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学者 》 岩中花树   》 第98节：2.扬州(10)      赵柏田 Zhao Baitian

　　闻听老友病倒的消息，杭世骏特地渡江来探望。在南方的春寒天气里，两个异乡客回忆起相识数十年以来经历的种种，自不免感怀唏嘘，“疾病余生几，忧虞所历同”，大同小异的人生挫败感使他们在同病相慰中感受着尘世间残存的一丝温暖。①在这次相会中，因为听说杭买了大批湖笔徽墨赠送当地官吏，全祖望出于对朋友名誉的爱惜提出了规劝。杭对老友的劝告表示了感谢。分手之际，全祖望送给杭四片端石（端溪的砚闻名于世）殷殷话别。
　　1753年春日的某一天，全祖望看到窗外一株喜爱的木兰花新岁将要吐露花蕊之际枯槁而死，忽然有种死亡的预感。他决意马上辞职回浙东老家，但因当地官员和诸生的苦苦挽留，又多待了几个月。待到启程返乡，已是盛夏七月了。此番岭南讲学，满打满算一年零两个月时间。“故乡石窗下，五色正葱蔚”，江南的水土又让他像一株逢到了甘霖的病苗一般活转了过来。
　　来年暮春，扬州的朋友马曰琯来信让他前往养病，并说找到了很好的医生。他想念这座城市美味的茶点和小吃,甚至做梦时耳边都响着月琴、檀板、弦子伴奏着的扬州小唱。延至秋天，全祖望终于再一次来到扬州。昔年口无遮拦锋芒棱曾的江南书生，至此已憔悴不堪，“已少酒边狂”。在马氏的畲经堂住了近两月，病情丝毫没见起色。十一月，全祖望回到家中，旅途劳顿再加心力交瘁，病情反而转重。
　　1755年春，刚满十三岁的儿子的突然夭折给了全祖望的余生最后一击。悲痛之下，他一口气写下十首挽诗、一则《韭儿埋铭》，此后再也不碰消磨了他一生的纸笔。到了五月，全祖望病势转危，出现了高烧和呓语。平时总是埋怨、责骂不停的妻子早已哭得睁不开眼。她想给丈夫吃参，却没有钱购买。老友之子、他最得意的弟子之一董秉纯把《耆旧诗》的稿本拿出去典当，总算换来了半两参。这又让他挣扎着多活了几日。但他认为这一切都是白费劲，反而让他赴死的道路变得漫长而痛苦。弥留之际，他还时时惦记着校注过七遍的《水经注》，忽然想到某处考据的辨误就赶紧叫人记下来补入。一日，他把董秉纯叫到床前，要董把自己所有的著述装好一大簏，像看自己未成年的孩子一样盯看良久，末了说：好藏之。过了几日，在遗作的处理问题上他又有了新的打算，决定把自己的五十卷文稿全部交给扬州的马氏兄弟保管。交待完后事的十余日里，他已不能再开口说话，每天里打着很响的鼾声，睡着。再两日，鼾声小了，消失了，学生和家人近前一看，终于死了。
　　这一天，是岁在乙亥的乾隆二十年（1755）七月二日。像是早有约定，之前十日，他在扬州的食主马曰琯先生去世。
　　他和扬州的故事并没有因死亡而终止。为了操办后事、偿还欠下的医药费用，他的家人向扬州方面求救。马老二募集寄来了百金，可这些钱仅够偿还购买人参的欠款及附身之棺的费用。他的妻子出卖了他一生搜罗的万余卷藏书，得白金二百金，终于让他入土为安。次年五月，全祖望的妻子、满洲正黄旗人索佳氏在贫困中离开了这个世界。
　　至此，对十八世纪中华帝国两座重要城市的文化地理学式的考察行将结束。在此我们看到了一个南方士人在政治失意后向学术的转换（这种转换是与地理上的转徙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同时更看到了城市——经济生活和人文环境——对士人的心性成长和学术生涯的深远影响。正如我们所看到的，扬州，这座时势造就的大运河西岸的繁华城市，给本文主人公全祖望以及同时代无数贫寒的学者和艺术家提供了衣食、宽松的写作环境和人性的温暖，延续、保护了他们的学术研究和文学创造。尽管在他生活的时代，全祖望已经取得了经史、地理、校勘等多个领域的卓著成就，但在世俗生活中他还是以全面失败而告终。①众所周知，十八世纪是中华帝国晚期最为承平、辉煌的年代，全祖望却在荒江寂寞之滨度过了落拓的一生，到底是他负时代，还是时代负他？也真个应了他的扬州文友张四科挽诗中的一句：“才名何物遭天忌，神理茫茫欲问难。”《（宝闲堂集·闻全祖望死》）在名与物、才华与运命之间，从来都是世事苍茫，天意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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