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谏院进札状七首
【论河北守备事宜札子〈庆历三年〉】
臣伏见朝廷方遣使与西贼议通和之约,近日窃闻边臣频得北界文字,来问西
夏约和了与未了。苟实如此,事深可忧。臣以谓天下之患,不在西戎,而在北虏,
纵使无此文字,终须贻患朝廷。契丹通好仅四十年,无有纤介之隙,而辄萌奸计,
妄有请求。窃以戎狄贪婪,性同犬彘,遇强则服,见弱便欺,见我无谋,动皆屈
就,谓我为弱,知我可欺。故添以金缯,未满其志;更邀名分,抑使必从。无事
而来,尚犹如此,若更因西事,揽以为功,别有过求,将何塞请?此天下之人无
愚与智,共为朝廷寒心者也。
今若果有文字来督通和之事,则臣谓丑虏狂计,其迹已萌,不和则诘我违言,
既和则论功责报,不出年岁,恐须动作,苟难曲就,必至交兵。至于选将练师,
既难卒办,御戎制胜,当在机先。然臣窃怪在朝之臣,尚偷安静,自河以北,绝
无处置,因循弛慢,谁复挂心?岂可待虏使在廷,寇兵压境,然后计无所出,空
务张皇而已哉!
今国家必谓两意虽乖,尚牵盟誓,边防处置,未敢张皇。以臣思之,莫若精
选材臣,付与边郡,使其各图御备,密务修完,此最为得也。况今边防处置,百
事乖方,惟有择人,最为首务。今北边要害州军,不过十有余处,于文武臣寮中
选择十余人,不为难得。各以一州付之,使其各得便宜,如理家事,完城垒,训
兵戎,习山川,蓄粮食,凡百自办,不烦朝廷经度。以兹预备,尚可枝梧。至如
镇定一路,最为要害。张存昔在延州,以不了事罢去,今乃委以镇府。王克基凡
庸轻巧,非将臣之材,而任定州。其余州郡,多匪其人。臣欲乞陛下特诏两府大
臣,取见在边郡守臣可以御敌捍城、训兵待战者留之,其余中常之材不堪边任者
悉行换易。
若秋风渐劲,虏衅有端,陛下试思边鄙之臣,谁堪力战?朝廷之将,谁可出
师?当臣初授谏职之时,见朝廷进退大臣,陛下锐意求治,必谓群臣自此震慑,
百事自此修举。西北二事最为大者,自当处置,不待人言。及就职以来已数十日,
而政令之出,渐循旧弊。惟言事之臣拾遗补阙者,勉强施行其一二。至如讲大利
害,正大纪纲,外制四夷,内纾百姓,凡庙堂帷幄之谋,未有一事施行于外者。
臣忝司谏诤,岂敢不言?伏望陛下不忘社稷之深耻,无使夷狄之交侵,骏发天威,
督励臣下。仍乞询问两府大臣,西鄙和与不和,能保契丹别无辞说否?苟有所说,
能以庙谋奇算沮止之否?苟谋以止之,则练兵选将,备边待寇,贼至而后图,能
不败事否?臣愿陛下勿谓去岁六符之来可以贿解,今而有请,则事难从矣。勿谓
累年西贼为患,习以为常,若此事一动,则天下摇矣。臣所言者,社稷之大计也,
愿陛下留意而行之。取进止。
【论军中选将札子〈庆历三年〉】
臣伏见国家自西鄙用兵,累经败失,京师劲卒,多在征行,禁卫诸军,全然
寡少,又无将帅,以备爪牙。方今为国计者,但务外忧夷狄,专意边陲。殊不思
根本内虚,朝廷势弱,万一有事,无以枝梧。今军帅暗懦非其人,禁兵骄惰不可
用,此朝廷自以为患,不待臣言而可知也。臣亦历考前世有国之君,多于无事之
际,恃安忘危,备患不谨,使祸起仓卒而致败亡者有矣,然未有于用兵之时而反
忘武备如今日者。兵法曰:“将者,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今外以李昭
亮、王克基辈当契丹,内以曹琮、李用和等卫天子,如当今之事势,而以民之司
命、国之安危系此数人,安得不取笑四夷,遭其轻侮?臣谓去岁北虏忽兴狂悖,
今年元昊妄有请求,若使朝廷有一二人,中材之将,叩头效死,奋身请战,誓雪
君耻,少增国威,则戎狄未敢侵陵,朝廷未至屈辱。奈何自中及外,都无一人,
既无可恃以力争,遂至甘心于自弱。夫天下至广,遂无一人者,非真无人也,但
求之不勤不至耳。
臣伏思自用兵以来,朝廷求将之法,不过命近臣举朝士换武官,及选试班行、
方略等人而已。近臣所举不过俗吏材干之士,班行所选乃是弓马一夫之勇,至于
方略之人尤为乖滥,试中者仅堪借职县尉、参军、赍、挽而已。于此求将而欲捍
当今之患,此所以困天下而败于夷狄者也。臣不知朝廷以此数事为求将之术,果
是乎?果非乎?以为是,则所得何人?知其非,则盍思改革?又不知朝廷以将为
易得乎?为难得乎?为易得,则数岁未见一人。知其难得,则当多方用意,早思
求择。俟其临患,何可得乎?伏望陛下特诏两府大臣,别议求将之法,尽去循常
之格,以求非常之人。苟非不次以用人,难弭当今之大患。臣亦尝有愚见,久欲
条陈,若必讲求,庶可参用。臣伏见唐及五代至乎国朝,征伐四方,立功行阵,
其间名将,多出军卒。只如西鄙用兵以来,武将稍可称者,往往出于军中。臣故
谓只于军中,自可求将。试略言求将之法,谨条如左:
凡求将之法,先取近下禁军至厢军中年少有力者,不拘等级,因其技同者每
百人团为一队而教之。较其技精而最勇者,百人之中必有一人矣,得之以为队将。
此一人技勇,实能服其百人矣,以为百人之将可也。合十队将而又教之,较其技
精而最勇者,十人之中必有一人矣,得之以为裨将。此一人之技勇,实能服其千
人矣,以为千人之将可也。合十裨将而又教之,夫技勇出千人之上而难为胜矣,
则当择其有识见、知变通者,十人之中必有一人矣,得之以为大将。此一人之技
勇,乃万人之选,而又粗知变通,因择智谋之佐以辅之,以为万人之将可也。幸
而有技勇不足而材识出乎万人之外者,此不世之奇将,非常格之所求也。臣所谓
只于军中自可求将者,此也。诚能如此,如五七万兵,随而又得万人之将五七人,
下至千人百人之将皆自足。然后别立军名而为阶级之制,每万人为一军,以备宿
卫。有事则行师出征,无事则坐威天下。比夫以丰衣厚禄养骄惰无用之卒,而递
迁次补至于校帅,皆是凡愚暗懦之人,得失相万矣!若臣之说果可施行,俟成一
军,则代旧禁兵万人散出之,使就食于外。新置之兵便制其始,稍增旧给,不使
太优;常役其力,不令骄惰。比及新兵成立,旧兵出尽,则京师减冗费,得精兵,
此之为利又远矣。
右臣所陈,只是选勇将、训卫兵之一法耳。如捍边破贼、奇才异略之人,不
可谓无,伏乞早赐留意精求。谨具奏闻,伏候敕旨。
【论郭承祐不可将兵状〈庆历三年〉】
右臣伏闻朝旨,用郭承祐为镇定部署。臣自闻此除改,夙夜思维,国家用兵
已五六年,未有纤毫所得,挫尽朝廷威势,困却天下生灵。细思厥由,其失安在?
患在朝廷拘守常例,不肯越次择材,心知小人,付以重任,后虽败事,亦终不悔。
今每有除拟,人或问于大臣,则曰:虽知非材,舍此别无人。甚者欲塞人言,则
必曰:尔试别思更有谁可用乎?臣亦常闻此言,每退而叹息。夫所谓别无人者,
岂是天下真无人乎?盖不力求之耳。今不肯劳心选择,越次而用,但守常循例,
轻用小人,宁误大计,一误不悔,后又复然。至如葛怀敏,顷在西边,天下皆知
其不可,当时议者但曰舍怀敏别未有人,难为换易。及其战败身亡,横尸原野,
怀敏既不复生,亦须别求人用。臣谓今日任承祐,亦犹当时用怀敏也。
况如承祐者,凡庸奴隶之才,不及怀敏远甚。顷在澶州,只令筑城,几至生
变,岂可当此一路?臣谓朝廷非不知承祐非材,议者不过曰例当叙进,别更无人,
此乃因循之说耳。方今黠虏狂谋,祸端已兆。中外之士见国家轻忽戎患,弛武北
方,人皆献言,愿早为备,忽见如此除改,谁不惊忧!前者刘六符之来,朝廷忍
耻就议,盖谓河朔无可自恃,难与速争,须至屈意苟和,少宽祸患。今幸得此自
纾之计,所宜多方汲汲,精意将臣,先为御备,犹恐不及,岂是因循守例轻任小
人之日也?其郭承祐,欲乞早移与一不用兵处知州,或召还别与一闲慢职秩。若
欲录其勤旧,优其戚里之恩,闲官厚禄足可养之,不必须令居此要任。伏愿陛下
深思大计,不惮改为,则天下幸甚。取进止。
【论元昊来人不可令朝臣管伴札子〈庆历三年〉】
臣风闻朝旨,欲以殿中丞任颛管领元昊遣来一行人等。臣窃知元昊此来,全
无好意,不肯称臣,索物太多,其志不小,乃是欲以强相迫胁尔。朝廷既不能从,
则待其来人,凡事不可过分。至于礼数厚薄,赐与多少,虽云小事,不足较量,
然于事体之间,所系者大。凡兵交之使来入大国,必须窥伺将相勇怯,觇察国家
强弱。若见朝廷威怒未息,事势未削,则必内忧斩戮,次恐拘留,使其偶得生归,
自为大幸,则我弱形未露,壮论可持。今若便损国威,过加厚礼,先为自弱,长
彼骄心,使其知我可欺,则议论愈难合矣。必若成就其事,忧须镇重为先,况其
议必不成,可惜空损事体。前次元昊来人至少,朝廷只差一班行待之,今来渐多,
遂差朝士,若其后次来者渐盛,则必须差近侍矣。是彼转自强,我转自弱。况闻
邵良佐昨来往彼,仅免屈辱而还,则彼虽戎狄,不谓无谋。今其来人,必须极骋
强辞以图相胜,若能先薄其礼以折之,亦挫贼之一端。其元昊来人,欲乞更不差
官管领,送置驿中,不须急问。至于监视馈犒,传道语言,一了事班行足矣。臣
料今国家若不能曲从其意,即虽尊宠来人,厚加礼遇,元昊不免出兵攻寇,逞彼
忿心,等是不和,何必自亏事体?不若急修边备,以图胜算。取进止。
【论元昊不可称吾祖札子〈庆历三年〉】
臣伏见如定等来,西贼欲称吾祖,向闻朝议,已不许之。今日风闻议却未定,
不知虚的,深切惊忧。且吾祖两字,是何等语,便当拒绝,理在不疑,安有未定
之说哉!夫吾者,我也;祖者,俗所谓翁也。今匹夫臣庶尚不肯妄呼人为父,若
欲许其称此号,则今后诏书须呼吾祖,是欲使朝廷呼蕃贼为我翁矣,不知何人敢
开此口?且蕃贼撰此名号之时,故欲侮玩中国而已。今若得其称臣,则此二字尤
须论辨。今自元昊以下,名称官号,皆用夷狄。若蕃语兀卒,华言吾祖,则今贼
中每事自用夷礼,安得惟于此号独用华言而不称兀卒?且彼于我称臣,而使我呼
为祖,于礼非便,故当以此折之可也。朝廷自有西事以来,处置乖方、取笑于人
者多矣,未有如此一事最可笑也。窃虑小人妄有议论,伏乞拒而不听。取进止。
【论乞廷议元昊通和事状〈庆历三年〉】
右臣近有奏论,今后军国大事不须秘密,请集百官廷议。近闻元昊再遣使人
将至阙下,和之与否,决在此行。窃计庙谋,合思成算,臣谓此最大事也,天下
安危系之。今公卿、士大夫爱君忧国者,人人各为陛下深思极虑,惟恐庙堂之失
策,遂落夷狄之奸谋,众口云云,各有论议。一曰天下困矣,不和则力不能支,
少屈就之,可以纾患。一曰羌夷险诈,虽和而不敢罢兵,则与不和无异,是空包
屈就之羞,全无纾患之实。一曰自屈志讲和之后,退而休息,练兵训卒,以为后
图。然此亦必不能者,只以河朔之事可知。盖虑才和之后,便忘发愤,因循弛废,
为患转深。一曰纵使元昊复臣,西边减费,不弛武备,不忘后图,然犹有大可忧
者,北戎将揽通和之事以为己功,过有邀求,遂兴兵革,是暂息小患于关西,复
生大患于河北。
臣忝为耳目之官,见国有大事,旁采外论,所闻如此异同,然大抵皆谓就和
则难,不和则易,不和则害少,和则害多。然臣又不知朝廷之意,其议云何?臣
见汉唐故事、祖宗旧制,大事必须廷议。盖以朝廷示广大,不欲自狭;谋臣思公
共,不敢自强。故举事多臧,众心皆服。伏思国家自兵兴兴兵以来,常秘大事,
初欲隐藏护惜,不使人知,及其处置乖违,岂能掩蔽?臣谓莫若采大公之议,收
众善之谋,待其都无所长,自用庙谋未晚。其元昊请和一事,伏乞于使人未至之
前,集百官廷议。臣只自朝夕以来,诸处询访,已闻众说如此。若使并集于廷,
各陈所见,必有长策,以裨万一。谨具状奏闻,伏候敕旨。
【论西贼议和利害状〈庆历三年〉】
右臣伏自如定等到京以来,窃闻朝议不许贼称吾祖,必欲令其称臣,然后许
和。此乃国家大计,庙堂得策。盖由陛下至圣至明,不苟目前之事,能虑向去之
忧,断自宸衷,决定大议。然数日来,风闻颇有无识之人妄陈愚见,不思远患,
欲急就和。臣虽知必不能上惑圣聪,然亦虑万一少生疑沮,则必坏已成之计。臣
职在言责,理合辨明。伏自西贼请和以来,众议颇有异同,多谓朝廷若许贼不称
臣,则虑北戎别索中国名分,此诚大患。然臣犹谓纵使贼肯称臣,则北戎尚有邀
功责报之患,是臣与不臣,皆有后害。如不得已,则臣而通好犹胜不臣,然于后
患不免也。此有识之士,忧国之人,所以不愿急和者也。今若不许通和,不过惧
贼来寇耳。且数年西兵遭贼而败,非是贼能善战,盖由我自缪谋。今如遣范仲淹
处置边防,稍不失所,则贼之胜负尚未可知。以彼骄兵,当吾整旅,使我因而获
胜,则善不可加。但得两不相伤,亦已挫贼锐气。纵仲淹不幸小败,亦所失不至
如前后之缪谋,是比于通和之后别有大患,则所损犹少。此善算之士、见远之人,
所以知不和害小,而不惧未和也。
臣谓方今不羞屈志、急欲就和者,其人有五:一曰不忠于陛下者欲急和,二
曰无识之人欲急和,三曰奸邪之人欲急和,四曰疲兵懦将欲急和,五曰陕西之民
欲急和。自用兵以来,居庙堂者劳于斡运,在边鄙者劳于戎事,若有避此勤劳,
苟欲陛下屈节就和,而自偷目下安逸,他时后患任陛下独当,此臣所谓不忠之臣
欲急和者也。和而偷安,利在目下,和后大患,伏而未发,此臣所谓无识之人欲
急和者也。自兵兴以来,陛下忧勤庶政,今小人但欲苟和之后,宽陛下以太平无
事,而望圣心怠于庶政,因欲进其邪佞,惑乱聪明,大抵古今人主忧勤,小人所
不愿也,此臣所谓奸邪之人欲急和也。屡败之军不知得人则胜,但谓贼来常败,
此臣所谓懦将疲兵欲急和也。此四者,皆不足听也,惟西民困乏,意必望和,请
因宣抚使告以朝廷非不欲和,而贼未逊顺之意,然后深戒有司,宽其力役可也。
其余一切小人无识之论,伏望圣慈绝而不听,使大议不沮,而善算有成,则社稷
之福也。谨具状奏闻,伏候敕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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