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汇评证道西游记   》 第九十五回 假合形骸擒玉兔 真阴归正会灵元      吴承恩 Wu Chengen

  【李本总批:向说天下兔儿俱雌,只有月宫玉兔为雄。故兔向月宫一拜,便能受孕生育。今亦变公主,抛绣球,招驸马,想是南风大作耳。
  今竟以玉兔为弄童之名,甚雅致。书罢一笑。】
  【澹漪子曰:提纲云:“假合形骸,真阴归正。”天下事莫善于真,莫不善于假,然而有真不能无假者,亦势使然也。《西游》一书,其为假者多矣,如假行者,假唐僧三众,假观音,假如来,不一而足,犹日杳渺不可究诘也。至于青狮之假乌鸡国王,玉兔之假天竺公主,皆昭然在人耳目之前。此而可假,则凡大千世界、家国之间,其为黎丘也多矣。然则真人一至,则奸伪立破。由此言之,行者其秦宫之镜、牛渚之犀乎?是非行者之能也,入道之心固有真而无假也。
  玉兔抛球,欲招唐僧为偶,采元阳以成太乙上仙。然按空玄子云:“天下之兔皆牡,惟月中兔为牡,故凡兔望月而孕。”所以悟真诗云:“坎配蟾宫却是男。”以月中兔属阳也。若然,则招偶采阳何为耶?尝见叶仲子之评此回者曰:“想是南风大作耳。”又曰:“玉兔可为弄童之雅号。”然乎否欤?余亦姑存而不论。】
  却说那唐僧忧忧愁愁,随着国王至后宫,只听得鼓乐喧天,随闻得异香扑鼻,低着头,不敢仰视。行者暗里欣然,丁在那毗卢帽顶上,运神光,睁火眼金睛观看,又只见那两班彩女,摆列的似蕊宫仙府,胜强似锦帐春风。真个是——
  娉婷袅娜,玉质冰肌。一双双娇欺楚女,一对对美赛西施。云髻高盘飞彩凤,娥眉微显远山低。笙簧杂奏,箫鼓频吹。宫商角徵羽,抑扬高下齐。清歌妙舞常堪爱,锦砌花团色色怡。
  行者见师父全不动念,暗自里咂嘴夸称道:“好和尚,好和尚!身居锦绣心无爱,足步琼瑶意不迷。”少时,皇后嫔妃簇拥着公主出支鹊宫,一齐迎接,都道声:“我王万岁,万万岁!”慌的个长老战战兢兢,莫知所措。行者早已知识,见那公主头顶上微露出一点妖氛,却也不十分凶恶,即忙爬近耳朵叫道:“师父,公主是个假的。”长老道:“是假的,却如何教他现相。”行者道:“使出法身,就此拿他也。”长老道:“不可,不可!恐惊了主驾,且待君后退散,再使法力。”
  那行者一生性急,那里容得,大咤一声,现了本相,赶上前揪住公主骂道:“好孽畜!你在这里弄假成真,只在此这等受用也尽彀了,心尚不足,还要骗我师父,破他的真阳,遂你的淫性哩!”唬得那国王呆呆挣挣,后妃跌跌爬爬,宫娥彩女,无一个不东躲西藏,各顾性命。好便似——
  春风荡荡,秋气潇潇。春风荡荡过园林,千花摆动;秋气潇潇来径苑,万叶飘摇。刮折牡丹禜槛下,吹歪芍药卧栏边。沼岸芙蓉乱撼,台基菊蕊铺堆。海棠无力倒尘埃,玫瑰有香眠野径。春风吹折芰荷楟,冬雪压歪梅嫩蕊。石榴花瓣,乱落在内院东西;岸柳枝条,斜垂在皇宫南北。好花风雨一宵狂,无数残红铺地锦。
  三藏一发慌了手脚,战兢兢抱住国王,只叫:“陛下,莫怕,莫怕!此是我顽徒使法力,辨真假也。”
  却说那妖精见事不谐,挣脱了手,解剥了衣裳,扌卒扌卒头摇落了钗环首饰,即跑到御花园土地庙里,取出一条碓嘴样的短棍,【证道本夹批: 短棍寄在花园庙里亦奇。】急转身来乱打行者。行者随即跟来,使铁棒劈面相迎。他两个吆吆喝喝,就在花园斗起,后却大显神通,各驾云雾,杀在空中。这一场——
  金箍铁棒有名声,碓嘴短棍无人识。一个因取真经到此方,一个为爱奇花来住迹。那怪久知唐圣僧,要求配合元精液。旧年摄去真公主,变作人身钦爱惜。今逢大圣认妖氛,救援活命分虚实。短棍行凶着顶丢,铁棒施威迎面击。喧喧嚷嚷两相持,云雾满天遮白日。
  他两个杀在半空赌斗,吓得那满城中百姓心慌,尽朝里多官胆怕。长老扶着国王,只叫:“休惊!请劝娘娘与众等莫怕。你公主是个假作真形的,等我徒弟拿住他,方知好歹也。”那些妃子有胆大的,把那衣服钗环拿与皇后看了,道:“这是公主穿的,戴的,今都丢下,精着身子,与那和尚在天上争打,必定是个妖邪。”此时国王后妃人等才正了性,望空仰视不题。
  却说那妖精与大圣斗经半日,不分胜败。行者把棒丢起,叫一声:“变!”就以一变十,以十变百,以百变千,半天里,好似蛇游蟒搅,乱打妖邪。妖邪慌了手脚,将身一闪,化道清风,即奔碧空之上逃走。行者念声咒语,将铁棒收做一根,纵祥光一直赶来。将近西天门,望见那旌旗闪灼,行者厉声高叫道:“把天门的,挡住妖精,不要放他走了!”真个那天门上有护国天王帅领着庞刘苟毕四大元帅,各展兵器拦阻。妖邪不能前进,急回头,舍死忘生,使短棍又与行者相持。这大圣用心力轮铁棒,仔细迎着看时,见那短棍儿一头壮,一头细,却似舂碓臼的杵头模样,叱咤一声喝道:“孽畜!你拿的是什么器械,敢与老孙抵敌!快早降伏,免得这一棒打碎你的天灵!”那妖邪咬着牙道:“你也不知我这兵器!听我道:
  仙根是段羊脂玉,磨琢成形不计年。混沌开时吾已得,洪蒙判处我当先。
  源流非比凡间物,本性生来在上天。一体金光和四相,五行瑞气合三元。
  随吾久住蟾宫内,伴我常居桂殿边。因为爱花垂世境,故来天竺假婵娟。
  与君共乐无他意,欲配唐僧了宿缘。你怎欺心破佳偶,死寻赶战逞凶顽!
  这般器械名头大,在你金箍棒子前。广寒宫里捣药杵,打人一下命归泉!
  行者闻说,呵呵冷笑道:“好孽畜啊!你既住在蟾宫之内,就不知老孙的手段?你还敢在此支吾?快早现相降伏,饶你性命!”那怪道:“我认得你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弼马温,理当让你。但只是破人亲事,如杀父母之仇,故此情理不甘,要打你欺天罔上的弼马温!”那大圣恼得是弼马温三字,他听得此言,心中大怒,举铁棒劈面就打。那妖邪轮杵来迎,就于西天门前,发狠相持。这一场——
  金箍棒,捣药杵,两般仙器真堪比。那个为结婚姻降世间,这个因保唐僧到这里。原来是国王没正经,爱花引得妖邪喜。致使如今恨苦争,两家都把顽心起。一冲一撞赌输赢,暧语暧言齐斗嘴。药杵英雄世罕稀,铁棒神威还更美。金光湛湛幌天门,彩雾辉辉连地里。来往战经十数回,妖邪力弱难搪抵。
  那妖精与行者又斗了十数回,见行者的棒势紧密,料难取胜,虚丢一杵,将身幌一幌,金光万道,径奔正南上败走,大圣随后追袭,忽至一座大山,妖精按金光,钻入山洞,寂然不见。又恐他遁身回国,暗害唐僧,他认了这山的规模,返云头径转国内。
  此时有申时矣。那国王正扯着三藏,战战兢兢只叫:“圣僧救我!”那些嫔妃皇后也正怆惶,只见大圣自云端里落将下来,叫道:“师父,我来也!”三藏道:“悟空立住,不可惊了圣躬。我问你,假公主之事,端的如何?”行者立于支鹊宫外,叉手当胸道:“假公主是个妖邪。初时与他打了半日,他战不过我,化道清风,径往天门上跑,是我吆喝天神挡住。他现了相,又与我斗到十数合,又将身化作金光,败回正南上一座山上。我急追至山,无处寻觅,恐怕他来此害你,特地回顾也。”国王听说,扯着唐僧问道:“既然假公主是个妖邪,我真公主在于何处?”行者应声道:“待我拿住假公主,你那真公主自然来也。”那后妃等闻得此言,都解了恐惧,一个个上前拜告道:“望圣僧救得我真公主来,分了明暗,必当重谢,”行者道:“此间不是我们说话处,请陛下与我师出宫上殿,娘娘等各转各宫,召我师弟八戒沙僧来保护师父,我却好去降妖。一则分了内外,二则免我悬心,谨当辨明,以表我一场心力。”国王依言,感谢不已,遂与唐僧携手出宫,径至殿上,众后妃各各回宫。一壁厢教备素膳,一壁厢请八戒沙僧。须臾间,二人早至。行者备言前事,教他两个用心护持。这大圣纵筋斗云,飞空而去,那殿前多官,一个个望空礼拜不题。
  孙大圣径至正南方那座山上寻找。原来那妖邪败了阵,到此山,钻入窝中,将门儿使石块挡塞,虚怯怯藏隐不出。行者寻一会不见动静,心甚焦恼,捻着诀,念动真言,唤出那山中土地山神审问。少时,二神至了,叫头道:“不知不知,知当远接。万望恕罪!”行者道:“我且不打你,我问你:这山叫做什么名字?此处有多少妖精?从实说来,饶你罪过。”二神告道:“大圣,此山唤做毛颖山,山中只有三处兔穴。亘古至今没甚妖精,乃五环之福地也。大圣要寻妖精,还是西天路上去有。”【李本旁批: 想多是修西方的变的。】【证道本夹批: 予岂好妖哉?】行者道:“老孙到了西天天竺国,那国王有个公主被个妖精摄去,抛在荒野,他就变做公主模样,戏哄国王,结彩楼,抛绣球,欲招驸马。我保唐僧至其楼下,被他有心打着唐僧,欲为配偶,诱取元阳。是我识破,就于宫中现身捉获。他就脱了人衣、首饰,使一条短棍,唤名捣药杵,与我斗了半日,他就化清风而去。被老孙赶至西天门,又斗有十数合,他料不能胜,复化金光,逃至此处,如何不见?”
  二神听说,即引行者去那三窟中寻找,始于山脚下窟边看处,亦有几个草兔儿,也惊得走了。寻至绝顶上窟中看时,只见两块大石头,将窟门挡住。土地道:“此间必是妖邪赶急钻进去也。行者即使铁棒捎开石块,那妖邪果藏在里面,呼的一声,就跳将出来,举药杵来打。行者轮起铁棒架住,唬得那山神倒退,土地忙奔。那妖邪口里囔囔突突的,骂着山神土地道:“谁教你引着他往这里来找寻!”他支支撑撑的,抵着铁棒,且战且退,奔至空中。
  正在危急之际,却又天色晚了。这行者愈发狠性,下毒手,恨不得一棒打杀。忽听得九霄碧汉之间,有人叫道:“大圣,莫动手,莫动手!棍下留情!”行者回头看时,原来是太阴星君,后带着姮娥仙子,降彩云到于当面。慌得行者收了铁棒,躬身施礼道:“老太阴,那里来的?老孙失回避了。”太阴道:“与你对敌的这个妖邪,是我广寒宫捣玄霜仙药之玉兔也。他私自偷开玉关金锁走出宫来,经今一载。我算他目下有伤命之灾,特来救他性命,望大圣看老身饶他罢。”行者喏喏连声,只道:“不敢,不敢!怪道他会使捣药杵!原来是个玉兔儿!老太阴不知,他摄藏了天竺国王之公主,却又假合真形,欲破我圣僧师父之元阳。其情其罪,其实何甘!怎么便可轻恕饶他?”太阴道:“你亦不知。那国王之公主,也不是凡人,原是蟾宫中之素娥。十八年前,他曾把玉兔儿打了一掌,却就思凡下界。一灵之光,遂投胎于国王正宫皇后之腹,当时得以降生。这玉兔儿怀那一掌之仇,故于旧年走出广寒,抛素娥于荒野。【证道本夹批: 玉兔一小兽耳,乃遂不能忘情于素娥之一掌,然则异类亦不可轻侮也!】但只是不该欲配唐僧,此罪真不可逭。幸汝留心,识破真假,却也未曾伤损你师。万望看我面上,恕他之罪,我收他去也。”行者笑道:“既有这些因果,老孙也不敢抗违。但只是你收了玉兔儿,恐那国王不信,敢烦太阴君同众仙妹将玉兔儿拿到那厢,对国王明证明证。一则显老孙之手段,二来说那素娥下降之因由,然后着那国王取素娥公主之身,以见显报之意也。”太阴君信其言,用手指定妖邪,喝道:“那孽畜还不归正同来!”玉兔儿打个滚,现了原身。真个是——
  缺唇尖齿,长耳稀须。团身一块毛如玉,展足千山蹄若飞。直鼻垂酥,果赛霜华填粉腻;双睛红映,犹欺雪上点胭脂。伏在地,白穰穰一堆素练;伸开腰,白铎铎一架银丝。几番家吸残清露瑶天晓,捣药长生玉杵奇。
  那大圣见了不胜欣喜,踏云光向前引导,那太阴君领着众姮娥仙子,带着玉兔儿,径转天竺国界。此时正黄昏,看看月上,到城边,闻得谯楼上擂鼓。那国王与唐僧尚在殿内,八戒沙僧与多官都在阶前,方议退朝,只见正南上一片彩霞,光明如昼。众抬头看处,又闻得孙大圣厉声高叫道:“天竺陛下,请出你那皇后嫔妃看者。这宝幢下乃月宫太阴星君,两边的仙妹是月里嫦娥。这个玉兔儿却是你家的假公主,今现真相也。”那国王急召皇后嫔妃与宫娥彩女等众,朝天礼拜,他和唐僧及多官亦俱望空拜谢。满城中各家各户,也无一人不设香案,叩头念佛。正此观看处,猪八戒动了欲心,忍不住跳在空中,把霓裳仙子抱住道:“姐姐,我与你是旧相识,我和你耍子儿去也。”行者上前揪着八戒,打了两掌骂道:“你这个村泼呆子!此是什么去处,敢动淫心!”八戒道:“拉闲散闷耍子而已!”那太阴君令转仙幢,与众嫦娥收回玉兔,径上月宫而去。
  行者把八戒揪落尘埃。这国王在殿上谢了行者,又问前因道:“多感神僧大法力捉了假公主,朕之真公主,却在何处所也?”行者道:“你那真公主也不是凡胎,就是月宫里素娥仙子。因十八年前,他将玉兔儿打了一掌,就思凡下界,投胎在你正宫腹内,生下身来。那玉兔儿怀恨前仇,所以于旧年间偷开玉关金锁走下来,把素娥摄抛荒野,他却变形哄你。这段因果,是太阴君亲口才与我说的。今日既去其假者,明日请御驾去寻其真者。”国王闻说,又心意惭惶,止不住腮边流泪道:“孩儿!我自幼登基,虽城门也不曾出去,却教我那里去寻你也!”行者笑道:“不须烦恼,你公主现在给孤布金寺里装风。今且各散,到天明我还你个真公主便是。”众官又拜伏奏道:“我王且心宽,这几位神僧,乃腾云驾雾之神佛,必知未来过去之因由。明日即烦神僧四众同去一寻,便知端的。”国王依言,即请至留春亭摆斋安歇。此时已近二更,正是那——【证道本夹批: 何处得此佳句!】
  铜壶滴漏月华明,金铎叮当风送声。杜宇正啼春去半,落花无路近三更。
  御园寂寞秋千影,碧落空浮银汉横。三市六街无客走,一天星斗夜光晴。
  当夜各寝不题。
  这一夜,国王退了妖气,陡长精神,至五更三点复出临朝。朝毕,命请唐僧四众议寻公主。长老随至,朝上行礼。大圣三人,一同打个问讯。国王欠身道:“昨所云公主孩儿,敢烦神僧为一寻救。”长老道:“贫僧前日自东来,行至天晚,见一座给孤布金寺,特进求宿,幸那寺僧相待。当晚斋罢,步月闲行,行至布金旧园,观看基址,忽闻悲声入耳。询问其由,本寺一老僧,年已百岁之外,他屏退左右,细细的对我说了一遍,道:‘悲声者,乃旧年春深时,我正明性月,忽然一阵风生,就有悲怨之声。下榻到祗园基上看处,乃是一个女子。询问其故,那女子道,我是天竺国国王公主。因为夜间玩月观花,被风刮至于此。’那老僧多知人礼,即将公主锁在一间僻静房中,惟恐本寺顽僧污染,只说是妖精被我锁住。公主识得此意,日间胡言乱语,讨些茶饭吃了;夜深无人处,思量父母悲啼。那老僧也曾来国打听几番,见公主在宫无恙,所以不敢声言举奏。因见我徒弟有些神通,那老僧千叮万嘱,教贫僧到此查访。不期他原是蟾宫玉兔为妖,假合真形,变作公主模样。他却又有心要破我元阳。幸亏我徒弟施威显法,认出真假,今已被太阴星收去。贤公主见在布金寺装风也。”国王见说此详细,放声大哭。早惊动三宫六院,都来问及前因。无一人不痛哭者。良久,国王又问:“布金寺离城多远?”三藏道:“只有六十里路。”国王遂传旨:“着东西二宫守殿,掌朝太师卫国,朕同正宫皇后帅多官、四神僧,去寺取公主也。”
  当时摆驾,一行出朝。你看那行者就跳在空中,把腰一扭,先到了寺里。众僧慌忙跪接道:“老爷去时,与众步行,今日何从天上下来?”行者笑道:“你那老师在于何处?快叫他出来,排设香案接驾。天竺国王、皇后、多官与我师父都来了。”众僧不解其意,即请出那老僧,老僧见了行者,倒身下拜道:“老爷,公主之事如何?”行者把那假公主抛绣球,欲配唐僧,并赶捉赌斗,与太阴星收去玉兔之言,备陈了一遍。那老僧又磕头拜谢,行者搀起道:“且莫拜,且莫拜,快安排接驾。”众僧才知后房里锁得是个女子。【证道本夹批: 足见老僧之慎密。】一个个惊惊喜喜,便都设了香案,摆列山门之外,穿了袈裟,撞起钟鼓等候。不多时,圣驾早到,果然是——
  缤纷瑞霭满天香,一座荒山倏被祥。虹流千载清河海,电绕长春赛禹汤。
  草木沾恩添秀色,野花得润有余芳。古来长者留遗迹,今喜明君降宝堂。
  国王到于山门之外,只见那众僧齐齐整整,俯伏接拜,又见孙行者立在中间,国王道:“神僧何先到此?”行者笑道:“老孙把腰略扭一扭儿,就到了,你们怎么就走这半日?”随后唐僧等俱到。长老引驾,到于后面房边,那公主还装风胡说。老僧跪指道:“此房内就是旧年风吹来的公主娘娘。”国王即令开门。随即打开铁锁,开了门。国王与皇后见了公主,认得形容,不顾秽污,近前一把搂抱道:“我的受苦的儿啊!你怎么遭这等折磨,在此受罪!”真是父母子女相逢,比他人不同,三人抱头大哭。哭了一会,叙毕离情,即令取香汤,教公主沐浴更衣,上辇回国。
  行者又对国王拱手道:“老孙还有一事奉上。”国王答礼道:“神僧有事吩咐,朕即从之。”行者道:“他这山,名为百脚山。近来说有蜈蚣成精,黑夜伤人,往来行旅,甚为不便。我思蜈蚣惟鸡可以降伏,可选绝大雄鸡千只,撒放山中,除此毒虫。【李本旁批: 好心肠,只以救人为事。】就将此山名改换改换,赐文一道敕封,就当谢此僧存养公主之恩也。”国王甚喜领诺,随差官进城取鸡;又改山名为宝华山,仍着工部办料重修,赐与封号,唤做“敕建宝华山给孤布金寺。”把那老僧封为“报国僧官”,永远世袭,赐俸三十六石。【证道本夹批: 亦不负此老僧一片苦心。】僧众谢了恩,送驾回朝。公主入宫,各各相见,安排筵宴,与公主释闷贺喜。后妃母子,复聚首团 (囗栾)。国王君臣,亦共喜饮宴一宵不题。
  次早,国王传旨,召丹青图下圣僧四众喜容,供养在华夷楼上,又请公主新妆重整,出殿谢唐僧四众救苦之恩。【证道本夹批: 此公主虽不抛绣球,然而驸马不容再迟矣。】谢毕,唐僧辞王西去。那国王那里肯放,大设佳宴,一连吃了五六日,着实好了呆子,尽力放开肚量受用。国王见他们拜佛心重,苦留不住,遂取金银二百锭,宝贝各一盘奉谢,师徒们一毫不受。教摆銮驾,请老师父登辇,差官远送,那后妃并臣民人等俱各叩谢不尽。及至前途,又见众僧叩送,俱不忍相别。行者见送者不肯回去,无已,捻诀往巽地上吹口仙气,一阵暗风,把送的人都迷了眼目,方才得脱身而去。这正是:
  沐净恩波归了性,出离金海悟真空。
  毕竟不知前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言先天后天来因矣,然先天后天之来因已明,而先天后天之真假来因,犹未之辨。故此回实写出真假邪正,使学者除假存真,由真化假,以完配金丹之大道耳。
  陆子野曰:“正人行邪法,邪法悉归正。邪人行正法,正法悉归邪。”上阳子云:“形以道全,命以术延,术即法,法即术;法所以别邪正,术所以夺造化。”若知阴阳之真假,而无法以施之,则真假相混,假者不见假,真者不见真;真假终为祸,而真非我有,何贵于知?然法从何而施?是在法眼静观,慧剑高悬;临炉之际,不即不离,勿忘勿助;因时制宜,随机应变;以逸待劳,以静待动;在泥水中拖船,于大火里栽莲;摘出墙之鲜花,采蕊珠之甘露;身居锦锈而心无爱,足步琼瑶而意不迷;内外无着,全不动念耳。
  “行者早已看破,见那公主头上,微露出一点妖气,却也不十分凶恶。”妖精为月中玉兔,阴中之阳,水中之金,《坎》卦是也。《坎》外阴,故“微露一点妖气”。《坎》有孚,故“不十分凶恶”。独是《坎》中之阳,在《坤》中则为假,在《坎》宫则为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故曰“假公主”也。“行者早已看破,在唐僧耳边叫道:‘公主是个假的。’长老道:‘是假的,却如何叫她现相?’行者道:‘使出法身,就此拿他也。’”盖假有假相,真有真相,识其假,必叫现其假,而后可以使假归真。然不能使出法身真相,则妖精之假相,仍不可得而辨。行者使出法身拿他,是知之真而行之果,以真灭假,使假现相之正法眼,教外别传之大法门,故是耳边密传,而不与人知也。
  “行者现了本相,大咤一声,揪住公主骂道;‘你在这里弄假成真,只这等受用,也尽够了。心尚不足,还要骗我师父,破他的真阳,遂你的淫性哩!’”《坎》中之阳,原非《坤》中之物,因《乾》、《坤》一姤,《坤》索《乾》之中爻,《坤》实而成《坎》,则《坤》已失其中之真,而为中之假矣。然《坎》外阴而内阳,假中有真,是弄假成真也。《坤》既得《乾》中之阳而成《坎》,则其中之阴,遂入于《乾》宫而成《离》,由是火上水下,火水不济,顺行后天造化,以阴姤阳,不至《剥》尽其阳而不止。其曰“心尚不足,破他的真阳,遂你的淫性”,真实不妄。此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中还有假,若非行者大咤一声,揪住打骂,以大制小、以一制二、以阳制阴、以真制假,其不为以假灭真、以阴剥阳、以二蔽一、以小害大也几希。此等真假,不可不辨。故三藏抱住国王道:“此是我顽徒使法力,辨真假也。”然则此等惊天动地,天下希有之事,岂无法力者所能作乎?
  “妖精见事不谐,挣脱了手,解剥了衣服,甩落了首饰。”是脱《坎》外之假,而就《坎》内之真,现出《坎》中之真阳也。“到御花园土地庙,取出一条碓嘴样的短很。”是去《离》外之动,而用《离》内之静,取出《离》内之真阴也。然《离》中之阴虽为真阴,《坎》中之阳虽为真阳,若不用真火煅炼,而调和之,则《坎》中之阳不能上实于《离》,《离》中之明不能下虚于《坎》,终是以假侵真,而不能以真化假。
  “行者与妖精大显神通,在半空中赌斗。”正真假相混,以真化假,借假修真,而不容以假乱真也。故唐僧扶国王道:“你公主是个假作真形的,若拿住他方知好歹。”以见火候不到,而假者仍在,真者犹未可见也。然“横着身子,与和尚在天上挣打”,是己精一入中,《坎》、《离》相济,和合丹头之时。何以妖精化清风逃去西天门,行者叫把天门的不要放走乎?盖妖为《坎》中一阳,《坎》中之阳,乃水中之金,金属西方,五行顺行,金生水;五行逆运,水生金。妖精逃于西方,子报母恩,归于金之本位,然返其本,未经真火炼尽余阴,犹有其假,未肯现真,不叫把天门的放去,正欲炼其阴耳。
  “妖所拿短根,一头大一头小。”此《兑》金之本相。《兑》之上为一阴爻,下为二阳爻故也。诗中云:“羊脂玉”,“在上天”,“一体金光和四象,五行端气合三元”。皆指《兑》之一阴,为《坤》宫之土而言。“随吾久住蟾宫内,在你金箍棒子前。”蟾者,金蟾,金箍棒亦金类,土能生金。“广寒宫里捣药杵,打入一下命归泉。”广寒为纯阴之地,即《坤》之象。土在《坤》宫则为真,而能生物,故曰捣药杵;土离《坤》宫则为假,而能伤物,故曰命归泉。若然,则此《兑》金之阴,不可不炼也明矣。
  “那妖精难取胜,将身一幌,金光万道,径奔正南上败走。忽至一座大山,钻入山洞,寂然不见。”自西至南,西南《坤》位,金入水乡,金火同官,金因火炼而成形,火困金明而返本。正大药生产之乡,金丹下手之时。《易》曰:“西南得朋,乃与类行。”丹经云:“要知产药川源处,只在西南是本乡。”皆以明西南生药之一时,圣人运动阴符阳火,于此一时中,潜夺造化,以为丹母,良有妙旨。若非以法追摄,则此一时亦不易得,幸而得之,时不可失。盖此一时,有先天真一之祖气存焉。此气“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易失而难寻,易走而难制。故仙翁于此处提出:“恐他遁身回国,暗害唐僧。径回国内,此时有申时矣。”“申”者,中而有一,即“中有一宝”之义。“有申时”,即中有一宝之时。知的此时,方能辨出真假;不知此时,而真假犹未可辨。若知此事,而未到此时,则真假不分,而亦不能辨。此时有申时矣,而真假显然矣。
  “国王问道:‘假公主是个假的,我真公主在于何处?’行者道:‘待我拿住假公主,真公主自然来也。’”夫真之不见,皆由假之所蔽,拿住假的,真的自然来。是以真除假,借假归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假之为用神矣。提纲所云:“假合形骸擒玉兔”者,正是此意。然擒拿之妙,须要火候,内外兼用,不得舍此求彼,顾头失尾。故行者道:“八戒沙僧,保护师父,我却好去降妖。一则分了内外,二则免得悬挂,必当明辨此事”,即《悟真》云:“内药还同外药,内通外亦须通。丹头和合类相同,温养两般作用。自有天然真火,炉中赫赫长红。外炉加减要勤功,妙绝无过其种。”“八戒沙僧护持唐僧”者,木土内运,天然真火也;“行者降妖辨明真假”,金水外运,外炉加减,妙绝无过真种也。
  “土地说出毛颖山,山中有三处兔穴,乃五环福地,大圣要寻妖精,还是西方路上去有。”“毛”者,“三”、“勾”,即三日月出庚方之旨。“颖”者,颖悟,来复之义。三兔穴仍取三日之象,三日一阳来复,乃金丹现象之时。得之者,可以会三家,攒五行,脱生死,出轮回,超凡入圣,长生不老,谓之五环福地,谁曰不然?“妖精还是西方有”者,《兑》也,“山顶上两块大石”,即兑□卦爻图略(上一阴,下二阳)之象。“行者使棒撬开,那妖‘呼’的一声,就跳将出来。”去其《兑》之两大,还其《坤》之三阴,由《兑》至《坤》,动极而静,故有太阴星君从空而来矣。静极则必又动,故太阴说出妖精为广寒宫捣药玉兔。积阴之下,一阳来复,贞下起元,天地之心于此复见,为金丹大道之药物。三丰所谓“偃月炉中摘下来,添年寿,减病灾”者是也。
  然不知先天后天,阴阳盈虚消长之理,则假合真形,假瞒其真,真藏假中,而真假莫辨,金丹难成。太阴说出“素娥把玉免打了一掌,思凡下界,投于国王皇后之腹,为公主玉兔怀一掌之仇,私出宫门,抛素娥于荒郊”,一段因果。可知玉免本不假,因素娥一掌而假之;素娥未全真,因玉兔私仇而真之。此何以故?盖素娥天宫之物,《乾》阳之象,阳极则必反阴而思姤。打玉兔一掌者,求姤也。一姤《乾》中之阳,下陷于《坤》,《坤》实而成《坎》,《乾》虚而成《离》,即是思凡下界,而投皇后之腹。由是先天《乾》、《坤》变为后天《坎》、《离》,火水不济,岂不是月中玉兔,金逢望后,一阴来生,怀仇私出,真中变假,而抛素娥于荒郊之外也?然则玉兔即素娥,素娥即玉兔。非五兔之外,别有素娥;素娥之外,别有玉兔。所谓玉兔者,就丹道而言;所谓素娥者,就造化而言。曰真假者,特以先后天言之。以先天而论,则素娥为真,玉兔为假;以后天而论,则玉兔为真,素娥为假。素娥之真,因玉兔而真之;玉兔之假,因素娥而假之。未姤之前,玉兔素娥无真假之别;既姤之后,玉兔素娥有真假之分。是素娥打玉兔一掌,素娥自打之;玉兔怀一掌之仇,素娥自仇之。“素娥思凡下界,投于皇后之腹。”即是玉免私出宫去,以假变真,真而假,假而真,无非一姤为之。留心识破真假,则知这些因果,须要在一阴来姤娠》处明证,而施法返本;更宜于一阳来《复》处认定,而现象归真。
  “大圣太阴星君,带玉兔径转天竺国。此时黄昏,看看月上,正南上一片彩霞,光明如昼。”即《悟真》所谓“偃月炉中玉蕊生,朱砂鼎内水银平。只因火力调和后,种得黄芽渐长成”也。“行者空中叫醒天竺国王皇后嫔妃,指说月宫太阴星君,玉兔假公主,今现真相。”以见金丹大道,原在后天中返先天,假相中现真相,非色非空,有阴有阳,法财并用,人我共济,借假修其,以真化假,即《悟真》所谓“调和铅汞要成丹,大小无伤两国全。若问真铅是何物,蟾光终日照西川”也。提纲“真阴归正会灵元”者,正在于此。
  夫此灵元至宝,人人具足,个个圆成,处圣不增,处凡不减。迷徒每不得真传,往往认假为真,流于采取,而动淫欲,抑思此乃作佛成仙之道,岂可以动淫欲而成?噫!“此般至宝家家有,自是愚人识不全。”何哉?“太阴收回玉免,径上月宫”者,外丹已成也;“国王谢了行者,又问前因”者,内丹须修也。外丹了命之事,内丹了性之事。了命者去其假,了性者修其真。今日既去其假,明日去寻其真,此理之所必然。盖假者既去,何愁寻真?真者现在,布金寺里,不必别铸钳锤,另造炉鼎,而真即可得。盖以真即在假之中,无即在有之中,了命之后而须了性,有为事毕而须无为,温养火候,超脱圣胎,明心见性,极往知来,正在此时。说到这里,有为无为,知行并用,真空妙有,性命双修,方知不在人心上作功夫,而布金寺所曰“悲切之事”,可以大明矣。
  “行者到布金寺,把上项事备陈一遍,众僧方知后房里锁的是个女子。”噫!悲切之事,须在布金寺问出来因;真假之别,当向天竺国辨其邪正。不知布金寺之悲切,难辨天竺国之真假;不辨天竺国之真假,难明布金寺之悲切。真假已辨,悲切已明,照见三千大千世界,如一毫端,不复为百脚山之阻滞,从此母子聚首团圆,君臣共喜饮宴。无亏无损,仍是当日面目;保命全形,依然旧时家风。
  “丹青留下四众喜容,供养在镇华阁上。”是写其真金不坏,为后世去假认真之图样。“又请公主重整新妆,出殿谢四众救苦之恩。”乃示其整旧如新,为天下救苦脱难之法船。“拜佛心重,苦留不住。”须知安乐之境而不可过恋。“众僧不回,暗风迷眼。”当在尘缘之处而对景忘情。结云:“沐尽恩波归了性,出离金海悟真空。”真空不空,不空而空,非心非佛,妙道在斯矣。
  诗曰:
  真中有假假藏真,假假真真定主宾。
  金火同宫还本相,阴阳浑化脱凡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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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西游记
西游原旨读法、新说西游记总批
第一回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第二回悟彻菩提真妙理断魔归本合元神
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类尽除名第四回官封弼马心何足 名注齐天意未宁
第五回乱蟠桃大圣偷丹 反天宫诸神捉怪第六回观音赴会问原因 小圣施威降大圣
第七回八卦炉中逃大圣 五行山下定心猿第八回我佛造经传极乐 观音奉旨上长安
清本第九回 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明本第九回袁守诚妙算无私曲 老龙王拙计犯天条
第十回二将军宫门镇鬼 唐太宗地府还魂第十一回还受生唐王遵善果 度孤魂萧瑀正空门
第十二回玄奘秉诚建大会观音显象化金蝉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双叉岭伯钦留僧
第十四回心猿归正 六贼无踪第十五回蛇盘山诸神暗佑 鹰愁涧意马收缰
第十六回观音院僧谋宝贝 黑风山怪窃袈裟第十七回 孙行者大闹黑风山观世音收伏熊罴怪
第十八回观音院唐僧脱难 高老庄行者降魔第十九回云栈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经
第二十回黄风岭唐僧有难 半山中八戒争先第二十一回护法设庄留大圣须弥灵吉定风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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