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女人,天生是尤物   》 庸俗是致命傷      柏楊 Bai Yang

  巧婦嫁了拙夫,真是人間最大的不公平,人人見了都要跺腳,蓋深惜之也。像《斷腸詩詞》的作者朱淑貞女士,以一代纔女,竟嫁了個不識之無的莊稼漢,死後她的丈夫把她的詩稿詞草,一把火燒掉,其愚如豬,雖把他碎屍萬段,不能消心頭之恨。跟那種男人同床共枕,簡直是奇恥大辱——我在這裏聲明,不是說“莊稼漢”便很低級,柏楊先生尚不致如此混蛋,去輕衊任何一個正當行業;此地所指的莊稼漢,指的是那種僵化了的頑固品質,便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有些照樣也是一堆牛糞也。
  抗戰之前,我有一個朋友,在某中學堂當教習,和一女學生談起戀愛,女學生的家庭當然反對,她乃棄傢棄學,跟老師私奔。此女之美,自用不着說,而她之慧,更無一復加。她最喜歡看小說,有時且也寫稿,房間之中,四壁皆書也,丈夫大概是學理工的或其它什麽的,對文學毫無興趣,屢次提出異議無效,有一天,趁她外出,竟把她寫的手稿,一把火燒掉。
  這種舉動如果發生柏楊夫人身上,頂多大吵大鬧,打碎幾塊窗玻璃而已,想不到那位嬌妻一舉驚人,她回來一看如此,一語不發,檢點東西,拔腿而去,寄住在一親戚傢中,努力用功,暑假後考入交通大學。朋友對她固一往情深,左打聽右打聽,好容易打聽出來,總算把她找到,涕泣悔過,而她不理也。拖到最後,他在校門口徘徊終日,見她偕同學出來,上前跪哭求恕,她昂然而過,仍不理也。該朋友悲悲凄凄前來嚮我請教,恭聆他的敘述後,想了半天,發現惟一解决之道是他買包巴拉鬆灌到自己尊肚裏。
  急定終身,便有這種毛病,那位女學生乃了不起之輩,一經發現錯誤,立即回頭,局外人固可以說:把手稿燒了有啥嚴重,何至鬧得如此之大。這跟刑場觀衆的嘴一樣:“砍了頭有啥嚴重,何必淚流滿面?”婚姻之妙,便妙在此,所有的怨偶,其錐心痛苦,都不在大原則上,而在小節目上。當朱淑貞女士靈感泉涌,寫成一詩之時,其夫如放下鋤頭,磨鬢以觀,抱之一吻,贊美鼓勵,恐怕臭汗也會變成香的。我想那個蠢貨,準是倒頭便睡,看她挑燈苦思,還吼她不知省油也。如果竟有人認為這也可以忍耐,他照樣也是一個蠢貨。我的朋友焚稿之舉,說它不嚴重,當然不嚴重,柏楊夫人識字不多,也曾把柏楊先生寫的稿用來生爐子引火,並未出事。不過說它嚴重,使足可以破壞婚姻,因它顯示出來一個基本問題,那就是“俗”。蓋啥痛苦都能忍耐,連苦刑拷打都能忍耐,我曾看到拔犯人指甲者,嗚呼,那種酷刑,想起來都會發抖,而該強盜仍談笑風生。天下衹有一種東西不能忍耐,那就是“俗”焉,故世有“俗不可耐”成語。我不知道讀者先生中有沒有俗氣衝天的朋友,有時候那股俗勁,能教人恨不得手執鋼刀,照他脖子上喀叉一聲。
  俗者,境界太低也。跟知識程度無關,再大的學問,該俗還是俗,我曾聽到兩個故事,都是女主角玉口親講的。一位是女作傢,她的丈夫在某大學堂教書,教最時髦的理工,有科學腦筋,亦有科學聲譽,有一年八月十五,中秋之日,她要丈夫同至院中賞月,教習當然順從,可是心中卻怎麽都想不通月有啥可賞的,女作傢正對月遐思,她想如果丈夫能適時的輕擁其臂,閑話當年,呷一口香茗,說一聲我愛你,該多麽詩情畫意;想不到坐了一會之後,丈夫猝然問曰:“嗨,你看完了沒有?”好像月亮是一本小兒書,氣得她又哭又笑,恨恨而歸。
  另一位也是女作傢焉,丈夫榮任某公司董事長,有汽車洋房,而尤其有錢,某晚,他幸無酒傢之約,在沙發上看報,斯時大雨傾盆,檐水如註,衹一窗之隔,劃分為兩個世界,往事如煙,感慨殊深;嬌妻情不自禁,吟李商隱詩曰:“問君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正吟着,猛擡頭見她老公頭如搗蒜,鼾聲如雷,早已夢周公啦;大怒之餘,用腳踢他的屁股,他驀然驚醒,以口吸涎,呼嚕作聲。她責之曰:“我正和你談話,你怎麽睡着啦?”丈夫急辯曰:“沒有睡,沒有睡,你說的話我聽得清清楚楚。”妻喜曰:“那麽我剛纔說了些啥?”丈夫搔首曰:“你說要吃拔絲山藥!”嗚呼,這故事聽起來似乎還可以列入幽默小品,但當事人卻肝腸都要斷盡。這還算好的,如果對方不但俗,而且暴,若《西青散記》上雙卿女士的丈夫,動不動就揍一頓,那就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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