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风情 秦腔 Shaanxi   》 《秦腔》第二部分7(7)      賈平凹 Gu Pingao

  這時期,中街發生了一樁血案。清風街有史以來從沒有發生過血案,你想想,即使發生,應該是蠻橫不訓的三踅或者是受欺負的武林吧,但偏偏是屈明泉。我本不願提起他,和狗剩一樣,他丟了我們的臉面,可不提起他,後面的故事又無法串連。故事都是一個環扣套着一個環扣的。一棵大樹突然枯萎了,原因可能是一片葉子有了問題。屈明泉是和金蓮的本傢叔金江義住了鄰居,金江義的老婆因為嫌屈明泉傢的貓叫春難聽而駡過屈明泉,兩傢就有了矛盾,三天兩頭地吵架。他們雙方都尋過君亭和上善,君亭上善也去解决過糾紛,但總是和
  稀泥,事情不瞭瞭之。屈明泉後來蓋了新屋搬到戲樓東邊去住了,老宅子旁的牛圈和一塊菜地還屬於他,牛圈不養牛了,閑着,而菜地還種些蔥蒜。金江義想在牛圈前蓋豬圈,屈明泉不同意,兩傢又吵了一次,金江義抓一把石灰撒在屈明泉眼裏。再往後,菜地裏的蔥蒜常被拔掉,兩傢就打起仗,屈明泉的老婆便被打傷了,屈明泉用架子車拉了老婆到趙宏聲那兒挂吊針。金江義到趙宏聲那兒去鬧,說屈明泉的老婆故意來治病是給他栽贓,不讓挂吊針,還把屈明泉的老婆帶來的被褥奪過來扔到街上。屈明泉去村部找幹部,偏偏君亭沒在,上善也不在,金蓮在村部裏用煤油爐子炒雞蛋吃。正吃着,屈明泉進去,給金蓮告狀,金蓮說:“你們那事我沒法處理。”屈明泉說:“那是你叔你就不處理,讓他打我呀?!”金蓮也生了氣,說:“打得好!”屈明泉哭着走了,去趙宏聲那兒把老婆用架子車又拉回去,在傢養了一個月的病。屈明泉的老婆病好後,不願再在村裏呆,跟李英民出去給建築隊做飯,要屈明泉也出去打工,屈明泉說“咱都走了,人傢就把豬圈蓋了”,偏不走。到了三天前,屈明泉又發現菜地裏的蔥蒜被拔掉了十來棵,立在金江義門口駡,兩傢就又吵。這一回是夏天智出面去調解,大傢衹說有夏天智調解兩傢的糾紛該結了,事情也真的是夏天智一去駡聲沒了,夏天智回來也得意地給人說:“這麽點小事,村幹部幾年裏解决不了,太不像話了!”但是,第二天就發生了血案。
  那天早上,我起來得早,剛剛走到金江義傢門口,就聽見有人哭,金江義的老娘坐在門口,見了我就喊:“趕快找江義,他老婆被人給害了!”而不遠處的菜地邊站着屈明泉,提着一把斧頭,斧頭上滴着血。我一下子呆了,對金江義的老娘說:“你兒呢?”老娘說:“江義去河灘地裏去了,你快叫江義!”我忙從地上撿了根木棍,說:“明泉,你放下斧頭!”屈明泉身子像喝醉了酒一樣搖擺不定,但眼裏射着兇光,說:“引生,你不要過來,過來我就砍死你!”連說了三遍。我趕緊就跑,去了派出所,派出所立馬來了警察,現場已沒見了屈明泉,而金江義的老婆倒在堂屋地上,滿臉是血,我用手摸了一下她的脖子,人已經咽了氣。這時候四鄰八捨也起來好多人,我們一塊去抓屈明泉。到了屈明泉新屋,屈明泉不在,門板上用炭寫了一句話:“你給四叔保證不找我的茬了,為啥你又砍我傢的樹?你不讓我活了,咱都不活!”門板下丟着個空瓶子,是裝“3911農藥”的空瓶子。在屈明泉傢沒有見屈明泉,就在村裏找,村裏也沒屈明泉,二返身到了金江義傢,纔在旁邊的空牛圈裏尋到了屈明泉。牛圈旁有一棵榆樹,榆樹是屈明泉的,樹有兩股枝長過了屈明泉老宅地界,兩股枝被齊茬砍了,屈明泉就死在樹根下。他的死相比金江義老婆更難看,是喝了農藥後並沒有斃命,拿斧頭割自己脖子,地上有一攤嘔吐的髒東西。
  這起兇殺雖然破案沒費派出所多少精力,而且兇手已死,衹在縣公安局備案就完結了,但鄉政府畢竟批評了清風街兩委會工作不力,兩委會就决定給金江義的老婆買口棺材。但是,給金江義的老婆買了棺材,而屈明泉的屍體在傢停着,他的老婆在外地無法聯繫,他傢裏又一貧如洗,中街村民就要求兩委會也要給屈明泉買口棺材。兩委會又開會,最後還是買了棺材,棺材質量當然是差點,縫兒合得不嚴,也沒油漆。君亭說:“這仁盡義至了吧?!”和上善、金蓮去了過風樓鎮,參觀學習人傢的小商品一條街的經驗去了。而夏天智的情緒緩不過來,他沒調解好兩傢關係還出了兩條人命,自己失了體面,在傢裏四門不出。中街組的組長負責着金江義老婆和屈明泉的喪事,來和夏天智商量下葬的日期,夏天智關了院門,任憑十聲八聲地喊,也不回應。
  埋葬屈明泉的那天,十個人擡着白木棺材,沒有哭聲,沒有人披麻帶孝,十幾分鐘後,伏牛梁坡根就起了一個新墳。村人都站在街上往坡根看,他們還在疑惑着屈明泉平日連雞都不敢殺的人怎麽就敢殺人?三踅就說:“他老實嗎,他纔不老實哩!”就說起他和屈明泉曾經一塊去過縣城,他們去吃了兩頓飯,第一頓他要掏錢,屈明泉也要掏飯錢,屈明泉是用右手按住他的左手,用自己的左手到右褲子口袋裏掏錢,這不明明要他掏錢嗎?第二頓吃飯時他也不掏錢了,兩人想到飯館裏要兩碗麵湯泡着自帶的黑饃吃,是屈明泉告訴說用別人用過的碗去要麵湯,用淨碗人傢會不給麵湯的,這屈明泉夠有心眼的。三踅說着的時候,眉飛色舞,我就看不慣了,我說:“人都死了,你還這麽高興?”三踅說:“咋不高興,死了纔好!”我說:“三踅,你沒良心,明泉可沒得罪過你。”三踅說:“他不死,金蓮她嬸子咋能死?!”他是在恨金蓮着。我挪了個地方,站到了人群邊上,三踅卻也跟過來,又說:“引生,你那大字報寫得好!”我說:“是小字報。”他說:“寫得好,清風街人感謝你!”我說:“衹好過了你!”他說:“好過了我,你不高興呀?我請你喝酒!”我不再理他。三踅突然笑起來,笑得嘎嘎響。我拿眼睛瞪他,他說:“你瞧瞧咱的四叔,他今日不端他那個白銅水煙袋啦!”我扭頭往東街口望去,東街口牌樓下是站着夏天智,他孤零零地,一動不動地看着伏牛梁下擡棺材的人。三踅說:“屈明泉的陰魂得尋咱四叔了,他要不調解,還出不了人命哩!”就這時,東街的巷道裏出來了四嬸和白雪,她們經過牌樓下似乎在和夏天智說話,但夏天智揮了揮手,還在原地不動,後來就蹴下去,雙手抱住個頭。四嬸和白雪是一直朝我們走過來,我當然不能去招呼,倒是三踅卻首先問她們幹啥呀?四嬸回答,說白雪要去縣劇團呀。白雪又要走呀?我的頭嗡地響了一下,眼前的路就竪立起來,所有的人全都在我頭上的空中活動,接着一切旋轉,我就撲通倒地了。在我倒地的一剎那,我的靈魂跳了出來,就坐在了路邊的電綫桿上。我看見我倒在地上像一頭被捅了刀子的死豬,眼睛翻着,口裏吐了白沫。三踅叫道:“引生撞上明泉的鬼了!”他狗日的鬍說。立即有人在拍打我的臉,掐我的人中,然後被背着往趙宏聲的大清堂跑,一隻鞋就遺在地上。我在大清堂裏睜開了眼,眼前沒有四嬸也沒有白雪,就哇哇地哭。背我來的人還在說屈明泉的鬼仍在纏我,拿桃木條抽打我,叫喊:“明泉你走,冤有頭債有主,你纏引生幹啥,你去纏金蓮麽,纏君亭麽!”桃木條抽打得我身上疼,我爬起來反抽他們,趙宏聲卻說我是瘋子,又犯瘋了,壓住我註射了一針鎮靜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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