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廣陵潮   》 第九十九回 賢淑儀歷劫歸太虛 呆雲麟懺情入幻境      李涵秋 Li Hanqiu

  上回書中,朱成謙來拜謝雲麟的時候,曾說雲麟已經他出,是因為伍淑儀的病去的,這事因接着錢星仲的案子,一枝筆不能兼顧,衹得暫時擱起。如今衹得用補筆,將前事敘述一回,庶可使讀者瞭然。伍淑儀自從富玉鸞身死之後,自傷生世,慷慨悲歌,自問已經心如槁木,無如一個人衹要一心,到也毫無牽纏。那知幼小就有個雲麟,和她情意纏綿,幾幾乎成了比翼鴛鴦,因誤於日者祖母又極迷信,一對好姻緣,遂致被罡風吹散。後來嫁得富玉鸞,名義所在,又以父母作主,自不得不俯首聽命。結婚之後,何嘗不得其所。哪知數日之間,遽爾風流雲散。從此孤鸞寡鵠,衹影單形,青春少婦,如何對此孤凄之境。那一縷芳魂,早已柔腸欲斷。當時如沒有人能動其心,到也就可以了結。無如雲麟愛心未死,自己之密室幽情,紅珠之深閨秘語,均足以引起離情。在那門第不當之傢,原可去故從新,琵琶別抱。乃晉芳既係世祿之傢,淑儀又係貞嫻之女,如何肯蹈此轍。不過多遭一次纏綿,即多受一番痛苦。個中人語,難對人言。鏡裏空花,衹悲命保輕軀弱骨,何堪受此磋磨,衹怨今生遇合不偶,因此由悲生怨,由怨成愁,日積月纍,釀而成病,雲麟尚不識其病之自來,每聽消息,必親往慰問。淑儀一見其來,即增其病,幸得其母三姑娘知其原因,對於淑儀,則專心勸慰。對于云麟,不令其相見。但是為病既深,雖時好時作,終不能脫離病根。前時病作,雲麟來看視一次,並未見面。後因秦老太太稍有不適,三姑娘知道了,以手足情深,帶了淑儀親來視疾。秦老太太雖則有疾,但係老弱之癥,起居尚不改常度。見三姑娘和淑儀同來,心中歡喜,忙同柳氏、紅珠接待。三姑娘自和秦老太太談話。柳氏、紅珠等陪着淑儀。雲麟因在清鄉局辦事,不在傢中,淑儀聞知,放下了一條心。那淑儀和紅珠,未認識之前,已經心心相印,及在竜華見面之後,紅珠竟以贈珠之事相托,可想其知己。不過前幾年來,紅珠受了雲麟之托,常以情話打動,淑儀怕遭魔障,因此不敢親近,所以不大到雲傢來了。這次雖得到來,自有一番特別感情。所以和柳氏談了幾句之後,紅珠就讓她到自己房裏,細談衷麯,淑儀也就跟了進去。
  紅珠見她一病懨懨,面龐消瘦,憂鬱神情,天然流露,因說道:“妹妹近來,比從前益加清減了。常聽趾青說,妹妹時有清恙,我們年輕的人,總宜保養身體,不可過於糟蹋了。”淑儀道:“我這病呢,在初起時,覺得很有危險,如今已有許多年了,有時候好,有時候歹,不但人傢看我以為平常,就是我自己也覺得不過如此,到了今日,也衹好聽天由命了。”紅珠說:“身體是要緊的,不得不加意調養,不知近來還吃些什麽藥?”紅珠道:“吃藥呢,我也厭煩極了。不過在傢嚴慈的意思,每有不適,必須強令醫藥。但是服藥之後,也不過如水澆石,並沒有什麽應驗。我每在夜靜更深的時候想起來,我的病是不能好的了,也衹挨挨日子罷哩,何必要吃什麽藥呢。我的病,姊姊是知道的,哪裏用着得醫藥呢。”
  紅珠道:“妹妹的病,由於隱憂。我也素來知道,不過人生在世,猶如白駒過隙,水泡幻影,一剎那間的事情。所以在我看起來,得過一天,就算一天。在姊姊的境遇,說來也是可慘。但是就我說起來,現在總算有了結果。回想在前幾年,哪裏有一事能彀使我自由呢。所遭遇的,也不過自怨命薄罷了。我常恨老天,為什麽一樣生人,偏偏要分出男女,既分了男女,又什麽要分輕重,女子和男子,為什麽要不平等呢?後來仔細一想,這也都是有一定的,有的先苦後甜,有的先甜後苦,天意如此,我們又何必介意呢。如今我勸妹妹,可以放開的地方,總要放開一步着想,那病也就會慢慢的全愈了。”
  淑儀聽了紅珠的話,像是句句打入她的心坎,想從前的事,是錯怪紅珠了。其實紅珠為人極為聰明,自上次談話,已知淑儀是個具有鬆筠之操,哪裏敢再以浮辭戲謔之言,作知己談心之資料呢。兩人正在暢談,雲麟剛從清鄉局回來,知淑儀來傢,心裏欣慰異常,忙匆匆的走進去,見了三姑娘,說了些閑話。出來見了柳氏,知道淑儀在紅珠房內,就趕過去,說:“妹妹如今大好了。”
  淑儀見了雲麟,臉上一紅說:“承哥哥紀念,近來也不見什麽。”雲麟又將她仔細一看,驚起來說:“妹妹為什麽近日臉色不好,消瘦的很,總要尋尋開心纔好。”紅珠知道這句話說得過分,難免淑儀惱,就說:“你此刻從局裏來嗎?難得淑儀妹妹來,你也該息息,讓我們姊妹談談體己。”雲麟笑道:“我和儀妹妹幼小耳廝磨,手足相似,不過等嫁了人,纔稍疏遠些,今天來此,我們也該談談,你忽然攆我出去,是什麽道理呢?”一面嚮着淑儀說:“儀妹妹你看我的話是不是呢?”
  淑儀聽了雲麟說幼小的事,心裏已是難受,又被雲麟一問,叫她怎樣回答的好呢。其實論到年紀,雲麟和淑儀,多已不小,這時開誠布公,談談閑話,有什麽要緊。無如各有各的心願,在雲麟以淑儀不歸己,認為終身憾事,所以談吐之間,終不免流露着舊時感情。那淑儀心中,未始無雲麟,不過要保持自己貞潔,所以愈不欲與雲麟敘話。因此病人情雖密切,外面卻像是生疏了。紅珠笑道:“誰來攆你呢!不過我們談的正好,你偏偏幼時哩,長大哩,說個不了,顯見得你們哥哥妹妹哩。”
  雲麟道:“閑話且慢,我要問妹妹一件事,那個人現在怎樣?”說着拿二個指頭做手勢。淑儀道:“她又可憐得很,自從那年和父親不合之後,直至現在,也不十分去睬她。她現在也是一個人,有的時候常和我談談,其實這人的病,都在口角鋒,不肯讓人,現在是悉心懺悔,把從前祖母念佛的地方,作為她的經堂,終日在裏面看經念佛。據她說這青燈黃捲,就是伴她終身的良友,你道可憐不可憐呢。”
  雲麟聽了,不覺脫口而出說:“這是紅粉飄零,美人薄命罷了。可知一個女子,容顔不可生得太好,如果美了,不但自己保持不住,就是老天也不容她。像那人前半世因擇婿太苛,以致年過梅,一旦把持不定,遂令終身失足。近來姨父復作秋扇之捐,未免也太狠心了。就是妹妹這等青年。……”正要說下去,自知說溜了口,容易惹起她的傷心,就改了口說:“看了他們這前車之鑒,也該曠達些,保養保養身體了。”淑儀聽說紅粉飄零,美人薄命,頓引起身世之感,不覺珠淚盈盈,含睇欲墮。紅珠忙說:“妹妹你許多時不來了,你還記得我們後園的月季花麽?現在盛開,我們何妨同去走走。”
  淑儀正想脫身,就立起身來,攜着紅珠的手出去。衹惱了一個雲麟,正想談幾句話,被紅珠深深奪去,也衹得怏怏的走了。紅珠和淑儀走到園裏,就在金魚缸邊站着談談,見月季花果然開得十分茂盛,淑儀道:“姊姊你看我們也不過和這花一樣,在盛開的時候,嬌豔欲滴,有得幾許光陰,轉瞬即行枯萎,還有誰人再來賞鑒呢。”紅珠見她說着總是傷心人語,就解釋道:“我們年齡不大,如今要當作盛開的時候看哩。況且妹妹一生,雖則不能圓滿,但有雙親在堂,尚有知心着意的人,如我這父母早世,並已墮過風塵的人,到如今還覺自慚形穢,妹妹同我一比,還勝於我哩。”
  淑儀道:“姊姊的話,真不錯,我現在也衹因二老在堂,兄弟猶小,侍奉之事,尚不能脫卸。不然,如此世界,尚有何事可戀呢。”說到此也不覺唏噓欲絶。這時珍兒正來請吃點心,遂同紅珠出來。三姑娘、柳氏均在秦老太太房中,見他們來,三姑娘笑道:“你們談了這半天,顯見你們親愛。”又說:“紅姑娘近來益發鮮豔了,雖則生了幾胎的人,一點看不出。到是我們柳少奶奶,臉黃黃的,神情委頓,像是有病,”紅珠笑道:“姨太太又來取笑我了。我們雖則年輕,也是中年已上的人,哪裏還可說鮮豔。到是柳傢姊姊,真是常常有病,使我們憂心呢。”
  秦老太太也道:“我是已經年老了,有病到也不甚希罕。衹是柳傢媳婦,真使我煩心。”三姑娘又問:“近來吃藥呢麽?”柳氏道:“藥呢,到也常吃,不過仍舊如石投水,我也吃得厭煩了。”三姑娘對秦老太太道:“姊姊你看柳少奶奶的病,到不是輕的,應該趕緊請個有名的醫生,診治纔好。”秦老太太道:“哪得不是,我曾囑咐麟兒,在外面探聽。據說揚州有名的醫生甚少,想等我稍好點兒,同到上海去走一趟,一則麟兒可以碰碰機會,二則替柳傢媳婦覓個醫生診治。經我摧了他們好幾次,到現在也沒有動身。”三姑娘對柳氏道:“少奶奶自己也須靜養,應做的事情,好在有紅姑娘,衹好偏勞她了。”柳氏道:“現在的事,哪一件不是妹妹當先,不過我心上總覺不安罷咧。”談了好久,三姑娘等要回去,秦老太太堅留着夜膳,到晚纔行回傢。哪知這天夜裏,淑儀忽然咳嗽,吐了幾口鮮血,她這病已經患了長久,時發時止,那種止血藥是傢常備的,所以就起床來,拿茶嗽了嗽口,吃了點藥,深恐父母着急,也不肯聲張。哪知到了第二天,便覺頭重心跳,不能起床。
  三姑娘知道了,忙來看她。淑儀不過說稍微受了點風寒,大傢也都不介意,不過覺着她咳嗽次數,比前加增,就熬了些冰糖燕窩,吃吃罷了。到了晚上,三姑娘正拿了一碗蓮心煮的薄粥給她吃淑儀喝了兩瓢,覺得心頭作惡,連忙停止,已覺容留不住,哇的一聲,吐將出來。三姑娘看了叫聲“阿呀”,原來吐出來的,連方纔吃下去的兩口粥,都變紅了。口裏當着淑儀的面,不好說什麽,但覺心頭突突的跳個不住,淑儀聽了三姑娘阿呀一聲,知道又吐血了,但覺得這一次和從前吐血不同,心裏卻涼了半截。又覺胸口衹是涌上來,接連又吐了好幾口,頓時頭腦子昏沉沉的似睡非睡,耳中還聽得娘的喊聲,不過遠遠的,但是口裏要想答應,竟說不出話來了。等了許久,纔覺漸漸醒來,張開眼睛,見點的燈光是緑陰陰的,微微的嘆了一口氣。朱二小姐就喊起來說:“好了,回過來了。”
  淑儀就隨着朱二小姐的身邊望過去,見父親母親,均站在床前說話,遠帶着嗚咽的聲音。三姑娘就趕着過去,低聲問道:“儀兒儀兒,你身體覺着怎樣呢?”淑儀這時還不能說話,有氣無力的哼了一聲,點了一點頭,似乎表示她說好些的意思。晉芳道:“我看她乏極了,且把那參湯給她送點下去,可以接一接力。”朱二小姐忙拿了一隻小碗,倒了半碗參湯,又拿了一隻小調羹,遞給三姑娘,輕輕的往她嘴裏送了兩調羹,大傢就寂淨無聲地坐着。等了好一會,纔聽見微微有點聲息,拿燈去照,漸漸的轉回了些。三姑娘輕輕的對着晉芳說道:“光景是不要緊了,你快去睡一下子,到天亮了趕緊去接醫生要緊。”
  晉芳這時也是心神無主,聽三姑娘說,就慢慢地踱了出去睡了。原來三姑娘看見淑儀吐了血之後,忽然暈去,心裏非常着急,忙喊:“儀兒醒來!儀兒醒來!”這時朱二小姐正在經堂裏做功課,聽得三姑娘的聲音,知道有變,忙趕過來,一面又着人去告知晉芳。等到走進來看看淑儀,已像死過去了,不覺放聲大哭。究竟朱二小姐尚有主意,走近前去,用手掌在淑儀口上一按,確是呼吸斷絶。復在脈息上切了一切,尚覺絲絲的有些跳動,知道這是暈絶,並非真死,忙勸住晉芳和三姑娘。大傢都在床前守着,約有一個鐘頭,方纔悠悠的醒轉來。大傢雖暫時放心,但看她病情,總覺不妥。三姑娘暗暗着急。到了天亮,晉芳起來,急須請醫。但是淑儀病了長久,揚州有名的醫生,多已診過,並不見效。此次緊急關頭,究竟請哪個醫生好呢?忙着伍升去請雲麟前來商議。不多一時,雲麟來了,說起請醫,雲麟道:“侄兒前日在友人傢聽說天寧寺裏新近來了一個和尚,深知醫理,他是浙江蕭山竹林寺出身。竹林寺嚮來婦科醫生著名,所以他也專精婦科一門。不過他自來此之後,並不替人治病,必須有熟悉的人,方肯施治。姨父如果以為這和尚可以診治,不妨請來試一試看。”
  晉芳道:“我現在方寸不寧,一時竟想不出個醫生來。賢侄既道有這和尚,或者是個有道高僧,儀兒的病,應得他來治愈,也未可知。就請賢侄去請。”雲麟道:“我還得去尋這友人,他是一嚮出仕浙江,所以和他認識,須請他去代邀,方得肯來哩。”說畢,就匆匆辭別晉芳,自去找那醫生。這裏淑儀到了晨牌時分,精神纔漸漸的回覆轉來,但是咳嗽依舊不停。看見三姑娘在旁,說:“母親,你白養我了。從前我自己總想病好起來,伏侍你們兩老歸天,也是我一點心。到了今天,我已自己知道這病是個不起的癥候了,好在弟弟雖小,將來倚托有人。女兒雖死,也就瞑目。父親母親,衹當沒有生我這個女兒罷了。”說着不覺淚珠兒下來了。三姑娘聽了這話,格外傷心。朱二小姐雖則不是己生,但有師生之誼,聽了也不覺落了許多眼淚。勉強安慰說:“好姑娘,且不要思前想後,一人疾病,總是不免的。現在你父親已經去請醫生去了,吃幾劑藥,當然好的。”
  淑儀笑了一笑,說:“姨娘,你是愛我的話,但這病我也衹有自傢知道,恐離死期已不遠了。”一面正要再拿說話來安慰他,人報請的醫僧已經來了。朱二小姐當時回避,三姑娘仍在床前,是晉芳陪着進來。見這醫僧年已七十餘歲,精神飽滿,須眉皓然,確是一個有道高僧,進來和三姑娘招呼之後,就在床前診脈,也不待人傢報告就說:“這病由於憂愁鬱結,久而不散,由肝胃及於心肺。病已好多年了,她這病外面看來,時發時止,但是病發的時候,必有特別感觸,並非偶然。”
  晉芳三姑娘聽了這話,都念聲阿彌陀佛,誰說不是這樣呢。老和尚診察脈象,所說病癥,有如目睹,高明可想,小女的病遇着大和尚診治,後當然有救了。醫僧道:“豈敢豈敢。這一次的病,也是因受了刺激,所以復作,照這脈象,未始不可醫治,但是必須靜養,萬不可再有傷感的事,自然服藥之後,日有起色。不然,雖有神醫,也無能為力了。”晉芳連說:“老和尚高明的很,說的病源醫理,句句都對。”就陪着出外開方。這時雲麟正等着信息,見他們出來,忙嚮老和尚問道:“這病如何?尚可救藥麽?”老和尚搖着頭說:“我盡我心,其餘衹可聽她的命了。”
  就斟酌了好一會,開了一個方子,告辭而去。若講這位醫僧,原是雲麟請來,何以看病的時候,雲麟不陪進去呢?讀者不無有點疑問。不知雲麟為淑儀知己,淑儀就是雲麟的知己,自小及今,都是心心相櫻衹因憑空裏掉下一個富玉鸞,纔將他們的姻緣生生拆散。等到富玉鸞出事之後,又因限於門第,因守禮法,都是勉強抑製。自從前次到雲傢,經紅珠用話打動回來,生了大病之後,雲麟早已看透,所以不敢常常和她見面。這次再到雲傢,雲麟說話,雖則步步留心,但情之所鐘,總不免在無意之中,流露出來,使淑儀大受感激,回來又復大病,雲麟深知原委,與其陪着醫僧進去,使淑儀增病,不如在外等消息。後來醫僧說尚可醫治,不覺也放了心。果然服藥之後,咳嗽漸漸緩起來,血亦止了,精神亦稍稍振作。第二天復請醫僧,據說受病已深,外面雖似見效,其實尚無把握,總須不受憂鬱,方可見痊。晉芳等因病勢和緩,雖則心裏仍不放心,總覺比前天安心了許多。無如雲麟逐日來問病狀,究竟不敢和淑儀見面,心裏終覺不妥,連夜裏也睡不着了。想了一個方法,托紅珠去走一趟。一則她二人素來和好,見面之後,衹有歡喜,不患憂愁。二則托紅珠去善言開導,她是個靈俐的人,一經紅珠的口才說法,必可排除一切魔障。紅珠也是義無可辭,並且自己也想去探望。所以這天乘了轎子,到伍傢去。
  離淑儀病劇之時,已經第三天了。晉芳當然回避。三姑娘等接了進去,各問了安,談起淑儀的病,三姑娘說:“雖則好些,但是也衹可看她的命罷了。”說着不覺眼圈兒一紅。珠連連忙勸慰。不一時,朱二小姐從淑儀臥房內出來說:“紅姑娘,今日好風吹得到,你是沒有來過哩。說也奇怪,儀妹妹也沒有得着人的報告,她就知道你已經來了,我還不相信,親自出來看看,果不其然,你紅姑娘真的來了,你和她豈不是前世有緣,所以能彀心心相印哩。”紅珠聽了,忙站起來說:“既是儀妹妹醒了,我就進去看看。”三姑娘恐淑儀勞神,就說:“姑娘進去看看,就出來罷。有病的房裏,是不潔淨的。”
  紅珠應允,和朱二小姐一同進去,見淑儀枕頭墊的很高,半身靠在上面,用一隻手支着要想坐起來的樣子。紅珠忙趕過去說:“妹妹不須勞動。”一面又見她臉上雪白,全無半點血色。兩顴高起,雙目微凹,和前天見面的時候,迥然不同,不覺吃驚道:“兩天不見,妹妹怎樣病的這個樣兒了。”說着覺得鼻子一酸,大有盈盈欲涕之意。朱二小姐着急,正想支開她的話,又見淑儀伸出一隻幹枯的手來,握着紅珠的手道:“妹妹,我以為今生不能見面的了,今天你來看我,我很歡喜,因為我一生除父母之外,知己的人,有得幾個,你來了也不枉我們知己一常你多坐一刻,我們談談體己。我有許多話,要想和姊姊談談。衹是一時想不起來,你坐一會兒,我可想起來了。”
  紅珠道:“妹妹你在病中,不要勞神罷。”淑儀道:“我恐怕勞神,所以請你坐哩。”一面說,一面望着朱二小姐,像是叫她暫時離開的意思。朱二小姐何等聰明,看見這樣情形,就對紅珠說:“姑娘來坐了多時,我們連點心也沒有預備,我去看看就來。”一面望着紅珠丟了一個眼色,像是叫她說話要謹慎的意思,紅珠就點了一點頭。朱二小姐出去了,淑儀低低的攜着紅珠手說:“你可知那人聽見我病,急得怎樣?”紅珠忙捏着手說道:“也並不見怎樣,不過替姊姊請來的這個醫僧,是他介紹來的。據說姊姊亦不過一時之災,稍服幾劑藥,當然安全。”
  淑儀道:“妹妹,我雖則和你蹤跡不甚親近,其實我心裏當你親姊姊看待一樣。方纔我說那人着急,在他人看起來,以為我是逾越範圍的話。但是那人的心,我知道,姊姊未必不知道,我又何必瞞姊姊呢。在從前大傢都是幼小的時候,自然毫無禁懼,我們親近的怎麽似的。到了年紀稍長,就漸漸生疏起來,我還怪為什麽男女要有分別,並愈到了年長,愈有分別呢。直到富傢的事成功,我的名分已定,雖則中道分離,我心自甘我素,然那人之戀戀於我,心仍不死。在他雖屬情深,在我何能逾分。這種情形,別人不知,姊姊自當洞悉無遺。所以將我這隱衷嚮姊姊明白表示,並望姊姊轉言,如若我真下世,叫他也不可過於悲傷。人生在世,有如朝露,譬如父母,尚要分離,何況朋友親戚呢。我深知那人深於情者,對於我的生死關係,尤切於心,還望姊姊善言開導,我雖死也瞑目了。”
  紅珠忙安慰道:“妹妹的說話,真如金石,我自當轉達。不過妹妹又何至一病不起,你總須自己寬心靜養,深願你極早安全。至他的心事,已與從前不同,視妹妹同聊齋志上的嬌娜咧,妹妹千萬不可因此自生感觸,緻增病癥。不但我等稍慰,就是衹裏老爺太太,亦深望你早日全可哩。”淑儀聽了,不覺點頭微嘆,紅珠見她說話過多,恐傷病體,不便再談,適朱二小姐送了一碗雨前茶來,紅珠接了,就和朱二小姐閑談。哪知朱二小姐見紅珠和雲麟幾經患難,居然成了美滿姻緣,想到自己忽然竟與晉芳不睦,暗自傷感,嘆道:“玉蘋玉蘋,你原自個閨門小姐衹因出處不謹,竟連個妓女不如哩。”
  因此正在出神,卻巧三姑娘進來邀紅珠出去午膳。紅珠別了朱二小姐出來,和三姑娘吃了午膳,辭別回傢。這裏淑儀到了夜裏,病勢忽然加重。咳嗽之外,又加氣喘。不多時候覺着精神漸漸渙散,呼吸又漸漸低下。三姑娘等在旁,見她顔色不像,急急忙忙,替她淨身,穿好衣服,忽見她面泛桃花,笑容可掬,喉間嘟一聲,竟長辭晉芳與三姑娘,赴她的極樂世界去了。這裏晉芳、三姑娘忽然失去了掌上明珠,朱二小姐自傷身世,均號啕大哭起來,驚得男女僕人進來,齊齊解勸,方纔稍止。看看時晨鐘,短針正指着個一字。且說雲麟自囑紅珠去後,專在傢裏等候消息。秦老太太亦十分記念。直至午後,纔見紅珠回來。秦老太太問病情如何?紅珠把頭搖了一搖,已嗚咽着說:“我看起來,恐怕已經不相幹罷。今天和她談了許多話,大概都是說的死後的話。看她的人情,已經衰弱已極,似非藥力可能輓回的了。”
  秦老太太聽了說:“可憐的孩子。”這時柳氏因病在房裏睡着,故不在面前,便說:“這都是卜老太太害了她了。我看這孩子,面貌果然生得太好,但是她平常的一舉一動,都是教人可憐可愛的,並沒有一點短命的相,何至於衹有這點點年紀呢。咳,不嫁富玉鸞,哪裏會年紀輕輕的夫婦,折散得怎樣快呢!不是夫婦折散哪裏會生出這樣的病來。像這孩子,我想起來,豈不可憐。”說着不禁老淚也流下來了。紅珠不敢再哭,忙上前安慰。秦老太太又道:“麟兒呢,在幼年時候,果刻刻忘不了她。近年稍微好些,但是他的性情,你是深知道的,你看他近日因儀兒有病,急得像失魂落魄似的,你對於他應該說得和緩一點,不要叫他急壞了。”
  紅珠連稱知道。看秦老太太悲傷好些,也告別了回房,換衣服去了。哪知雲麟知道紅珠此去,淑儀對於自己必有說話。紅珠當秦老太太的面,必不能說,所以預先在房裏等着。看見紅珠進來,兩眼紅紅的,知道這事不妙,忙問說怎樣怎樣?紅珠道:“你且不要着急,我來告訴你。”一面換衣裳,一面說道:“你儀妹妹恐怕你過於悲傷,所以囑我勸解你,須以母親為重,自己要保重自己。”雲麟急道:“你這話我真不明白了。儀妹妹既然會說話,自然不曾死。她不死,我又何必悲呢!”紅珠道:“你不要急,我看她是不久了,她自己也說不久就要死了,所以叫我拿這番話來勸你。”雲麟道:“你今看她果真不相幹了麽?”
  紅珠就將淑儀和她談的話,一一告訴了雲麟,急的雲麟頓足道:“我錯了,我從前的妄想真錯了,她現在病到如此,纔把真心話和你說,恨我這雙眼睛瞎了,怎麽看不出她的心呢。咳,我悔已遲了。”說罷,不覺哭起來了。雖經紅珠勸慰,略略好些,但是終不能解他的愁悶。到了夜裏,雖則就枕,一心記念淑儀,輾轉不能成寐。忽然見黃大媽走進來,說:“麟相公麟相公,快點起來,外面有一個外國人來拜望你哩。”雲麟道:“我從來沒有外國人的朋友,你去回他,我不見。”黃大媽道:“他一定要見,自己要走進來了。幸虧得我攔住,他在廳上等着。”雲麟有氣道:“什麽事,半夜三更的跑來。”衹得勉強忍着氣,走出床來,穿好衣服。黃大媽戰戰兢兢的替他掌着燈到了外面,果然有一個少年,穿着西裝,手裏拿着司的剋,既不是田福恩,又不是柳春。那少年見雲麟出來,忙放下司的剋,走過來和雲麟握手。雲麟仔細一看,說:“啊呀,你不是富大哥嗎?怎樣來的,你來為什麽不預先給我一個信?”
  富玉鸞笑道:“我若無事,你請我也不來哩。今天我是因為有一件事,來報你一個信,包你可以如願,你還須感激我哩。”雲麟道:“這話我卻不懂,我現在一無所願的事,又何必如我的願呢!”富玉鸞道:“你不記得我從前定親之後,和你說的話,並敲斷那玉獅子的故事嗎。這事我如今已與母親說妥,卜老太太也應允了,我情願將那人雙手捧來,送給哥哥,我想你一定是情願的,怎麽說不是如你心願的事呢?”
  雲麟聽了,忙答道:“原來你說的是她。富大哥,你不但不知道我的心,你連他的心都不知道了。我現在已不是二十餘年前頭的雲麟了,我已經明白過來,原來她是一個冰清玉潔,至高無上,神聖不可侵犯的女子,你如何可以拿這話來侮辱她。你從前說我不能逼着你去做狗彘,如今我若依了你的話,我真狗彘都不如哩。”富玉鸞聽了他這話,不覺一呆說:“大哥,你怎麽說這樣的話來,你不是仍舊依你的俗見嗎。我們男子應該做着他人所不能做的事,纔算出人頭地。你這話真是婦人女子之言,又何足以登大雅之堂呢。”說得雲麟到無言可對,勉強道:“這事豈是我們兩個人可以作得主的。你知道對手的這個人,意思如何呢?”
  富玉鸞笑道:“原來你大哥還沒有明白我的意思,你說要得那人同意,這個容易,還是那人已經來了,我和你去看來,你就可以相信我的話了。”說着攜了雲麟的手就走。雲麟也腳不點地的跟了出去。走不多遠,但見月在中天,晶瑩朗澈,照得大千世界,纖毫畢現,前面一片池塘,遍種菡萏,但見翠蓋翻飛,清香披拂,個個含苞未放,那花蕊都有碗來大,枝頭亂戰,像是面着雲麟點頭。忽見池中放出萬道金光,花蕊忽然齊放,萬花之中,都有一個美人,笑盈盈的起來往雲麟站立的地方跳來。轉眼間,那花枝花葉,枯萎的枯萎,拗拆的拗拆,吹殘零落,無復完枝。雲麟點頭微嘆說:“好花看到半開時,這話真不錯了。”
  回頭看那無數美人,已經合併身體,變成一個,站在面前,真是容顔蓋世,儀態萬方,嚮着雲麟盈盈而拜。雲麟忙還禮不迭,仔細一看,不覺大驚說:“你是儀妹妹,怎麽跑到這裏來了?姨父不要着急嗎!”美人笑道:“誰是你的妹妹?誰是你的姨父?你話到也稀奇了。”雲麟着急道:“你明明是儀妹妹,為什麽自稱不是呢?”那美人道:“你這人瘋了,人各有緣,緣在則合,緣盡則散。我原因為你是有點靈機,當然可以澈悟,哪知你愈說愈不明白了。”
  雲麟忽然想着:“這是富大哥引我來的,我問他便知端的,回頭一看,富玉鸞已不知到哪裏去了,衹見站着一個金甲神人,手執鋼鞭,對着雲麟怒目而視。雲麟大驚,又復看那美人,已變了形像,似有四五十歲的人。再仔細一看竟不是儀妹妹,原來是個七八十歲的一個老婆婆。雲麟不覺呆了,說一個人老的也沒有這麽快?照此看來,做一個人還有什麽趣味呢。忽的又看見淑儀在老婆婆背後緩緩的走將過來,說:“哥哥,我來別過你了,你也不要悲傷,須知人生朝露,如幻如電,哪一件是真的呢。”
  雲麟此刻恐其再去,忙說:“儀妹妹,富大哥專誠和我來接你回去的,怎麽你說別過我了。”這句話沒有說完,衹聽見後面金甲神如霹靂的一聲喊嚷,說:“哪裏來男女,敢到這裏來說這些哥哥妹妹的野話,須知這是清淨世界,哪裏容得你們混跡在此。”說罷就將鋼鞭嚮池中一指,那池裏的水,忽然涌起,如銀濤雪浪般滾將過來。這雲麟自己要逃已來不及,又見淑儀已被池水捲了過去,不覺驚惶失措,大喊一聲,把個紅珠在夢中驚醒,忙問雲麟說:“怎樣了?”雲麟這時覺得出了一身冷汗,忙忙的坐起來着衣服,聽紅珠醒來問他,就說:“你不知道儀妹妹已經死了。”紅珠道:“你怎樣知道?”雲麟道:“我剛纔已經見她過了。”紅珠道:“這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何苦來枉口白舌的咒人。”正在說話,忽聽得外面人來報說:“伍升來了,說是他們小姐去世,伍老爺太太哭得悲傷了不得,要請這裏少爺早些過去,可以勸勸。”雲麟對紅珠道:“你看我的話靈不靈呢?”
  紅珠也自納罕。雲麟忙忙的整理衣服,喝了口茶嗽了口出去。伍升還在門口等着,就同了到伍傢,見晉芳和三姑娘已哭得和淚人兒相似。雖有朱二小姐解勸,如何有效。幸虧雲麟到了竭力勸慰,方始略住悲聲。當議辦理喪事,奈一層是他為富傢的人,不過寄在母傢。第二究竟是一個小輩,不能大舉。衹得將衣衾棺槨,格外從豐。因晉芳心緒不寧,三姑娘衹知哭女,兩人均不能辦事外面一切,統統托了雲麟。裏面的事,就由朱二小姐主持。這幾天裏,雖則無甚外客,但是洛鐘夫人、秦老太太、綉春、何師母等一班女眷均傷淑儀遭逢不偶,齊來痛哭。還有伍晉芳的一班朋友,知道此事,前來慰問的。來來往往,到也絡繹不絶。直等到出殯之日為止,他內外二人,雖忙個不了,一切也辦得井井有條,並未落人褒貶。事了之後,伍晉芳因為這事,多虧朱二小姐,深愛其纔,也和她常常談天,不多幾時,就和好如初,與三姑娘一律看待。在朱二小姐雖則冷淡多年,尚能苦盡回甘,也非初願所及哩。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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