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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典 》 匯評全本金瓶梅 》
第九十七回 假弟妹暗續鸞膠 真夫婦明諧花燭
蘭陵笑笑生 Lan Lingxiaoxiaosheng
第九十七回 假弟妹暗续鸾胶 真夫妇明谐花烛
【張批:夫一回“熱結”之假,“冷遇”之真,直貫至一百回內。而假父子則已處處點明。桂姐之於月娘,銀姐之於瓶兒,三官之於西門,西門之於蔡京是也。真父子,則磨鏡之老人,李安之老母等類。至於假夫婦,滿部皆是,並未有一真者。有自己之妻而為人所奪,且其妻莫不情願隨人,是雖真而實假也。有他人之妻而己占之,是以假為真,乃假中之愈假者也。故此處一寫假弟妹,結上文如許之假夫妻;一寫真夫妻,結上文如許之假弟妹。總之,為假夫妻結穴,見“色”字之空,淫欲之假。覺“東門”之葉無此慨惻也。
看他下“葛”字,便有正大光明,三媒六聘,全無一點苟合之意,所為真也。
總之“財色”二字,財是交遊,着兄弟上講,故用“冷熱”二字;色是淫欲,着夫妻—上講,故用“真假”二宇,總之一樣也。
此處結黃三等一案,特為來保背主之罪下一審語,非有別也。
伯爵於此回文內,結其死者,蓋至吳典恩、楊光彥,則十兄弟“熱結”之文已完。下文雲理守,乃藉雲以收月娘,非猶是“熱結”文字。故此處以伯爵死即結煞“熱結”之文矣。然則假弟妹,蓋又結十兄弟也。總之。此回已完。下文另出愛姐,以勸假夫妻中之少有良心者。另出二搗鬼,以勸親兄弟中之全無良心者,作第二番結束, 以示叮嚀告戒之意,實則此回已結完也。】
詩詞曰:追悔當初辜深願,經年價,兩成幽怨。任越水吳山,似屏如障
堪遊玩,奈獨自慵擡眼。賞煙花,聽弦管,徒歡娛,轉加腸斷。
總時轉丹青,強拈書信頻頻看,又曾似親眼見。
話說陳敬濟,到於守備府中,下了馬,張勝先進去稟報春梅。春梅分付,教他在外邊班直房內,用香湯沐浴了身體,後邊使養娘包出一套新衣服靴帽來,與他更換了。然後稟了春梅。那時守備還未退廳,春梅請敬濟到後堂,盛妝打扮,出來相見。
這敬濟進門就望春梅拜了四雙八拜,讓姐姐受禮。【張夾批:比見玉樓何如?】那春梅受了半禮,對面坐下。敘了寒溫離別之情,彼此皆眼中垂淚。【張夾批:真正史筆。】春梅恐怕守備退廳進來,見無人在根前,使眼色與敬濟,【張夾批:真正史筆。】悄悄說:“等住回他若問你,【綉像夾批:絶妙關目。】衹說是姑表兄弟。我大你一歲,二十五歲了,四月廿五日午時生的。”【張夾批:表明嚮日未得時,不曾知得生日。】敬濟道:“我知道了。”不一時,丫鬟拿上茶來,兩人吃了茶,春梅便問:“你一嚮怎麽出了傢做了道士?守備不知是我的親,錯打了你,悔的要不的。若不是那時就留下你,爭奈有雪娥那賤人在這裏,不好安插你的。【張夾批:點出。】【綉像眉批:賣雪娥心事,到此方說出,豈淺人所知。】所以放你去了。落後打發了那賤人,纔使張勝到處尋你不着,誰知你在城外做工,流落至此地位。”敬濟道:“不瞞姐姐說,一言難盡。自從與你相別,要娶六姐,【張夾批:必竟從他發源。】我父親死在東京,來遲了,不曾娶成,被武鬆殺了。聞得你好心,葬埋了他永福寺,我也到那裏燒紙來。落後又把俺娘沒了,剛打發喪事出去,被人坑陷了資本。來傢又是大姐死了,被俺丈母那淫婦告了一狀,【綉像眉批:感恩積恨俱可言,獨有孟玉樓事說不出矣。】【綉像夾批:口角妙。】床帳妝奩,都搬的去了。打了一場官司,將房兒賣了,弄的我一貧如洗。多虧了俺爹朋友王杏庵周濟,把我纔送到臨清晏公廟那裏出傢。不料又被光棍打了,拴到咱府中。自從咱府中出去,投親不理,投友不顧,因此在寺內傭工。多虧姐姐挂心,使張管傢尋將我來,得見姐姐一面,猶如再世為人了。”說到傷心處,兩個都哭了。【張夾批:一句抹過前文。】【綉像夾批:慘然。】
正說話中間,衹見守備退廳,左右掀開簾子,守備進來。這陳敬濟嚮前,倒身下拜。慌的守備答禮相還,說:“嚮日不知是賢弟,被下人隱瞞,誤有衝撞,賢弟休怪。”敬濟道:“不纔有話,一嚮缺禮,有失親近,望乞恕罪。”又磕下頭去。守備一手扯起,讓他上坐。敬濟乖覺,那裏肯,務要拉下椅兒旁邊坐了。守備關席,春梅陪他對坐下。須臾,換茶上來。吃畢,守備便問:“賢弟貴庚?一嚮怎的不見?如何出傢?”敬濟使告說:“小弟虛度二十四歲。俺姐姐長我一歲,是四月二十五日午時生。嚮因父母雙亡,傢業凋喪,妻又沒了,出傢在晏公廟。不知傢姐嫁在府中,有失探望。”守備道:“自從賢弟那日去後,你令姐晝夜憂心,常時啾啾唧唧,不安直到如今。【張夾批:補出。】【綉像眉批:春梅一段相思,守備又為說出,妙甚。】一嚮使人找尋賢弟不着,不期今日相會,實乃三生有緣。”
看官聽說,若論周守備與西門慶相交,也該認得陳敬濟,原來守備為人老成正氣,舊時雖然來往,並不留心管他傢閑事。就是時常宴會,皆同的是荊都監、夏提刑一班官長,並未與敬濟見面。況前日又做了道士一番,那裏還想的到西門慶傢女婿?所以被他二人瞞過,【張夾批:補出方是筆墨不漏。】衹認是春梅姑表兄弟。一面分付左右放桌兒,安排酒上來。須臾,擺設許多杯盤餚饌,湯飯點心,堆滿桌上,銀壺玉盞,酒泛金波。守備相陪敘話,吃至晚來,掌上燈燭方罷。守備分付傢人周仁,打掃西書院幹淨,那裏床帳都有。春梅拿出兩床鋪蓋衾枕,與他安歇。又撥了一個小廝喜兒答應他。又包出兩套綢絹衣服來,與他更換。每日飯食,春梅請進後邊吃。正是:一朝時運至,半點不由人。光陰迅速,日月如梭,但見:行見梅花臘底,忽逢元旦新正。
不覺豔杏盈枝,又早新荷貼水。
敬濟在守備府裏,住了個月有餘。一日是四月二十五日,春梅的生日。吳月娘那邊買了禮來,一盤壽桃,一盤壽面,兩衹湯鵝,四衹鮮雞,兩盤果品,一壇南酒。玳安穿青衣拿貼兒送來。守備正在廳上坐的,門上人稟報,擡進禮來。玳安遞上貼兒,扒在地下磕頭。守備看了禮貼兒,說道:“多承你奶奶費心,又送禮來。”一面分付傢人:“收進禮去,討茶來與大官兒吃。把禮貼教小伴當送與你舅收了。封了一方手帕、三錢銀子與大官兒,擡盒人錢一百文,拿回貼兒,多上覆。”說畢,守備穿了衣服,就起身拜人去了。玳安衹顧在廳前伺候,討回貼兒。衹見一個年少的,戴着瓦楞帽兒,穿着青紗道袍,涼鞋淨襪,從角門裏走出來,手中拿着貼兒賞錢,遞與小伴當,一直往後邊去了。“可霎作怪,模樣倒好相陳姐夫一般。他如何卻在這裏?”衹見小伴當遞與玳安手帕銀錢,打發出門。
到於傢中,回月娘話。見回貼上寫着“周門龐氏斂裧拜”。月娘便問:“你沒見你姐?”玳安道:“姐姐倒沒見,倒見姐夫來。”【張夾批:與對王婆一言相照。】月娘笑道:“怪囚,你傢倒有恁大姐夫!【張夾批:醜絶。】守備好大年紀,你也叫他姐夫。”玳安道:“不是守備,是咱傢的陳姐夫。我初進去,周爺正在廳上,我遞上貼兒與他磕了頭,他說:'又生受你奶奶送重禮來。'分付伴當拿茶與我吃,'把貼兒拿與你舅收了,討一方手帕、三錢銀子與大官兒,擡盒人是一百文錢。'說畢,周爺穿衣服出來,上馬拜人去了。半日,衹見他打角門裏出來,遞與伴當回貼賞賜,他就進後邊去了,我就押着盒擔出來。不是他卻是誰?”月娘道:“怪小囚兒,休鬍說白道的。那羔子知道流落在那裏討吃?不是凍死,就是餓死,【張夾批:月娘自己如此,安怪吳典恩!】【綉像眉批:月娘一味小量人,小量至敬濟,可謂萬萬無失而猶不然,則人苟一口不死,安可以賢愚貴賤小量之哉!】【文竜旁批:月娘亦曾受敬濟恩情來?亦曾藉敬濟百金來?亦曾因敬濟得官來?私物,西門慶作主,月娘為從。敬濟之戲孝哥是應當的,敬濟之死大姐是應當的,比擬不類,也要批書。】他平白在那府裏做甚麽?守備認的他甚麽毛片兒,肯招攬下他?”玳安道:“奶奶敢和我兩個賭,我看得千真萬真,就燒的成灰骨兒我也認的。”月娘道:“他穿着甚麽?”玳安道:“他戴着新瓦楞帽兒,金簪子。身穿着青紗道袍,涼鞋淨襪。吃的好了。”月娘道:“我不信,不信。”這裏說話不題。
卻說陳敬濟進入後邊,春梅還在房中鏡臺前搽臉,描畫雙蛾。敬濟拿吳月娘禮貼兒與他看。因問:“他傢如何送禮來與你?是那裏緣故?”這春梅便把清明郊外,永福寺撞遇月娘相見的話,訴說一遍。後來怎生平安兒偷瞭解當鋪頭面,吳巡簡怎生夾打平安兒,追問月娘姦情之事,薛嫂又怎生說人情,守備替他處斷了事,落後他傢買禮來相謝。正月裏,我往他傢與孝哥兒做生日,勾搭連環到如今。他許下我生日買禮來看我一節,說了一遍。敬濟聽了,把眼瞅了春梅一眼,【張夾批:活跳。】說:“姐姐,你好沒志氣。想着這賊淫婦那咱,把咱姐兒們生生的拆散開了,【張夾批:不知正是志氣。】【綉像眉批:春梅自厚,敬濟自薄。然春梅出𠔌遷喬,富貴緣此而起,故易厚;敬濟流離辛苦備嘗之矣,自不得不追恨而薄矣。】【文竜旁批:這是志氣?從此,姦情條例可以刪卻矣。真是不通。】又把六姐命喪了,永世千年,門裏門外不相逢纔好,反替他去說人情兒。那怕那吳典恩拷打玳安小廝,供出姦情來,隨他那淫婦一條繩子拴去,出醜見官,管咱每大腿事?他沒和玳安小廝有姦,怎的把丫頭小玉配與他?【張夾批:寫出仇恨。】【綉像夾批:仇口硬判,酷肖。】有我早在這裏,我斷不教你替他說人情。他是你我仇人,又和他上門往來做甚麽?六月連陰--想他好情兒!”幾句話,說得春梅閉口無言。這春梅道:“過往勾當,也罷了,還是我心好,不念舊仇。”敬濟道:“如今人好心不得這報哩。”春梅道:“他既送了禮,莫不白受他的?他還等着我這裏人請他去哩。”敬濟道:“今後不消理那淫婦了,又請他怎的?”春梅道:“不請他又不好意思的。丟個貼兒與他,來不來隨他就是了。他若來時,你在那邊書院內,休出來見他,往後咱不招惹他就是了。”敬濟惱的一聲兒不言語,走到前邊,寫了貼兒。春梅使傢人周義去請吳月娘。月娘打扮出門,教奶子如意兒抱着孝哥兒,坐着一頂小轎,【張夾批:映春梅大轎。】玳安跟隨,來到府中。春梅、孫二娘都打扮出來,迎接至後廳相見,敘禮坐下。如意兒抱着孝哥兒,相見磕頭畢。敬濟躲在那邊書院內,不走出來,由着春梅、孫二娘在後廳擺茶安席遞酒。叫了兩個妓女韓玉釧、鄭嬌兒【張夾批:冷結金釧、月兒。言下有物是人非之感。】彈唱,俱不必細說。
玳安在前邊廂房內管待。衹見一個小伴當,打後邊拿着一盤湯飯點心下飯,往西角門書院中走。玳安便問他拿與誰吃,小伴當說:“是與舅吃的。”玳安道:“代舅姓甚麽?”小伴當道:“姓陳。”這玳安賊,悄悄後邊跟着他到西書院。小伴當便掀簾子進去,放卓兒吃。這玳安悄悄走出外來,依舊坐在廂房內。直待天晚,傢中燈籠來接,吳月娘轎子起身。到傢,一五一十告訴月娘說:“果然陳姐夫在他傢居住。”自從春梅這邊被敬濟把攔,兩傢都不相往還。【張夾批:一語煞住。】正是:誰知竪子多間阻,一念翻成怨恨媒。
敬濟在府中與春梅暗地勾搭,人都不知。或守備不在,春梅就和敬濟在房中吃飯吃酒,閑時下棋調笑,無所不至。守備在傢,便使丫頭小廝拿飯往書院與他吃。或白日裏,春梅也常往書院內,和他坐半日,方歸後邊來。彼此情熱,俱不必細說。
一日,守備領人馬出巡,正值五月端午佳節。【張夾批:出愛姐矣。】春梅在西書院花亭上置了一卓酒席,和孫二娘、陳敬濟吃雄黃酒,解粽歡娛。【綉像眉批:便是親姑表兄妹亦不宜入幕同飲如此。】丫鬟侍妾都兩邊侍奉。春梅令海棠、月桂兩個侍妾在席前彈唱。當下直吃到炎光西墜、微雨生涼的時分。春梅拿起大金荷花杯來相勸。酒過數巡,孫二娘不勝酒力,起身先往後邊房中看去了。獨落下春梅和敬濟在花亭上吃酒,猜枚行令,你一杯,我一杯。不一時,丫鬟掌上紗燈來,養娘金匱、玉堂打發金哥兒睡去了。敬濟輸了,便走入書房內躲酒不出來。這春梅先使海棠來請,見敬濟不去,又使月桂來,分付:“他不來,你好歹與我拉將來。拉不將來,回來把你這賤人打十個嘴巴。”這月桂走至西書房中,推開門,見敬濟歪在床上,推打鼾睡,不動。月桂說:“奶奶叫我來請你老人傢,請不去,要打我哩。”那敬濟口裏喃喃吶吶說:“打你不幹我事。我醉了,吃不的了。”【綉像夾批:無情人語。】被月桂用手拉將起來,推着他:“我好歹拉你去,拉不將你去,也不算好漢。”推拉的敬濟急了,黑影子裏佯裝着醉,作耍當真,摟了月桂在懷裏就親個嘴。那月桂亦發上頭上腦說:“人好意叫你,你就大不正,倒做這個營生。”敬濟道:“我的兒,你若肯了,那個好意做大不成?”又按着親了個嘴,方走到花亭上。【張夾批:寫諸婢總為守備不知作地。】月桂道:“奶奶要打我,還是我把舅拉將來了。”春梅令海棠斟上大鐘,兩個下盤棋,賭酒為樂。當下你一盤,我一盤,熬的丫鬟都打睡去了。春梅又使月桂、海棠後邊取茶去,兩個在花亭上,解佩露相如之玉,朱唇點漢署之香。正是:得多少花陰麯檻燈斜照,旁有墜釵雙鳳翹。有詩為證:花亭歡洽鬢雲斜,粉汗凝香沁絳紗。
深院日長人不到,試看黃鳥啄名花。
兩個正幹得好,忽然丫鬟海棠送茶來:“請奶奶後邊去,金哥睡醒了,哭着尋奶奶哩。”春梅陪敬濟又吃了兩鐘酒,用茶嗽了口,然後抽身往後邊來。丫鬟收拾了傢活,喜兒扶敬濟歸書房寢歇,不在話下。
一日,朝廷敕旨下來,命守備領本部人馬,會同濟州府知府張叔夜,徵剿梁山泊賊王宋江,早晚起身。守備對春梅說:“你在傢看好哥兒,叫媒人替你兄弟尋上一門親事。我帶他個名字在軍門,若早僥幸得功,朝廷恩典,升他一官半職,於你面上,也有光輝。”【綉像眉批:為老婆面上用情,人人都肖。】這春梅應諾了。遲了兩三日,守備打點行裝,整率人馬,留下張勝、李安看傢,止帶傢人周仁跟了去。不題。
一日,春梅叫將薛嫂兒來,如此這般和他說:“他爺臨去分付,叫你替我兄弟尋門親事,你須尋個門當戶對好女兒,不拘十六七歲的也罷,衹要好模樣兒,聯明伶俐些的。他性兒也有些厥劣。”薛嫂兒道:“我不知道他也怎的?不消你老人傢分付。想着大姐那等的還嫌哩。”春梅道:“若是尋的不好,看我打你耳颳子不打?我要趕着他叫小妗子兒哩,休要當耍子兒。”【綉像眉批:居移體,養移氣,便看得自傢大矣。】說畢,春梅令丫鬟擺茶與他吃。衹見陳敬濟進來吃飯。薛嫂嚮他道了萬福,說:“姑夫,你老人傢一嚮不見,在那裏來?且喜呀,剛剛奶奶分付,交我替你老人傢尋個好娘子,你怎麽謝我?”那陳敬濟把臉兒迸着不言語。薛嫂道:“老花子怎的不言語?”春梅道:“你休要叫他姑夫,那個已是揭過去的帳了,你衹叫他陳舅就是了。”【綉像眉批:寫三人語默嬉笑,宛如聞聲見色。】薛嫂道:“真該打,我這片子狗嘴,衹要叫錯了,往後趕着你衹叫舅爺罷。”那敬濟忍不住,撲吃的笑了,說道:“這個纔可到我心上。”那薛嫂撒風撒癡,趕着打了他一下,說道:“你看老花子說的好話兒,我又不是你影射的,怎麽可在你心上?”連春梅也笑了。
不一時,月桂安排茶食與薛嫂吃了,說道:“我替你老人傢用心踏着,有人傢相應好女子兒,就來說。”春梅道:“財禮羹果,花紅酒禮,頭面衣服,不少他的,衹要好人傢好女孩兒,方可進入我門來。”薛嫂道:“我曉得,管情應的你老人傢心便了。”良久,敬濟吃了飯,往前邊去了。薛嫂兒還坐着,問春梅:“他老人傢幾時來的?”春梅便把出傢做道士一節說了:“我尋得他來,做我個親人兒。”薛嫂道:“好好,你老人傢有後眼。”又道:“前日你老人傢好日子,說那頭他大娘來做生日來?”春梅道:“他先送禮來,我纔使人請他,坐了一日去了。”薛嫂道:“我那日在一個人傢鋪床,整亂了一日。心內要來,急的我要不的。”又問:“他陳舅,也見他那頭大娘來?”春梅道:“他肯下氣見他?為請他,好不和我亂成一塊。嗔我替他傢說人情,說我沒志氣。那怕吳典恩打着小廝,攀扯他出官纔好,管你腿事?你替他尋分上,想着他昔日好情兒?”薛嫂道:“他老人傢也說的是,及到其間,也不計舊仇罷了。”【綉像眉批:薛婆數語不抹殺敬濟,又勸慰春梅,暗暗與月娘銷怨。使君言之不過如此,安可以媒人嘴薄之?】春梅道:“咱既受了他禮,不請他來坐坐兒,又使不的。寧可教他不仁,休要咱不義。”薛嫂道:“怪不的你老人傢有恁大福,休的心忒好了!”當下薛嫂兒說了半日話,提着花箱兒,拜辭出門。
過了兩日,先來說:“城裏朱千戶傢小姐,今年十五歲,也好陪嫁,衹是沒了娘的兒了。”春梅嫌小不要。又說應伯爵第二個女兒,年二十二歲。春梅又嫌應伯爵死了,【張夾批:結。】在大爺手內聘嫁,沒甚陪送,也不成。【綉像夾批:忽完冷案,妙。】都回出婚帖兒來。又遲了幾日,薛嫂兒送花兒來,袖中取出個婚貼兒,大紅段子上寫着:“開段鋪葛員外傢大女兒,年二址歲,屬雞的,十一月十五日子時生,小字翠屏。”“生的上畫兒般模樣兒,五短身材,瓜子面皮,溫柔典雅,聯明伶俐,針指女工,自不必說。父母俱在,有萬貫錢財。在大街上開段子鋪,走蘇杭、南京,無比好人傢。陪嫁都是南京床帳箱籠。”春梅道:“既是好,成了這傢的罷。”就交薛嫂兒先通信去。那薛嫂兒連忙說去了。正是:欲嚮綉房求豔質,須憑紅葉是良媒。有詩為證:天仙機上係香羅,千裏姻緣竟足多。
天上牛郎配織女,人間才子伴嬌娥。
這裏薛嫂通了信來,葛員外傢知是守備府裏,情願做親,又使一個張媒人同說媒。春梅這裏備了兩擡茶葉、糧餅、羹果,教孫二娘坐轎子,往葛員外傢插定女兒。回來對春梅說:“果然好個女子,生的一表人才,如花似朵,人傢又相當。”春梅這裏擇定吉日,納采行禮。十六盤羹果茶餅,兩盤頭面,二盤珠翠,四擡酒,兩牽羊,一頂鬒髻,全副金銀頭面簪環之類。兩件羅段袍兒,四季衣服。其餘綿花布絹,二十兩禮銀,不必細說。陰陽生擇在六月初八日,準娶過門。春梅先問薛嫂兒:“他傢那裏有陪床使女沒有?”薛嫂兒道:“床帳妝奩都有,衹沒有使女陪床。”春梅道:“咱這裏買一個十三四歲丫頭子,與他房裏使喚,掇桶子倒水方便些。”薛嫂道:“有,我明日帶一個來。”
到次日,果然領了一個丫頭,說:“是商人黃四傢兒子房裏使的丫頭,今年纔十三歲。黃四因用下官錢糧,和李三還有咱傢出去的保官兒,都為錢糧捉拿在監裏追贓,【綉像眉批:李三、黃四,瓦罐不離井上破;來保背主盜財,皆人事天理所必敗者。故節上生枝,詳完此案。知此則知《金瓶梅》非淫書也。】監了一年多,【張夾批:總結。】傢産盡絶,房兒也賣了。李三先死,拿兒子李活監着。咱傢保官兒那兒僧寶兒,如今流落在外,與人傢跟馬哩。”【張夾批:全結。】春梅道:“是來保?”薛嫂道:“他如今不叫來保,改了名字叫湯保了。”春梅道:“這丫頭是黃四傢丫頭,要多少銀子?”薛嫂道:“衹要四兩半銀子。緊等着要交贓去。”春梅道:“甚麽四兩半,與他三兩五錢銀子留下罷。”一面就交了三兩五錢雪花官銀與他,寫了文書。改了名字,喚做金錢兒。【張夾批:因錢至此。】
話休饒舌,又早到六月初八。春梅打扮珠翠鳳冠,穿通袖大紅袍兒,束金鑲碧玉帶。坐四人大轎,鼓樂燈籠,娶葛傢女子,奠雁過門。陳敬濟騎大白馬,揀銀鞍轡,青衣軍牢喝道。頭戴儒巾,穿着青段圓領,腳下粉底皂靴,頭上簪着兩支金花。【綉像眉批:敬濟一少年,不經事妄人也。一流落便當該死,乃從冷鋪傭奴中忽又有一番富貴,人生信乎有命矣。】正是: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挂名時。一番拆洗一番新。到守備府中,新人轎子落下。頭蓋大紅銷金蓋袱,添妝含飯,抱着寶瓶進入大門。陰陽生引入畫堂,先參拜了堂,然後歸到洞房。春梅安他兩口兒坐帳,然後出來。陰陽生撒帳畢,打發喜錢出門,鼓手都散了。敬濟與這葛翠屏小姐坐了回帳,騎馬打燈籠,往嶽丈傢謝親。吃的大醉而歸。晚夕女貌郎纔,未免燕爾新婚,交媾雲雨。正是:得多少--
春點杏桃紅綻蕊,風欺楊柳緑翻腰。
當夜敬濟與這葛翠屏小姐倒且是合得着。兩個被底鴛鴦,帳中鸞鳳,如魚似水,合卺歡娛。三日完飯,春梅在府廳後堂張筵挂采,鼓樂笙歌,請親眷吃會親酒,俱不必細說。每日春梅吃飯,必請他兩口兒同在房中一處吃。彼此以姑妗稱之,同起同坐。丫頭養娘、傢人媳婦,誰敢道個不字?原來春梅收拾西廂房三間,與他做房,裏面鋪着床帳,糊的雪洞般齊整,垂着簾幃。外邊西書院,是他書房。裏面亦有床榻、幾席、古書【張夾批:即後死所。】並守備往來書柬拜貼,並各處遞來手本揭貼,都打他手裏過。春梅不時出來書院中,和他閑坐說話,兩個暗地交情。正是:朝陪金𠔌宴,暮伴綺樓娃。
休道歡娛處,流光逐落霞。
【文禹門雲: 此書以《金瓶梅》命名,蓋取三個淫婦人之名以成此書。是三人者,名既平列,固德無高下,品無軒輊,而其淫則一也。不過福有厚薄,壽有修短耳。閱者往往重視春梅,褒多貶少,是亦從炎涼勢利起見,又何責乎吳月娘一人也。
至此一回,金、瓶均已收結,故放筆寫春梅之不畏人言,不慮物議,不顧羞恥,不為其夫其子留臉面,其淫亂故不在金,瓶二人之下,尚得謂之有志氣哉!陳敬濟一無知、無能、無行,無晶之惡少年,為人世之所不容,為親友之所不齒,侯林兒亦不過取其下體耳。春梅乃念茲在茲而尋之,三薫三沐而進之,亦無非采葑采菲,金宗明據其後,龐春梅攘其前;迨至已為之娶妻,而猶食人之唾餘,其後卒死於周義身上,
其淫視金,瓶何如哉1故金之淫以蕩,瓶之淫以柔,梅之淫以縱。嬌兒不能入其黨,玉樓亦不可入其黨,雪娥不配入其黨。此三人故淫婦中之翹楚者也,李瓶兒死於色昏,潘金蓮死於色殺,龐春梅死於色脫。好色者其鑒諸!貪淫者其鑒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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