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曠世纔女魂歸何處:張愛玲傳   》 三人行(5)      餘斌 Yu Bin

  張愛玲恃纔傲物,一般女作傢根本不放在眼中,獨對蘇青肯於擡舉:“如果必須把女作傢特別分作一欄來評論的話,那麽,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衹有和蘇青相提並論我是甘心情願的。”張愛玲又是脾氣古怪、不能容人的,蘇青的要強與直來直去使她很容易開罪人,張卻肯對她行謙讓之道:“在日常生活中碰見他們(指形形色色的人),因為我的幼稚無能,我知道我同他們混在一起,得不到什麽好處的,如果必須有接觸,也是斤斤計較,沒有一點容讓,必要個恩怨分明。但是像蘇青,即使她有什麽地方開罪我,我也不會記恨的。”這也不光是說說而已,她和蘇青對談,蘇青總是搶話說,而她竟肯於附和。
  在女作傢座談會上,這許多的女作傢當中,就是她們兩人惺惺相惜、廝擡廝敬。寫作上兩人似乎也有一種默契,有時就像是在唱和。張愛玲有《我看蘇青》,蘇青投桃報李,還一篇《我看張愛玲》。張愛玲寫過一篇《自己的文章》,蘇青也有一篇同題的隨筆。張愛玲要為形形色色的女人畫像,曾打算寫一組人物素描,集成“列女傳”,蘇青有同樣的念頭,要寫“女像陳列所”,僅寫成的一篇又有張愛玲配的圖。
  一份《天地》是她們文字之交的紐帶。潘柳黛曾說,“張愛玲的被發掘,是蘇青辦《天地》月刊的時候,她投了一篇稿子給蘇青。蘇青一見此人文筆不凡,於是便函約晤談,從此變成了朋友,而且把她拉進文壇,大力推薦,以為得力的左右手。”潘柳黛:《記上海幾位女作傢》,轉引自楊翼(編):《奇女子張愛玲》,24頁。其實張在《天地》露面之前已發表了她最著名的幾篇小說,正不必等蘇青來發掘,而張肯降尊紆貴,充蘇青的“左右手”,當然也是笑話。不過張愛玲倒一直是《天地》的臺柱子。《天地》共出二十一期,張愛玲無作的衹有三期。她又還為這個雜志專門設計過封面,後面幾期直至終刊一直用着。蘇青最初給張的索稿信,一開頭就寫“叨在同性”,張說她看了總要笑,大約從中可見蘇青其人,也喜歡這樣的人。當然好感可能在此前她們彼此看到對方的文章時就已經存在了。
  張愛玲與蘇青的關係不像炎櫻,她和炎櫻常來常往,與蘇青則實際上很少見面,她們的交情似也不在女人間特有的“推心置腹”或“私房話”。蘇青的一些消息和苦衷,張愛玲反倒常是從別人口中得知,或是從她的文章中看到。但身為女人,又同是希望把住“生活基本情趣”的,自然也有女人日常生活中的那些內容。某次蘇青做一件黑呢大衣,張愛玲和炎櫻就跟了去當參謀。她在《我看蘇青》中很傳神地記下當時的情形:
  ……炎櫻說:“綫條簡單的於她最相宜。”把大衣的翻領首先去掉,裝飾性的襇也去掉,方形的大口袋也去掉,肩頭過度的墊高也減掉。最後,前面的一排大紐扣也要去掉,改裝暗扣。蘇青漸漸不以為然了,用商量的口吻說道:“我想……紐扣總要的吧?人傢都有的!沒有好像有點滑稽。”
  張愛玲的衣裝總是標新立異、獨出心裁的,對蘇青衣着隨了街面上的時髦走,單講派頭、考究,自然不以為然。其實二人的歧異又何止這一端?她以《我看蘇青》為蘇青畫像,勾出的輪廓正見出她與蘇青的不同。且看她對蘇青的描述:
  她是眼高手低的。
  即使在她的寫作裏,她也沒有過人的理性。她的理性不過是常識--雖然常識也正是難得的東西。
  蘇青在理論上往往跳不出流行思想的圈子,可是以蘇青來提倡距離,本來就是笑話,因為她是那樣一個興興轟轟火燒似的人,她沒法子伸伸縮縮、寸步留心的。
  她又有她天真的一方面,很容易把人想得非常崇高,然後很快地又發現他的卑劣之點,一次又一次,憧憬破滅了。
  張愛玲不會塌了架子去敷衍着寫捧場文章,她這些話都說的極實在也極有分寸。而把這些話題顛倒一下,就可用到她自己身上去:張愛玲手不低,但眼是高的;張愛玲富於理性,思想不為流行見解所縛;張愛玲與人與事總是留着距離;張愛玲不會心血來潮,她總是能冷眼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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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南京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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