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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风情 》 星 Star 》
第一章
葉紫 She Zi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一章
一
丈夫整整地又有三天不曾回傢了。梅春姐一大清早就爬了起來,悲哀地,怏怏
地,在自己的臥房裏靠着窗口站了一會兒,用一種懷着恨意的嫉妒的視綫,牢牢地
凝註着那初升太陽幸福的紅光。在秋收後的荒原上,已經有早起勤奮的農人,在那
裏用幹草叉叉稻草了。野狗奔馳着,在經過的草叢裏,揮灑着淚一般的露珠。
梅春姐用很大的時候抑製住了自己的哀怨,她無心燒早飯;輕輕地伸手在床上
搜尋了自己和丈夫的幾件換下的衣裳,提着桶,穿過中堂,蹣跚地嚮湖濱走去。
朝露掃濕了她的鞋襪和褲邊,太陽從她的背面升上來,映出她那同柳枝一般苗
條與柔韌的陰影,長長的,使她顯得更加清瘦。她的被太陽曬得微黑的兩頰上,還
透露着一種少婦特有的紅暈;彎彎的,細長的眉毛底下,閃動着一雙含情的,扁桃
形的,水溜溜的眼睛。
路上的農人們都指手畫腳起來了。他們有用各種各色的貪婪的視綫和粗俗的調
情話去包圍,襲擊那個年輕的婦人。他們有時還故意停止着工作,互相高聲有心使
她聽得出來地,談論着她們夫婦間的事情:
“說吧,老黃瓜,為什麽陳燈籠夜夜叫她守空房呢?……”
“誰知道呢?……‘傢花沒有野花香’羅,也許……”
“不,有人說,她是在娘傢養過什麽漢子來的!所以,陳燈籠纔不愛她,折磨
她。……”
“啊!原——來!……那就難怪陳癩子羅!”
梅春姐儘管佯裝沒有聽見,可是那些無恥的污濁的話,卻總象箭簇似地嚮她射
來,甚至於射到她的心裏。她着力地穩定了一下自傢的腳步,飛快地衝出那惡濁的
旋渦,咬着牙,喘着息,一口氣跑到那湖岸的石頭跟前蹲下了。
湖水,碧緑的,清徹的飄流着,起着細細的漣波。在湖岸的石頭的兩邊,已經
有好幾個同村的婦人在那裏洗衣了。梅春姐一面和她們招呼着,一面盡量地想把那
顆跳動的心兒慢慢地平下來,把那些惡毒的,刺心的穢話扔開去。她扯起衣角,揩
了一揩額角上的因為奔跑出來細細的汗珠,便彎腰洗她的衣服了。
水聲和捶衣木的聲音在湖中激蕩着。不甘沉默的旁的婦人們,就趁着這一個機
會大傢無所顧忌地扳談起來。她們談着傢裏日用的柴米油????,她們談着漂亮、新鮮、
時髦的布料,她們談論着公婆,談着孩子,談着自傢的男人和別人傢的曖昧的私事。
……
梅春姐夾在她們中間裝得非常快活。有時候,她還故意地跟着旁人大笑幾聲。
她想教人傢看不出來她那種被丈夫侵蝕的內心的痛苦。可是那談鋒卻象有意要使她
為難似的,不知怎麽一下子又轉到她的丈夫身上來了。
“他已經幾天沒有回來了呢?”發問的是一個麻面的中年婦人,十五年來她已
經生了十個兒女了。她帶着笑臉時,麻子就一粒一粒地牽動着。
“三,三天……”梅春姐輕輕回道。
“你想不想他呢?夜……”
“當然嘍!”一個面孔塗得象燕山花的,有名的蕩婦柳大娘,截斷了麻子的話。
“她為什麽不想呢?這樣漂亮,年輕!……”
梅春姐覺得那淤積的心血,是怎樣地熱烘烘地涌上了她的面龐。她漸漸地把頭
低下來了。一面使力地搓着水浸的衣服,一面偷偷地瞟視着左右的婦人們。當她看
見了婦人們——尤其是柳大娘的那牢牢的視綫——都在凝註她,而又感到自己的臉
太紅了的時候,她就故意地把衣服往水中沉重地摁着,幾乎摁得連人帶桶都滾到湖
中了。
“為什麽呢?你們……”一個老年一點的,一面伸手抓着梅春姐,一面嚮大傢
責駡着:“不要再說這些事情了吧,你們都不是好東西!……”
“好東西!……年紀輕輕,男人做得初一,我就做得初二。”那柳大娘憤憤地,
帶着一種真正的同情心,叫道,“‘哪個羅裙不掃地,哪個掃帚不沾灰!’噯,黃
瓜媽,莫說梅春姐還這樣漂亮!……”
“啐!閻王會勾你的簿的!不要臉的,下流的傢夥!你總以為人傢都象你這騷
貨!……”
大傢又都哄笑起來。
梅春姐可不能再佯裝快活了,她用了一種很大的,自製的力量,勉強地洗完這
一桶衣服,纔站起身來。然後又象逃難似的,拼命地穿過那些男人們的下賤的視綫
和嘲笑,跑到了自己的傢中。
二
丈夫陳德隆,——因為生癩子,人傢就叫了他陳燈籠。——對於梅春姐是太不
知道憐愛的。他好象沒有把年輕的妻當做人看待,他認為那不過是一個替他管理傢
務,陪伴泄欲的器具而已。自己去年的一個風雪滿天的、憂愁的日子,用一頂紅轎、
吹鼓手和媒人,把梅春姐從娘傢娶回來以後,他就沒有對她裝過一回笑臉。他駡她,
他折磨她,並且還常常兇惡地,無情地,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毆打她。他象很有計劃
似地打她的胸,打她的腹,打她的腿,……他打着還不許她叫,不許給人傢在外面
看出她的傷痕來。
丈夫沒有弟兄姊妹,衹有一個老年的盲目的公公。在去年,那公公還能在聽到
梅春姐被丈夫打得輾轉呻吟的時候,摸到房門口來用拐杖拋擲陳德隆,駡他是個無
福消受賢德婦人的惡鬼!今年,不幸的是公公歸天了,陳德隆就更加無所顧忌地欺
壓他的妻。他趁這時候學會了打牌,學會了喝酒,學會了和一切浮蕩的,守空房的
婦人勾勾搭搭。他常常一出來,就三五天不回去。
梅春姐對於丈夫是不能說不賢德的,她自始至終沒有嚮人傢說過丈夫半點錯過。
她忍受着,她用她自己的眼淚和遍體的傷痕來博得全村老邁人們的贊揚。當她聽到
了那雪白鬍子的四公公和爛眼睛的李六伯伯敲着旱煙管兒,背地裏贊揚她——“好
一個賢德的婦人啊!……”“好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啊!”“癩子陳燈籠的福氣好
啊!……”的時候,她就覺得那渾身的傷處,都象給一種無形的,慈祥的,勉慰的
手掌撫摸過似的,痛苦全消了。她可以驕傲——尤其是對於那些浮蕩的,不守傢規
的婦人驕傲。
但是,一到夜間,當她孤零零地,躺在黑暗的,冷清清的被窩中反復難安的時
候,她的靈魂便空虛與落寞得象那窗外秋收過後的荒原一般。哀愁着不是,不哀愁
着也不是。她常因此而終宵不能成夢。她對着這無涯的黑暗的長夜深深地悲嘆起來
……有時候,她也會為着一種難解的理由的驅使從床上爬起來,推開窗口,去仰望
那高處,那不可及的雲片和閃爍着星光的夜天;去傾聽那曠野的,浮蕩兒的調情的
歌麯,和嚮人悲訴的蟲聲。……
她忍耐着,一切都忍耐着——當她在夜間又想起白天裏那些老人們可寶貴的,
光榮的贊揚時。
三
亡命地從湖濱跑回來,放好桶,曬好衣裳,走進到臥房的時候,梅春姐已經身
疲力軟了。她無心燒飯,無心飲牛,無心飼喂雞和鴨……懶洋洋地躺在木床上,去
推想她那命運中的各種不幸的根源。田野中的男人們的穢語和湖上的婦人們的嘲諷,
就象一個多角的,有毛的東西似的,衹在她的心中翻滾。她想起了母親臨終的前夜,
和父親死時所對她叮囑的那些話來:“在傢從父,出嫁要從夫。如果丈夫有什麽不
正當的行為的時候,衹能低聲地,溫語地,夜間在枕頭上去勸慰他。……”她覺得
她對丈夫是太少勸慰了;她應當好好預備一些溫軟的話,在夜間,在枕頭上,去勸
慰她的丈夫纔行。這樣,她便深深地嘆了一嘆,把心思勉力地鎮靜了一回兒,就又
慢慢地開始她那日常的,好象永少也做不完的,傢中的瑣細事物。
在夜間,丈夫陳德隆回來了。他喝得醉醺醺的。在一綫微弱得可憐的燈光底下,
可以看到他那因長癩子而脫落了發根的光頭上,有幾根被酒力所激發着的青筋在凸
動。他的面孔通紅的,在刷子般的粗黑的眉毛下,睜大着一雙帶着血絲的,發光的,
螃蟹形的眼睛。
他一聲不響,歪歪倒倒地走到了床邊,嚮梅春姐做成一個要冷茶的手勢,就橫
身倒了下來。
夜——是很長的。當他喝冷茶喝足了的時候,當梅春姐正要用溫軟的言詞去勸
慰他的時候,當村上的賭徒們正待邀人去賭錢的時候,丈夫陳德隆的酒醒來了。他
突然地,象一根發條似地從床上彈了起來,伸手到小櫃中摸出他那僅有的幾塊放光
的洋錢和銅板,一隻熊似地衝到村中去!……
梅春姐拖着他的手,哭着,叫着:
“德——隆——哥!你,你不在傢,人……傢……要……欺侮我的!……”
“誰呀?”他停了一停腳步。“放心吧!沒有人敢在老子頭上動土的!……”
就扔下梅春姐的手來,跑開了。
夜——是很長的。
梅春姐張望着丈夫的陰影,在無涯的黑暗中消逝着;回頭又看着那象在打呵欠
似的洞黑的床鋪,她的心兒不能抑製地戰慄了好久。被子裏還遺留着丈夫的酒氣,
可是——沒有了丈夫。小櫃中還遺留着洋錢和銅板的空位置,可是——沒有了洋錢
和銅板。她想哭,可是——她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她又慢慢地走近了窗口前,她在那裏站立了好久好久。她想不出一個能夠使丈
夫回心的辦法。嘆氣,流眼淚,一點也不能打動丈夫的那顆懵懂的心。她漸漸地,
差不多要沉入到一種絶望的,無可奈何的悲哀中了。
站着……嘆着……之後,她就推開窗子伸出了頭來,想看一看她那從小就歡喜
看的夜的天空,想藉着星星和月明來解一解心中的愁悶。可是,忽然地,象有一個
什麽暗號似的,那埋伏在她左右,專門為勾引她而來的,浮蕩兒的粗俗的情歌,立
時間便四面飄揚起來了。
最初是一個沙聲的唱道:
十七八歲的嬌姐呀——沒人瞅啦——
跪到情哥哥面前——磕響頭!……
梅春姐嚮窗前唾了一口,把頭縮了回來。她覺得這些人都是些卑污,下賤的,
太可笑的傢夥。也不想想他自傢是什麽東西!……但悲痛是無情的,她睡不着。她
把耳朵輕輕地貼在窗口邊,無聊地又想聽下去——她是想趕去那快要把她全身都毀
滅掉的悲哀:
哥說:“我的姐姐呀!……
不怕你膝頭骨跪得——浮浮腫,
額頭叩得——沒有皮,……
你呀!——要想情哥……萬不依!……”
接着,又有一個人裝着女人的聲音唱起來了。這聲音,梅春姐一聽就知道是那
一個身上髒得發黴,還常常佩着一個草香荷包的,小眼睛的獨身漢老黃瓜唱的。喉
嚨尖起來就象那餓傷的貓頭鷹一般地叫着:
姐說:“我的哥呀!……
你要黃金白銀——姐屋裏有,……
要花花緑緑的荷包子——慢慢送得來;……
你鐵打的心兒呀——想轉來!……”
沙聲的又唱道:
哥說:“我的姐呀!……
不怕你黃金白銀——堆齊我的頸,……
花花緑緑的荷包子——佩滿我的身;……
父母的遺體呀——值千金!……”
梅春姐越聽越覺得下流了;她離開了小窗,準備鑽進那洞黑的床上。可是那歌
聲的尾子,卻還是清清楚楚地可以聽得出來。尖聲的在後面接着:
姐說:“我的哥呀!……
我好比深水壩裏扳罾——起不得水啦!……
我好比朽木子塔橋——無人走啦!……
衹要你情哥哥在我橋上過一路身,
你還在何嗨①——修福積陰功!……”
①何嗨:即哪裏的意思。
沙聲的沒有再唱了。一陣一陣的嬉笑涌進了梅春姐的小窗,她用被頭把耳朵們
得綳緊,她暗暗地又使力地唾了兩回。她想:“你們能算什麽東西呢?癩蛤蟆……”
然而,痛苦,悲哀,空虛,孤獨,……卻又是真的。梅春姐她衹能夠盡量地抑
製她自己,她總還滿望着丈夫有回心轉意的一日。然而這一日要到什麽時候纔來呢?
梅春姐她不能知道。因此,她的痛苦,悲哀,空虛,孤獨,……也就不曉得要到什
麽時候才能夠解除。
Chapter
Chapter II
Chapter III
Chapter IV
Chapter V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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