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经书评论 》 先秦諸子係年考辨 》
九五、蘇秦考
錢穆 Qian Mu
太史公為《蘇秦傳》稱“蘇秦兄弟三人,皆遊說諸侯以顯名,其術長於權變,而蘇秦被反間以死,天下共笑之,諱學其術。然世言蘇秦多異,異時事有類之者皆附之蘇秦。夫蘇秦起閭閻,連六國從親,此其智有過人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時序,毋令獨蒙惡聲焉。”是史公之傳蘇秦,至慎至謹也。然餘考蘇秦之時代,而疑及其行事。史公所謂連六國從親,其智有過人者,以當時列強大勢論之,蓋非情實,亦後世以異時事附之也。
《燕世傢》:“文公二十八年,蘇秦始來見,說文公,文公予車馬金帛以至趙。趙肅侯用之,因約六國為從長。二十九年,文公卒,易王初立,齊宣王因燕喪,伐取十城。蘇秦說齊,使復歸燕。十年,燕君為王,蘇秦與文公夫人私通,懼誅。乃說王使齊,為反間,欲以亂齊。易王立十二年卒,子燕噲立。燕噲既立,齊人殺蘇秦。及蘇秦死,而齊宣王復用蘇代。”今考伐燕取十城者,乃威王非宣王,《史》自誤。而蘇秦之死,則值齊威、宣之際。梁氏《志疑》雲:“徐廣謂蘇秦為齊客卿,在燕易王之十年時。(按見《秦傳集解》。)而《張儀傳》雲:居二年秦死,則其死在易王末年。當周顯王四十八年。”今據《燕世傢》燕噲既立之文,周顯王四十八年,正易王卒,噲立,猶未改元之歲。明年,周慎靚元年,燕王噲稱元,而齊威王薨。蘇秦之死,早則在前年,齊威王殺之。遲則在後年,或威王,或宣王,不能定。而宣王用蘇代,則正其初立時也。(《秦傳》:“秦兵不敢窺函𠔌關十五年。”函𠔌關之立尚在後,(《考辨》第七二。)六國亦無十五年之從親。據《六國表》,蘇秦初說燕後十五年,適燕噲元年,正蘇秦死。十五年之說本此。此亦蘇秦卒年一好證也。)
餘考《策》《史》言蘇秦事,有極可疑者:《齊策五》載蘇秦說齊閔王。蘇秦死,當威宣之際,豈得下及閔王?其書乃後世習《老子》言者所為,而假托於秦。不得以此疑閔王立,尚在蘇秦未死前也。《史記 蘇秦傳》亦云:“蘇秦說湣王厚葬以明孝,高宮室,大苑囿以明得意,欲破敝齊而為燕,”同屬不可信。《齊策三》又載“孟嘗君將入秦,蘇秦欲止之。”孟嘗君入秦在秦昭王八年,距蘇秦死已二十年。燕王噲亦死十四年,何來有蘇秦?《史記》改蘇代,是也。《說苑 正諫篇》亦載此事,僅雲有客,則亦知蘇秦之死矣。又《秦策》雲:“秦惠王謂寒泉子曰:蘇秦欺寡人欲以一人之智,反復山東之君,從以欺秦,趙因負其衆,故先使蘇秦以弊約乎諸侯,諸侯不可一,猶連雞之不能俱止於棲,明矣。寡人忿然含怒日久,吾欲使武安子起往喻意焉。寒泉子曰:不可。夫攻城墮邑,請使武安子。善我國傢,使諸侯,請使客卿張儀。惠王曰:善。夫武安子乃昭王時將白起,豈得上及惠王,與蘇、張同世?(趙有武安君李牧,乃效秦將白起封號。《策》又言:蘇秦於趙亦封武安君,雖趙邑有武安,而其說自可疑。)其他明屬蘇秦身後事,而附會之於蘇秦者尚多,然皆瑣碎不足辨。其有關於戰國史實之大,而不可不辨者,莫逾於蘇秦連六國從親一事。蓋其事亦起蘇秦死後而附會之也。餘請得縱辨以明之。
《史記 秦傳》載秦說七國辭,皆本《國策》,其辭皆出後人飾托,非實況。如其說秦雲:“西有巴蜀漢中之利,南有巫山黔中之限,東有函殽之固,”諸地入秦皆遠在後,蘇秦豈得先及?(張氏《釋地》雲:“惠文六年魏納陰晉,九年圍焦,十三年張儀取陝,後十一年樗裏疾攻魏焦,拔之。陰晉東至陝,正殽函之道。自惠王六年至後十一年,始剋有之。”)其說韓、魏雲:“稱東藩,築帝宮,受冠帶,祠秦秋,”時秦尚未稱王,何遽築帝宮?其他率類是,可疑一也。且《史》載蘇秦合從事,僅見於《秦傳》,又略見於《燕世傢》及《燕表》,其他趙、齊、韓、魏、楚諸《世傢》及《年表》均不具,可疑二也。又其事在燕文公二十八年,正齊、梁會徐州相王之歲。自此以前,秦以僻遠,擯不預東方諸侯之會盟。孝公發憤,用商鞅變法,國勢稍振,然猶不敵東方諸國。東方諸國最強者惟梁。故惠王語孟子,自謂:“晉國天下莫強,”固非虛誇。而自惠王拔趙邯鄲,齊、楚起而救趙,齊敗魏於桂陵,魏不得已重歸趙邯鄲。而秦以其時坐收漁人之利,東侵降魏安邑。其後不十年,梁又率諸侯朝天子,而稱王。則梁雖前敗於齊,並不挫其霸業。梁又以是伐韓,五戰而韓五敗,幾不國。齊又掎梁之後,出師救韓,敗梁馬陵。秦、趙諸國乘機漁利,而秦衛鞅又虜魏公子卬。然其時梁仍為大國,河西地仍屬梁,猶未入秦。秦人特乘虛侵略,其疆土尚未達於河,不為東方諸國所畏。而齊威王以再勝梁軍,遂得繼梁和霸。東方大局,遂為梁、齊之對峙。其會徐州相王,即徵兩國東西分霸之形也。梁、齊最先王,以其國勢之最強。諸國自楚外,莫敢繼齊、梁稱王者,以其國力猶未與梁、齊抗衡也。然梁以屢戰之餘,外強而中幹。惠王耄年稱王,不能自振奮,國遂日衰日削,而秦之侵梁圉也益急。其後梁遂獻河西地,盡入上郡。惠王所謂“西喪地於秦七百裏”者。於是不久而秦亦稱王,韓亦稱王。其時韓承昭侯、申不害之後,其國力蓋猶在趙、燕之上,故亦先趙、燕而稱王也。又其後而犀首約五國相王,乃有燕、趙、中山。然趙武靈猶謙讓不敢居,而其事起於魏。蓋徐州相王為六國稱王之始,實梁啓之。五國相王,為六國稱王之終,亦梁主之。梁在當時,霸國餘威,猶未全失。其時先秦、韓而稱王者尚有宋,宋亦猶未為弱國。故孟子告齊宣王曰:“今天下方千裏者九,以齊一天下,何異以一服八哉?”使蘇秦言合從,不當逆知宋、中山之先亡,而屏此二國不及也。其後張儀與惠施爭用事於魏,惠施主合魏於齊,張儀則欲聯魏於秦。蓋其先為梁、齊分霸者,至是梁日已衰,秦日以強,遂有秦、魏、齊三國分霸之勢。張儀既相梁,梁韓太子入朝於秦,韓、魏之折而入於秦人勢力之下者,自此開其端。而秦人乃駸駸與齊對峙。梁之霸業,自文侯、武侯迄於惠王之世而大盛者,及其晚節,乃為東西兩強齊、秦之所平分。而齊以威、宣之盛,其聲威遠出秦上。故宣王欲求其所大欲,以一天下為志。而其時蘇秦已死。當是時,東方六國,固絶無六國合從擯秦之必需,亦絶無六國合從擯秦之可能。即據今《史記》各《世傢年表》所記,亦絶無六國合從擯秦之痕跡也。
且蘇秦合從,始起議在燕,主盟者為趙。秦之興趙,當其時壤地不相接,與燕則東海西海,風馬牛不相及也。燕固無事乎擯秦,亦未得越趙、魏、韓三晉而事秦。趙自成侯時,魏圍邯鄲,國幾亡。及肅侯,幸自保,未嘗敢一出兵與齊、梁爭中原之霸業。而蘇秦說趙,乃謂“當今之時,山東建國,莫強於趙,”豈不大謬?趙之強,乃在武靈王後。蘇秦、張儀皆已死。若齊、梁會徐州相王之歲,斷無尊趙為六國從長之理。徐州相王後六年,當趙肅侯二十二年,魏盡納上郡於秦,趙疵與秦戰敗,秦殺疵河西,取代藺離石。是魏失河西而秦、趙壤地始相接,兵爭始啓也。蘇秦既死,越四年,當趙武靈王九年,秦與趙、韓戰而敗之,是為秦、趙兵爭之再見。是役也,《楚世傢》亦謂蘇秦約從六國兵攻秦,而楚懷王為從長。然與秦戰者惟趙、韓,趙、韓既敗,而齊乘其弊。復敗趙、魏師於觀澤。時六國固無合從,且蘇秦已死,亦不得牽合為說也。(據《楚策》,五國伐秦,魏欲和,使惠施之楚章,似其事主者實為楚、魏。或由犀首之徒害張儀之重為秦相而促成之,(可參讀《衍傳》。)其事起於一時,决非早有從約,為大規模之擯秦。又據《楚策》五國約伐秦,昭陽謂楚王章,則敗其事者乃楚,似此事主動實在魏,而趙、韓附之。故《秦本紀》無楚,而《田世傢》雲攻魏,《樂毅傳》則雲西摧三晉也。《史記》各篇記此事極參差。必會合觀之,情事始顯。)
自此以後,秦、齊東西爭霸之勢益顯。《楚世傢》謂“秦與齊爭長,秦欲伐齊而楚與齊從親。秦患之,乃使張儀至楚。”是張儀初至魏,乃離間魏、齊之相親,使魏去齊而暱秦。及其再至楚,亦宗至魏之故智,意在離間楚、齊之相親,使楚去齊而暱秦耳。秦之外交,常主折齊之羽翼,散齊之朋從,使轉而投於我。其時情勢,猶是齊為長而秦為亞。秦與齊爭則有之,秦欲進連衡之說,使山東諸侯相率西朝,尚未能也。張儀至楚之明年,秦助魏攻燕,是殆為秦兵及燕之始。而是年秦又敗楚,取漢中。明年張儀復至楚,秦、楚復和。而翌年張儀即去秦,復至魏,而卒焉。終儀之世,亦絶無六國相率事秦之痕跡也。則所謂蘇秦、張儀一縱一橫,其說皆子虛烏有,由後之好事者附會為之也。今觀張儀說齊之辭,謂趙入朝澠池,其事在昭王時,儀死及三十年,非儀語可知。其說趙、齊、燕三國,又謂趙割河間,齊獻魚????之地,燕獻恆山之尾五城,全謝山《經史問答》辨之,以為乃不知地理者之妄說。其實蘇、張之縱橫,一切皆虛,不徒不知地理,實又不知當時列國強弱之情勢也。
然則六國果無合從之事乎?曰:不然。秦勢愈強,日益東侵,山東諸國,未必絶無合從之議,亦未必絶無合從之事。而其議其事,皆在後。後之好事者,乃以上附之於蘇秦,則仍史公所謂“異時事皆附之”也。今即據當時策士虛造蘇、張遊說之辭而可以推見其說所起之時者。考張儀之說趙,趙王曰:“先王之時,奉陽君專權擅勢,蔽欺先王,獨擅綰事。寡人居屬師傅,不與國謀計。先王棄群臣,寡人年幼,奉祀之日新,心固竊疑焉。以為一從不事秦,非國之長利也。”此所謂奉陽君者,乃李兌,而先王則武靈王也。則趙君為惠文王,明白無疑。趙惠文王時,張儀久已死,而偽為張儀說趙之辭者,縱筆所至,遂告後人以其身世之真相。然則合從連衡之說,乃盛於趙武靈、惠文王父子之際也。據《儀傳》雲雲,則主合從者為奉陽君李兌。而考之《國策》,亦實有其事。《趙策四》:“齊欲攻宋,秦令起賈禁之。齊乃收趙以伐宋。秦王怒,屬怨於趙。李兌約五國以伐秦。”此李兌主合從之證也。“或謂齊王曰:三晉皆有秦患,今之攻秦也,為趙也。五國伐趙,趙必亡。秦逐李兌,李兌必死。今之伐秦也,以救李子之死也。”李兌亦自言之,曰:“臣之所以堅三晉攻秦者,非以為齊得利秦之毀也,將欲以攻宋也。”凡此皆一時辭。又齊將攻宋而秦陰禁之,齊因欲與趙,趙不聽齊,乃令公孫衍說李兌以攻宋而定封焉。又齊使公孫衍說奉陽君曰:“君之身老矣,封不可不早定也。為君慮封,莫若於宋。”是奉陽君即李兌,而其事在李兌之老時,蓋武靈王之晚節也。故據張儀說趙之辭,乃知其時主合從者為趙之奉陽君,即李兌其人。(李兌約五國伐秦,《史記》不載。蘇子由《古史》謂即慎靚王三年,五國攻函𠔌事,亦以蘇秦合從為誤。然李事不能在慎靚三年,子由亦未得其情實。)而觀於蘇秦之傳說,則又絶不同。《趙策二》:“蘇秦始合從,說趙王曰:天下之卿相人臣,乃至布衣之士,皆願陳忠於前。雖然,奉陽君妒,大王不得任事,是以外賓客遊談之士無敢盡忠於前者。今奉陽君捐館捨,大王乃今得與士民相親,臣故敢獻其愚。”據是言之,奉陽君乃又不主合從。無論其身世與蘇、張不相接,即就蘇、張兩傢之辭比而觀之,而奉陽君之為人,亦復迥然若兩人。吳師道乃謂:“奉陽君非李兌。趙在李兌前別有奉陽君。”梁氏《志疑》依信其說。不悟蘇秦見李兌,其事明見於《趙》《燕》之策。《趙策》又明記蘇秦之言曰:“今君殺主父而族之,”則李兌明在武靈王時。而奉陽君亦明為李兌,非趙肅侯時別有一奉陽君矣。《史記》誤奉陽君為公子成,亦由公子成與李兌同時同謀殺主父,故有此誤。因知奉陽君定在趙主父時也。(瀋欽韓《漢書疏證》,乃謂“奉陽君有三人,一在趙肅侯時,一公子成,一李兌,”更誤。)奉陽君李兌在主父時,而云蘇秦見之者,蘇秦亦得見齊湣王孟嘗君,何不可見奉陽君,此皆所謂異時事附之也。而其所以為附者,又不一時,不一人。故為張儀連衡之說者,特謂趙奉陽君主合從,而造為蘇秦合從之說者,並謂奉陽君拒蘇秦。兩說俱違於情實,而後之離情實也益遠。豈策士之造說者,先成張儀連衡之辭,其時雖已有蘇秦合從之說,而猶以奉陽君李兌為親主合從之人。其後繼起者又增造蘇秦合從之辭,乃並以奉陽君李兌為拒遠蘇秦而資送之入秦,乃又並以蘇秦為拒遠張儀而資送之入秦焉。(張儀入秦非蘇秦所資,別見《考辨》第一○七。)其造說之益奇益怪,而益遠於情實,亦可以微窺其為說之先後也。(東方諸國合從伐秦,最先在魏襄王元年,而蘇秦已死,見本篇。其後有孟嘗合從,(見《考辨》第一二九)則張儀亦死。又後有李兌,更後有魏信陵、楚春申,而山東諸國遂次第不救。)
且張儀在當時,其聲名績業,蓋遠出蘇秦之上。景春之問孟子,曰:“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而弗及蘇秦。秦本不得與儀伍。自後世有蘇、張分主從衡之說,而兩人遂儼若比偶。又謂秦身佩六國相印,資儀入秦,其地位名業,遂若轉出儀右焉。
且餘考其時言合從,初不專指拒秦。《樂毅傳》有之,“燕使樂毅約趙惠文王,別使連楚、魏,令趙嚪秦以伐齊之利。諸侯害齊湣王之驕暴,皆爭合從,與燕伐齊。”是聯秦伐齊亦得謂合從也。(張文虎《舒藝室隨筆》:“縱有聚義,橫有散義,合衆攻一曰從,散衆事一曰橫。”《漢書 敘傳》雲:“從人合之,衡人散之。”餘又疑謂蘇秦合從起於燕而先約趙,蓋自樂毅之約趙伐齊而來。其先李兌親齊湣王,趙齊合從而伐秦滅宋。而燕謀則欲結趙以破齊。故《燕策》有“奉陽君李兌甚不取於蘇秦,或為蘇秦謂奉陽君,不如善蘇秦以疑燕、齊,燕、齊疑則趙重。奉陽君乃使與蘇秦結交”之說,此亦策士妄為之。而云“燕亡國之餘,”則造此說者,明指燕昭王時,非文公時矣。其人既在燕昭王趙惠文王時,或猶稍後,故不免以燕昭趙惠文時事勢言之也。
《史》稱:“蘇秦死,齊宣王復用秦弟蘇代。蘇代與子之交,為齊使於燕,激勸燕王以厚任子之。已而讓位,燕大亂。齊伐燕,殺王噲子之。燕立昭王,而蘇代與其弟厲遂不敢入燕,皆終歸齊,齊善待之。”《索隱》引譙周《古史》雲:“秦兄弟五人,秦最少。兄代,代弟厲,及闢鵠,並為遊說之士。”又云:“《典略》亦同其說。蓋按《蘇氏譜》。”餘疑秦字季子,而稱“嫂不以我為叔,”則蘇秦自有兄,或代、厲特其族弟。然季子之說亦未可信,則史公之以代、厲為秦弟者,又未見其必誤也。要之厲、代既見燕王噲、子之,則其年世不能與秦相懸絶。今蘇秦事可考者,惟仕燕懼罪避之齊,為反間見殺。而代、厲之事有甚後者。疑秦之卒其年必輕,最壽不能過四十,或可未逮三十也。而代、厲則皆老壽,逾七十。《史》《策》載代、厲事,極亂雜無條理,爰重為比輯,以見梗概。若必以蘇秦為代、厲弟,其年世與齊湣王奉陽君相及,則仕燕避齊為反間見殺者當是蘇代,今亦不當復稱蘇秦、張儀,乃當稱蘇代、張儀之為得矣。要之此三人者,其行事出處,當如本書之所考定,其秦在先而代在後歟,其代為兄而秦為弟歟,則年遠事渺,存而不論可也。
今要而論之,秦自孝公用商鞅變法,而東方齊、梁爭霸,秦以其間乘機侵地,東至河。及惠王用張儀,魏已日衰,遂有齊、秦爭長之勢。而張儀間齊、楚,秦南廣地取漢中。然其時也,猶齊為長而秦為亞。及昭襄王初年,秦、楚屢戰屢和,而趙武靈崛起,以其間滅中山,為大國。及秦將白起亟敗韓、魏,而齊湣、秦昭稱東西帝。其時則秦為長而齊為亞。樂毅起於燕,連趙破齊,湣王死,東方之霸國遂絶。惟秦獨強,破郢殘楚,及範睢相,而有秦、趙交鬥之局。至於長平之戰,邯鄲之圍,而後秦之氣燄披靡,達於燕、齊東海之裔。夫而後東方策士,乃有合從連衡之紛綸,而造說者乃以上附之蘇、張。考其辭說,皆燕昭、趙惠文後事。而後世言戰國事者莫之察,謂從衡之議果起於蘇、張。遂若孝公用商鞅而國勢已震爍一世。而東方諸國,當齊威、梁惠時,已攪擾於縱橫之說。則戰國史實,為之大晦。當時列強興衰轉移之跡,全泯。其失匪細,不可不詳辨也。
林春溥《開捲偶得》捲九有一條雲:“賈誼《過秦論》稱六國合從攻秦事,多與《史記》不合。考《史記》秦兼漢中在惠文王十二年,取巴蜀在惠文王九年。而六國攻秦在惠文王七年。《論》乃雲惠王武王兼漢中,取巴蜀,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前後倒置,且與武王無涉,不合一也。《楚世傢》謂蘇秦約從六國攻秦,楚為從長。(楚、趙、魏、韓、燕、齊。)《年表》各《世傢》《國策》並雲五國,齊不與。《秦紀》又作韓、趙、魏、燕、齊帥匈奴共攻秦。《通鑒》從《表》,《大事記》從《楚世傢》。而《論》又以為韓、魏、燕、楚、齊、趙、宋、衛、中山為九國,不合二也。平原、春申、信陵、樂毅、吳起、孫臏、田忌、廉頗、趙奢諸人,與蘇秦前後不同時,不合三也。”餘觀《賈誼》體近為賦,藻采煊染,固不足據以訂史。林氏所舉第三條尤可證。然謂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在秦惠王、武王後,則實得戰國情勢,遠勝《史記》。又入宋衛中山而為九國,亦視《史記》佩六國相印之說為勝。賈生博聞,著論在史公前,彼固未有如史公所謂蘇秦主合縱佩六國相印以拒秦之說也。至林氏舉第二條,蓋指慎靚王三年事。然其時實無五國,(楚、燕未預其事,魏兵未與秦接。《秦紀》言匈奴即儀渠。)且蘇秦已死三四年。辨詳前。(又李斯《諫逐客書》謂:“惠王用張儀之計,拔三川之地,西並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漢中,包九夷,製鄢郢,東據成臯之險,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國之縱,使之西嚮事秦,功施到今。”今按拔三川,據成臯,皆遠在後,不知李斯何以誤說,殆亦非當時真筆歟?要之謂散六國之縱語,自不可信。又賈生文謂商君外連衡而鬥諸侯,是連衡已始商君矣。此等皆當活看,不可拘泥以為論事之準。)
[附]蘇代蘇厲考
《燕策一》,蘇秦死,其弟蘇代欲繼之,乃北見燕王噲。
按此文亦見《史記》,然篇中已涉及齊湣王舉宋,此在燕昭王時,豈得見燕王噲而論此,此必後之策士所妄託。
又燕王噲既立,蘇秦死於齊。蘇秦之在燕也,與其相子之為婚,而蘇代與子之交,及蘇秦死,而齊宣王復用蘇代。
又蘇秦弟厲因燕質子而求見齊王,齊怨蘇秦,欲囚厲,質子為謝乃已,遂季質為臣。燕相子之與蘇代婚,而欲得燕權,乃使蘇代侍質子於齊。
按蘇秦顯於燕、齊,又與子之為婚,其兩弟厲、代當已早在齊、燕間,知前篇謂蘇秦死而蘇代乃始北見燕噲者非其真。兼觀此兩策,殆蘇厲早已在齊,而蘇代則在燕,子之復使之至齊。以後事觀之,其時厲、代皆在壯年,故使侍質子。前條謂齊宣王復用蘇代者,則蘇代由燕使齊時也。
又蘇代為燕說齊,未見齊王,先說淳於髠雲雲。
按此條當為蘇代初使齊時事也。
又齊使代報燕,燕王噲問曰:齊王其霸乎?曰不能。曰:何也?曰不信其主。於是燕王專任子之。已而讓位,燕大亂。
又燕噲三年,與楚三晉攻秦,不勝而還,子之相燕,貴重主斷,蘇代為齊使於燕,燕王問雲雲。
按此兩條指一事。
又齊伐燕,殺王噲子之,燕立昭王,而蘇代、厲遂不敢入燕,皆終歸齊,齊善待之。
按《史記》亦同。然餘考此後代仍留齊,而厲則轉仕楚,又常往來出入於秦、魏之間,不終居齊也。
《史記 田齊世傢》,秦敗屈丐,蘇代謂田軫曰雲雲。
按此事在赧王三年,陳軫仕楚,而史公係此於《田世傢》,然則共時陳軫方使齊也。時蘇代應仕齊。
《魏策二》,犀首東見田嬰,召而相之魏,蘇代為田需說魏王曰雲雲。
按此事不定在何年,當是魏襄王九年前,蘇代或蘇厲字偽,不能詳說。
又田需死昭魚謂蘇代曰:田需死,吾恐張儀薛公犀首之有一人相魏者。代曰,請為君北見梁王。
按《史記》同,此事在魏襄王九年。其時蘇代當尚在齊,而蘇厲則在楚,然則此蘇代乃蘇厲之訛。
《史記 韓世傢》,韓襄王十二年,太子嬰死,公子咎公子蟣虱爭為太子,時蟣虱質於楚,蘇代謂韓咎曰雲雲,於是楚圍雍氏。
按楚圍雍氏,其事應在秦昭王元年。(《史記志疑》據《周紀》《甘茂傳》推定,此從之。)是其時蘇代乃在韓。
又,蘇代又謂秦太後弟芊戎雲雲。
按此亦同年事,其時蘇代正為齊使秦,宜可見芊戎。《韓策二》作冷嚮,昔人多謂《史》誤,未知孰是。
《西周策》,雍氏之役,韓徵甲與粟於周,周君患之,告蘇代,代為往見韓相國公仲。
按此今年蘇代在韓之又一證也。
《史記 甘茂傳》,嚮壽為秦守宜陽,將以代韓,韓公仲使蘇代謂嚮壽曰雲雲,甘茂竟言秦昭王,以武遂復歸韓,嚮壽爭不能得,由此怨讒茂,茂亡去。
按此事在秦武王昭王之際,其時蘇代在韓,或為齊使秦而過韓也。
《秦策二》,甘茂亡秦,且之齊,出關,遇蘇子,蘇子乃西說秦王云雲。
又蘇秦為謂齊王曰:甘茂賢人也雲雲。
按此事在秦昭襄王元年。《史記》雲:甘茂之亡秦奔齊,逢蘇代,代為齊使於秦,是時以前,代當仍仕齊也。
《魏策一》,蘇秦拘於魏,欲至韓,魏氏閉關而不通。齊使蘇厲為之謂魏王曰,王不如復東蘇秦。
《燕策一》,蘇代過魏,魏為燕執代,齊使人謂魏王曰雲雲,於是出蘇代之宋,宋善待之。
按此兩條乃一事,《魏策》蘇秦乃蘇代之訛,其事應在秦昭王時,因文中有齊請以宋封涇陽君雲雲。此事應在與甘茂相遇後數年間。
《齊策三》,孟嘗君將入秦,蘇秦止之曰雲雲,孟嘗君乃止。
按此事當在秦昭王六年,涇陽君為質於齊之歲。蘇秦乃蘇代之訛,必代使秦東歸之後也。
《楚策二》,齊、秦約攻楚,楚令景翠以六城賂齊,太子為質。昭睢謂景翠曰:秦恐且因景鯉蘇厲而效地於楚。鯉與厲且以收地取秦。公不如令王重賂景鯉蘇厲,使入秦,秦必不求地。
按此事在楚懷王二十九年,時蘇厲仍留楚,而與秦交密也。
《楚策三》,蘇子謂楚王云雲。
按此條殆亦為蘇厲語,文中涉及垂沙之戰,當亦與上條略同時。
《楚策二》,術視伐楚,楚令昭鼠以十萬軍漢中,昭睢勝秦於重丘,蘇厲謂宛公昭鼠曰雲雲。
按此事不定在何年,要足證楚懷王時秦、楚兵爭,蘇厲皆在楚。厲不忠於楚,又與昭睢不睦,亦可於此證之。
又女阿謂蘇子曰,秦棲楚王危太子者,公也。令楚王歸,太子南,公必危。公不如令人謂太子云雲。
按此條應在懷王三十年入秦之後,此蘇子當亦蘇厲也。此亦蘇厲主親秦,為楚謀不忠之證。
《楚策三》蘇秦之楚三日,乃得見乎王云雲。
按此條疑即蘇厲初至楚時事,蘇秦生平殆未入楚。
《齊策三》,楚王死,太子在齊質,蘇秦謂薛公曰:君何不留楚太子以市其下東國。
按鮑彪曰:此蘇秦非代即厲。今按其時蘇代在齊,而蘇厲在楚,然《史》謂頃襄王歸立為王,而懷王猶在秦,與此策相異,恐此策乃策士妄造,不足據。
《史記 孟嘗君傳》,孟嘗君怨秦,因與韓、魏攻秦,而藉兵食於西周,蘇代為西周謂孟嘗君曰雲雲。
按此事在周赧王十七年,《西周策》作韓慶,非蘇代,與《史》異。然其時蘇代固尚在齊。
《史記 孟嘗君傳》,秦亡將呂禮相齊,欲因蘇代,代乃謂孟嘗君雲雲。
今按此事不定在何年。考呂禮奔齊,在周赧王二十一年,其與蘇代相傾,當在此稍後。呂禮既用事,蘇代乃避而去之燕。
《齊策五》,蘇秦說齊閔王曰雲雲。
按此策陳義甚正,殆閔王好用兵,而蘇代能以此諫,其人雖傾詐,其言則可取,代誠智傑士矣。湣王既不用其言,又值呂禮之排軋,代遂去而之燕。蘇秦則蘇代字訛。
《燕策一》,人有惡蘇秦於燕王者,曰:武安君,天下不信人也。武安君從齊來,而燕王不館也。謂燕王曰:臣東周之鄙人也,使臣信如尾生,廉如伯夷,孝如曾參,以事足下,不可乎?
又蘇代謂燕昭王曰,今有人於此,孝如曾參孝已,信如尾生高,廉如鮑焦史鰌雲雲。
按此兩條乃一事,蘇秦一條即蘇代之訛。蘇代久在齊,今乃轉而至燕,此即其初見燕王,自釋前愆之辭也。其事應在秦將呂禮至齊後,當在燕昭二十年前後。
又燕王謂蘇代曰,寡人甚不喜◆者言也。蘇代曰,處女無謀,老且不嫁雲雲。
按此亦蘇代初見昭王時語。
《趙策一》,蘇秦說李兌曰,今君殺主父而族之雲雲,李兌送蘇秦黑貂之裘,黃金百鎰,蘇秦得以入秦。
按蘇秦與李兌不相接,策文多以蘇代偽蘇秦,此殆亦蘇代之訛。李兌弒趙君,在燕昭王十六年,其時蘇代尚在齊,豈蘇代當由齊奔燕之際,自以前隙已深,尚不敢遽往,而先赴趙,乃由李兌介之歟?然此策多舛,昔人已多辨者,殆不足信。
《燕策一》,奉陽君李兌甚不取於蘇秦,蘇秦在燕,因為蘇秦謂奉陽君曰雲雲,奉陽乃使使與蘇秦結交。
按其時蘇代已在燕用事矣。蘇秦乃蘇代字偽。昔人已多知之。
《燕策二》,蘇代為燕說奉陽君於趙,以伐齊,奉陽君不聽,乃入齊惡趙,令齊絶於趙。齊已絶於趙,因之燕昭王曰雲雲,卒絶齊於趙。趙合於燕以攻齊,敗之。
按蘇代之為燕謀齊,首在絶齊、趙之交,猶張儀為秦謀楚,先絶楚、齊之交也。代見李兌而計不行,乃又轉至齊。其見李兌,不定在何年,當在趙惠文王元年以前,此策乃終言之,故及後事。
《燕策二》,客謂燕王曰,何不陰出使散遊士,頓齊兵,敝其衆,使世世無患。燕王曰,假寡人五年,寡人得其志矣。蘇子曰請假王十年。燕王說,奉蘇子車五十乘,同使於齊,勸之伐宋。
按此事應在蘇代說趙李兌之後,既不得志於趙,乃轉而之齊也。
《齊策四》,蘇秦自燕之齊,見於章華南門。齊王曰,嘻,子之來也。秦使魏冉緻帝,子以為何如?對曰雲雲。
又蘇秦謂齊王曰,兩帝立,孰與伐宋之利?臣願王明釋帝以就天下,倍約儐秦,而以其間舉宋。
按此事在周赧王二十七年,即《燕策》昭王奉車五十乘而使蘇代之齊之事也。蘇代離秦伐宋之說既信於齊王,而呂禮遂亡去,重歸秦。
《趙策四》,李兌約五國以伐秦,無功,留天下之兵於成臯,而陰構於秦。
又五國伐秦,無功,罷於成臯。趙欲構於秦,楚與韓、魏將應之,齊弗欲。蘇代請齊王曰,臣已為足下見奉陽君矣。臣謂奉陽君曰,若不得已而必構,願五國復堅約,有倍約者,以四國攻之。無倍約者,而秦侵約,五國復堅而賓之。
按李兌約五國伐秦事,《史記》失載,鮑彪以為在楚頃襄王十二年,即周赧王二十八年,其時蘇代又復在齊也。其所告李兌五國復堅約,秦侵約,則五國堅而賓之,此即以後策士所傳蘇氏從約也。
《宋策》,宋與楚為兄弟,齊攻宋,宋賣楚重以求講,蘇秦謂齊相曰雲雲。
按此蘇秦亦蘇代之訛,齊攻宋時,代留齊未去。
《韓策三》,韓人攻宋,秦王大怒,蘇秦為韓說秦王曰,韓珉之攻宋,所以為王也。
按《史記 田齊世傢》作韓聶,即韓珉,時為齊相而伐宋。珉損為民,遂偽韓人。篇中多改齊為韓,大誤。此處蘇秦亦蘇代字偽。蘇代所以極力助成齊之攻宋者,其實乃所以為燕,其智計之傾險,可謂至矣。此皆蘇代其時留齊之證。
《燕策二》,蘇代自齊獻書於燕王曰,臣受令以任齊,及五年,齊數兵未嘗謀燕,齊、趙之交,一合一離雲雲。
按此書當在樂毅會師伐齊之歲,蘇代使齊適五年矣。
又蘇代自齊使人謂燕昭王曰,臣間離齊、趙,齊、趙已孤矣。王何不出兵攻齊,臣請為王弱之。燕乃伐齊晉,蘇代使人說閔王,令蘇代將,齊軍敗。代又使燕攻陽城及貍,復使人說閔王,復使蘇子應之,燕人大勝。因使樂毅大起兵伐齊,破之。
按其時蘇代已老,閔王未必屢使將兵。且代雖傾詐,亦不至不仁若此。蓋策士之妄說也。《史記 田齊世傢》《燕世傢》《樂毅傳》《蘇代傳》皆不取,為得之矣。
《燕策一》,齊伐宋,宋急。蘇代乃遺燕昭王書,燕昭王善之,曰,先人嘗有德蘇氏,子之之亂,而蘇氏去燕,燕欲報讎仇於齊,非蘇氏莫可。乃召蘇氏,復善待之,與謀伐齊。竟破齊,閔王出走。
按蘇代於齊湣伐宋前已自燕來齊,至齊滅宋時,則留齊未返燕也。此策舛失,昔人已辨之。又按《荀子 臣道篇》:齊之蘇秦,楚之州侯,秦之張儀,可謂態臣,用態臣者亡。張儀亦作張祿,秦用張範,未見亡徵,則其論齊事,亦不定在何時。《呂鑒 知度》,曰:宋用唐鞅,齊用蘇秦,而天下知其亡。以與桀紂並列,則必指齊閔王。然則其時乃蘇代,非蘇秦也。呂氏殆亦字偽,未可據。
《趙策二》,蘇秦從燕之趙,始合從,說趙王曰:天下之卿相人臣,乃至布衣之士,莫不高賢大王之行義,皆願奉教陳忠於前之日久矣。雖然,奉陽君妬,大王不得任事。是以外客遊談之士,無敢盡忠於前者。今奉陽君捐館捨,大王乃今然後得與士民相親,臣故敢獻其愚,效愚忠。為大王計,莫若安民無事,請無庸有為也。安民之本在於擇交,擇交而得,則民安。擇交不得,則民終身不得安。請言外患!齊、秦為兩敵,而民不得安。倚秦攻齊,而民不得安。倚齊攻秦,而民不得安。故夫謀人之主,伐人之國,常苦出辭斷絶人之交,願大王慎無出於口也。請屏左右。
今按此文不能定在何年。然細考所言,適合周赧王二十九、三十年間之情勢。其時齊湣王秦昭王為東西兩大,又值齊初滅宋,天下皇皇不安。而說者之言曰;莫若安民無事,此乃策士之姑為淺言之,以探趙王之意旨者。其時奉陽君新卒,趙王新用事,說者不知趙王意旨所在,未敢作深言,乃姑雲雲。趙王既動聽,乃請屏左右而作深談也。然則說者何為遲回瞻顧若是?曰:此當先明奉陽君生前之政策。說者之意,在求一反奉陽君之所為,而未知趙王之果能聽從以變與否,故先遲回瞻顧雲之也。然則奉陽君生前之政策又何若?曰:奉陽君固主合從以擯秦,又贊齊滅宋者。然則此說士之意,必為求趙王反奉陽君之所為,不復欲趙齊之合也。以此推之,則為此說者,似莫如以樂毅為符,樂毅正以周赧王三十年由燕使趙也。而讀其下文,即復不然。曰:當今之時,山東之建國,莫如趙強,又專勸趙拒秦,此則與奉陽君生前政策正相合,說者何為必曰今奉陽君捐館捨,臣乃敢效愚忠乎?抑且其時齊新滅宋,天下屬耳目者在齊不在秦,何以說者獨言擯秦,大為不類。故疑此篇首節,或係當時樂毅說趙之辭,後之策士,乃割裂以歸之蘇秦。蓋樂毅在當時亦稱合從。《史》謂趙惠文王以相國印授毅,毅並獲趙、楚、韓、魏、燕五國之兵,而尚漏一秦,此即身佩六國相印之說也。毅亦自燕赴趙,後之策士,因奪以歸之蘇秦。策文蘇秦多為蘇代字訛,此文知非出蘇代者,燕、趙合謀伐齊,蘇代尚留齊,故知非蘇代也。蘇代前告李兌,嘗有五國堅約,秦侵約,五國堅而賓之之議,(見前引)或本篇末後一大節,由此而來。要之此策前後乖舛,無足信。
《燕策二》,趙且伐工,蘇代為燕謂惠王曰,燕、趙久相攻,臣恐強秦為漁父也。惠王乃止。
按此事不定在何年,在必在燕昭破齊之後。
又秦召燕王,燕王欲往,蘇代約燕王曰雲雲,燕昭王不行。蘇代復重於燕,燕反約從親如蘇秦時,或從或否,而天下由此宗蘇氏之從約。代、厲皆以壽死,名顯諸侯。
按此事不定在何年,當亦昭王晚節。蘇代是時年壽已高,殆亦不久而卒。其文極駿快鋒利,能麯折道達秦人之罪惡,宜乎為後之策士言擯秦者所推崇也。
《西周策》,蘇厲謂周君曰:白起今攻梁,梁必破,君不若止之。
按魏昭王十三年,有秦兵至大梁事。《史記 周本紀》係此事於赧王之三十四年,恐未是。
《趙策二》,秦攻趙,蘇子為謂秦王曰雲雲。
按此文有田單將齊之良,以兵橫行十四年之語,則其事應在趙孝成王時,其時代、厲皆已沒世,不知此蘇子又何指。
《趙策一》,趙收天下,且以伐齊,蘇秦為齊上書說趙王曰雲雲。
按此策當依《史記 趙世傢》作蘇厲,然篇中事實皆為韓言,不為齊也。其事不知在何時,其文及地名又多舛異,難可強說。然觀其大意,亦與蘇代約燕昭王書約略相類。蓋自齊湣既敗,天下強國惟秦,而秦之吞併東方之野心亦日著,其狡謀狠計,蘇氏兄弟獨能麯折暢泄之,此後策士競言擯秦,乃不期而群推蘇氏,又上引之於蘇秦,則以近者難飾說,遠者易誇張也。
今再約述代、厲事跡如次:
蘇秦之死,厲在齊而代在燕。量其年事,當值少壯,不能達三十。秦死不久,代亦使齊。子之之亂,由於代,其後代留齊而厲之楚。厲仕楚懷王,而與秦甚密,又常往來韓、魏間,蓋頗主親秦,似為懷王謀不忠。秦武昭之際,蘇代曾為齊使秦,路過韓,既反齊,又曾見執於魏。李兌約五國伐秦,代在齊,主堅約擯秦,事雖不成,後之言從約者常本之。其在齊,與孟嘗君交頗密。及秦將呂禮亡至齊,排妬蘇代孟嘗。代即不得意於湣王,遂去至燕,事燕昭王。於是為燕使齊,復居齊五年,以間齊、趙之交,又勸齊勿與秦並稱帝,而伐宋以絶齊、秦之懽,而招諸侯之忌。代之為齊謀,實皆所以為燕也。燕昭破齊時,代尚留齊。其後勸燕昭勿入秦,麯折言秦人之詐,其文駿利,尤為後之策士所樂稱。故此後言擯秦者,遂群奉蘇氏為宗焉。厲、代皆以壽終,蓋皆逾七十雲。
厲代年表
民元前二二三二 (西元前三二一) 蘇秦死
二二三一 (三二○) 燕王噲元 蘇厲侍燕質子在齊蘇代在燕
二二三○ (三一九) 齊宣王元 蘇代自燕使齊當在此前後
二二二九 (三一八) 燕王噲三 三晉攻秦 蘇代自齊使燕當在此年或明年
二二二八 (三一七)
二二二七 (三一六) 燕王噲讓國子之
二二二六 (三一五) 齊宣王五伐燕
二二二五 (三一四) 燕王噲子之皆死 蘇代、蘇厲皆留齊
二二二四 (三一三)
二二二三 (三一二) 秦敗楚將屈丐 蘇代在齊見陳軫
二二二二 (三一一)
二二二一 (三一○) 魏相田需卒 蘇厲在楚北見梁王
二二二○ (三○九)
二二一九 (三○八)
二二一八 (三○七) 秦拔韓宜陽
二二一七 (三○六) 秦昭王元 楚圍韓雍氏 蘇代為齊使秦而過韓 甘茂亡秦奔齊遇蘇代
二二一六 (三○五) 蘇代拘於魏應在此稍後
二二一五 (三○四)
二二一四 (三○三)
二二一三 (三○二)
二二一二 (三○一) 楚敗於重丘 蘇厲在楚 秦涇陽君為質於齊 齊宣王卒 孟嘗君將入秦 蘇代在齊諫止之
二二一一 (三○○) 楚懷王二十九 使太子質齊 蘇厲在楚
二二一○ (二九九) 楚懷王入秦 齊湣王二 孟嘗君入秦
二二○九 (二九八) 楚頃襄元 田文歸相秦 五國伐秦 蘇厲在楚蘇代在齊
二二○八 (二九七)
二二○七 (二九六) 楚懷王卒於秦 李兌弒趙主父
二二○六 (二九五)
二二○五 (二九四) 秦將呂禮亡奔齊主聯齊、秦而排孟嘗蘇代 蘇代去齊當在此稍後
二二○四 (二九三)
二二○三 (二九二) 蘇代自齊至燕當在此前後
二二○二 (二九一)
二二○一 (二九○)
二二○○ (二八九)
二一九九 (二八八) 齊、秦稱東西帝 蘇代為燕使齊勸齊釋帝號而伐宋 呂禮重歸秦
二一九八 (二八七) 李兌約五國伐秦 蘇代為齊見李兌勸定從約
二一九七 (二八六) 齊滅宋 蘇代在齊
二一九六 (二八五) 樂毅為燕使趙說合從伐齊 李兌卒當在此稍前
二一九五 (二八四) 燕、趙入齊 蘇代為燕使齊至此適五年
二一九四 (二八三) 秦兵至大梁 蘇厲見西周君
二一九三 (二八二)
二一九二 (二八一) 蘇代、蘇厲之卒皆當在此前後
[附]鬼𠔌子辨
又考《漢志》縱橫傢《蘇子》三十一篇。瀋欽韓曰:“今見於《史記》《國策》,灼然為蘇秦者八篇,其短章不與。秦死後,蘇代、蘇厲等並有論說。《國策》通謂之蘇子,又誤為蘇秦。此三十一篇,容有代、厲並入。”今按:秦語見《史記》《國策》者均後人偽造,並多與代、厲相混,此蓋由後世策士附託,亦未必出代、厲之手也。瀋氏謂《漢志》三十一篇有代、厲,蓋信。而不知其猶有偽,是辨之猶未盡也。又《史記 蘇秦傳》:“於是得《周書》《陰符》,伏而讀之,期年,以出揣摩。”今按:秦時是否有《周書》《陰符》已可疑,此亦後之策士所飾說以神其事者。然史明謂讀《陰符》以資揣摩,若使《鬼𠔌》真有揣摩者,秦直治其師傳可矣,何煩覓《陰符》乎!《索隱》引“江邃曰:揣人主情,摩而近之”,是為揣摩正解。而《集解》裴駰案:“《鬼𠔌子》有《揣摩篇》,”又《索隱》引王劭曰:“《揣情》《摩意》,是《鬼𠔌》之二章我,非為一篇也。”今《漢志》亦無《鬼𠔌子》,疑後之偽《鬼𠔌》書者,本《史記》而成《揣摩》之篇,非《史記》襲《鬼𠔌》而綴揣摩之字也。而《秦策》則雲:“得《太公陰符》之謀,伏而誦之,簡練以為揣摩。讀書欲睡,引錐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說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者乎?朞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說當世之君矣。”高誘註:“簡,汰也。練,濯。濯治(疑當作汰。)《陰符》中奇異之謀,以為揣摩。揣,定也,摩,合也。定諸侯,使讎其術,以成六國之從也。”則高氏亦不以揣摩為篇名。而云“朞年揣摩成,”殊覺不辭。上已雲“安有說人主不能取卿相之尊,”下復雲“此真可以說當世之君,”亦嫌語沓。疑朞年揣摩成一語,或後人增入。遂若以揣摩為《蘇子》書篇名矣。又按《虞卿傳》,卿著書上采《春秋》,下觀近世,曰《節》《義》《稱》《號》《揣》《摩》《政》《謀》凡八篇,以刺譏國傢得失,世傳之曰《虞氏春秋》。以《揣摩》名篇,實始見於此。其所載殆多策士遊說之辭,即如《韓非 說難》,亦揣摩之術耳。此皆在揣摩之風大盛之後,後之策士上飾蘇秦以為揣摩之祖,而又神之以鬼𠔌,然亦不謂鬼𠔌蘇秦有揣摩之書也。又《漢書 杜業傳贊》:“業因勢而抵陒,”服虔曰“抵音紙,陒音義,謂罪敗而復抨擊之,《蘇秦》書有此法。”顔師古曰:“今《鬼𠔌子》有《抵戲篇》。”(戲陒同音。)然服虔僅雲《蘇秦》書有抵陒之法,法者術也,謂其書有此術,非即謂其書有此篇。此亦後之偽《鬼𠔌》書者,因服語而造為此篇,非服氏見《鬼𠔌》有此篇,而引為此註也。又《說苑 善說篇》引鬼𠔌子曰雲雲。此由漢前有蘇秦、張儀學於鬼𠔌子之說,故當時必有造為鬼𠔌子言論行事以傳世者。(按《史記 蘇秦傳》:蘇秦東師事於齊,而習之於鬼𠔌先生。徐廣曰:潁川陽城有鬼𠔌,蓋是其人所居,因為號。裴駰曰:《風俗通義》,鬼𠔌先生六國時從橫傢。此或可確有其人,或亦策士偽飾。要之其書既偽,其人又無他事跡言行可考,則置之不論不議之列可也。)或《說苑》所引語,即在《漢志·蘇子》三十一篇或《張子》十篇中,或出別書,亦不能據此即謂劉嚮實曾見《鬼𠔌》書。餘疑《漢志·蘇子》三十一篇,當如瀋氏說。即今傳《史記》《國策》所載蘇氏兄弟之辭,而《鬼𠔌子》則猶為東漢後晚出偽書,不得謂今《鬼𠔌子》即出《漢志·蘇子》三十一篇,故復為之附辨焉。(據《史記索隱》引《鬼𠔌子》語同《莊子 胠篋篇》,而《鬼𠔌 亡篇》有《胠篋》,此必襲之《莊》書,而後人去之。此亦證《鬼𠔌》書不盡在《張子》《蘇子》二書中也。)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
|
新版增定本識語 | 自序 | 一、孔子生年考 | 二、孔子為委吏乘田考 | 三、孟懿子南宮敬叔學禮孔子考 | 四、孔子與南宮敬叔適周問禮老子辨 | 五、孔子適齊考 | 六、孔子自齊返魯考 | 七、孫武辨 | 八、陽虎名字考 | 九、孔子五十學易辨 | 一○、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孔子考 | 一一、鄧析考 | 一二、孔子仕魯考 | 十三、孔子相夾𠔌墮三都考 | 一四、孔子行攝相事誅魯大夫亂政者少正卯辨 | 一五、孔子去魯適衛考 | 一六、蘧瑗史鰌考 | 一七、孔子畏匡乃過蒲一事之誤傳與陽虎無涉辨 | 一八、越句踐元年考 | 一九、孔子去衛適陳在魯哀公二年衛靈公卒歲非魯定公卒歲辨 | 二○、孔子去衛適陳在衛靈公卒後非卒前辨 | 二一、孔子過宋考 | 二二、孔子在陳絶糧考 | |
| 第 [I] [II] [III] IV [V] [VI] [VII] 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