現一個半睡着的老嫗。 他看出這就是從前那個看門人的麻臉老婆。這使他大吃一驚,他記得她曾經是個肥胖的中年女人,現在竟面容憔悴,滿頭白發,滿臉皺紋。她嘴裏的牙齒七歪八倒,滿是黃斑。看着她這副模樣,他剎那間覺得,從他年輕時抱着第一個兒子上這兒來到現在,那些多事的歲月過去得多麽快啊!王竜有生來第一次感到他已經不知不覺地老了。 他用相當悲傷的口氣對那個老婆子說“醒醒,開開門讓我進去。” 那老婆子開始眨巴眼睛,舐着她幹裂的嘴唇,說:“除非你打算把整個後院都租下來,要不我不開門。” 王竜突然說道:“那好,如果這地方合我的意,我就租下來。” 但他沒有告訴她自己是誰。他跟着她走進去,而那裏的路他記得清清楚楚。先是幽靜的院子。那邊是他放過籃子的小屋,這邊是大紅漆柱子撐着的長走廊。他跟着她走進那間大廳,他的思想立刻就回到了從前的歲月,他想起他曾經站在那裏等着娶這傢的一個丫頭。他看見了那個雕工精美的大椅子,老太太曾經坐在上面,瘦小的身體裹着綢緞衣服。 由於某種奇怪念頭的驅使,他走上前去,坐在了老太太曾經坐過的地方。從這個高高的椅子上,他俯視着老婆子的面孔;而她則默默地等着,看着他準備做些什麽。這時,他多少天來一直渴望而不甚理解的某種滿足充溢在他的心頭,他用手拍拍桌子,突然說“我準備要這所房子”給二小子找到定親的姑娘以後我就來,在事情辦成之前,我最好留在老秦住的地方。“ 於是,二兒子不再繼續催促了。 後來,除了王竜、小兒子和傻女兒之外,住在傢裏的還有王竜的叔叔、嬸子、堂弟和那些雇工們。他叔叔一傢搬進了後院荷花曾經住過的房子,把那兒的房子當成了自己的。對此,王竜一點兒也不感到心疼。他心裏很明白,他叔叔活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這老東西一死,王竜的義務便盡完了。要是他的堂弟不聽話,王竜就把他趕出傢門,到時候別人也不會說王竜的壞話。老秦和那些雇工搬到了前院去住。王竜和他的小兒子、傻女兒住在堂屋裏,他雇了一個身體健壯的女人來伺候他們。 王竜睡覺休息,什麽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因為傢裏已平安無事,他也突然感到非常疲倦。傢裏沒有人打攪他,他三兒子寡言少語,不給他招惹任何麻煩。王竜一點也不知道,他的小兒子竟然是這樣一個不愛講話的孩子。 但是,王竜終於打起精神,叫老秦去給他二兒子找一個姑娘。 老秦現在已經又老又弱,就像一根幹草,但他仍然有着老狗那樣的忠誠。王竜不再讓他拿鋤鋤地或跟在牛屁股後面耕地了。然而,他還有用,因為他能監督別人幹活,在稱糧食的時候,他也能站在旁邊過稱。他聽到王竜叫他辦那件事時,他便洗了洗,穿上了他最好的那件藍布大衫。他走了幾個村子,看了好多姑娘,最後他回來說:“要是我還年輕,我真願意挑一個這樣的媳婦給我自己,而不給你兒子,三個村莊以外的那個村裏有個閨女——是個又好又結實又細心的姑娘,唯一不太理想的地方是她老愛笑。她爹很願意讓他閨女跟你傢成親。他傢裏有地,嫁妝很多。可是我說要等你拿個主意後才能給他個準信兒。” 王竜覺得這門親事相當不錯。他急於把這件事辦完,所以就答應了。當婚帖送來時,他畫了押。他卸下了一副重擔,說:“現在衹剩下三兒子了,我就要辦完所有孩子的婚事。我很高興不久就不用再操心了。” 這事定了下來,並選好了成親的日子。於是他便又在太陽底下休息睡覺,就像他父親以前所做的那樣。 王竜想,老秦年齡越來越大,體力越來越弱,而他自己由於飽食終日和年齡的原因,也越來越萎靡不振,總是昏昏欲睡,他的小兒子年齡又太輕,挑不起任何重擔,因此,最好能將離傢遠的一些土地租給村子裏其他人去種。於是王竜這樣做了。附近村子裏的許多人也都來租王竜的土地,變成了他的佃戶。他們之間訂立了租地條件:收成的一半歸王竜,因為他是土地的主人;另 一半歸佃戶,因為他們付出了勞動。另外,還有雙方必須遵循的其他條件:王竜要提供肥料、豆餅和芝麻經過榨油之後剩下的油渣;佃戶們要儲存一些農作物供王竜一傢享用。 因為傢裏的農活不再像過去那樣靠王竜一人去安排,他便時常進城住在他讓傢人為他準備好的那個院子裏。天亮之後,他便穿過城門,回到他自己的土地上來。他聞到田野的芳香,,一看到自己的土地,便感到心曠神怡。 接着,好像衆神突然開恩,準備讓他安度晚年似的,他叔叔的兒子,由於傢裏除了一個雇工的老婆再無其他女人而感到心神不安。他聽說北方發生了戰爭,便對王竜說:“聽說北邊在打仗,我要去當兵打仗,幹點事,長長見識。你給我些銀錢,我好添置些衣服和被褥,還要買一隻外國的電筒挂在肩上!” 王竜高興得心都快跳出來了。但他卻把歡喜巧妙地藏在心底,說:“可你是我叔叔的獨生兒子,你下面沒有接續他這股香火的人了。如果你要去打仗,誰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呢?” 王竜的堂弟哈哈大笑起來,說:“放心吧,我不是傻子。我不會呆在生命有危險的地方。要是開起火來,我就溜走,一直等到仗打完。我衹是圖個新鮮,想出去逛逛,看看其他地方,不然我老了就辦不到了。” 王竜痛痛快快地把銀錢給他,這一次,他痛快地把銀錢直接塞進他堂弟的手心裏。他心裏琢磨:“如果他喜歡打仗,我傢裏就不會再有這個盡惹麻煩的孽障了。這個國傢總是會有地方在打仗的。”接着,他又想到,“如果我的好運氣繼續下去,他甚至可能被打死。因為打仗的時候常常有些人要死的。” 這時他非常高興,但是他沒有表現出來。她嬸子聽說兒子要走,哭了起來,他便安慰了她一番。他又給了她一些鴉片,為她把煙槍點上,對她說:“他在軍隊裏肯定能當上大官,他會給我們全家都帶來榮耀的。” 傢裏終於安寧了,除了那兩個昏昏欲睡的老東西,就是他自己。在城裏的傢中,王竜的小孫子快要出生了。 因為小孫子出生的時刻一天天逼近,王竜在城裏的傢中住的時間越來越長。他常常在院子裏逛來逛去,默默地想着過去發生的一切,他心中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充滿着某種神奇感:從前黃傢大戶住的院子,現在卻讓他、他的妻子、兒子和兒媳婦們住了。而且他的兒子就要添一個屬於第三代的孩子了。 他心裏充滿着喜悅。在他看來,世界上沒有任何他買不起的貴重東西。他給傢裏買來了成匹的綢緞,因為那些雕花椅子和那些用南方黑木做的雕花桌子罩着粗布套子看着實在刺眼。他還為那些丫頭們買來了成匹的深藍色棉布,這樣她們就不必再穿那些破破爛爛的外套了。他兒子在城裏結交的那些朋友來到這個大院,見到了這一切,為此他很有點得意。 王竜從前吃白麵烙餅捲大蔥就非常滿意,但現在卻一心想吃美味佳餚。他睡到日上三竿纔起,而且也不再動手幹活。他對飯菜越來越講究,他品嚐鼕筍、蝦仁、南方的魚、北方海裏的蛤蜊和鴿子蛋等等,這些都是富人用來增加食欲的食品。他的兒子和 荷花自然也一起吃。杜鵑看到買來的這些佳餚,笑着說:“真和從前我在這個大院住的時候一樣,不同的是我老了,皮肉幹癟了,年紀大的老爺也不喜歡我了。” 她說着,偷偷地看了王竜一眼,然後哈哈大笑起來。王竜裝作沒有聽見她那調情的挑逗話,但是他心裏很高興,因為她把他比做“老爺”了。 他就這樣養尊處優地過着日子,傢裏人起床時他就起床,傢裏入睡覺時他便睡覺,他在等候他的孫子的降生。一天早晨,他聽到女人的呻吟聲。他走進大兒子的院子,大兒子迎上來,對他說:“已經到時候了,可是杜鵑說還要拖好長時間,因為我女人的骨盆狹小,生起來很難。” 於是王竜回到自己的院子裏,坐下來聽那喊叫的聲音。多年來,他第一次害怕起來,他想求神明來保護。他起身到賣香燭的鋪子裏買了香燭,然後來到城裏的小廟。鑲着金邊的神龕裏蹲着一尊菩薩。他請來一個懶洋洋的和尚,給了錢,請和尚將香燭插在菩薩面前,說道:“我,一個男人來燒香,是違反天意的。可是我的第一個孫子就要出生了。孩子他媽已經受着苦痛,她是城裏人,身子骨小。我那老伴已經去世了,傢裏沒有女人能來給你燒香。” 他瞧着那和尚將香燭插在菩薩面前香爐的死灰裏。然而,他突然驚恐地想到:“如果生的不是孫子而是孫女,那可怎麽辦?”“神靈啊,如果生個孫子,我要為你買件新的紅色的長袍;若是生孫女,我就什麽都不給。” 他惴惴不安地走了出去,事前他一點兒也沒想到這件事——可能不是孫子而是孫女。他又去買了一些香燭。那時雖然天氣很熱,塵土飛揚,但他還是去了鄉間的小廟。廟裏,有兩尊神正坐在那兒,守護着田野和土地,他把香燭插上點着,然後說:“我們都伺候你,我爹,我自己,還有我兒子。現在我兒子要有孩子了。如果生的不是男孩,我就再也不供奉你們兩位了。” 他做完他能做的一切,疲倦萬分地回到傢裏。他在桌邊坐下,很想讓一個丫頭給他端茶,讓另一個丫頭給他端熱水洗臉。他拍拍手,但一個人也沒來。人們跑來跑去,而他疲乏地坐在那裏,滿臉灰塵,沒有一個人看他。他也不敢叫住一個人問一下究竟生了個什麽樣的孩子,甚至不敢問一聲是否真的生了孩子。他就那樣坐着,滿身塵土,疲憊不堪,沒有一個人跟他講話。 然後,終於在天快要黑的時候,荷花邁着她的小腳來了,因為她身子太重,杜鵑正扶着她。她格格笑着,大聲說:“好啊,你兒子屋裏生了個兒子,母親和孩子都平安無事。我已經看過孩子了,長得可好了。” 於是王竜也哈哈地笑了。他站起身,拍打着雙手,笑呵呵地說:“我一直坐在這裏,就像在等自己的第一個兒子出生;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麽,對什麽都放心不下。” 荷花回到她自己的屋裏以後,他又坐下來開始沉思默想,他想至U :“阿蘭生我第一個兒子的時候,我並沒有這麽害怕。”他靜靜地坐着,沉思着,想起了那天的情況。他想起了她怎樣一個人去到黑暗的小屋。她怎樣一個人給他生了兒子和女兒。她悄悄地就把他們生了下來。然後她又跟他一塊下地,一塊幹活。然而現在傢裏這個——他的兒媳婦,卻疼得像孩子一樣哭叫,而且還有丫頭們跑前跑後,丈夫在門口守着。 於是他像想起了一個遙遠的夢一樣,又想起了阿蘭怎樣在幹活休息的時候給孩子喂奶,她的奶汁如何豐富,怎樣從她的奶頭上溢出來,滴落到泥土裏。這一切如今看來都似乎太遙遠了,就像根本沒有發生過似的。 這時,他的兒子走了進來,面帶笑容。洋洋得意地大聲說道:“爹,生了個男孩。現在我們得給他找個奶媽。我不想讓我媳婦帶孩子,這會毀了她的容貌,弄弱她的身子。城裏沒有一個有身份的女人是自己帶孩子的。” 王竜說不上他為什麽突然覺得傷心起來,他說:“好吧,如果她不能奶自己的孩子——一定得找個奶媽的話,那就找吧!” 孩子滿月時,王竜的兒子——嬰兒的父親,辦了一次表示慶賀的酒席。他請了不少城裏的客人,從嶽父嶽母到城裏的要人幾乎都請到了。他還準備了許多紅雞蛋,送給每一個客人。整個傢裏充滿了喜慶歡樂的氣氛。 宴席散了之後,王竜的兒子來到王竜面前,對他說:“現在這個傢已經有三代人。我們應該像大戶人傢那樣有自己的傢譜。我們應該把傢譜供在那兒,碰到什麽節日就可以叩頭膜拜。如今,我們已經是一個大傢族了。” 這話使王竜感到高興,於是他下令整理傢譜。按照他的吩咐,傢譜在大廳裏供奉起來,傢譜上有王竜的祖父的名字,父親的名字,傢譜上一些空的地方,是等王竜和他兒子死時,再補上他們的名字。王竜的兒子買來一隻香爐,也供在傢譜前面。 這一切做完之後,王竜突然記起他答應給菩薩買紅長袍的事,於是他又到廟裏捐了一筆錢。 但是,好像神不願一味給予恩賜,在恩賜的同時也要給人們帶來某種痛苦似的。在王竜從廟裏回傢的路上,一個人從正在收割的地裏跑來,告訴他老秦突然倒在地上,快要不行了,問王竜能否在他死前去看看他。王竜聽完雇工氣喘籲籲的敘述,憤怒地喊了出來:“我想,一定是廟裏的那兩尊該死的菩薩産生了嫉妒,因為我給城裏廟中的,那個菩薩買了紅長袍。我想,它們也許不明白,它們衹是有權看管土地,而沒有本事讓女人生男孩子。” 午飯已經做好,等着王竜去吃,但王竜連筷子也不願動一動。 荷花大聲喊着,叫他等傍晚太陽下山了再去,但他不肯再等,而是立刻就去了。荷花見他沒有聽她的話,便讓一個丫頭拿着把油紙傘去追他。但王竜走得太快,肥胖的丫頭很難將傘撐到他的頭上。 王竜很快來到了秦躺着的房間,他高聲問道:“這是怎麽搞的?” 屋裏擠滿了雇工,他們七嘴八舌地搶着回答:“他一定要親自去打場……,,(‘我們告訴他,像他這樣的年紀不要幹了……”“有一個新雇來的長工……”“那長工拿連枷不得法,老秦一定要教他……”“對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來說,那活太重了……” 這時王竜用可怕的聲音喊道:“把新雇的長工給我找來屍他們把那個人推到他面前。那個人哆哆嗦嗦地站着,兩個裸露的膝蓋不住地碰撞——這是個高大粗壯的鄉村孩子,牙齒露在下嘴唇的外面,眼睛圓而遲鈍,就像牛眼一樣。但王竜對他毫不同情,他使勁地打那孩子的耳光;然後又從丫頭手裏拿過雨傘,敲打那孩子的腦袋。沒有人敢去拉他,因為他已經上了年紀,怒氣衝心就不好辦了。那個孩子恭順地站在那裏,咬着牙,忍着痛小聲哭泣。 這時,老秦從躺着的床上發出了呻吟聲,王竜扔掉雨傘,說:“他快死了,而我卻在打一個笨蛋!” 他在老秦的身旁坐下來,拉過老秦的手,緊緊地握着,那衹手輕得就像一片幹樹葉似的,簡直無法使人相信是那麽乾燥,那麽輕,同時還發着熱的手裏面還有血液在流動。老秦那原來就日漸蒼白枯黃的臉如今顯得灰暗,皮下還出現了一些出血斑。他的半睜的雙眼已經看不見東西,呼吸艱難。王竜俯下身,在老秦的耳邊高聲說:“我在這裏。我要為你買一口和我爹的差不了多少的棺材。” 可是老秦的耳朵裏滿是淤血,即使聽到他的話也不會有任何表示了,他衹能躺在那裏,費勁地喘着氣。他就這樣死了。 老秦死了以後,王竜趴在他的身上失聲大哭。自己父親死的時候,他都沒有這麽哭過。他買了一口上好的棺材。出殯時他請了和尚,自己穿了孝服走在靈柩後面。他甚至還讓大兒子腿上紮了孝帶,就像死了——個親戚似的。然而他的大兒子抱怨說:“他衹不過是一個高等僕人。對一個僕人這樣做是不合適的。” 王竜強迫他戴了三天孝。按照王竜自己的想法,他要把老秦埋在墓墻裏邊,也就是埋葬着他父親和阿蘭的地方。但他的那些兒子不同意這樣做,他們抱怨說:“難道讓俺娘和俺爺爺跟一個僕人葬在一起?難道我們死了之後,也要跟他葬在一起?”於是王竜便把老秦埋在了墳墻入口的附近。他希望傢裏平和,不願和兒子們爭吵。他為自己的做法感到寬慰,說道:。;“這樣做是合適的。因為他一直是我忠實的監護人。,使我免遭邪氣的侵害。”他吩咐他的兒子們,在他死了以後,要把他埋在離老秦最近的地方。 王竜已不像從前那樣經常到地裏去了。因為老秦已經去世,他一個人去會感到很傷心。再說他對地裏的活已感到厭倦。當他一個人走過高低不平的田野時,渾身的骨頭都會感到酸痛。因此,他把能租的土地全部租了出去。人人都想租他的土地,都知道那是些好地。但是王竜從來沒有談到過想賣一寸土地的想法。他衹願按雙方同意的條件一年一期地出租。這樣,他會感到那些土地永遠是他的,永遠在他的手裏。 他讓一個雇工和他的老婆孩子住在鄉下的房子裏,以照顧那兩個鴉片鬼。他看到他最小的兒子眼裏顯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便說:“你可以和我一塊進城,我還得帶上我的傻女兒,她可以和我住在一個院子裏。老秦死了之後,你在這裏太寂寞了。他們對傻姑娘會如何,我也放心不下。她挨打受餓,無人會通風報信。老秦死了之後,再也沒有人教你幹農活了。” 因此,王竜把他的小兒子和傻女兒全部帶到了城裏。這以後,他很少再回到鄉下的傢中去居住。 在王竜看來,他現在的狀況稱得上十全十美了。他可以坐在椅子裏和傻女兒一起曬太陽;他可以抽他的水煙袋,無憂無慮,心平氣靜。土地有人種,錢有人往他手裏交,他不必再操心了。 如果不是因為大兒子,生活是滿可以這樣稱心如意的。但是,他大兒子是一個對現實狀況永遠不會滿足的人,他總是那樣貪心不足。一天,他又來到他父親面前說:“我們這個傢裏需用的東西很多,我們千萬不能認為,我們把這些後院都租下來就是一個大戶人傢了。弟弟的婚事六個月內就要辦了,我們沒有足夠的椅子讓客人們來坐,我們傢裏碗不夠用,桌子不夠用,啥都不夠用。更不光彩的是要客人們走那些大門。從大門出出進進的那些普通的人老是高聲喧嘩,身上還散發着臭氣。 我弟弟要結婚,他要有孩子,我也要有孩子,我們需要那些院子。“ 王竜看着他兒子穿着漂亮的衣服站在那裏,他閉上眼睛,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幾乎像喊一般地說:“說吧,你想要什麽?” 王竜的大兒子雖然看出父親對他很不耐煩,但仍然固執地用比剛纔還高的嗓門說:“我說,我們應該把那些前院全租下來,像我們有這麽多錢這麽多好地的家庭,應該應有盡有。” 王竜吸着煙,喃喃地說:“可是,地是我的,你從來沒有在地裏幹過什麽活。 “聽着,爹,”年輕人聽到王竜的話哭了起來。“是你想把我培養成識字的人的。當我要做一個正正經經的莊稼人的兒子時, 你瞧不起我。”年輕人猛地轉過身去,就像他要衝着院子裏的那棵蒼鬆,拼個腦漿四濺。 看見這種情景,王竜有點害怕了,他怕年輕人火冒三丈,傷害了自己,於是他喊道:“你願幹啥就幹啥吧!隨你的便!衹是不要給我惹麻煩。” 聽見這話,兒子轉怒為喜,立即就走開了。他怕父親變卦,便盡快從蘇州買來了雕花的桌椅,還買來紅色的絲綢門簾,懸挂在門上。他買來大大小小的花瓶,還買了畫軸挂在墻上。他還弄來許多奇形怪狀的石頭,按照他在南方見過的式樣,在院子裏造了假山。 就這樣,他忙忙碌碌了許多日子。 在他每天出出進進的時候,他不得不多次穿過前面的院子。他從那些平民們中間走過時,就皺起了鼻子。他討厭那些人。因此,居住在那裏的人在他走過去之後,都望着他發笑。他們說:“他已經忘掉了他父親農田裏大糞臭了。” 然而,在他走過時,沒有人敢講這話,因為他是富貴人傢的公子。逢年過節的時候,也即是重新考慮租稅的時候,那次,住在黃傢大院裏的平民們發現,他們居住的房子和院子的租金都提高了,那是因為有人出高價,他們若是不願意出就得搬走。後來他們打聽到,這是王竜的大兒子幹的。他聰明,寡言少語,但他寫信給住在外地的黃老爺的兒子。黃老爺的兒子什麽都不管,衹希望他的那些老房子能收到多多的租金。 後來,那些住在黃傢大院裏的平民不得不搬走。他們搬傢時都抱怨和咒駡着為所欲為的富人。他們把那些破破爛爛的傢當裝在箱中帶走。離開時刻,他們怒氣滿胸、咬牙切齒地說,他們總有一天還要回來的。 但是,這一切王竜都沒有聽見,因為他住在後院,很少出來。他年紀大了,衹是吃飯睡覺,消磨時光,把一切事都托給兒子去辦。兒子請來了木匠、泥瓦匠,修繕房屋和院子之間相通的月牙門。這些建築被那些生活方式粗野的平民搞壞了。他建了水池,投放了金魚,竣工之後,他又根據他的審美觀在水池裏栽了荷花和百合花,還有印度紅竹,以及他在南方見到的一切東西。他老婆出來看他搞的那些東西,於是他們夫妻倆走過每一個庭院,每一間房子。她數落這裏缺了什麽,那裏缺了什麽,他恭恭敬敬地聽着,答應要照着去辦。 在城裏,街上的人們都聽說了王竜的大兒子做的那些事,還談到大院內發生的一切,說又有一個大富戶進了大院。那些從前說“種地的王傢”,現在開始說“王大人”或者“王財主”了。 錢就像流水一樣從王竜的指縫裏流走了,他卻幾乎沒有覺察到。而他的大兒子總是這樣對王竜說:“我要一百塊大洋”;或者說,“有一個舊了的大門,衹需一點銀錢就能修得和新的一樣”;或者又說,“有個地方需要放張長條桌”。 就這樣,王竜將銀錢一點一點地給了他,這些銀錢都是每次收穫之後,或是他急需的時候從佃戶那裏弄來的。要不是有天早上太陽剛爬上東墻時他的二兒子來院子裏找他,他不會知道,他到底付出了多少銀錢。他二兒子對他說:“爹爹,你這樣大手大腳地花錢,錢就沒個底嗎?難道我們要住在一座宮殿裏嗎?要是將這些錢按百分之二十的利息藉出去,會賺回好多錢的。這些水池和這些不結果光開花的樹有什麽用途?還有那些光開花的百合花?” 王竜看出,兄弟倆會為這些事情爭吵起來。為了不造成亂子,王竜趕緊說:“這都是為了你的婚事。” 接着,年輕人似笑非笑地說:“要花費比花在新娘身上的錢多十倍的錢來舉辦婚事,真是怪事。這是我們的遺産,你百年之後我們幾兄弟要平分的,而現在大哥衹是為了擺闊氣就這樣白白地花掉了。” 王竜是瞭解他二兒子的拗勁的。他知道,話頭一開始,二兒子會一直和他辯下去,於是他急忙說:“好啦——好啦J 我再也不給錢了。我要跟你大哥談談,讓他手頭把得緊點。好了,不說了,你的話是對的。” 年輕人掏出一張條子,上面寫着他大哥的逐項開支。王竜看了一下那張長長的賬單,很快地說:“我還沒吃飯呢。我這麽大年紀,早上不吃飯,渾身無力。找個時間我再看吧!”他轉過身走回自己的房間,就這樣把二兒子打發走了。 當天晚上,他便對大兒子說:“一切都收拾停當了吧?這已經不錯了,歸根結蒂,我們是莊戶人傢。” 但是,年輕人揚揚得意地回答道:“我們不是莊戶人傢了。城裏的人開始叫我們‘王傢大戶’。我們的生活應該和那個名字相符,即使弟弟看不到這層意思,兩眼僅僅盯在銀錢上,我和我老婆可不能輕易地毀了那個名聲。” 王竜一點兒也不知道人們在這樣稱呼他這一傢人。因為他年紀越來越大,很少到茶館裏去,也沒有到過糧行,因為有二兒子在那裏為他做生意。但是,他對這種說法還是暗暗地感到高興。他說:“可是,大戶人傢也是來自鄉下,他們的根也是在土地上。” 但年輕人機靈地回答說:“是的。但他們不住在鄉下。他們要繁衍子孫,開花結果。” 王竜不喜歡他兒子如此隨便和急促地回答他的問題。他說:“我要說的就這些。銀子已經花得不少了。大樹要開花結果根必須紮在土壤裏。” 夜晚降臨了,他希望兒子回到他自己的院子裏去。他希望年輕人趕快走開,使他在黃昏裏一個人安靜一會兒。但是,有他兒子在,他就不會有安寧。他的大兒子如今願意聽他父親的話,因為住在這些房子裏和院子裏,他很滿足,至少是暫時如此。再說,他也已經做了他想做的事情。然而他又開始講起來:“好吧,就算夠了。但是還有一件事。” 王竜將煙袋摔在地上,叫了起來:“我就永遠不得安寧嗎?” 年輕人執拗地繼續說:“這不是為我,或者為我的兒子。這是為我的最小的弟弟,你的親生兒子。他不能長大了目不識丁,他應該學點什麽。” 聽到這話,王竜睜大了眼睛。。這確實是一件新鮮的事情。他早就計劃好了他小兒子的前程。他說道:“傢裏再不需要讀書 的人了。兩個就夠了。我死了,他得照料地裏的事情。” “這不錯,但恰恰因為這事,他夜裏直哭,他的臉色纔那麽蒼白,身材纔那麽瘦小。” 王竜從來沒有想過要問問他的小兒子這輩子想幹什麽,因為他已經决定他要有個兒子留下來照管土地。大兒子的一席話使他十分震驚,他沉默了。他從地上慢慢地撿起煙袋,想着他的三兒子。 這個兒子不像他的兩個哥哥,倒是有些像他母親那樣不愛講話,所以誰也沒有多去想他的事情。 “你聽到過他說這些話了嗎?”王竜不怎麽相信地問他的大兒子。 “爹爹,你去問問他自己吧!”年輕人答道。 “可是,必須有一個人照管土地啊!”主竜像是爭辯似的突然說,聲音很高。 “爹爹,那為什麽?”年輕人激昂地說,“你這樣的人,兒子不應該像農奴一樣。那不合適。人們會說你這人心眼太窄;人們會說,有的人自己生活得像王子,可讓他的兒子去種地。” 年輕人說話很機靈,他知道,父親最怕人傢說他什麽。因此他繼續說:“我們可以請個教書先生來教他,也可以送他到南方的學校裏去上學。有我在傢裏幫你的忙,二弟去做好他的生意,讓三弟愛怎麽就怎麽吧!” 王竜最後說:“把他叫到我這裏來!” 不一會,三兒子走來站在他父親的面前。王竜望着他。他是一個細高個青年,長相既不像父親也不像母親,衹有他的嚴肅和沉默與母親相同。但他長得比母親漂亮,而且除了二女兒之外,他比其他的孩子也都漂亮,而二女兒已經出嫁,再不算王傢的人了。不過,他長着又濃又黑的眉毛,這對於他蒼白的臉來說顯得有些太重太黑。當他生氣時(他很容易生氣),他的兩道黑眉擠在一起,在臉上合成一條又粗又黑的直綫。 王竜看着他的兒子,說道“你大哥說你想讀書。” 孩子微微動了動嘴唇,說“是。” 王竜磕掉煙袋裏的煙灰,用拇指慢慢地重新裝上煙葉。 “我想,你的意思是不願務農了。我有好幾個兒子,可沒有想照管我的土地!” 他說這話時非常痛苦,但那孩子卻一聲不吭。他直直地站在那裏,身上仍然穿着夏季的白色長衫。終於,王竜對他的沉默動了氣,衝着他喊道:“你為什麽不說話?是不是你真的不願幹地裏的事情?” 那孩子又一次用一個字答道:王竜望着他,心裏終於想到,像他這樣大的年紀,這些孩子他真是管教不了。他們對他實在是麻煩和負擔,他不知道對這些兒子該怎麽辦纔好。由於覺得這些孩子待他不好,所以他又一次喊道:“你做什麽跟我有什麽關係?給我出去!” 於是那孩子馬上就走了。王竜一個人孤獨地坐着。他心裏想,兩個女兒比兒子們要聽話。他那個可憐的傻瓜姑娘,除了吃和玩那點兒布頭,其他什麽都不要;另一個姑娘也已結婚並離開了傢。夜幕落下來遮住了院子,把他獨個兒籠在陰影裏。 但是,正像他常做的那樣,一旦怒氣消去,他就會讓兒子們按照他們的意願去做。他把大兒子叫來,說:“如果老三想念書,你就給他找個先生吧,既然他願意,就依了他算了。衹是別再讓我為這事操心就行了。” 他又把二兒子叫來說:“既然沒有一個兒子來經管土地,那麽收租子的事情,每次收下的糧食賣成錢的事情,就都得由你來管了。你能稱會算,可以替我管各種事情。” 二兒子十分高興。因為這意味着所有的錢至少要經過他的手。 他將知道收入共有多少,如果傢裏花過了頭,他就可以告訴他父親。 王竜覺得這個二兒子比別的兒子都怪,因為甚至到了他成親的日子,他還對買酒買肉花的錢非常仔細。他將宴席分檔,把最好的東西留給他城裏的朋友,因為這些人知道盤子裏食品的價錢;而對必須請來的鄉下人,他把宴席擺到院子裏,衹給他們一些次等的酒菜。因為他們每天粗茶淡飯,稍微好一點,他們就很滿足了。 他註意收進來的銀錢和禮物,而對丫頭和僕人,他盡可能地少給他們錢。當他把區區兩塊銀錢放到杜鵑手裏時,她大為生氣,用故意讓許多人聽見的大嗓門說:“一個真正的大戶人傢可不是這樣摳門的!人們看得出,這戶人傢並不是這些院子的真正主人。” 大兒子聽到這話覺得有些丟臉。他害怕杜鵑那張嘴,便偷偷地又給了她一些銀錢,並且對他的弟弟很有些不滿。這樣,甚至在喜日的當天,當客人們圍桌而坐的時候,當新娘的花轎擡進院子的時候,這弟兄倆之間就出現了矛盾。 大哥衹請了他的不多的幾個朋友來赴宴,因為他對弟弟挑了一個鄉下姑娘感到慚愧。他輕衊地站在一邊,說道:“我弟弟挑了一個瓦罐,他本來滿可以憑着我父親的地位挑一個金杯。” 當兩個新人來他面前鞠躬行禮時,他衹僵硬地彎了下身子。他的妻子端莊而驕傲,也衹是稍微躬躬身子,因為這樣不至於有失她的身份。 現在,所有住在這些院子裏的人,除了那個小孫子以外,似乎沒有一個覺得平靜和舒適。王竜住在荷花院子隔壁的房間裏,即使是半夜裏他也常常在雕花大床的暗影中醒來,希望自己回到黑暗簡陋的小土屋裏。在那裏,他可以把涼茶潑到地上而不致損傷貴重的東西,而且他一擡腳就可以走到地裏。 至於王竜的兒子們,他們一刻也沒有安寧。大兒子惟恐花錢太少,在人們眼裏不夠體面,還怕鄉下人出進大門時,碰上城裏人,使他丟臉;二兒子擔心花錢太多;三兒子則奮力追趕,彌補作為一個農民的兒子所失去的歲月。 但有一個人搖搖擺擺地跑來跑去,對他的生活十分滿足,這就是大兒子的兒子。除了這個深宅大院,這小傢夥從來沒有想到過其他地方。對他來說,這個傢不大不小,正好是他的天地。這裏有他的母親,他的父親,還有他的爺爺,所有住在這裏的人都為他服務。 而王竜從他身上得到了安慰。他總是看不夠他,總是對着他笑,小傢夥倒在地上,王竜便把他抱起來。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的做法,他高興地拿了一條腰帶,圍在孩子的腰上,他跟着孩子跑,孩子便不會摔倒。祖孫倆從這個院子走到另一個院子。孫子指着水池中的遊魚,戳戳這裏,戳戳那裏,還亂摘花朵。王竜啥東西都由着他去觸摸。,衹有這樣,他纔感到欣慰。 不僅是小孫子,大兒媳婦也很實在,她懷孕生孩子、再懷孕再生孩子,十分準時。每生一個孩子都找一個奶媽。就這樣,王竜看見院子裏的孩子逐年增加,奶媽也越來越多。因此,有人對他說“大兒子的院裏又要多一張嘴”時,他衹是大笑着說:“不怕,我們有好地,有足夠的糧食。” 他的二兒媳也如期生了孩子,他感到非常高興。她生了個女孩,這好像是出於對嫂子的尊重,顯得合適而得體。在五年的時間裏,王竜有了四個孫子和三個孫女,院子裏充滿了他們的笑聲和哭聲。 如果不是特別年輕或是特別年邁,五年在人的一生中算不了什麽。但在這五年裏,王竜的叔叔去世了。對他叔叔,王竜除了負責他和他年邁的老婆的吃穿和供給他們足夠的鴉片外,差不多已經把他忘了。 那是在第五個年頭的鼕天,天氣非常寒冷,是一個三十年不遇的大冷天。在王竜的記憶中,護城河第一次結了冰,人們可以在冰上來回行走。東北風夾着飛雪呼呼地颳着。傢裏沒什麽寒衣,沒有羊皮或毛皮大衣可以披在身上禦寒。在這個大家庭的每間 房子裏,都生起了木炭火爐。但是,天氣仍然很冷,人們能看到從嘴裏呼出的熱氣。 王竜的叔叔和嬸子因為吸鴉片而皮包骨頭。他倆整天躺在床上,像兩根幹柴棒,渾身發涼。王竜聽說,他叔叔無法再在床上坐起,因為他身子一動,便要咯血。他看到,這老頭再沒有多久好活。 王竜買了兩口木質可以說好但還不是特別好的棺材,他讓人將棺材擡到他叔叔的房間裏,他想,那老頭看見棺材也許會舒舒服服地死去,因為他知道有地方放他的遺骨了。他叔叔的聲音發着抖,對他說:“你就是我的兒子,比我那流浪在外的親生兒子要強多了。” 那老女人的身子骨仍然比那老頭結實得多,她說道:“如果我死後兒子纔回傢來,答應我替他找個好姑娘,他或許能替我們養幾個孫子。”王竜答應了下來。 王竜不知道他的叔叔什麽時候死去的。一天晚上,女用人進屋送湯時,發現他躺在床上不再動彈。王竜葬他叔叔那一天,天氣很冷,大風捲着成團的雪花。他把棺材安放在王傢墳地中他父親的墓旁邊,位置稍低,但高於王竜未來的墳墓。 王竜使全家人為他叔叔披麻帶孝,而且穿了整整一年的孝服。 這倒並不是因為有人真正悼念這個衹給他們增添麻煩的老人的過去,而是因為親人死了之後,這樣的大傢族應該這樣辦理。 接着王竜將他嬸子搬進城裏,使她生活不至太孤獨。王竜在遠處一個院子的盡頭,專門給了她一間房子,吩咐杜鵑派一個丫頭照料她。這位老女人非常滿意地躺在床上抽她的鴉片,天天昏睡不起。為了使她放心,她的棺材就放在她身邊看得見的地方。 王竜想到,他曾怕過這個女人——這個高大肥胖、又懶又愛吵鬧的鄉下女人——自己也覺得有些驚奇。她現在躺在那裏,又幹又黃,幹癟得就像黃傢破落後的那個老嫗一樣。 王竜一輩子不斷聽說這裏或那裏發生了戰爭,但除了年輕時逃荒到南方城市那次,他從來沒有看見過戰爭。除了那次,戰爭 也從未在離他很近的地方發生過,雖然從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他就常常聽人們說,“今年西邊發生了戰爭”,或者“東邊打仗了”,或者“東北方打起來了”。 對他來說,戰爭就像大地、天空或流水,沒有人知道為什麽會有這些東西,人們衹知道有戰爭發生。他還不時聽人們說:“我們要去打仗。”人們說這話的時候,一般都餓得要死,他們寧願當兵也不願當乞丐。有時候,一些不安於呆在傢裏的人也說這種話,就像他叔叔的兒子那樣。不過戰爭總顯得那麽遙遠,總像是在一個遙遠的地方。然而,恰似涼風驟然從天而降,戰爭突然逼近了。 王竜最早是從他二兒子那裏聽說的。一天,他二兒子從糧行回傢吃午飯,對父親說:“糧價突然上漲,因為現在南邊發生了戰爭,而且戰火一天天靠近。我們一定要把糧食儲存到最後。隨着軍隊的靠近,糧價會越漲越高。那時候我們就可以賣到上好的價錢。” 王竜一邊吃飯一邊聽着這話。他說:“啊,這可是件怪事。我倒很高興看看戰爭到底是什麽樣子。因為我生來就聽說有戰爭,可從沒見過它。” 他想起了自己曾一度非常害怕戰爭,因為那時,他可能被迫抓去當壯丁。但是現在他太老了,沒有什麽用了。再說他已經富了,富人是用不着怕這些事的。所以此後他並不太註意這些事。 有被這點兒大驚小怪的傳聞所動搖,他對二兒子說:“你認為怎麽好就怎麽處置糧食吧!糧食在你手裏。” 他還是像以前一樣生活着,興致好時,便同小孫子玩玩;他像以前一樣地睡覺、吃飯、抽煙,有時他還去看看那坐在遠處墻角的可憐的傻子。 接着,初夏一天,一大隊人馬像一群蝗蟲似的從西北方向席捲而來。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晴朗的早晨,王竜的小孫子和一個 男僕人站在門口閑望,看到有幾隊穿着灰衣服的男人,便跑回傢到他爺爺跟前,嚷嚷道:“爺爺,去看出了什麽事啦!” 王竜為了使他高興,便和他一起走到大門口。他看見了那些人——滿街滿城都是。他覺得仿佛空氣和陽光一下子消失了似的,因為這一大批穿着灰色製服的人正踏着沉重的步伐從城裏走過。 他仔細地看看他們,發現每人身上都有一種武器和一把大刀,每個人的面孔都顯得野蠻、兇狠而粗暴,儘管有些人差不多還衹是些年輕的孩子。王竜看見這些人的面孔,趕緊把孩子拉到他身邊,小聲說:“咱們進去把門閂上。這些人不是好人,別看了,我的寶貝。” 但是,突然間,他還沒來得及轉身,其中他喊道:“嗨,那是我老爹的侄子!” 王竜聽見這喊聲擡頭看了看,他看見了他叔叔的兒子。他穿得和別人一樣,一身灰服上沾滿了塵土,但他的臉比任何人都顯得兇殘。他哈哈地大聲笑笑,衝着他的同夥們喊道:“弟兄們,我們可以停在這裏!這是一傢有錢人,是我的親戚。” 王竜在驚慌中還沒來得及動彈,這群人就從他的身邊擁進了大門。他被夾在這些人中間,毫無辦法。他們像邪惡而骯髒的洪水衝進他的院子,擁塞到每一個角落和縫隙中。他們有的躺在地上,有的把手伸進池塘捧水喝。他們把刀子扔到光亮的桌子上。他們隨地吐痰,互相吆喝。 這時,王竜對發生的事情一籌莫展,便帶了孩子跑到後邊去找他的大兒子。他走進大兒子的院子,大兒子正在那裏讀書。他看見父親進來便站起身來。當他聽到王竜小聲告訴他的話以後,便匆匆地走了出去。 他看見他的堂叔,真不知道是駡他一頓還是以禮相待。他看了看,痛苦地對身後的父親說:“人人都有一把軍刀。” 於是他變得小心起來,他說:“啊,堂叔,歡迎你回到自己傢裏屍他的堂叔咧着大嘴笑了。說:”我帶來了一些客人。“ “既然他們是你的客人,就應該歡迎,”王竜的大兒子說,“我們給他們準備飯去,讓他們吃了飯再準備上路。” 但他的堂叔仍然咧着嘴笑着說:“準備飯吧!但以後不用着忙。因為我們要在這裏休息幾天,說不定要住一個月或一兩年呢。我們要駐紮在這個城裏,等打起仗來纔走。” 王竜和他兒子聽到這話的時候,幾乎掩飾不住內心的驚異和恐懼,但他倆不得不強作笑臉,因為整個院子裏到處都有軍刀在閃光。於是他們也盡可能地笑着,說道:“我們真是幸運……我們真是幸運……” 大兒子裝作他必須去準備一些東西的樣子拉了拉父親的手,兩人匆匆地走進後院,把門閂上。父子兩人驚懼地望着,誰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麽。 這時二兒子跑回傢來使勁敲門。當他們開門讓他進來時,他慌忙中跌倒在門洞裏,喊道:“傢傢戶戶都有兵——甚至窮人傢裏也有——我跑回來是告訴你們千萬不要反抗,因為今天我店裏有個夥計,我跟他很熟——他天天跟我一起站櫃臺——他聽說之後趕忙回到傢裏一看,甚至在他老婆生病躺着的屋裏也有兵住着。他埋怨了一番——他們就在他身上紮了一刀,好像他是脂油做的似的——就像脂油那麽光滑——一下子就紮透了——刀子穿過他的身子,從另一面紮了出來。他們要什麽我們就給他們什麽——我們衹能祈求戰爭不久能轉移到別的地方去!” 他們父子三人恐懼地互相對視着,心裏想着傢裏的女人和那些野蠻貪婪的士兵。大兒子想到他那儀態萬方的妻子,他說:“我們一定要讓女的一起住在最後邊的院子裏,白天黑夜都看護她們。我們一定要把大門閂好,後面的‘太平門’要隨時備用。” 於是他們把所有的女人和孩子,一起安排到荷花、杜鵑以及她的僕人們住的後院。他們擠在一塊兒生活感到很不舒適。大兒子和王竜日夜看守着院子的大門,二兒子能來的時候也來,他們不分晝夜地仔細地看護着。 但是有一個人,這就是王竜的堂弟,誰也沒法子把他拒之於門外,因為他是傢裏的親戚。他常常敲門進來,手裏提着他的明晃晃的軍刀,隨便走來走去。大兒子四處跟着他,滿臉苦惱,但什麽都不敢說,因為他拿着那把寒光四射的軍刀。他堂叔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從頭到腳打量每一個女人。 他看見了王竜的大兒媳婦,粗野地大聲笑着說:“喂,大侄子,你娶了個漂亮的老婆,一個城裏女人,她的腳小得像荷花苞子。”對着王竜的二兒媳婦,他說:“這是鄉下産的胖紅蘿蔔——一塊紅通通的肥肉!” 他這樣說,是因為這個女人又胖,身子骨又粗,滿面紅光,但並非難看。每當他瞧大兒媳婦的時候,大兒媳婦便有意躲開,用衣袖遮住臉;而二兒媳婦則大笑着,開着玩笑,有點粗魯。她冒冒失失地答道:“是啊,有些男人喜歡吃辣蘿蔔,有的男人卻喜歡啃肥肉。” 王竜的堂弟立刻答道:“對,我就喜歡啃肥肉!”他像是要抓她的手。 王竜的大兒子看到男女之間的挑逗,感到又羞又怒,男女之間本來是連話都不該說的。他用眼看了下他的老婆,當着老婆的面,他為堂叔感到丟臉,也為他的弟媳感到丟臉,因為他的老婆出身比她更高貴。他堂叔看出他在老婆面前膽小怕事,便充滿惡意地說:“我寧願天天吃肥肉,也不願吃一片又冷又無味的魚幹!像旁邊的那一位。” 聽到這話,王竜的大兒媳氣憤地站了起來,一個人進了裏屋。 於是他的堂弟粗魯地笑了。他對正抽着水煙袋的杜鵑說:“城裏的女人太講究了,是吧,老婦人。”他瞪着眼看着荷花,說道:“喂,老婦人,如果我還不知我的堂兄變富了的話,衹需看一看你就是了。你全身堆滿了肥肉。你吃得多麽好,多麽富足啊,富人傢的太太纔像你這個樣子。” 荷花十分高興,因為他管她叫老婦人,這是衹有大戶人傢的女人才被這樣稱呼的。她的粗喉嚨裏發出咯咯的笑聲,她甚至把煙鍋裏的餘灰吹了出來。她將煙袋遞給一個丫頭重新裝滿煙鍋,轉過身來對杜鵑說:“這個粗野的人還真會開玩笑呢!”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挑逗地瞟了那個堂弟一眼,現在她胖臉膛上的那雙眼睛,已不再像從前那麽大,也不再是杏仁樣了。因而,她的眼神也不像從前那樣羞答答的。看見她送過來的眼神,他大聲“照樣是條老母狗!”說完,他又高聲地笑了起來。 王竜的大兒子一直憤怒地、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裏。 看過這一切之後,王竜領他去見他的母親。她躺在床上,睡得死死的,她兒子幾乎叫不醒她。但他砰砰地在床頭的地上戳他的槍托,終於吵得她醒來。她好像還在做夢似的死盯着他看。他不耐煩地說:。 “嘿——你兒子來啦!可你還在睡覺!” 她從床上坐起身子,久久地望着他。然後,她驚異地說:“我的兒子——這正是我的兒子……”她久久地望着兒子。終於,她似乎不知道幹什麽纔好,她把鴉片槍遞給他,就像獻給了兒子一件最好的禮物。她對伺候她的丫頭說:“讓他抽些煙吧!” 他回頭瞪了她一眼,說:“不,我不抽那玩意兒!” 王竜站在床邊,他突然害怕起來。怕他的堂弟會把怒火朝他發泄,怕他說:“你對我母親都幹了些什麽,她怎麽會這樣瘦弱,面色蠟黃,骨瘦如柴?” 因此,他急切地說:“儘管她一天的鴉片錢花不了多少,我們還是希望她少抽一點。但是她偏要抽那麽多,在她這樣的年紀,我們可不敢惹她生氣。” 他一邊說一邊嘆氣,偷偷地看着他叔叔的兒子。但這人什麽都不說,他衹是看着他母親變得怎樣了。當她又倒身睡去的時候,他把他的槍當做手杖橐橐地走了出去。 在外邊院子裏那群懶懶散散的人當中,沒有一個人比這位堂親更使王竜和他的一傢感到害怕。那些丘八攀折花木,用大皮靴跺壞椅子;他們毀壞漂亮的金魚池塘,使裏面的魚死去,翻着白肚皮漂浮在水上。 但是這位堂親隨意地跑進跑出,而且眼睛老盯着女人。王竜和他們的女人們面面相覷,因為不敢睡覺而弄得精疲力竭。杜鵑看到了這一切。她說:“現在衹有一件事能做。他在這裏的這段時間裏,必須給他個丫頭讓他享樂,不然他就會找他不該找的女 人。” 王竜連忙采納了她的意見。因為他覺得傢中如此動亂不安,這樣的日子實在難以忍受下去,因此他說:“這是個好主意。” 他吩咐杜鵑去問他的堂弟喜歡哪個丫頭,因為堂弟已把所有的丫頭都看過了。 杜鵑去了。回來說:“他說,他想要睡在夫人床邊的那個臉色白白的丫頭。” 那丫頭叫梨花,是王竜在災荒年時買來的。那時她身材矮小,餓得半死,使人可憐。因為她身材瘦弱,人們纔寵愛她,讓她做杜鵑的幫手,衹給荷花幹點零碎活,如點煙倒茶等等。正因為這樣,王竜的堂弟纔看見過她。 梨花聽說之後,在她給荷花斟茶的時候便失聲哭了出來。因為杜鵑在後院他們坐的地方已將事情和盤托出。梨花的茶壺掉在磚地下,摔成了碎片,茶都濺了出來。但這丫頭並沒有意識到她做錯了事。她衹是一下子跪倒在荷花面前,在磚地上叩起響頭來,痛苦地說:“夫人,好夫人,我不去——不要讓我去——我害怕他——” 荷花對她很不滿意,生氣地說:“他衹是個光棍漢,光棍漢和有女人的男人都一樣,這有什麽難處?”她轉過身對杜鵑說,“把這丫頭給他送去。” 這小姑娘凄慘地兩手合在一起,就像要哭死和嚇死一樣。細小的臉,哭着,懇求着。 王竜的兒子們不敢在父親的小老婆面前表示反對的意見。他們不敢,他們的媳婦們也就不敢。王竜的小兒子也不敢。他站着,瞪着眼看着荷花,他的拳頭緊攥着放在胸膛前,兩條眉毛緊鎖着,又黑又濃。孩子們和那些丫頭,也衹是看着,卻一聲不吭。衹有那小姑娘可怕、驚恐的哭聲。 為此,王竜被攪得心煩意亂。他疑惑地看着那個小姑娘,卻不敢惹荷花生氣,但是他們仍受了觸動,因為他的心腸始終是軟的。 那小姑娘看出了他臉上的表情,跑過去,雙手抱住他的腿,頭抵住他的雙腳,嗚嗚地哭起來。他低下頭看她,看到那兩個肩膀是那麽瘦小,抽動得那麽劇烈。他腦子裏浮現出他堂弟那五大三粗、充滿野性的軀體,心裏産生了一種難言的苦衷。他聲音溫和地對杜鵑“逼迫這樣一個小姑娘是罪過的。” 他說這話時,聲音十分柔和,但荷花卻尖厲地叫起來。 “叫她幹啥她就應該幹啥。叫我說為這麽點小事哭哭啼啼太不值得。女人早早晚晚要走這條道的。” 王竜的心是寬容的,他對荷花說:“咱們先看看有沒有別的辦法。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為你再買個丫頭或別的什麽。讓我想想怎麽辦。” 荷花早就想要一隻外國造的鐘錶和一隻寶石戒指,聽到這話突然不做聲了。王竜對杜鵑說:“去告訴我堂弟,他要的那個姑娘得了惡性的不治之癥。如果他還要她,那也好,她一定會去的。如果他和我們一樣感到害怕,那就告訴他,我們還有身體健壯的丫頭。” 他把眼睛往站在周圍的丫頭們身上掃了一遍。她們轉過臉去,吃吃地笑着,裝出害鱢的樣子。衹有一個粗手大腳的鄉下丫頭沒有這樣,她差不多已經有二十多歲了,她紅着臉笑着說:“嗯,這樣的事情我已經聽過不少了。如果他要我,我願意試試,他長得並不像有些人那樣難看。” 王竜寬慰地答道:“好,那就去吧屍杜鵑接着說:”跟我來吧!“她們便走了出去。 那小丫頭還緊緊地抱住王竜的腳不放,衹是停止了哭泣,趴在那裏靜聽發生的事情。荷花還在生她的氣,她站起身,沒說一句話便進到她的房間裏去了。王竜輕輕地把那丫頭扶起來。她站在他面前,低着頭,臉色蒼白。他看見,她有一張紅潤的鴨蛋形臉,特別嬌嫩白淨,還有一張粉紅色的小嘴。他溫柔地說:“孩子,——兩天內不要伺候你的女主人了,等她氣消了再回來。 那個男人再來的話,你就藏起來,免得他再打你的主意。“ 那位堂親在傢裏住了一個半月,他高興時便和那個丫頭住在一起。他使她懷了孕,而她也在院子裏大言不慚地談論這些事情。 接着,突然有了戰鬥的命令,那群人像風捲落葉似的走了。留下來的衹有他們造成的髒亂和破壞。 那位堂親把他的軍刀插在腰間,肩上背着槍站在他們面前,嘲弄地說:“好啦,即使我回不來了,我也留下了後代,給我娘留下了孫子。在一個地方停留一兩個月並不是人人都可以留下兒子的。這也是當兵生活的一種好處——他的種子在他走後生長起來,而別人一定要對它加以照顧。” 說完,他衝着他們笑笑,便跟別人一起上路了。軍隊開拔以後,王竜和他的兩個大兒子這一次取得了完全緻的意見,他們决定鏟除掉軍隊住過的一切痕跡。他們又找來了木匠、泥瓦匠。‘男用人打掃庭院,木匠靈巧地修復毀壞了的雕刻和桌子。水池子裏的污泥清除之後,換上了幹淨的清水。大兒子又買來了金魚。他再次栽種了花草樹木,剪掉樹上的斷枝。衹一年的工夫,這個地方又變得煥然一新,花草茸茸。每個兒子搬進了各自的院子,整個王傢又一次顯得秩序井然。 王竜吩咐那個和他堂弟懷了孕的丫頭去侍候他的嬸子,要她把他嬸子伺候到死,雖然她已經活不了多長時間了。她死之後,王竜也要為她裝棺入殮。王竜高興的是這個丫頭生了個女孩,因為如果生的是男孩,她就會覺得了不起,並且要求在傢裏得到一定的地位。但是既然這個孩子是女的,這就衹不過是丫頭生個丫頭,地位不會比先前重要多少。 然而,王竜對她和其他人都同等看待。他對她說,老太婆死後,衹要她願意,她可以占用老太婆的房間,還可以睡那張床。這一房一床對有六十間房子的大戶人傢來說算不了什麽。王竜給了這丫頭一點銀錢,這女人非常滿意。但是她也有件不高興的事。當王竜給她錢的時候,她把這件事告訴了王竜。 “東傢,這錢給我留着做嫁妝吧,把我嫁給一個農民或一個好心的窮人,這會成為你的恩德的。跟一個男人住過之後,我覺得很難再一個人孤單單地睡在床上。”王竜應諾了。‘他應諾的時候,心裏泛起了一種想法。他現在答應把一個女人嫁給一個窮人,而他自己也曾經是一個窮人,為了他的女人曾來過眼前的這些院子。雖然他下半輩子沒怎麽想過阿蘭,但現在卻想起她來,他感到悲傷,感到回憶很久以前的事情的沉痛,他現在離她多麽遠啊。他沉重地說:“那個老煙鬼死了之後,我一定給你找個男的。不會太久了。” 王竜說到做到。一天早上,那個丫頭跑來對他說:“東傢,現在你要做你答應過的事了。因為老太婆一清早死了,她不會再醒過來了。我已經把她放進了她的棺材。” 王竜思索着在他的土地上他知道的那些人。他記起了那個曾經使老秦死去的高大愚蠢的孩子,牙齒露在下嘴唇外面的那個。他想:“他並不是有意要那樣做的。他跟別人一樣好,而且又是我現在能想到的唯一的一個人。” 於是他派人把那個孩子找了來。他現在已經長成一個大人了,但他仍然很笨,他的牙齒還和從前一樣。王竜很高興地坐在大廳裏的雕花椅子上。他把兩個人叫到他面前。為了充分體驗那一奇妙時刻的況味,他慢慢地說道:“小夥子,這是一個女人。如果你願意要她,她就是你的了。除了我叔叔的兒子以外,沒有任何人碰過她的身子。” 那人十分感激地要了她,因為她是個身材高大,脾性很好的姑娘,而且他也窮得衹能娶這樣的女人。 然後,王竜離開了那把巨大的雕花椅子。他覺得,他現在的生活已很圓滿。他這一輩子已經做了他曾經想做的一切,而且比他一嚮夢想的更多。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一切是怎樣發生的,他衹是覺得,現在他可以得到平靜了,可以在太陽底下睡覺了。他已接近六十五歲,而且孫子們像翠竹一般長在他的周圍。他的大兒子有三個兒子,最大的一個差不多有十歲了。他的二兒子也已經有了兩個兒子。他的三兒子也很快會在哪一天結婚的。三兒子結婚之後,他生活中就再沒有挂心的事了,他可以享清福了。 但是,生活一點也不平靜。那些大兵來的時候就像一窩野蜂,開拔之後,就像蜂一樣到處留下了毒刺。大兒媳婦和二兒媳婦原本互敬互讓,可是當她們搬到一個大院住的時候,卻像有着深仇大恨似的互相敵對起來。事情是由上百次的口角引起的。她們的孩子在一起生活,一起玩耍,狗嘶貓咬般地打鬧。做母親的跑過去護着自己的孩子,猛摑別人傢孩子的耳光,因為吵起架來自己的孩子總是正確的。因此,這兩個女人從此成了冤傢。 那天王竜的堂弟曾當面評論和嘲笑過王竜那兩個從農村和從城裏來的媳婦,這事雖然已經過去,她們卻都沒有忘記。大兒媳婦從二兒媳婦面前走過時總是傲慢地仰着頭。一天,她又經過弟媳面前時,大聲地對丈夫說:“傢裏養着一個又粗野又缺乏教養的女人實在難以忍受。那個男人把她叫做紅通通的肥肉,而她卻對着那個男的笑。” 二兒媳婦沒有等到她把話說完便大聲頂了回去:“我嫂子是有了嫉妒心吧!那男的說她是一片凍魚呢] ” 於是,這兩個冤傢便怒目相視,懷恨在心。然而,大兒媳因為覺得自己正確,總是用無言的蔑視應戰,故意對二媳婦的存在視而不見。但她的孩子們一旦要離開自己的院子時,她便喊叫起來:“不要去接近那些缺乏教養的孩子!”“ 她是衝着她的弟媳婦這樣喊的,她弟媳婦這時就站在隔壁院子裏看得見的地方。於是二媳婦自然也對着自己的孩子喊了起來: “不要跟毒蛇一塊玩,他們會把你們咬傷的!” 這兩個女人的積怨越來越深。更糟的是,弟兄兩個之間也不大對勁。老大總是害怕,由於自己的出身,在城市裏長大、門第也比他高的老婆會瞧不起他;而老二擔心大哥總想大手大腳花錢,在分傢之前便把那筆遺産花個精光。此外,大兒子感到慚愧的是,老二對父親的銀錢知道底細,也知道花掉了多少,因為錢是他經手的。雖然王竜接收並分配所有的地租,但衹有老二知道收了多少錢,而他這個當大哥的卻一無所知,他還必須像小孩子那樣,嚮他父親要這要那。因此,當這兩個兒媳婦吵起架來,她們的仇恨立刻傳染到男人身上,兩個院子裏便充滿了火藥味。王竜痛心地呻吟着,因為他的家庭裏又失去了平靜。 自從那天王竜沒有讓他叔叔的兒子把那個丫頭從荷花手裏弄走後,王竜和荷花之間便産生了別人看不出來的裂痕。從那時起,那個女孩子便和荷花産生了隔閡,儘管她還是默默地、順從地伺候着荷花,天天在荷花的身邊,替荷花點煙,取這取那。夜裏荷花不能入睡時,她便替她按摩腿和身子。即使這樣,荷花仍不滿意。 她對那女孩産生了一種嫉妒心。王竜來時,她便把那女孩打發走,然後駡王竜用眼死盯那女孩。而王竜卻一直把那女孩當做一個可憐的被嚇壞了的孩子,他對她就像對自己可憐的傻女兒那樣關心。除外,毫無別的意思。但是,當荷花駡他鬼迷心竅似的看那女孩時,他纔發現那女孩果然非常漂亮,她白嫩得真像一朵梨花。他望着她,最近十多年來在他枯老的身軀中緩慢地流動着的血液又開始奔涌起來。 因此,他一面笑着對荷花說:“怎麽——我一年見不了你三次,你還認為我是個色鬼嗎?”一面又斜着眼看那女孩子,心裏躁動不安。 荷花除了她曾經熟習的有關男男女女之間的事情外,一無所知。她知道,當男、人們老了的時候,還會再一次萌發春情。因此,她對那女孩非常惱火,揚言要把她賣到大茶館裏去。但荷花心裏對梨花善於服侍人又很喜歡,因為杜鵑已越來越老,而她卻非常伶俐。 她聽從荷花的使喚,甚至在她的女主人自己還不知道需要什麽的時候,她已經想到了。因此,荷花不願跟她分手,而她卻希望離開荷花。在這種不平常的衝突中,荷花由於心境不佳,肝火越來越大。別人難以和她相處。王竜曾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到她的院子裏去,因為她的脾氣太壞,他忍受不了。他對自己說,再等待一下吧,那種狀況也許會過去的。而這時候,他卻想起了那個漂亮的、臉色白白的姑娘。王竜自己都不相信,他居然産生了那種念頭。 那時,仿佛王竜傢裏那些無事生非的女人們的麻煩還沒有受夠似的,他最小的兒子又插了進來。他原是個非常沉靜的孩子,一直忙於讀書,因此沒有人對他多加註意,衹知道他是個蒼白的、又瘦又高的孩子,經常在胳膊下面夾一些書本,他那年邁的老師像一條狗一樣跟在他後面。 那些兵在的時候,這孩子曾生活在他們中間。他聽他們談論打仗、搶劫和戰鬥。他聽得着了迷,一句話都不講。那以後,他嚮他的老師要了一些小說——講古代戰爭故事的《三國演義》和講造反故事的《水滸傳》。他的腦袋裏充滿了夢幻。 所以這時他走到他父親的跟前說:“我知道我想幹什麽了。我要當兵,我要去參加戰爭。” 王竜聽到這話時,感到非常沮喪,他認為這是可能發生在他身上的最壞的事情。他大聲地叫道:“這是發什麽瘋啊?難道我的兒子們永遠不會讓我安寧?”他和孩子爭論起來。當他看到這孩子的黑眉毛擰成一條綫時,便盡量表現出溫和而慈愛的樣子。他說:“孩子,自古以來人們就說,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你是我的小兒子,是我最好最小的兒子,要是你在戰爭中東奔西走、到處流浪,我夜裏怎麽能睡得着覺呢?” 但是,這孩子决心已定。他看看他的父親,垂下他濃黑的眉毛,衹是說:“我一定要去。” 然後,王竜帶有哄騙似的說:“你可以到你喜歡的任何學校去讀書,我可以送你到南方的大學堂裏,甚至到外地的學校裏學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衹要你打消當兵的念頭。像我這樣一個人,有錢有地,卻讓兒子去當兵,這實在是一種恥辱。”見那孩子一句話也不說,他又勸說道,“告訴你老爹爹,你為什麽要去當兵?” 那孩子的眼睛在睫毛下閃閃發光,他突然說:“就要發生一場我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戰爭了—一場從未有過的革命和戰爭,我們的國傢要自由了!” 就要發生王竜聽了這番話驚愕萬分,他對他三兒子的話感到驚愕,這還是第一次。 “我不知道你在鬍說些什麽,”他不解地說,“我們的國傢已經自由了——所有我們的好地都是自由的。我願意租給誰就租給誰。 它給我帶來銀錢和上好的糧食。你吃的和穿的都靠這土地。我不知道你還要什麽更多的自由。“ 但那孩子衹是痛苦地喃喃說道:“你不明白——你太老了——你什麽都不明白。” 王竜望着他的兒子,心裏感到納悶。他看到這孩子愁眉苦臉的樣子,便暗自思忖起來。 “我給了這孩子一切,甚至他的生命。他從我這裏得到了一切。 我甚至同意他不在地裏務農,以至在我之後,沒有一個兒子來照管土地。我讓他上學讀書,雖然傢裏已經有兩個上過學的,用不着再讓他上學。“他沉思着,仍然望着他那兒子,又自言自語地說,”我已經滿足了他的一切要求。“ 他又仔細地看着他的兒子,他已經像大人一樣高了,然而卻因貪長而顯得瘦削。雖然王竜在這個孩子身上看不到任何青春萌動的跡象,但他還是有點懷疑,於是他低聲咕噥道:“嗯,也許他還有另外一種需要!”於是他慢慢地大聲說,“噢,孩子,我們很快就要給你成親了。” 那孩子從他濃重的眉毛下面,嚮他父親投出了怨恨的一瞥。他用一種輕衊的語氣說道:“那我真的要跑了。對我來說,女人可不是什麽事都能解决的,衹有我哥哥纔那樣!” 王竜立刻明白自己錯了,因此他趕緊解釋說:“不——不——我們不是要給你娶親——不過,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要一個 丫頭……” 但那孩子兩手抱在胸前,帶着驕傲和莊嚴的神色答道:“我不是一個普通的青年,我有我的理想。我要的是榮譽,而女人到處都有!”他似乎汜起了他忘記的事情,突然失去了莊嚴的神情,兩手垂下來,用平常的聲音說,“再說,沒有比我們的那些丫頭更難看的了。如果我喜歡的話——但我不喜歡——是的,除了在後院裏做侍女的那個長得白白淨淨的小女孩,這些院子裏沒有一個美人。” 王竜知道,他說的是梨花姑娘。一種奇怪的嫉妒感吞噬着他的心。他突然感到,自己已經衰老了——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大腹便,便,滿頭白發,而兒子卻那樣苗條、年輕。在這種時刻,這兩個人似乎不是父親和兒子,而衹是一個年邁而另一個年輕的兩個男人。王竜生氣地說:“不準動那些丫頭們——我傢裏不準有小少爺的壞作風。我們是誠實健康的莊稼人,是品行清白端正的人。我們傢裏不準發生這種事。” 那孩子睜大了眼睛,皺起濃黑的眉毛,聳了聳肩膀,對他父親說:“是你先說出口的!”說完他轉身走了出去。 王竜一個人坐在他屋裏的桌子旁邊,覺得疲倦而孤獨,他喃喃地對自己說:“我在傢裏到處都得不到安寧。” 惹他生氣的事實在太多。雖然他說不上是什麽原因,但這件事最使他生氣。他的兒子已經看上了那個臉色白淨的姑娘,並且産生了好感。 王竜對小兒子談到梨花姑娘的那些話總是翻來覆去地想着。 梨花姑娘出出進進的時候,王竜不斷地拿眼瞅她。不知不覺的,她占據了他的整個腦海,他深深地喜歡上了她。但是,關於這件事,他對誰都沒有說。 那年初夏的一個晚上,空氣凝重、溫熱,充溢着芳馨。王竜獨個兒坐在院子裏一株鮮花盛開的肉桂樹下乘涼。桂花散發着濃郁撲鼻的香氣。他坐在那裏,渾身的血液像年輕人的一樣奔涌起來。一天來,他一直有着這種感覺,他曾經想要走到他的土地上去,感覺一下他腳下那鬆軟的土壤,他還想脫掉鞋和襪子,光着腳在地裏走。 要不他真會到地裏去的,但是,他怕別人看到他;在城門裏面,他已經不是一個農民了,他是一個地主,一個有錢的人。因此,他在院子裏不安地走來走去。他和荷花住的院子已完全隔離開來。荷花坐在樹陰底下吸她的水煙袋,因為她知道得很清楚,一個男人會在什麽時候心神不定。她有一雙銳利的眼睛,能看出毛病出在什麽地方。那時,王竜一個人走來走去,他無心去見那兩個爭吵不休的兒媳婦,甚至不想去見給他帶來歡樂的小孫子。 這一天顯得又長又寂寞。他渾身的血液像沸騰了似的在皮膚下面流動着。他怎麽也忘不掉他那小兒子,他站在那裏看上去身材高大,胸部挺直,兩條濃黑的眉毛擰在一起。他也忘不了那個小姑娘,他對自己說:“我想,他們都成了大人——兒子已經十八歲了,姑娘還不到十八歲。” 他想到,過不了幾年,他就要七十歲了。他對身上那股躁動不安的熱血感到羞愧。他想:“把那姑娘許給兒子或許是件好事。”他心裏一遍遍重複着這句話。他每次自言自語的時候,那件事就像在他身上的痛處戳了一刀。他不得不戳這一刀,他也不得不忍受那疼痛。 因此,這一天對他來說是那麽漫長,那麽寂寞難忍。 夜晚降臨的時候,他還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院子裏。整個傢裏他找不到一個可以像朋友一樣推心置腹的人。夜晚的空氣又悶又潮,彌漫着桂花的馨香。 當他在黑暗裏坐在樹下的時候,有人從大門口經過。他坐得離門口很近,那棵桂樹也在門口處,他很快地看了一眼,那是梨花姑娘。 “梨花!”他叫了一聲,聲音很低。 她猛地停住腳步,低着頭聽着。 接着,他又叫了一聲,那聲音像是從嗓子眼裏冒出來的一樣。 “你過來!” 聽到這話,她膽怯地進了大門,站在了他的面前。在黑暗裏,他幾乎看不見她站在那裏,但他感覺到了,於是他伸過手去,抓住了她的小小的上衣,睏難地說:“孩子!——” 說到這裏他停住了話頭。他暗暗想,自己是一個老頭了,自己的孫子孫女都和這女孩子差不多大了,那將是不光彩的事情,他衹是用手擺弄着她小小的上衣。 她等着他說下去,她感到了他身體中的血氣。像一朵花從花梗上垂下一樣,她一下子趴在地上,抱住了他的腳。他慢慢地說:“孩子——我老啦——年紀很大了——” 在黑暗裏,她說話的聲音像是桂花樹的呼吸聲。她說道:“我喜歡老人——我喜歡上了年紀的人——他們都那麽善良他彎身靠近了她一點,溫柔地說:”像你這樣的小姑娘應該嫁一個高高大大、腰板筆挺的青年一特別是像你這樣的姑娘。“他心裏想說的是”像我兒子“,但是他不能夠大聲說出來,因為如果那樣,姑娘就真的會産生那個念頭,而這是他不能忍受的。 但是,她說::青年人心腸不好——他們太殘忍。“ 他聽着她那孩子氣的顫抖的聲音,他的心裏充滿了對這個女孩憐愛的情感。他用雙手把她輕輕地扶了起來,領她進了自己的 院子。 事情過後,晚年時的情欲比以往任何時候更使王竜感到驚奇。 因為他對梨花姑娘的愛,並不像從前對待他認識的其他女人那樣直接撲在她的身上。 他沒有撲上去,而是輕輕地把梨花摟住。她那年輕的身軀貼在他臃腫粗糙的肉體上,使他感到滿足。白天,衹要看上她一眼,他便感到滿意。夜晚,他用手輕輕地觸摸着她的衣角,她的身體安靜地輕輕地靠着他。 梨花是一個情欲未諳的姑娘,她依偎着他,像女兒依偎着父親。在王竜看來,梨花既不是一個孩子,也不是一個成熟的女人。 王竜幹的這件事並沒有很快地透露出去,因為他一點兒也沒有走漏風聲,他是一傢之主,為什麽要走漏這樣的消息呢? 但是眼尖的杜鵑首先有了察覺。她看見梨花早上從王竜的院子裏溜了出來,她攔住了那姑娘,哈哈笑着,老鷹一般的眼睛閃着“喂!”她說,“老爺子的毛病又犯啦?”王竜在屋裏聽見杜鵑說話的聲音,很快地束緊長袍,走了出來。他又是害鱢又是自豪地說:“是這麽回事!我說,她最好去找一個年輕小夥子,可她看中了我這老頭。” “最好去跟你的姨太太講一聲!”杜鵑說,眼睛裏閃着兇光。 “我自己也搞不清這是怎麽一回事,”王竜慢慢地回答道,“我也不想在我的院子裏增加其他女人了。可事情就這麽自然地發生了。”接着,杜鵑說:“那好吧,這事必須告訴姨太太。”王竜最害怕荷花生氣,因此央求地對杜鵑說:“如果你一定要告訴她,那就隨你的便吧。如果你能使她不衝着我發火,我就給你一些銀錢。” 杜鵑仍然哈哈笑着,笑得腦袋直晃動,但她允諾了。王竜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停了一會,杜鵑回來跟他說:“喂,這事講過了。姨太太非常生氣,但在我提醒她你早就答應為她買她想要的外國鬧鐘的事兒後,她的氣纔消了。她要玉石手鐲,要一對,一隻手上戴一隻。她想起別的東西還會嚮你要。她還要一個丫頭代替梨花,不準梨花靠近她。你也不準很快去見荷花,因為她看見你就惡心。” 王竜急切地一一答應了。他說:“她要什麽就給她什麽,什麽東西我都不心疼。” 他也很高興,在荷花的那些要求得到滿足並不再生他的氣之前,他不必很快去見荷花了。 剩下的就是他的三個兒子。在他們面前,王竜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愧。他對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說:“難道我不是我傢裏的主人嗎?難道我不能娶我自己用銀錢買的丫頭?” 但是,他既感到羞愧,也有點兒自豪,就像一個人在別人眼裏是祖父輩了,但自己仍覺得人老心不老。他等着兒子們來到他的院子他們是分頭來的。二兒子先到。來到之後,他便談起了土地,談到了收成,談到了夏天的旱災,這場旱災使今年的收成減少了二成。實際上,這些日子王竜根本不考慮陰雨幹旱,因為即使今年歉收,還有去年存下的銀錢。他仗着傢裏存滿了銀錢,糧行裏也欠了他的賬,他還有錢放高利貸,他二兒子會替他收的,因此,他不再關心他那片土地上空的天氣了。 但他二兒子還是照樣地談着。當他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神偷偷摸摸地瞧着屋子的周圍。王竜心裏明白,他是在尋找那位丫頭,看他聽到的是否是真情。於是,他幹脆把梨花從藏着的臥室裏叫了出來,他喊道:“孩子,給我端茶來,給我兒子泡茶 ” 她走了出來,她那細嫩白皙的臉蛋兒像鮮櫻桃那麽好看。她低着頭,兩衹小腳輕輕地挪動着。王竜的二兒子目不轉睛地看着她,似乎是直到現在他纔相信他聽說過的事情。 他什麽話也沒有說,衹是談到了土地的情況,或是哪一個雇工在年終要辭退啦,或者有的雇工光抽大煙,根本不去收割地裏的莊稼啦等等。王竜問二兒子有關孫子們的情況,二兒子答道,孫子們得了百日咳,但不是大毛病,因為天已經轉暖了。 就這樣,父子倆一問一答,喝着茶。二兒子在房間裏看了個一清二白,然後轉身走了。王竜對老二也放了心。 就在同一天,剛剛過了中午,大兒子來了。他身材高大,風流瀟灑,由於老練成熟而自視清高。王竜最怕他那種高傲勁兒。 他開始時並沒有把梨花叫出來,他衹是等待着,抽着他的煙袋。而大兒子卻一本正經地坐在那裏,十分得體地詢問王竜的健康狀況和生活狀況。王竜迅速而穩重地回答說,他身體很好。當他用眼睛看他的兒子時,一切恐懼感都煙消雲散了。 因為他看清了他的大兒子是什麽樣的人:他身材雖魁偉,但害怕從城裏娶的老婆,慚愧自己的出身不像她的那麽高貴。王竜自己以前都未察覺到的像大地一般的粗獷性格,正在他身上增長壯大。 就像從前一樣,他根本沒把大兒子放在眼裏,也沒把他那漂亮的面容放在眼裏,於是他突然很隨便地喊道:“喂,孩子,再替我的另一個兒子泡茶!” 梨花這一次出來的時候,臉上冷冰冰的毫無表情。她那橢圓形的臉蛋像梨花一樣雪白。她進來的時候,眼睛下垂着,動作呆板,她幹完了讓她幹的事情之後,又很快走了出去。 梨花倒茶的時候,父子倆坐着一聲不吭,梨花走了之後,兩人才端起茶碗。當王竜直瞪瞪地瞧着他兒子的眼睛的時候,他看到了一種豔羨的眼神,這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暗暗羨慕時纔有的眼神。 接着,他們將茶一飲而盡,大兒子纔用一種渾厚、刺耳的聲音說:“我不相信這事是真的。” “為什麽不相信呢?”王竜不動聲色地說道,“這是我自己的傢。” 兒子嘆了一口氣,停了一會,回答說:“你有錢,愛幹什麽就幹什麽,”他又嘆了一口氣說,“那麽一個男人要一個老婆是不夠的。有一天——” 他突然停住了話頭,流露出一個人因為另一個人做了使他不稱心的事而産生的嫉妒神情。王竜看到這種神情,心裏暗暗發笑。 他清楚地知道大兒子沉湎聲色這一特點。他那位漂亮的城裏老婆,不可能永遠拴住他的心,總有一天,野性會重新在他身上發作的。 王竜的大兒子沒有再說一句話便走掉了,腦海裏縈繞着一種嶄新的念頭。王竜坐着,抽着他那桿煙袋。他很為自己驕傲,在他風燭殘年的時候,他還能那樣的隨心所欲。 小兒子進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他也是一個人來的。王竜坐在客廳裏,桌子上點燃了幾支紅蠟燭,他坐在那裏抽煙。梨花靜靜地坐在桌子的另一面,她的兩手交叉着放在兩腿之間,不時地看看王竜,目光像孩子那樣充滿深情,但毫無挑逗之情。他看着她,很為自己幹過的事感到得意。 突然,他的小兒子站到了他的面前,就像從黑洞洞的院子裏蹦出來的一樣,誰都沒有看見他進來。他用一種奇特的低首屈背的姿勢站在那裏,而他本人一點也沒有察覺。王竜在剎那間突然想起,他有一次曾見過村裏有人從深山裏抓了一頭小虎回來。那虎被捆綁着,弓着腰,就像要猛撲過來,它的眼裏還閃着兇光。現在,他兒子的眼裏也閃着兇光,他的眼光盯在他父親的臉上。他那又黑又濃的眉毛,在他的眼睛上面緊擰着。他就那樣站着,終於用低沉的聲音說:“我要去當兵——我要去當兵——” 他沒有看那丫頭,衹是看着他的父親。王竜一點兒也不怕他的大兒子和二兒子,可現在他突然害怕起小兒子來。小兒子降生之後,他是一點兒也沒有把他放在心上的。 王竜咕咕噥噥地想開口說話,但他把煙袋從嘴裏拿出來之後,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日不轉睛地望着兒子。他兒子——遍又一遍地重複着:“我要去——我要去——” 他突然轉過身去,看了那丫頭一眼。她發着抖,也看了看他。接着她用兩衹手捧住臉以便不再看他。而年輕人轉過頭去也不再看她,一步踏出門外,走了。王竜朝門外空曠的暗處望去,那是一片漆黑的夏天的夜晚。兒子走了,留下的是一片寧靜。 最後,他轉嚮那丫頭,開始謙卑而溫柔地說話,他的聲音裏充滿着傷感,所有的自豪感都蕩然無存了:“對你來說,我太老了,我的心肝,我很清楚自己已太老了,實在太老了。” 那丫頭將兩手從臉上放下來,哭了,她哭得比從前任何時候他聽到的她的哭聲都更揪人心肺:“青年人太殘忍了——我最喜歡老年人!” 第二天早上,王竜的小兒子不見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 王竜對梨花的情欲,就像秋鼕之交出現的那種溫熱的天氣。短暫的熱度冷卻之後,情欲也消失了。他還喜歡她,但激情已經不復存在。 他身上的欲火熄滅之後,因為年齡的關係,他突然變得冷漠起來,而且有點老態竜鐘了。然而,他還是喜歡她,衹要她還在他的院子裏,並且忠心耿耿地以超出她的年齡的忍耐性來侍奉他,他心裏便感到莫大的安慰。他總是從心底裏疼愛着她,漸漸地,這種疼愛變成了父親對女兒一樣的疼愛。 為了王竜,她甚至對王竜的傻女兒也十分疼愛,這對他又是一種安慰。因此他有一天把埋在心底裏的話掏給了她。王竜曾多次想到他死後,他那傻女兒會怎麽樣。除了他,再沒人關心她的死活和溫飽。因此他從藥店裏買了一小包白色的毒藥,準備在知道自己快死的時候,讓傻女兒吃那毒藥。想到這,他比想到自己的死還可怕。而現在,當他看到梨花那麽盡心盡意的時候,他心 裏便踏實了許多。 一天,他把她叫到自己跟前,說:“我死後,除了你,再沒有別的人可以照管我的傻女兒了。我死後,她還要活好久好久。你看她無憂無慮,一點兒煩惱也沒有,她也不會想個辦法使自己早死。我很清楚,我死後,沒有人會不怕麻煩地給她喂飯,在雨天和鼕天裏把她領到屋裏來,在夏天裏領她去曬太陽。她可能會到街上去流浪——這個可憐的女兒一生中衹有她媽和我照顧着她。這個紙包是她到達天堂的通行證,我死後,你把紙包裏的東西攙在米飯裏讓她吃下,這樣,我走到哪裏她就會跟我到哪裏,我死也瞑目了。” 梨花縮着手,不敢接他手裏拿的那個紙包。她輕輕地說:“我連一條小蟲都不敢殺死,我怎麽敢殘害一條人命呢?老爺,我不能那樣做。我來照顧她吧,因為你對我那麽好——我生下來,你比誰都心疼我,你是唯一的好人。” 她的一番話使王竜差點兒哭了出來,因為從來還沒有人曾像她那樣要求報答他的恩情過。他的心和那個丫頭更近了,他說:“可是,你還是拿着吧,孩子!我誰也不相信,衹相信你,但甚至是你也總有一天會死的——我不該說這些話——你死後,就再沒有人來照顧她了——我知道,我的那些兒媳婦衹是忙着照管她們的孩子,忙着吵架。我的兒子是男人,男人是不會想到那些事情的。” 當梨花明白了他的意思之後,便接過於紙包,再沒有說什麽。 王竜相信她,也不再為她傻女兒的命運擔心了。 I 竜越來越老了。他的院子裏除了梨花和他的傻女兒,就是他gK零零一人。有時他的精神稍微振作些,他便望着梨花,難過地說:“孩子,你在這裏生活得太寂寞丁。” 但她總是感激地溫柔地說:“但是這裏的生活很安靜,也很安全。” 有時,他還會再重複一遍:“對你來說我太老了,我身上的那股烈火已經成了死灰。” 但她還是感激不盡地說:“你待我太好了,我什麽男人都不想找。” 一次,當她又說這話的時候,王竜感到迷惑不解,他問道:“你年紀這麽輕,是什麽東西使得你如此害怕男人呢?” 他望着她等她回答的時候,他看到她眼裏流露出恐懼的神情。 她用兩手遮住眼,聲音極低地說:“除了你,我恨一切男人——我恨每一個男人,甚至我父親,是他把我賣了。我所知道的男人都是幹壞事的,我恨透了他們。” 他驚訝地說:“應該說,在我的傢裏,你生活得很安靜很舒適呀。” “我心裏裝滿了仇恨,”她說着,把頭轉了過去,“我恨他們,我恨所有的年輕的男人。” 她再沒有把話說下去,而她的話引起了他的沉思。他不知道,荷花是否把她一生的遭遇告訴過梨花,使她害怕起來;或者,杜鵑告訴了她那些見不得人的骯髒事,把她嚇壞了;或者她發生了什麽事而不願跟別人講;或是其他的事情。 他嘆了一口氣,不再追問下去,他最需要的是安寧,他衹希望在自己的院子裏,同這兩個女孩子生活在一起。 王竜坐着坐着,他一天天、一年年地老了下去。他像他父親從前那樣在太陽底下睡睡醒醒。他心裏思忖,他這輩子就要完了,而對於這輩子他是滿足的。 他有時也到其他院子裏走走,雖然次數很少。他見荷花的次數更少,每當見了她,荷花也衹字不提他要了那丫頭的事情。她熱情地跟他打招呼。荷花也老了,她有她喜歡的佳餚美酒,什麽時候要錢就有錢,所以她也心滿意足了。這些年來,她和杜鵑平起平坐,儼然是一對朋友,而不再是姨太太和用人了。她倆談這談那,但更多的是回顧過去她們和男人們相處的那些日子。她們嘰嘰喳喳談那些不便大聲講的事情,她們吃、喝、睡。一覺醒來,在吃喝之前又開始了窮聊。 王竜去他兒子的院子雖然次數很少,但他們對他都很有禮貌,爭着給他倒茶。他總是喜歡看看新生的小孩。他現在已容易忘事,所以他幾次三番地問:“我現在有多少孫子了?” 他們總是馬上回答他:“各房合起來,是十一個孫子,八個孫女。” 他格格地笑着說:“每年都得添兩個,所以我要知道個總數,是不是?” 這時,他常常坐一會,望着聚在他周圍的孩子們。他的孫子們現在成了高高的男孩子,他望着他們,看看他們究竟像誰。他對自己說:“那個看上去像他的老爺爺,這個像姓劉的糧商,這個跟我小時候一模一樣。”。 於是,他問他們:“你們上學嗎?” “上學,爺爺。”他們一起回答。 他又問:“你們學不學《四書》?” 他們哈哈大笑,對於這樣一個老古董表現出明顯的輕衊。他們說:“不,爺爺。自從革命之後,沒有人再念《四書》了。” 他沉思着回答道:“啊,我聽說有一次革命。可是我這輩子太忙,沒工夫去註意。 地裏的事沒完沒了。“ 但是孩子們聽了這話又笑了起來,於是王竜便站起身來,他覺得自己畢竟衹是兒子們院裏的一個客人。 有好長一段時間他沒有去看他的兒子們,有時他會這樣問杜鵑:“我的兩個兒媳婦這些年來相處得好吧?” 杜鵑嚮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說道:“她們倆?她們像兩衹相互瞪眼的貓,但倒也相安無事。但是,你大兒子對他老婆的絮絮叨叨已經厭煩透了。——她長得很漂亮,但她老是說她在父親的傢裏時怎樣怎樣。她使男人討厭。傳說你兒子又要另娶了,他經 常到茶館裏去逛逛。” “啊?”王竜叫了起來。 但是當他應當對此事慎重思考一下的時候,他對這個問題的興趣突然消失了。他驀然間想起要喝熱茶,他感覺到那早春的風正冷冷地吹着他的雙肩。 又有一次,他問杜鵑:“有誰聽到過我小兒子的消息,或者知道這麽長時間他到哪裏去了?”。 在這個院子裏,杜鵑沒有不知道的事情,她回答說:“噢,他一直沒寫過信。但是不時有人從南方來,傳說他已經做了軍官。他在一個什麽革命當中當上了軍官,這可是件了不起的事情。不過我不知道什麽叫革命一一也許是某種生意吧屍”啊?“王竜又喊了一聲。 他本想把這件事思考一番,但天已經晚了,在太陽落山以後的冷風裏,他的骨頭疼了起來。他心思不定,無法把思想集中在任何一件事情上。他衰老的身體現在最需要的莫過於食物和熱茶。夜裏他的身體發冷時,梨花就躺到他身邊,她身子暖暖的,散發着青春的氣息。他的床上有梨花的溫熱,像他這麽大年齡的人就感到非常舒服了。 春天年年到來,然而,隨着歲月的流逝,他對春天的感覺越來越遲鈍。但是,有一樣東西還留在他的身上——這就是他對土地的熱愛。他已經離開了土地,他在城裏安了傢,他成了富人。然而他的根紮在他的土地上,儘管一連幾個月他想不起他的土地。但是每年春天到來的時候,他卻一定要到地裏去看看。他現在既不能扶犁又不能幹其他活計,衹能看着別人在地裏扶犁耕田,但他仍然堅持要去。有時候,他帶上一個僕人和他的床,再次回到他的舊土屋裏去睡。他曾在那裏養大他的孩子,阿蘭也死在那裏。天剛亮他醒來時,他走到外邊,伸出顫抖着的雙手,采一些含苞的柳絮,從樹上折一束桃花,整天把它們攥在手裏。 在臨近夏季的晚春中的一天,他正在漫步。他在他的田間走了一段路,然後來到小山上他埋葬傢人的那塊圍起來的土丘上。他拄着拐杖,顫巍巍地站在那裏;他看看那些墳頭,想起每一個死去的人。他覺得在自己的腦海中,這些人比住在自己傢裏的兒子們顯得更清晰。除了他的傻女兒和梨花外,這些人比傢裏的任何人都更清晰。他的思想回到了多年以前,他清楚地看到了過去的一切——甚至看到了小時候的二女兒,雖然他記不起已有多久沒聽到她的消息了。他看到她還是個漂亮的小姑娘,跟她在傢裏沒出嫁時一模一樣。他覺得她跟墳墓裏躺着的人一樣清晰可見。他沉思着,突然想到 :“下一個就該我了。” 他走進墳墻裏面,仔細地察看他就要埋在這裏的那塊地方一一在他父親和他叔叔的下首,在秦的上首,緊挨着阿蘭。他使勁地看着他就要躺在那裏的一小方土地,他看到自己埋在下面,永遠置身於他自己的土地之中。他喃喃地說:“我一定要準備好棺材。” 他心裏懷着這種痛苦的想法回到了城裏。他讓人把大兒子找來,說道:“有件事我要跟你說。” “說吧,”兒子答道,“我聽着哩。” 但當王竜要說的時候,他突然記不起他想要說的是什麽了。淚水充滿了他的眼睛,因為他心裏曾非常痛苦地想着那事,而現在卻想不起來了。因此,他把梨花叫來,問她說:“孩子,我想說什麽來着?” 梨花輕輕地答道:“今天你到哪裏了?” “我到地裏去了。”王竜答道。他等待着,眼睛盯着她的臉。 她又輕輕地問:“去過哪塊田裏了?” 接着,那件事又突然回到了他的心裏。他流着眼淚,呵呵地笑了起來,喊道:“啊,我想起來了。兒啊,我已經在墳地上選好了我的地方。這就是在我爹和他兄弟的下首,在秦的上首,緊挨着你母親。在我死以前想看看我的棺材。” 這時他的大兒子既禮貌又適當地大聲說:“可別說那樣的話,爹!不過我會照你說的去做的。” 於是他的大兒子買了一口雕鎸過的棺材,那是用一大根楠木做成的,用它埋葬人再好不過了,因為它像鐵一樣耐久,比人的骨頭更耐腐蝕。王竜心裏踏實了。 他讓人把棺材擡進他的屋裏,天天看着它。 然後,他突然又起了新的念頭,他說:“喂,我想把棺材擡到城外舊土坯房子裏去。我要在那裏度過我剩下的日子,我要死在那裏。” 當他們看出他决心那樣做時,便照他的意願做了。他又回到了他土地上那座房子裏,那裏有他、梨花和他的傻女兒,還有他們所需要的僕人。這樣,他又住到了他的土地上,而把城裏的房子留給了他創立起來的家庭。 春天過去了,接着夏天也很快地轉入了收穫的季節。鼕天到來之前,在秋天溫暖的陽光下,王竜坐在從前他父親靠墻坐着的地方。現在,除了他的吃喝和他的土地,他再也不想什麽新的事情。但是他衹想土地本身,他不再想地裏的收成怎樣,也不再想該播什麽種子或別的事情。他有時彎下身,從地裏抓些土放在手裏。他手裏攥着土坐着,仿佛他手指間的泥土充滿了生命。他攥着土,感到心滿意足。他想着土地,想着他的絶好的棺材。仁慈的土地不慌不忙地等着他,一直等到他應該回到土裏的時候。 他的兒子們對他很好。他們每天都來看他,至少隔一天來一次。在他這樣的年紀,為了使他高興,他們把好吃的東西給他送來。 然而,他最喜歡的卻是玉米麵粥。他吃起玉米麵粥來就像他父親當年那樣。 有時候,如果他的兒子們沒有天天來看他,他就對兒子們有些抱怨,他會對總是在他的身邊的梨花說:“嘿,他們有什麽事這麽忙?” 如果梨花說,“現在他們處在一生中最忙的時候,他們有許多事情。你的大兒子在城裏的富人中間當了大官,他另娶了新歡;你的二兒子自己正在開一個很大的糧行。”王竜會很仔細地聽着,但他聽不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衹要他往外看看他的土地,他馬上就會忘了所有的這些事。 但是有一天,他有一段時間頭腦非常清楚。這天,他的兩個兒子來了。他們彬彬有禮地嚮他問安之後,便走了出去。他們先在屋子周圍轉了一圈,然後便走到地裏。王竜默默地跟着他們。他們停下來時,他慢慢地走到他們身邊。他們沒有聽到他的腳步聲,也沒有聽到軟地上他拐杖的聲音。王竜聽到他的二兒子用細細的聲音說:“我們把這塊地賣掉,還有這塊。我們把賣來的錢平分掉。你那一份我想用高利貸藉過來。因為現在有鐵路經過這裏,我可以把稻米運到沿海一帶,並且我……” 但老人衹聽到“把地賣掉”這句話。他氣極了,不由得聲音發顫,話都說不完整。他大聲喊道:“哼,可惡的懶漢兒子一—把地賣掉?”他抽泣着,在他就要倒下去時,他們一把抓住他,把他扶了起來。他開始失聲痛哭。 於是,他們安慰地對他說:“不——不——我們永遠不會賣地的……” “當人們開始賣地時……那就是一個家庭的末日……”他斷斷續續地說,“我們從土地上來的……我們還必須回到土地上去 …… 如果你們守得住土地,你們就能活下去……誰也不能把你們的土地搶走……“ 老人的眼淚流下了他的面頰,幹了之後,臉上留下了一道道淚痕。他彎下身抓起一把泥土,攥着它,喃喃地說道:“如果你們把地賣掉,那可就完了。” 他的兩個兒子扶着他,一邊一個,抓着他的胳膊。他手裏緊緊地攥着那把溫暖鬆散的泥土。大兒子和二兒子安慰他,一遍又一遍地說:“不要擔心,爹,這一點你可以放心——地决不會賣掉的。” 但是隔着老人的頭頂,他們互相看了看,然後會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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