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鉴赏 唐詩百話   》 99.唐詩絶句雜說      施蜇存 Shi Zhecun

  本文曾在一九八一年《語文學習》發表過。當時應編者之請,為唐詩絶句寫一篇專文,談談絶句的起源和發展。我曾計劃就歷代各種文學形式有係統地各寫一文,從文學形式的角度探索其承先啓後的情況。這個計劃被教學工作與患病阻止了,迄未實現。現在衹有這一篇,附在本書,聊以充數。原來不在本書的計劃中。
  一九八五年五月附記
  (一)什麽叫絶句?
  絶句是以四句為一首的詩,每句五言或七言。這是大傢都知道的,沒有人會發問。現在要問的是:這種體式的詩,為什麽名叫“絶句”?這個“絶”字是什麽意思?
  光是一句詩,不論是五言或七言,不可能表達一個完整的概念。例如《古詩十九首》第一首第一句“行行重行行”,第二首第一句“青青河畔草”,我們讀了之後,得到什麽概念呢?“走啊走啊”,走到那裏去?“河邊的青草”,又怎麽樣呢?我們必須讀下去,讀到第四句,才能獲得一個完整的概念: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鬍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這首詩一共十六句,四句為一節,表達一個概念,或說一個思想段落。這樣的四句詩,在南北朝時代的文藝理論上,就稱為“一絶”。絶就是斷絶的意思。晉宋以後的詩,差不多都是四句為一絶。不管多少長的詩,語言、音節、思想內容,都需要連續四句,纔可以停頓下來。
  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
  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
  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
  昔為倡傢女,今為蕩子婦。
  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
  這首詩前段六句,後段四句,可見是漢魏時代的詩,四句一絶,還沒有成為規格。如果齊梁時代的詩人做這首詩,他們肯定會刪掉兩句,或再加兩句。
  四句一絶,這個觀念是自然形成的,從《詩經》以來,絶大多數詩都是以四句為一個段落。但它成為詩的規格,並給以“絶”的名稱,則為齊梁以後的事。陳代徐陵編《玉臺新詠》,收了漢代的四首五言四句詩,給它們加了一個題目“古絶句”,又收了吳均的四首五言四句詩,題目是“新絶句”。這裏反映出“絶句”這個名詞是當時新産生的。既然把四首原來沒有題目的漢詩稱為“古絶句”,就不能不把同時代人吳均的四首稱為“新絶句”了。新、古二字是作品時代的區別,不是詩體的區別。這種詩體,衹叫做“絶句”。但是,作《玉臺新詠考異》的紀容舒卻把“新絶句”改為“雜絶句”,又加了說明:“體仍舊格,不應雲新。當由字形相近而誤。”他以為吳均這四首絶句還是和漢代的四首同一體格,不是唐代近體詩中的絶句,所以不能說是新絶句,因此就大筆一揮,改作“雜絶句”。理由是“新”字與“雜”字“形近而誤”。這是一種荒謬的校勘學,“新”字和“雜”字的字形决不相近,他的理由實在非常武斷。
  在北周庾信的詩集裏,有兩個詩題《和侃法師三絶》、《聽歌一絶》,都是五言四句詩。庾信和徐陵是同時人,不過一在北朝,一在南朝,可見絶句在南北朝都已定名、定型,而且可以簡稱為“三絶”、“一絶”了。
  《詩經》裏的詩,大多數是四言四句,古人稱為“一章”,實際上也是“一絶”。漢魏五言詩,以四句為全篇的很少,故沒有必要把四句的詩定一個詩體名詞。但在較長的詩篇裏,四句一絶的創作方法已自然形成。到晉宋以後,由於民間歌謠的影響,詩人喜歡模仿四句的民歌,就大量出現了五言四句的小詩,這時候,纔有需要給這一類型的詩定一個名叫做“絶句”。
  宋元時代,通行把“絶句”稱為“截句”。他們以為“絶句”是從律詩中截取一半。他們似乎不知道“絶句”的産生早於“律詩”。如果說絶句是半首律詩,就應該先有八句的律詩了。這個觀點,是違反詩體發展史的現實的。
  (二)古絶句與近體絶句
  徐陵所謂古絶句,是指漢魏五言四句的詩。它們有押平聲韻的,也有押仄聲韻的。有第一句起韻的,也有第二句纔起韻的。但是它們不講究聲調,也不諧平仄。吳均、庾信的絶句,出現了對句,也偶爾有平仄黏合的,不過還沒有全篇平仄和諧的。除開吳歌西麯這些民間絶句以外,庾信似乎是文人中寫絶句最多的。他的詩集第六捲,全是絶句,而且捲尾有三首七言絶句。
  初唐後期,詩句的平仄和諧成為詩的聲律。四聲八病的理論,愈來愈被重視,五言古詩,七言歌行,各自發展成為五言律詩、七言律詩。齊梁時期的絶句也趨於服從聲律,講究平仄和諧,於是形成了唐代的絶句。唐代人把新規格的絶句和五、七言律詩都稱為近體詩,而把傳統的一切五、七言詩稱為古體詩,或者幹脆稱為古詩。《玉臺新詠》裏的“古絶句”、“新絶句”,在唐代人看來,一律都是古體。
  於是我們要改變一個概念:古體和近體是詩體的區別,而不是作品時代的區別。因為唐代詩人既做近體絶句,也還做古體絶句。
  庾信的一捲絶句,最可以看出從古絶句發展到近體絶句的情況。我們不妨舉幾個例子:
  協律新教罷,河陽始學歸。
  但令聞一麯,餘聲三日飛。
  ——聽歌一絶
  這首詩第一、二句是對偶句,但對得還不工整。從詞性看,“協律”是職官名,“河陽”是地名;“協”與“河”不成對,“律”與“陽”也不成對。但從全句看來,勉強可以算作對句。從聲律看,如果用近體絶句的標準,那麽這首詩中有五個字是平仄不合格的。“教”應用平聲字,“令”應用平聲字,“聲三日”應用仄仄平字。因此,這一首還是古體絶句。
  另外有一首:
  劉伶正捉酒,中散欲彈琴。
  但使逢秋菊,何須就竹林。
  ——暮秋野興
  這首詩的第一、二和三、四句都是合格的對句。平仄黏合,全部符合唐代近體絶句的標準,因此,我們可以說:這是一首近體絶句。但這樣完整的詩,在庾信集中,還是不多。
  雜樹本唯金𠔌苑,諸花舊滿洛陽城。
  正是古來歌舞處,今日看時無地行。
  ——代人傷往
  七言四句詩,在齊梁時已出現不少,但庾信這一首最接近唐人絶句。這首詩衹有第四句是不合聲律的。如果把“日”字改用平聲字,“時”字改用仄聲字,“無地”改用仄平字,就是一首近體絶句了。至於第三句平仄組合與第二句相反,這種格式在唐人絶句中稱為“拗體”,戲稱“折腰體”,它可以使整首詩的音調健硬,亦是近體絶句的一格,不算聲病。杜甫就很喜歡做這種絶句。
  (三)律詩與絶句
  現在一般人都以為五言或七言八句,中間有兩聯對偶句,這叫做律詩。五言或七言四句的詩,叫做絶句。於是,絶句就不是律詩。又有人把律詩稱為格律詩,於是絶句就好象不講究格律的了。還有,一般人都以為律詩的“律”字是規律、法律的“律”。現代漢語從古漢語的單音名詞發展到雙音名詞,於是在“律”字上加一個“格”字,成為“格律”。於是“律”字的意義更明確地表示為規律的“律”了。
  以上這些概念,實在都是錯誤的。這些錯誤,大約開始於南宋。在唐代詩人和文學批評傢的觀念裏,完全不是這樣。
  律是唐代近體詩的特徵。唐人作詩,要求字句的音樂性。周顒、瀋約以來的四聲八病理論,為唐代詩人所重視,用於實踐。四聲則分為平仄兩類,屬於仄聲的上去入三聲,可以不嚴格區別,所以四聲的理論,實際上僅是平仄的理論。唐代詩人認識到詩句要有音樂性,必須在用字的平仄上很好地配合,於是摸索出經驗,凡是兩句之中,上一句用平聲字的地方,下一句必須用仄聲字,尤其是在每句的第二、四、六字,必須使平仄“黏綴”,這樣的詩句,纔具有音樂性。律詩的“律”,是“音律”,“律呂”的律,不是“規律”的律。我們可以舉殷璠在他所編《河嶽英靈集》裏的一節話:
  昔伶倫造律,蓋為文章之本也。是以氣因律而生,節假律而明,纔得律而清焉。寧預於詞場,不可不知音律焉。
  就是這一節,已經可以證明唐代詩人創造“律詩”這個名詞,其意義是“合於音律的詩”,也就是“有音樂性的詩”。殷璠的意思是說:詩的聲調合於音律,就會産生詩的氣勢,表明詩的節奏。(這兩句是說詩的外形,即語言文學。)一首詩由於平仄黏綴得好,吟詠之時就容易透發作者的才情。(這一句是說詩的音樂性與內容的關係。)
  既然如此,凡是一切要求講究平仄、避免八病的詩,應該都是律詩。不錯,唐代詩人是這樣看的:絶句也是律詩。韓愈的詩文集是他的女婿李漢編定的,白居易的《白氏長慶集》和元稹的《元氏長慶集》,都是作者自己編定的。這三部書中的詩主要是按形式分類,總的分為“古詩”和“律詩”兩大類。講究平仄的五七言絶句,都編在“律詩”類中,不講究平仄的古體絶句都編在“古詩”類中。這就可以證明唐代人以為近體絶句也是律詩。
  南宋人編詩集,常常分為“古詩”、“五律”、“七律”、“絶句“等類,從此就把絶句排除在律詩之外。南宋人講起近體詩,常常用“律絶”這個語詞,絶句與律詩便分傢了。唐代沒有“律絶”這個語詞。唐人衹說“古律”,表示傳統的古體詩和新興的律體詩,或說近體詩。
  用“格律詩”這個名詞來表示唐代興起的律詩,適恐怕是現代人開始的錯誤概念。在唐代人的觀念裏,格是“格詩”,即講究風格的詩,也就是古詩;律是“律詩”,即講究聲律的詩,也就是近體詩。高仲武在他編的《中興間氣集》的序文中說明他選詩的標準是“朝野通取,格律兼收”,這是說:不論作者有無官職,不論詩體是古體或近體,凡是好詩都要選入。白居易的《白氏長慶集》分為前後兩集,是他兩次編集的。前集有“古調詩”九捲,“律詩”八捲,後集有“格詩”四捲,“律詩”十一捲。“古調詩”即“格詩”,都是指古體詩。另外有一捲題作“半格詩”,所收的詩,大體上都是古體,但常有對偶句,或者用平仄黏綴的散句。這些詩似古非古,似律非律,所以名曰“半格詩”。作《唐音審體》的錢良擇註釋道:“半是齊梁格,半是古詩,故曰半格詩。”又說:“格詩,是齊梁格也。”這個註釋是錯誤的。在唐人觀念裏,無論漢魏、齊梁,都是古詩,不能把古詩和齊梁詩對立起來。“格”是風格,做近體詩要講究聲律,作古體詩要講究風格。齊梁詩是一種風格,漢魏詩也是一種風格,不能說“格”是專指齊梁格的。唐人厭薄齊梁詩體的浮靡,要求繼承漢魏詩的風格,這是從詩的內容講的。“風格”這個名詞,唐代似乎還沒有,他們或稱“標格”,或稱“風骨”,所謂“建安風骨”,就是指漢魏詩的風格。《文鏡秘府論·論文意》雲:“凡作詩之體,意是格,聲是律;意高則格高,聲辨則律清,格律全,然後始有調。”
  以上這些引證,都說明“格律”是兩回事,不能把唐代律詩稱為“格律詩”。我們如果要一個雙音詞來稱呼唐代的律詩(包括絶句),應該名之為“聲律詩”。
  (四)絶句的結構
  從前寫文章的人,特別是學習唐宋八傢古文的人,都講究一篇文章的結構,要有“起、承、轉、合”。這是從寫作實踐中歸納出來的創作方法。寫文章不完全同於說話。說話可以較為隨便,說顛倒了可以隨即改口糾正,寫成文字形式,就必須先考慮一下合於邏輯的次序。要說明一個觀念,應當從什麽地方說開頭(起),接下去應當怎麽說(承),再接下去,應當如何轉一個方向,引導到你要說明的觀念(轉),最後纔綜合上文,說明你的觀念,完成這篇文章的目的任務()。這四個寫作程序,事實上就是表達一個思維結果的邏輯程序,原是無可非議的。不過,有些濫調古文傢太拘泥於這四個程序,甚至在八股文興起以後,它們又成為刻板的公式:第一、二股必須是起,第三、四股必須是承……這樣一來,“起承轉合”就成為教條,成為規律,使能夠自由發揮思想和文字的作者,不得不起來反對了。
  詩和散文雖然文學形式不同,表達思想感情的方法也不同,但其邏輯程序卻是相同的。我們在絶句這種詩的形式上,可以特別明顯地看到:一般的絶句,往往是起承轉合式的結構。由於詩有字數的限製,文字的使用不能不力求精簡,“之乎者也”這種語氣詞固然絶對不用,連動詞也可以省掉,主謂語也可以顛倒。因此,四句之間的關係,就不象散文那樣明顯。但是,如果你仔細玩味,體會,還是可以發現大多數絶句的結構是可以分析出起承轉合四個過程的。
  我們先舉王昌齡的《出塞》詩為例: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徵人未還。
  但使竜城飛將在,不教鬍馬度陰山。
  題目是《出塞》,詩人首先就考慮如何表現邊塞。他從許多邊塞形象中選出了“明月”和“關防”,再用“秦漢”來增加它們的歷史意義。從這一句開始(起),一個“塞”字就勾勒出來了。但是,光這一句還不成為一個概念,“秦時明月”和“漢時關”,怎麽樣呢?詩人接下去寫了第二句(承)。這第二句,我們不必講解,一讀就知道他很容易地完成了徵人“出塞”的概念。兩句詩,還衹是說明了一個客觀現實:有許多離傢萬裏的軍人在塞外作戰,不得回傢。“出塞”的概念是完整了,但詩人作這首詩的意圖呢,還無從知道。於是他不能再順着第二句的思想路綫寫下去。他必須轉到他的主題思想上去,於是他寫下了第三句。這第三句和第一、二句有什麽關係?看不出來,使讀者覺得非常突兀。於是詩人寫出了第四句。哦,原來如此,他把第一、二句的客觀現實納入到他的主觀願望裏去了,主題思想充分表達,詩也完成了()。讀到第四句,我們纔體會到前面“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徵”這些修辭的力量。如果鬍馬不能度陰山而入侵,則秦漢時的明月邊關就成為新時代的明月邊關,而萬裏長徵的人也都可以還傢了。
  一首絶句的第三句,總是第一、二句和第四句之間的挂鈎。絶句做得好不好,第三句的關係很大。唐詩中的五、七言絶句大多數用這種結構:四個散句的起承轉合式。所謂散句,就是句與句之間,不講究對偶。
  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
  這是李益的詩,題目是《夜上受降城聞笛》。此詩第一、二句是對句,“回樂峰前”就在“受降城外”,兩句是平起,都是點明題目中的“受降城”和“夜”。所以第二句不能說是承句。第三句轉到“聞笛”,第四句結束,說明“聞笛”後的徵人情緒。凡是第一、二句作對句的絶句,常常衹有起、轉、合三段。
  現在再看一首顧況的《宮詞》:
  玉樓天半起笙歌,風送宮嬪笑語和。
  月殿影開聞夜漏,水精簾捲近秋河。
  此詩第一、二句是散句,第三、四句是對句。第一、二句有起承關係,第三句既不是轉,第四句也不是合。這兩句的創作方法是“賦”,就是“描寫”。它們是用來描寫前兩句所敘述的宮中夜宴情景,特別渲染了“玉樓天半”。這首詩有人說是寫宮怨的詩,我以為看不到有表現“怨”的比興意義。因為全詩四句都是客觀描寫,沒有表現詩人的主觀情感,也沒有代替某一個失寵的宮嬪表現其怨情。所以題目衹是《宮詞》而不是《宮怨》。這祥的絶句,我們很難說第三、四句是合。凡是第三、四句作對句的絶句,它的結構方式常常有這樣的情況。
  歲歲金河復玉關,朝朝馬策與刀環。
  三春白雪歸青塚,萬裏黃河繞黑山。
  這是柳中庸的《徵人怨》,它代表了絶句的另一種結構方式。第一、二句是對句,第三、四句亦是對句,整首詩以兩副對聯構成。四句之間,非但沒有起承轉合的四段關係,甚至也體會不到起承關係。勉強分析,可以認為第三、四句是起,第一、二句是合,這是一種倒裝的結構。從邏輯思維的順序來講,第三、四句是描寫塞外荒寒的景色。在這樣荒寒的塞外,徵人歲歲年年驅馳於金河與玉門關之間,朝朝暮暮過着騎馬揮刀的生活。四句詩全是客觀描寫,沒有從正面寫徵人之“怨”,而讓讀者自己去體會其“怨”。全詩的主題思想隱伏在第一、二句,所以我們可以認為這是“合”的部分。
  作者在這首詩中,還運用了另一種藝術句法。在每一句中,都用了成對的語詞。“金河”對“玉關”,“馬策”對“刀環”,“白雪”對“青塚”,“黃河”對“黑山”。這種對偶形式,名為“當句對”,非但上句與下句成對,在本句中也還有對偶。當句對並不是兩聯結構式絶句的必要條件,這裏引用柳中庸這首詩,衹是順便瞭解一下唐詩中有這樣一種句法。
  兩聯結構式的絶句,杜甫詩集中有好幾首。他有一首題曰《漫成》的:
  江月去人衹數尺,風燈照夜欲三更。
  沙頭宿鷺聯拳靜,船尾跳魚撥刺鳴。
  也是四句平行的描寫句,比柳中庸那一首更分別不出起合關係,因此更難找出它的主題思想。作者題曰《漫成》,表示這是偶然高興寫成的,等於畫傢隨手畫一幅素描,衹是一種練習方法。
  以上所舉諸例,李益的一首是一、二對句,三、四散句,正合於一首七言八句律詩的後半首。顧況的一首是一、二散句,三、四對句,正合於八句律詩的前半首。柳中庸、杜甫的二首是兩聯結構,正合於八句律詩的中段。至於用四個散句組成的絶大多數絶句,就等於八句律詩的首尾四句。因此,就有人說絶句是截取八句律詩的一半,從而把絶句稱為“截句”。但是,在北周詩人庾信的詩集中,這些結構形式都早已出現了。上文所引的“協律新教罷”一首,就是五言八句律詩的後半首。“劉伶正捉酒”一首,就是八句律詩的中段。另外有一首《行途賦得四更》:
  四更天欲曙,落月垂關下。
  深𠔌暗藏人,欹鬆橫礙馬。
  這就是八句律詩的前半首。庾信的時代,八句的近體律詩還沒有産生,但唐詩絶句的各種結構方法卻已具備,可以證明絶句並不是截取律詩的一半。甚至,我們還有理由推測律詩的句法是古絶句的發展。
  唐代詩人對於詩的句法結構,隨時都有新的創造,他們不甘心為舊的形式所拘束。在絶句這方面,元稹有一首值得註意的詩:
  芙蓉脂肉緑雲鬟,
  罨畫樓臺青黛山,
  千樹桃花萬年藥,
  不知何事憶人間?
  這首題為《劉阮妻二首》(之二)的詩是詠劉晨、阮肇入天台山,遇到仙女的故事。前三句是平行句,列舉了天台山中的美好事物。第一句是說仙女的美,第二句是說仙山樓閣的美,第三句是說山中花草的美。(脂肉,即肌肉;萬年藥,即食之長壽的草藥。)第三句以後,我們在講的時候,必須補充一句詩人省掉的話“既然有這麽好的生活環境”,於是得到第四句“你們為什麽還要憶念人間而回來呢”。
  這首詩是三句起、一句合的結構方式,極為少見,恐怕是元稹的創造。由此可見,起承轉合,是一般性的詩文結構原則,變化運用。則是作者的創造能力。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1.王績:野望2.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3.楊炯:從軍行
4.五七言絶句四首5.劉希夷:代悲白頭翁6.宋之問:奉和晦日幸昆明池應製
7.瀋佺期:遙同杜員外審言過嶺8.雜言歌行三首9.陳子昂:感遇詩(上)
10.陳子昂:感遇詩(中)11.陳子昂:感遇詩(下)12.王梵志詩
13.初唐詩餘話14.王維:五言律詩三首15.王維:五言律詩二首
16.孟浩然:五言律詩三首17.孟浩然:五言律詩又三首18.高適:燕歌行
19.岑參:七言歌行二首20.早朝大明宮唱和詩四首21.王灣:五言律詩二首
22.邊塞絶句四首23.五言絶句四首24.常建:題破山寺後禪院
第   [I]   [II]   [III]   IV   [V]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