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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态人情 》 紅樓復夢 》
第九十六回 祝太君寒宵捨金帛 鬆公子黑夜識英才
陳少海 Chen Shaohai
話說寶釵們剛要出去,夢玉叫道:“且住!我倒有個主意。”
寶釵道:“你有個什麽主意?”夢玉答道:“榮府舊宅贖回纔是。前面原是賜第,應與蘭大爺居祝後面那幾進,讓緒哥同魁兄弟分祝我住大觀園。橫竪咱們進京總要尋宅子,亦斷不能合咱們的意。這個東兒竟是我做了罷!”修雲道:“咱們同壽大爺都是外人,就好看話兒不說一句。我原想着大爺有破房爛屋住一兩間,這會兒倒不敢妄想。”衆姐妹一齊好笑。夢玉急的滿面通紅道:“我纔隨口混說,修姑娘就多了心。咱們弟兄姐妹誰肯離開一個,生死總在一堆。”修雲搖頭笑道:“文武不同道,有心無心開口就知。大爺休要強辯。”修雲故意慪他,夢玉認以為真,一時辯不明白,衹得放聲大哭。
衆姐妹俱抿着嘴兒好笑。秋瑞道:“那年老太太生日,我也是慪着玩,他也照着這樣兒大哭。以後再不敢惹他。”寶釵勸道:“罷呀,拉倒!這麽一位翰林老爺,動不動咧着嘴就哭,也不害個鱢。”芳蕓笑道:“聽說彩姑娘在傢最愛出個眼淚,這如今連眼淚影兒也找不出一點來。玉大爺還是這樣脾氣。”
珍珠笑道:“彩姑娘的眼淚前世出的忒多,這輩子衹算找個零兒。玉大爺是填還眼淚,這算是個報應。”修雲笑道:“你們且別說閑話,等我給玉大爺賠個禮兒。”夢玉道:“修姑娘真會慪人,一會兒罰桂大爺個東道。”桂堂笑道:“你做的是個搭題文章。他慪了你,拿我罰東。”
衆姐妹一路說笑,來見王夫人。寶釵將房屋之事回了一遍,又將夢玉之意請太太示下。王夫人點頭道:“我傢斷不能贖回故産。劉大司馬再三致意,因有榮公賜第在內,又見蘭兒襲爵,似乎贖的為是。夢玉意見卻是。但價值過多,恐非夢玉所能為力,須得同你太太相商,再作定奪。等着明日斟酌,再寫回書。”
寶釵答應。
衹見一個姑娘,手中端着一捲絹畫對王夫人道:“垂花門送來,是顧師爺給太太畫的行樂圖。”珍珠、寶釵連忙展開,見是幅”孫曾繞膝圖”,畫的慈容丰采,神形逼肖,衆人誇贊不已。王夫人甚覺歡喜,交與夢玉發去裝裱。彩芝道:“春間惜春姐姐起身進京時,說是給我畫了一幅小照,交與玉大爺。
我就忘了這條兒,沒有提起。那年吳嫂子回去,也說我的小照寄與寶姐姐們題詩。我很不解其意。”寶釵答道:“真個咱們倒忘了!你的行樂在海棠院好好收着呢。”王夫人問道:“仔嗎彩姑娘的行樂在你們手裏?怎麽我不知道?”寶釵道:“夢玉當年無意中給林姑娘修墳,在墓中得拜匣,俱是平日常有之物,還有惜姑娘給黛玉畫的”修篁清暑圖’,夢玉藏以為寶。因他傢吳嫂子瞧見,說是他小姐行樂,怎麽倒在這裏。彼時我們哄他說是小姐寄來題詩的,吳嫂子信以為真。”王夫人點頭嘆道:“這是古今來一件奇怪佳話。明日帶來,我瞧瞧惜丫頭的筆墨。”
寶釵答應,同衆姐妹到海棠院來。夢玉親自將拜匣啓開,遞與彩芝。先將那幅行樂展開,定睛細看,頓悟前生。不覺對着這幅畫圖淚流如雨,不勝悲嘆。又將匣中所藏之手帕、針黹看一件哭一件。寶釵們亦俱淚流不止。彩芝嘆道:“可憐林姐姐聰明閨秀,竟為朝露。又不甘終埋黃土,仍將手澤遺贈故人,真是千古癡情女子!”桂堂笑道:“今日活該是出眼淚的日子。剛纔玉大爺好端端大哭一回,這會兒惹出這些眼淚。我聽說醫書上載着一條兒,是眼淚瘟。一人有這病,衆人沾着,都要流眼淚。我瞧你們一定是這癥候。”衆人聽說,不覺破涕為笑。
寶釵對彩芝道:“玉大爺無意中給林姑娘上墳,林姑娘就將生平手澤贈與知己。這纔是千古第一多情。如今人冷暖交情變遷不一,覿面已如冰炭,何況人皆隔世,是以林姑娘更為難得。這樣想起來,我與諸弟妹可謂兩世生死之交。”彩芝對衆人道:“我們衆姐妹幸與寶姐姐、探姐姐相依朝夕。須富貴生死同歸一處。更須焚香禱祝,願結再生緣,與寶姐姐、探姐姐世世相守。”衆姐妹大喜。海珠們吩咐擺設香案,彩芝、珍珠為首,不由寶釵作主,焚起檀香,院中鋪下花氈,姐妹一齊跪下對天禱祝。衆姐妹願與寶姐姐天上人間死生一處,永不分離。
花枝招展,各盡誠心祝拜。
寶釵見姐妹們相待如此,甚為安慰。紫簫道:“當年在這院裏作群芳會,姐妹不多幾個。今日一堂相聚,須作個重圓會。姐妹兩世重圓,古今罕有,不可虛此雅集。”夢玉大喜,不等說完,令姑娘們擺設桌椅。命該班嫂子到垂花門知會,請鬆大爺在外陪客,“說我有病,睡着呢。”衆人甚覺好笑。請寶釵為首,第二位探春、海珠、掌珠、珍珠、秋瑞、紫簫、芳蕓、彩芝、汝湘、九如、蟾珠、友梅、芙蓉、寶月、寶書、馮佩金、五福、修雲、巧姑娘、白飛雲、孟瑞麟、鄭文湘、顧玉書、寶珠姑娘、夢玉、柳緒、桂堂、梅春,姐妹弟兄共二十七人,又帶着慧哥兒、毓哥兒、定哥兒、閏姑娘、寄生,還有夢金二爺,俱一齊坐下。寶釵們甚覺歡樂。
酒過三巡,夢玉道:“今日此會,比衆不同,必須盡飲極歡。不必吟詩聯句,竟照那年在此院中催花擊鼓,最熱鬧有趣。”
紫簫道:“那年在此大樂,以為勝會難逢,誰知此會更勝於往日。”彩芝笑道:“不知咱們前世曾有此樂否?”珍珠道:“大觀園聚會雖多,無過寶姐姐剝蟹賞菊之會,及老太太在園內賞花,林姑娘所謂’攜蝗大嚼’之時。”寶釵道:“史姑娘枕芍藥醉眠石上,至今思之,令人神往。撫今追昔,能無風景河山之感!”夢玉見寶釵瑩瑩欲淚,忙說道:“就將寶姐姐背後那枝紅梅行令。”伺候的姑娘忙將梅花送上,夢玉接在手中,說道:“就由我起令。”吩咐擊鼓,衹聽窗外花鼓咚咚,連聲不絶。席上你接我送,剛至寶釵,鼓聲忽止。衆人笑道:“花神亦知第一杯當敬姐姐。”寶釵接杯在手道:“席中酒隨量飲,亦準其隨意生法。”芳蕓道:“寶姐姐真公道。彩姑娘第一個不會喝酒,衹可隨着他的意兒,這纔有趣。”窗外鼓聲又起,寶釵將花傳與珍珠。彼此前後左右隨便傳遞。姐妹弟兄笑語喧天,十分歡樂。直飲到更漏將殘,各回院安歇。
次早,蔭玉堂差人來請寶釵們去商議說話。衆姐妹陸續到齊,請過早安。柏夫人亦在坐中,對寶釵道:“昨晚你太太說,夢玉要回贖榮府宅子,弟兄們一堆居祝這倒也很好。我願想夢玉進京賃回咱們原先那宅子,倒很像樣。因那住宅的人現今得意,聽說又添蓋幾間房屋,他斷不肯叫咱們賃了回來。夢玉既有此意,很好。昨日你二叔叔同桂三舅差人來給老太太拜年送禮,書子上說,帶去餉銀尚有十幾萬餘剩,要帶回傢來。我想到大司馬總要回原任,咱們知會二叔叔將産業銀十萬兩就近交付,彼此最為省便。衹須請珍大爺同劉大司馬說明,在京交代房屋。照着當年你太太辦法,很簡絶妥當。”寶釵答應。夢玉同柳緒們甚為欣喜。王夫人命寶釵復平兒書信。令蘭哥兒同環叔寫書回珍大爺,“就照當年辦法。探聽劉大人幾時交代,咱們差人去接收修理”。寶釵答應,去寫回書。
夢玉,海珠們俱往怡安堂、介壽堂請安。祝母對探春道:“今年過年比往常熱鬧,又有鬆大奶奶在這兒,各處燈彩、鋪墊、年例果子、壓歲錢都要加增,也叫他們熱鬧歡樂。”探春答應道:“外面各執事傢人在意園紮了一座鰲山燈及各樣雜耍挂燈。東西兩宅俱是一樣。”祝母笑道:“他們一年能有多少出息,不夠養傢,那裏花上這些閑錢?內外各賞銀一百兩,幫他們點子燈價。”探春答應出去,知會垂花門,令傢人媳婦、姑娘們到介壽堂謝賞。
夢玉無事,同衆姐妹弟兄各處看個熱鬧。芳蕓道:“咱們到芳芷堂去看造的花炮同班子的各樣軟行頭。若是高興,幫姑娘們去擺果盒。”汝湘道:“倒不如凝秀堂去幫蘭姨娘料理過年的筵席。那院子裏全是更換梅花、水仙各樣盆景,倒有個看頭。”海珠道:“依我說,竟往集瑞堂去,幫陶姨娘同如意姐姐們封各處修金,銷算各帳,倒是一件好事。”紫簫笑道:“你們說的都不合大爺之意。竟往棗桂堂去看戲班裏新添各樣套頭及一切妖魔鬼怪,奇形怪狀,真是好看!”夢玉大笑道:“紫姐姐真是個趣人!咱們竟往棗桂堂去。”
姐妹弟兄一路說笑,走進院門,遇着雲巢庵的當傢姑子月上來送年禮,瞧見衆人趕忙請安見禮。夢玉道:“我正要見你說話,來的正好。”月上道:“大爺找咱們姑子說話,一定要將玉帶留鎮山門,作千古風流學士。”夢玉笑道:“月師雅人,開口就是古典。現今咱們贖回榮公宅第,明年同進京去,仍作櫳翠庵主。咱們詩社中有個女佛印,更是佳話。”月上笑道:“多謝大爺雅意,衹可心領而已。雲巢是榮府傢庵,數年來承賈、祝兩宅太太們照應施捨,已置下點田莊産業,必須親自料理。還有林姑老爺墳墓,也要我照應修葺。”珍珠道:“林姑娘墳上梅樹,不知可還茂盛?後來你們又種了多少?”月上道:“周圍共有三百餘樹,每遇花開日,遊人如市,鋪氈飲酒,朝以繼夕,將林姑娘的墳做了個景緻,鬧的我每日須親自去照應。你想我離得了這地方不能?”夢玉道:“我正為此事要同你商量。明年我們攏共攏兒去給林姑娘上墳。我要在那墳左蓋幾間房屋,以便歇息。你說如何?”月上道:“這事交給我辦,橫竪大爺合式。”寶釵道:“月師做事不俗,必能合咱們之意。”
汝湘道:“月師站着說了這一會話,連茶也沒有喝一口兒。”
秋瑞道:“大爺要來瞧那些新套頭,那兩間屋裏全是新做來的,各樣妖怪、鬼臉,什麽都有。又是新添燈戲,各色奇巧紗燈,堆了一屋。”汝湘道:“咱們瞧會子,各人去料理回人傢年禮,別盡着在這兒耽擱人的工夫。”夢玉們拉着月上,各房看了一會,一同回到海棠院。先交二百兩銀與月上帶去,起造房屋。此時各處親友另送玉大爺的花炮果子、名香細茶,擺滿一院。衆姐妹命姑娘們各人分去,回送各傢節儀年禮。
一連幾日,已是除夕。祝母領着衆人到致遠堂拜祠上供,就在景福堂設席分歲。祝母中間一席,是夢金、寶珠、寄生、慧哥兒四人陪席;左邊第一席,榮國賈太夫人帶着寶釵、珍珠、芙蓉、友梅;第二席竺、鞠兩太太帶着秋瑞、九如;第三席是柳、薛兩太太,左右是柳緒、寶月、寶書、佩金、五福;第四席是桂侍郎的金夫人,帶着桂堂、修雲、巧姑娘、白飛雲;右邊第一席梅姑太太領着梅春、文湘、玉書、翠翹、長生;第二席柏夫人,是探春、彩芝、汝湘、蟾珠陪席;第三席桂夫人同海珠、掌珠;第四席石夫人,有芳蕓、紫簫,帶着探春的定哥兒、閏姑娘;左邊末席是鬆壽、孟瑞麟、雁書、如意;右邊末席是陶、李、蘭生三個姨娘。夢玉大爺各席俱有坐位,隨便到處皆坐。滿堂燈彩,光明耀眼。
祝母對王夫人、柏夫人們道:“今年度歲,熱鬧又勝於前。真是天恩祖德,使骨肉至親俱皆富貴。願你們暮年都能像我,也就很好。”衆人答道:“仰承老太太蔭庇,各傢子孫榮茂,年勝歲增。”王夫人們各領兒孫、媳婦進觴稱慶,祝母大樂。
場面上唱演郭子儀《滿床笏》。至三更席散,王夫人們都至介壽堂辭歲。
祝母分送各人果子、花炮、壓歲錢、歲燭,內外歡喜。派夢玉、鬆壽、柳緒、桂堂、梅春五弟兄,各帶碎銀,分往冷街小巷、客寓、鬍同,見有窮苦不能度歲者,無論男女老少隨緣幫助。五人答應,往楚寶堂支領碎銀。探春道:“我差人各處知會,不必辭歲。明日卯刻,一箍腦兒到景福堂團拜過,往六如閣拜佛,伺候老太太拈香,致遠堂拜祖。這會兒腦子都掉了位,再往各處辭歲,真是要命。”梅春道:“姐姐主意很是。咱們去逛會子來,也是時候。很可不用回傢,就在景福堂等候。”
探春點頭,各交碎銀數十兩,令其帶去。
鬆壽們各帶得力傢人、小子,點着小燈籠,分路步行,不知方向,隨便走去。先講柳緒,轉過幾彎,見大門關者俱多。
有幾傢茅房小屋並無燈火。信步走去,見一人低頭迎面過來,口中嘆聲不絶。柳緒見那人不過二十來歲年紀,鶉衣百結,手中拿個小包。柳緒開言問道:“今日過年,何以嘆氣?”那人擡頭將柳緒上下看了一遍,說道:“各人自有心事,對你說了也白不中用。”得祿道:“咱們大爺最愛管個閑事,你白說給咱們聽聽也好。”那人道:“我姓蔡,名叫蔡梅,今年二十五歲。”得祿笑道:“菜都黴了,怨不得要窮。”蔡梅道:“傢中尚有七十歲的老母。我承父業,原開個雜貨店,很可度日。因被回祿,燒了罄盡,又兼母子大病一場,竟是衣食無度。有個胞姐嫁在西門外耿傢莊,離城十二裏路。姐夫姓牛,是個獸醫,傢中很有田産。我母子兩個幾日不曾燒火煮飯,實在饑寒難過。今日叫我去找姐姐藉兩吊錢,藉件棉布襖,且過年度命。誰知姐姐心狠,說是大年下我這花子兄弟去丟人,傷了他的臉。連飯也不留一頓,分文不藉,將我駡了出來。姐夫看不過意,給我二升米、一百大錢,又瞞着姐姐給了一件夏布汗褂子。我若不要他的,母親實在餓的難忍;拿了回來,又實在氣的慌。大爺瞧,這不是姐夫給的錢、米。”蔡梅蹲在地上,將夏布衫解開,現出裏面錢、米。柳緒想道:“看此光景,斷非偷來之物。”問道:“我看你是精壯後生,不拘到那裏去尋點事業,很可糊口。何至一貧如此?”蔡梅道:“母親年老多病,寸步不能相離。寧甘餓死,斷不肯一日離了母親。”說着,包起錢、米,揚長而去。柳緒將他叫住道:“你傢住在那裏?我也是閑逛,同去瞧瞧。”蔡梅指道:“那第四間就是我傢。”
柳緒同着來到蔡傢。聽蔡梅叫媽開門,裏面一個老婦人應道:“仔嗎這會兒纔來?你在姐姐傢吃喝過年,也不想我在傢餓的要死,身上又冷,連個火影兒也不見一個。可憐,老天爺!我真是受罪。”柳緒聽的明白,衹是點頭。蔡婆開了破門,瞧見兒子背後站着幾人,又有燈籠,忙問道:“你姐夫也同來嗎?”蔡梅道:“不是姐夫。剛纔遇着並不認得的一位大爺,要到咱們傢來瞧瞧。”柳緒道:“你將燈籠對上燈,我有話說。”
蔡婆母子轉身將燈點上。柳緒見裏面有點破傢破夥,倒掃抹的潔淨。走進去坐在一條板凳上,懷中取出一包碎銀,打開放在桌上,對蔡梅道:“這是祝府老太太周濟貧苦,結緣為善。我替老太太幫你本錢,趕新年做些生理。從此可以養母成傢。”
蔡梅不等說完,連聲叫道:“怪事!今年夏天,我算過一命。那先生說,我今年三十晚上要交大運。從此成傢立業,還有人送我個好老婆,妻財又旺。說我交到三十歲,就是個財東。誰知這會兒真個應了那先生說話。”母子兩個大喜,趕忙拜射祝大爺。柳緒道:“我姓柳,是祝老太太的認繼孫子,並不是祝大爺。”說畢,將那碎塊銀子抓了一把,遞與蔡梅,仍將餘銀揣起道:“你且煮飯給你母親充饑,再去料理衣服。”說畢,領着得祿們又去閑逛。
且說鬆壽來到一片空曠之所,衹聽笛聲嘹亮,十分清越。
尋聲而去,誰知半高土堆上有一人獨坐吹笛,見鬆壽上來,亦漠不相顧。鬆壽站在一邊聽他吹畢,說道:“今日年晚,傢傢團聚,飲酒度歲。尊駕有此高興,獨坐冷風中,冒寒吹笛。”
那人起身笑道:“半生作客,四海為傢,何處是我團圓傢業?衹有鐵笛一枝是我良友,風花雪月,朝夕相依。有污尊耳,幸毋見笑。”鬆壽道:“請問尊姓大名?口音不似此處。”那人道:“我姓馬名珍,乃五虎上將馬孟起之後人,世居西蜀。父名馬豹,曾為遊擊將軍,戰死沙常母亦病故。我今二十七歲,學了一身武藝,未有出身,又無傢業。攜此鐵笛,到處閑遊,野鶴閑雲,不知歲月。今蒙下問,用敢直陳。不知尊駕何人?亦安閑至此。”鬆壽道:“我名鬆壽,乃嶺南節度定國公之子。進京供職,路過此間。奉祝太夫人之命,今宵度歲,令我兄弟輩周濟寒士。今遇兄下,可謂有緣。祝太夫人所交之銀在此,即代以奉贈。方今朝廷垂念有功戰士後人,賜以官爵。足下作速進京,到部報名投册,以圖出身,代父報國未盡之心,不失為忠臣孝子,強似以有用之才,作市上吹簫之客。不知尊意何如?”馬珍嘆道:“潦倒窮途,未逢知己,今蒙藥石,何異再生!敢不從命?”鬆壽大喜,即將懷中之銀取出奉贈。馬珍接在手中,說道:“領祝太夫人慈愛,容圖後報。”說畢,嚮鬆壽將手一拱,轉身竟去。鬆壽大喜,走原路回來。跟隨的小子道:“大爺白將一包銀子給了混帳行子。聽他一路瞎話,大爺白將以為真。也再沒有不謝一聲,轉身就走,這是什麽話呢?”
鬆壽笑道:“祝老太太的善心,碰他們的善緣。咱們遇着誰,就給誰,管他騙也好,不騙也好,給掉就完了一件差使。”
小子正要再說,衹見幾個人一路說笑而來。內有一個婦人,不住口中念佛道:“阿彌陀佛這樣人傢,怎麽不要子孫興旺。不是老太太的恩典,咱們這會兒妻離子散,誰也顧不得誰。”
鬆壽剛走至面前,問道:“那位老太太?什麽恩典?”那來的男子答道:“本城有個郝光達,渾名叫做郝老虎。傢裏有錢,廣放私債。我因窮苦不能度日,嚮他藉了幾吊錢作本,販賣小菜。他要對扣加五利錢,我無奈應允。誰知他安下不良,左一轉票,右一轉票,我衹藉他五吊對扣錢,轉了六十八兩。今日大年晚上,帶着多少人立逼要銀子,分文都不減少,將我傢打了個罄荊就有那個作媒婆的賴寡嘴出來調停,勸我將老婆白氏算給郝老虎作妾,銷了藉票。勸他另給我兩吊錢作本,將個八歲的女兒寫在契上。不由分說,立逼着我寫契,將我老婆、女兒蜂擁而去。我正在郝老虎門前,拉着老婆、女兒哭別,誰知遇着祝府的大爺,奉老太太之命,正要周濟窮人,問明我們哭的緣故,大爺動氣,立刻吩咐傢人、小子,將郝老虎的惡僕同賴寡嘴捆送到縣裏去了,要追出他的藉票。又給我們幾十兩碎銀,回傢作本生理,保全了夫妻兒女。這不是祝老太太的恩典?真是阿彌陀佛!那裏報答得荊”鬆壽點頭道:“你們快回傢,買些酒肉去過歡喜年罷!”說畢,領着小子們前走。
不多幾步,有一土地廟,燈燭輝煌,人甚熱鬧。鬆壽進內歇息,旁邊長凳上先有幾人坐在上面,鬆壽坐在凳頭上,內有一老者道:“今年祝府又添了好些香燭,各廟分外熱鬧。祝老太太真是好善。”一人答道:“剛纔還行一件救命的好事。”
衆人問道:“救誰的命?”那人道:“咱們前院住的莫老二,這兩年生意平常,欠下有幾十吊錢行帳。秋天老婆坐月子死了,丟下個奶孩子。還有個七十幾歲的老娘,又常多玻莫老二終日在傢服侍娘,照應孩子,那兒能做買賣,越鬧越窮。大年下要買斤肉兒也不能,又被那要帳的堵着門子,鬧的不成個樣兒。不知莫老二怎麽着了急,是多早晚,到那下窪子的楊樹上吊死了。那地方白日裏不很有人走到那兒,黑間更不用說,誰也瞧不見。誰知祝老太太差了桂侍郎的大爺出來,遇貧苦的有緣周濟。這位大爺專走那些荒僻野地,瞧見樹上挂着人,趕忙放下,將他救了過來。問明尋死緣故,同他回來。那些要帳的全不知道,聽桂大爺說,又驗過他脖子上的繩痕,將那些人駭的要死,情願折扣銷帳。桂大爺當衆將各帳給他了結,剩下的與他過年。你想救莫老二一命,直救了他娘兒三命,這不是一件好事?我等着桂大爺去後,我要送兩吊錢到我姥姥傢去,在這兒歇個腿。”
衆人聽說,無不念佛感頌。
鬆壽聽他說完,起身出離廟門。穿街過巷,走過幾條鬍同,迎面遇着梅春,笑道:“誰知今晚窘人甚多,我代老太太散了個精光,再有些兒也不夠。你散了幾傢?”鬆壽說其緣故,並夢玉、桂堂之事。兩人同行,走出大街,遇着柳緒,彼此各敘其事。大街上燈籠照如白晝,衹見夢玉、桂堂說笑而來。弟兄五人相聚,各述所行之事,彼此大笑,一路同行。忽聞人聲大振,火光燭天,五人大驚,忙趕去一看。不知是什麽緣故。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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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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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 自序 | 凡例 | 第一回 幻虛境册開因果 大觀園夢啓情緣 | 第二回 為恩情賈郎遊地獄 還孽債鳳姐說藏珠 | 第三回 係朱繩美人夢覺 服靈藥慈母病痊 | 第四回 稽首蓮臺萬緣獨立 相逢萍水一諾千金 | 第五回 賈郎君纏綿銷宿帳 祝夫人邂逅結因緣 | 第六回 釋冤仇一尊金佛 立心願兩粒明珠 | 第七回 老庵主自言隱事 小郎君代說衷情 | 第八回 故作情濃心非惜玉 溫存杯酒意在埋金 | 第九回 柳夫人感恩歸裏 賈郎君懺孽修橋 | 第十回 慶端陽夫妻分袂 敘傢事姑表聯姻 | 第十一回 柏夫人船房繼女 張姑娘飛彈驚人 | 第十二回 皮老爺無心獲盜 祝公子有意鄰船 | 第十三回 贈佩盟心緑楊城郭 淚痕留面風雨歸舟 | 第十四回 鬆節度平山奬婿 林小姐石匣埋真 | 第十五回 俏郎君夢中逢醜婦 相思女紙上遇知音 | 第十六回 承瑛堂情悲叔侄 瓶花閣興掃癡婆 | 第十七回 奉慈恩因悲定媳 消郎悶衆美聯芳 | 第十八回 金雀一枝催酒陣 銀鈎滿幅寫芳名 | 第十九回 魏紫簫燈前鴛譜 周婉貞膝上蓮鈎 | 第二十回 俏姑娘甘心冷淡 冷小姐羞對荷花 | 第二十一回 巧語說風情不妨畫卯 苦心嘗藥味慨試鸞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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