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著名翻译家林少华眼中的日本:落花之美   》 村上春树“美”在中国(4)      Lin Shaohua

  从我接得的大量读者来信来看,中国读者主要阅读障碍似乎就在这些隐喻上面。也许来信的大多是高中生尤其女高中生的关系,他们单纯的小脑袋无法破解这些劳什子的喻义。而我们传统的语文教育——要求他们归纳主题或中心思想的语文教育又习惯性促使他们急于弄个水落石出。也不仅仅高中生们,大学生们也有读不懂的——上面的问卷调查就有人选择“故事荒诞读不懂”——于是他们来信问我或在课堂上直接问我,问得我走投无路。实在走投无路了,只好向始作俑者村上本人求救。村上倒还配合,以公开信的形式回答说:“我的小说想要诉说的,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简单概括一下。那就是:任何人一生当中都在寻找一个宝贵的东西,但能够找到的人并不多。即使幸运地找到了,实际上找到的东西在很多时候也已受到致命的损毁。尽管如此,我们仍然继续寻找不止。因为若不这样做,生之意义本身便不复存在。”看得出村上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回答而这样回答的。据我查阅,村上在其他场合几乎从未这样概括其作品的主题——尽管客观上、某种程度上是其主题——相反,他是反对写作时设定主题的,认为那样一来作品就僵化了。他谈到更多的仍是隐喻。2002年7月在就当时刚出版的《 海边的卡夫卡 》接受采访时以“神话”这一表述方式进一步解释说:“故事( 物语 )越是发挥作为故事本来的功能,越迅速接近神话。说得更极端些,或许接近精神分裂症世界。”他紧接着说的一段话对我们恐怕也很有启示性:“在这个意义上,我的小说可能有不大适合解析的地方。……非我自命不凡,有时忽然有这样一种感觉,觉得写故事时不是就自己身上类似原型的东西一一加以解析,而是像整个吞进石块一样什么也不想地写下去,说到底。这方面的感觉能在多大程度上传达给读者我自是不大清楚。”( 村上春树编《 少年卡夫卡 》)这样,势必使用隐喻手法。可以说,隐喻性、神话性、象征性始终是村上作品的一大亮点。而中国读者、尤其有一定生活阅历的读者中也还是有不少人对此心领神会,兴致盎然地跟他走进一个个充满隐喻之美的神奇世界。这里我只引用一位大约是“白领”或“小资”的读者对《 奇鸟行状录 》中的发条鸟寓意的解读:“它是一只神奇的鸟,是作家在虚幻中对于真实的渴望,是这个世界和生命在岌岌可危中的全部希望所在。它凝集着人类在此前的时代背景下对于世界和命运的思索,是人类在极度焦虑的状态中对于回归自然回归生命本质状态的渴求。”
  深 刻 之 美
  2004年是村上春树出道第二十五年。或许为了纪念或庆贺这一年,五十五岁的村上君索性一飞冲天,变成了一只鸟、一只夜鸟,从子夜11时56分飘飘然忽悠悠飞到翌日晨6时52分,而且飞得很高,居高临下,正可谓鸟瞰。鸟瞰的记录,便是村上的最新长篇《 天黑以后 》。
  这只夜鸟看见了什么呢?看见了在餐馆里同一个年轻男子交谈的会讲中国话的女大学生玛丽,看见了不分昼夜沉睡不醒的美貌女郎爱丽和从电视里定睛注视她的“无面”男士,看见了被嫖客白川暴打后赤身裸体地蜷缩在墙角吞声哭泣的中国女孩。继而通过监控摄像机将目光久久锁定在白川身上:白川,三十五六岁,西装革履,架一副金边小眼镜,文质彬彬,“长相给人以知性印象”,根本看不出是嫖妓之人,更看不出他会因女孩来了月经致使他无法泄欲而大打出手并为防止其报案而将所有衣服剥光带走。于是,在这部新作中我们看到的不再是大多时候独自在酒吧或套间里面对窗外霏霏细雨沉浸在西方音乐声中品味孤独的村上君,不再是呆呆凝视瓶底剩的几厘米高的威士忌或者躺在床上看《 纯粹理想批判 》的村上君,不再是一味在心灵后花园里鼓鼓捣捣精耕细作的村上君,而是一个敢于直面“恶”发掘“恶”的村上君。
  当然,对于恶的发掘或者说恶之化身的出现并不始于《 天黑以后 》。例如《 寻羊冒险记 》( 1982 )中的“先生”、《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 1985 )中的“夜鬼”、《 奇鸟行状录 》( 1994、1995 )中的渡边升和剥皮鲍里斯,以及《 海边的卡夫卡 》( 2002 )中的“父亲”或“琼尼·沃克”。但这些作品中的恶有一个大体相同的特点,即比较模糊和费解,无论人物形象还是行为方式抑或时间地点,都往往笼罩在历史的层层迷雾和亦真亦幻的斑驳光影之中,缺乏细部的现实感和实时感,超乎常识常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直到两三年前的《 海边的卡夫卡 》仍大体如此。但《 天黑以后 》就不同了。可以说,村上笔下的恶第一次聚敛为“身高、体形和发型都极为普通、在大街上走碰头也几乎留不下印象”的“普通家伙”,其作恶方式和作恶对象及其后果都是现实而具体的,真真切切,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尤其令人深思的是,白川施暴之后马上若无其事地回公司加夜班,作为以“头号高手”自诩的电脑技师继续听着音乐检修出故障的电脑。当他回家前在办公室里一件件取出被打女孩的衣服时,脸上居然浮现出困惑不解的神色,仿佛说“这样的物件为什么会在这里?”一言以蔽之,白川没有一丝一毫的作恶犯罪意识,更谈不上反省——这点说有多么深刻就有多么深刻。总之,村上不仅仅是部分中国读者从中读取小资情调的“软”的作家,而且也是敢于把笔锋指向“恶”的“硬”的严肃作家,是敢于直面历史和现实的有良知有勇气有责任感和问题意识的深刻的作家。深刻也是一种美,一种如刀刃一样闪着寒光的凌厉的美。在这个意义上,的确可以认为,如果说《 海边的卡夫卡 》仍是在蛋壳中孵化的恶,而在《 天黑以后 》终于破壳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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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urce】中国工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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