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鉴赏 唐詩鑒賞辭典   》 劉禹錫      劉學鍇 Liu Xuekai    袁行霈 Yuan Hangpei

  插田歌
  劉禹錫
  連州城下,俯接村墟。偶登郡樓,適有所感。遂書其事為俚歌,以俟采詩者。
  岡頭花草齊, 燕子東西飛。
  田塍望如綫, 白水光參差。
  農婦白紵裙, 農父緑簑衣。
  齊唱郢中歌, 嚶嚀如竹枝。
  但聞怨響音, 不辨俚語詞。
  時時一大笑, 此必相嘲嗤。
  水平苗漠漠, 煙火生墟落。
  黃犬往復還, 赤雞鳴且啄。
  路旁誰傢郎, 烏帽衫袖長。
  自言上計吏, 年幼離帝鄉。
  田夫語計吏: “君傢儂定諳。
  一來長安道, 眼大不相參。”
  計吏笑緻辭: “長安真大處,
  省門高軻峨, 儂入無度數。
  昨來補衛士, 唯用筒竹布。
  君看二三年, 我作官人去。”
  這首樂府體詩歌寫於劉禹錫貶為連州(今廣東連縣)刺史期間。詩以俚歌形式記敘了農民插秧的場面以及農夫與計吏的一場對話。序文說希望中央派官吏來採集歌謠,明確表示他作詩的目的是諷諭朝政、匡正時闕。中唐新樂府詩雖然大都有意仿效樂府民歌通俗淺顯的風格,但象《插田歌》這樣富於民歌天然神韻的作品也並不多見。這首詩將樂府長於敘事和對話的特點與山歌俚麯流暢清新的風格相結合,融進詩人善於諧謔的幽默感,創造出別具一格的詩歌意境。
  首六句用清淡的色彩和簡潔的綫條勾勒出插秧時節連州郊外的大好風光,在工整的構圖上穿插進活潑的動態:岡頭花草嶄齊,燕子穿梭飛舞,田埂筆直如綫,清水粼粼閃光。農婦穿着白麻布做的衣裙,農夫披着緑草編的簑衣,白裙緑衣與緑苗白水的鮮明色彩分外調和。這幾句筆墨雖淡,卻渲染出南方水鄉濃郁的春天氣息。
  “齊唱郢中歌”以下六句進一步通過聽覺來描寫農民勞動的情緒。在農夫們一片整齊的哼唱中時時穿插進一陣陣嘲嗤的大笑,憂鬱的情調與活躍的氣氛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因而歌聲雖然哀怨,但並無沉悶之感。“但聞”、“不辨”、“此必”扣住詩人從郡樓下望的角度描寫,雖然樓上人聽不真歌詞和嘲嗤的內容,卻傳神地表現了農民們樸野而又樂天的性格特徵,繪出了富有特色的民風鄉俗。“怨響音”是農民們在繁重勞動和艱難生活的重壓下自然流出的痛苦呻吟,而“時時一大笑”則爆發出他們熱愛生活、富於幽默感的旺盛活力。時怨時嘲的情緒變換,暗示了農民對現實的不滿,這就與下文農夫對計吏的嘲諷取得了照應。
  尤其高明的是,詩人沒有描寫勞動時間的推移過程,而僅用“水平苗漠漠”一句景物描寫點明插秧已畢,使場景自然地從水田轉移到村路。炊煙裊裊、雞犬奔啄的四句景色點綴承上啓下,展現了農民勞動歸來時村落裏寧靜和平而微帶騷動的氣氛,同時引出計吏的登場,將全詩前後兩部分對比的內容天衣無縫地接合成一個完整的場面。計吏烏帽長衫的打扮出現在這青田白水的背景上,在農婦田夫白裙緑衣的襯托下,不但顯示出計吏與農夫身份地位的差別,而且使人聯想到它好象一個小小的黑點玷污了這美好的田野,正如他的庸俗污染了田間辛勤勞動的純樸氣氛一樣。計吏的自我介紹引出田夫與他的對話,着一“自”字,巧妙地表現了計吏急於自炫身份的心理。
  田夫對計吏的應酬頗含深意。“君傢儂定諳”,說明田夫知道計吏本來也是出身於附近鄉村的。“一來長安道,眼大不相參”,諷刺計吏一旦當上官差,去過一趟長安,便與鄉鄰不是一路人了。話雖是對“這一個”計吏而發,卻也概括了封建社會世態炎涼的普遍現象,揭示了官貴民賤的社會關係的本質。計吏沒有聽出田夫話裏的諷刺意味,反而“笑”着緻辭,藉機大肆吹牛。這一“笑”正顯出他的愚蠢。“長安真大處,省門高軻峨,儂入無度數”,活畫出尚未脫掉土氣的計吏鄙俗可笑的神情和虛榮淺薄的性格。“昨來補衛士,唯用筒竹布”是全詩諷刺的重點。既然計吏的姓名補入朝廷禁軍的缺額,衹須拿出些筒竹布便賄賂得來,那麽官職當然也可隨意買賣了。“君看二三年,我作官人去”,這種推測既是計吏的自誇,也道出了詩人的憂慮。但讓這話出自一個小小的計吏之口,則收到比詩人直接議論更強烈的效果。連計吏都覺得官價便宜,更可見出皇傢衛士名額之賤,朝廷賣官鬻爵之濫。全詩寫到計吏得意忘形地預卜自己將會高升的前途時便戛然而止。聽了這一席話田夫的反應如何,則讓讀者自己去想象,這就留下了無窮的餘味。這一段對話全用口語,寥寥數言,樸素無華,卻傳神地表現出農夫與計吏這兩個不同身份的人物不同的心理狀態和性格特徵,體現了詩人通俗活潑而又具有高度概括力的語言特色。
  這首詩繼承漢樂府緣事而發的優秀傳統,以俚歌民謠揭露重大的社會問題,在詼諧嘲嗤中寄寓嚴肅的政治意義,以平凡真實的生活顯示深刻的主題思想,從藝術結構、敘事方式、細節描寫到人物對話都深得漢樂府民歌的真髓,但又表現出詩人明快簡潔幽默的獨特風格,因而以高度的思想藝術價值為中唐新樂府運動增添了光彩。
  (葛曉音)
  平蔡州三首(其二)
  劉禹錫
  汝南晨雞喔喔鳴, 城頭鼓角音和平。
  路旁老人憶舊事, 相與感激皆涕零。
  老人收淚前緻辭: “官軍入城人不知。
  忽驚元和十二載, 重見天寶承平時。”
  元和十二年(817),唐王朝在宰相裴度的主持下,由李愬率軍雪夜襲破蔡州,活捉了割據抗命的淮西藩帥吳元濟。劉禹錫滿懷激情地寫作此詩,熱烈贊頌這一重大勝利。
  蔡州,天寶時為汝南郡。首句用“汝南”而不用“蔡州”,正好化用古樂府《雞鳴歌》成句:“東方欲明星爛爛,汝南晨雞登壇喚”,句中“汝南”兩字仿佛專為此詩而設,信手拈來,可謂一巧;平蔡之役原是雪夜奇襲,正好至翌日晨雞啼鳴而奏功,二巧;雄雞一唱天下白,隱含官軍剋復蔡州城、人民重見天日之意,首句因而具備興句的性質,三巧。細繹詩意,其地、其時、其事無一不巧,可謂巧合無垠,深切樂府神理而又全不着痕跡。次句“城頭鼓角”四字說到了平蔡州的戰事。這次戰役是奇襲,判軍猝不及防,在睡夢中就被解除了武裝,敵我雙方沒有經過激烈的廝殺,而李愬又極富於指揮才能,城破以後號令嚴明,一無所犯,所以連善悲的鼓角聲聽起來也覺得十分“和平”了。開頭兩句用常語寫奇襲,而務於字外着力,看似平易,其實筆運千鈞,而又能舉重若輕,不同凡響。淮西藩帥判亂達三十多年之久,唐王朝發動多次徵討,都以損兵折將告終。李愬出敵不意,攻其不備,一舉平蔡。按照常情,“攻城以戰,殺人盈城”,平蔡之戰,卻幾乎是兵不血刃,簡直是個奇跡。劉禹錫不去正面描寫奇襲的險艱,也不去正面描寫李愬的智勇,而是竭力渲染蔡州凌晨雄雞報曉、鼓角不悲的和平氣氛。這樣寫,把神奇包含在平凡之中,不着“奇”字而奇跡愈顯,取徑之麯,全在藉端托寓。《藝概·詩概》所謂“本面不寫寫對面、旁面,須如睹影知竿乃妙”,這兩句適足以當之。
  接下來兩句用速寫手法,表現人民對於平叛事業的擁護。說“道旁”而不說“道中”,是暗示讀者,“道中”正有大隊官軍在行進。“憶舊事”實際上是一種對比。蔡州老人看到路上一隊隊雄赳赳的官軍,引起了深沉的回憶。他見過天寶盛世,享受過國傢統一的太平,也經歷過安史之亂後,蔡州淪為叛軍巢穴的痛苦。“憶舊事”,到“皆涕零”,深刻揭示了人民對於國傢統一的熱烈嚮往,和平蔡之役的重大意義。
  詩的後四句敘老人語,“官軍入城人不知”一句與開頭兩句相關合,盛贊李愬用兵如神。最後兩句為喜極之語。從天寶末到元和十二載,已有六十多年之久,歷史即將翻過這黑暗的一頁,老人於遲暮之年而出乎意外地睹此快事,頓覺無比欣慰、滿眼光明,對國傢的中興充滿着希望。至此,全詩主旨順勢托出,一筆作頌,一筆作收,流吐毫不費力,而不盡之意,仍在篇外。詩中特別標明“元和十二載”,是出於詩人精心安排,他要用史筆將這一重大事件著之竹帛,流傳千古。
  這詩寫得通俗易懂、流走飛動,而又不失之淺近。既平易流暢而又精煉,顯示出詩人高度的藝術才能。清人翁方綱說,劉禹錫此詩“以《竹枝》歌謠之調而造老杜詩史之地位”(《石洲詩話》捲二),一語道出了它的藝術價值。
  (吳汝煜)
  蜀先主廟
  劉禹錫
  天下英雄氣, 千秋尚凜然。
  勢分三足鼎, 業復五銖錢。
  得相能開國, 生兒不象賢。
  凄涼蜀故妓, 來舞魏宮前。
  《蜀先主廟》是劉禹錫五律中傳誦較廣的一首。蜀先主就是劉備。先主廟在夔州(治所在今四川奉節東),本詩當是劉禹錫任夔州刺史時所作。
  首聯“天下英雄氣,千秋尚凜然”,高唱入雲,突兀勁挺。細品詩味,其妙有三:一、境界雄闊絶倫。“天下”兩字囊括宇宙,極言“英雄氣”之充塞六合,至大無垠;“千秋”兩字貫串古今,極寫“英雄氣”之萬古長存,永垂不朽。遣詞結言,又顯示出詩人吞吐日月、俯仰古今之胸臆。二、使事無跡。“天下英雄”四字暗用曹操對劉備語:“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三國志·蜀志·先主傳》)。劉禹錫僅添一“氣”字,便有廟堂氣象,所以紀昀說:“起二句確是先主廟,妙似不用事者。”三、意在言外。“尚凜然”三字雖然衹是抒寫一種感受,但詩人面對先主塑像,肅然起敬的神態隱然可見;其中“尚”字下得極妙,先主廟堂尚且威勢逼人,則其生前叱咤風雲的英雄氣概,自不待言了。
  頷聯緊承“英雄氣”三字,引出劉備的英雄業績:“勢分三足鼎,業復五銖錢。”劉備起自微細,在漢末亂世之中,轉戰南北,幾經顛撲,纔形成了與曹操、孫權三分天下之勢,實在是很不容易的。建立蜀國以後,他又力圖進取中原,統一中國,這更顯示了英雄之志。“五銖錢”是漢武帝元狩五年(前118)鑄行的一種錢幣,後來王莽代漢時將它罷廢。東漢初年,光武帝劉秀又恢復了五銖錢。此詩題下詩人自註:“漢末童謠:‘黃牛白腹,五銖當復’。”這是借錢幣為說,暗喻劉備振興漢室的勃勃雄心。這一聯的對仗難度比較大。“勢分三足鼎”,化用孫楚《為石仲容與孫皓書》中語:“自謂三分鼎足之勢,可與泰山共相終始。”“業復五銖錢”純用民謠中語。兩句典出殊門,互不相關,可是對應自成巧思,渾成自然。
  如果說,頷聯主要是頌揚劉備的功業,那麽,頸聯進一步指出劉備功業之不能卒成,為之嘆惜。“得相能開國”,是說劉備三顧茅廬,得諸葛亮輔佐,建立了蜀國;“生兒不象賢”,則說後主劉禪不能效法先人賢德,狎近小人,愚昧闇弱,致使蜀國的基業被他葬送。創業難,守成更難,劉禹錫認為這是一個深刻的歷史教訓,所以特意加以指出。這一聯用劉備的長於任賢擇相,與他的短於教子、致使嗣子不肖相對比,正反相形,具有詞意頡頏、聲情頓挫之妙。五律的頸聯最忌與頷聯措意雷同。本詩頷聯詠功業,頸聯說人事,轉接之間,富於變化;且頷聯承上,頸聯啓下,脈絡極為分明。
  尾聯感嘆後主的不肖。劉禪降魏後,被遷到洛陽,封為安樂縣公。一天,“司馬文王(昭)與禪宴,為之作故蜀伎。旁人皆為之感愴,而禪喜笑自若。”(《三國志·蜀志·後主傳》裴註引《漢晉春秋》)尾聯兩句當化用此意。劉禪不惜先業、麻木不仁至此,足見他落得國滅身俘的嚴重後果决非偶然。字裏行間,滲透着對於劉備身後事業消亡的無限嗟悼之情。
  從全詩的構思來看,前四句寫盛德,後四句寫業衰,在鮮明的盛衰對比中,道出了古今興亡的一個深刻教訓。詩人詠史懷古,其着眼點當然還在於今。唐王朝有過開元盛世,但到了劉禹錫所處的時代,已經日薄西山,國勢日益衰頽。然而執政者仍然那樣昏庸荒唐,甚至一再打擊迫害象劉禹錫那樣的革新者。這怎不使人感嘆萬分呢!全詩字皆如濯,句皆如拔,精警高卓,沉着超邁,並以形象的感染力,垂戒無窮。這也許就是它千百年來一直傳誦不息的原因吧。
  (吳汝煜)
  金陵懷古
  劉禹錫
  潮滿冶城渚, 日斜徵虜亭。
  蔡洲新草緑, 幕府舊煙青。
  興廢由人事, 山川空地形。
  《後庭花》一麯,幽怨不堪聽。
  寶歷二年(826)鼕,劉禹錫由和州返回洛陽,途經金陵。從詩中的寫景看來,這詩可能寫於次年初春。
  “潮滿冶城渚,日斜徵虜亭。”首聯寫的是晨景和晚景。詩人為尋訪東吳當年冶鑄之地──冶城的遺跡來到江邊,正逢早潮上漲,水天空闊,滿川風濤。冶城這一以冶製吳刀、吳鈎著名的古跡究竟在哪兒呢?詩人徘徊尋覓,卻四顧茫然。衹有那江濤的拍岸聲和江邊一片荒涼的景象。它仿佛告訴人們:冶城和吳國的雄圖霸業一樣,早已在時間的長河中消逝得無影無蹤了。傍晚時分,徵虜亭寂寞地矗立在斜暉之中,伴隨着它的不過是投在地上的長長的黑影而已,那東晉王謝貴族之傢曾在這裏餞行送別的熱鬧排場,也早已銷聲匿跡。儘管亭子與夕陽依舊,但人事卻已全非。詩在開頭兩句巧妙地把盛衰對比從景語中道出,使詩歌一落筆就緊扣題意,自然流露出吊古傷今之情。
  “蔡洲新草緑,幕府舊煙青。”頷聯兩句雖然仍是寫景,但此處寫的景,則不僅是對歷史陳跡的憑吊,而且以雄偉美麗的山川為見證以抒懷,藉以形象地表達出詩人對某一歷史問題的識見。看哪,時序雖在春寒料峭之中,那江心不沉的戰船──蔡洲卻已長出一片嫩緑的新草;那嚮稱金陵門戶的幕府山正雄視大江,山頂上升起裊裊青煙,光景依然如舊。面對着滔滔江流,詩人想起了東晉軍閥蘇峻曾一度襲破金陵,企圖憑藉險阻,建立霸業。不久陶侃、溫嶠起兵在此伐叛,舟師四萬次於蔡洲。一時舳艫相望,旌旗蔽空,激戰纍日,終於擊敗蘇峻,使晉室轉危為安。他還想起幕府山正是由於丞相王導曾在此建立幕府屯兵駐守而得名。但曾幾何時,東晉仍然被劉宋所代替,衡陽王劉義季出任南兗州刺史,此山從此又成為劉宋新貴們祖餞之處。山川風物在變幻的歷史長河中有沒有變異呢?沒有,詩人看到的仍是:春草年年緑,舊煙歲歲青。這一聯熔古今事與眼前景為一體,“新草緑”、“舊煙青”六字下得醒豁鮮明,情景交融,並為下文的感慨作鋪墊。
  “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頸聯承上兩聯轉入議論。詩人以極其精煉的語言揭示了六朝興亡的秘密,並示警當世。六朝的繁華哪裏去了?當時的權貴而今安在?險要的山川形勢並沒有為他們的長治久安提供保障;國傢興亡,原當取决於人事!在這一聯裏,詩人思接千裏,自鑄偉詞,提出了社稷之存“在德不在險”的卓越見解。後來王安石《金陵懷古》四首其二:“天兵南下此橋江,敵國當時指顧降。山水雄豪空復在,君王神武自無雙。”即由此化出。足見議論之高,識見之卓。
  尾聯“《後庭花》一麯,幽怨不堪聽”。六朝帝王憑恃天險、縱情享樂而國亡,歷史的教訓有沒有被後世記取呢?詩人以《玉樹後庭花》尚在流行暗示當今唐代的統治者依托關中百二山河之險,沉溺在聲色享樂之中,正步着六朝的後塵,其後果是不堪設想的。《玉樹後庭花》是公認的亡國之音。詩含蓄地把鑒戒亡國之意寄寓於一種音樂現象之中,可謂意味深長。晚唐詩人杜牧的《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便是脫胎於此。
  《貞一齋詩說》說:“詠史詩不必鑿鑿指事實,看古人名作可見。”劉禹錫這首詩就是這樣,首聯從題前搖曳而來,尾聯從題後迤邐而去。前兩聯衹點出與六朝有關的金陵名勝古跡,以暗示千古興亡之所由,而不是為了追懷一朝、一帝、一事、一物。至後兩聯則通過議論和感慨藉古諷今,揭示出全詩主旨。這種手法,用在詠史詩、懷古詩中是頗為高明的。
  (吳汝煜)
  晝居池上亭獨吟
  劉禹錫
  日午樹陰正, 獨吟池上亭。
  靜看蜂教誨, 閑想鶴儀形。
  法酒調神氣, 清琴入性靈。
  浩然機已息, 幾杖復何銘?
  劉禹錫是我國唐代一個很有政治抱負的詩人。長期遭貶,備受打擊,卻仍然抗厲不屈。這首詩正是充分地表現了他的可貴品格。唯寫作時間不可確考,但定於開成元年(836)分司東都以後,當無大誤。
  “日午樹陰正,獨吟池上亭。”首聯兩句寫出了一個恬靜幽雅的環境,藉以襯托詩人孤獨閑適的情韻。
  “靜看蜂教誨,閑想鶴儀形。”頷聯寫詩人的兩個動作:看和想。並從所看所想的內容展現出詩人美好的心靈。池邊花草叢生,蜜蜂飛舞。他靜靜看去,感到很受教益。蜜蜂“繁布金房,壘構玉室。咀嚼華滋,釀以為蜜”(郭璞《蜜蜂賦》),一生何嘗偷閑?對於敵害,它們群起而攻,萬死不辭,臨戰何嘗退卻?這就引起詩人深沉的思考。詩人積極參加政治革新,並寫了大量諷刺權貴的詩篇,這一切都是問心無愧的。但歷遭打擊,也曾産生過消極退隱的念頭。這裏“蜂教誨”三字,說明詩人從蜂的勤奮勇敢受到啓示。我國古代有“聖人師蜂”的說法。師蜂自勵,表現出一種積極的生活態度。這一聯出句從“看”字引出,是實寫;對句“閑想鶴儀形”則從“想”字着筆,是虛寫。相傳鶴是君子所化(見《抱樸子》),所以“鶴儀形”也就是君子的儀形。在他另一首《鶴嘆》詩裏有:“徐引竹間步,遠含雲外情”兩句,就可以想象出“鶴儀形”的神態,及詩人麯折表達的高尚人格。這裏以“鶴儀形”為尚,修德至勤,表現了“身閑志不閑”的高尚情操。總的來說,這兩句詩抓住蜂的勤勞勇敢和鶴的志趣高尚的屬性,構成了鮮明的感性形象,是極耐人尋味的。
  “法酒調神氣,清琴入性靈”。頸聯進一步刻畫詩人的自我形象。“法酒”是按照法定規格釀造的酒。古人飲酒,有的純係縱情享樂,有的是為了消憂,詩人飲酒則是為了“調神氣”,即調節精神。這與他在《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詩中說的“暫憑杯酒長精神”是一致的。下句藉清琴以陶冶性靈,寄托自己高潔的情懷。緊承上聯仍從“靜”、“閑”兩字着筆。表面上寫得恬淡閑雅,而感情的伏流並不平靜。接受“蜂教誨”,應該勤奮工作,勇於為人;取法“鶴儀形”,應該進德修身,心存社稷。但詩人當時已被排擠出朝,無政可從。這種主觀與客觀的矛盾,使詩人深感苦悶。飲酒、撫琴,既表現了詩人不甘沉淪、在寂寞中力求振拔的精神,又是詩人娛情悅志、排遣愁緒的一種方式。顯然,渴望用世與琴酒自娛,從寫形的角度來看,是相反的,矛盾的;而從寫神的角度來看,又是相成的,統一的。頷聯和頸聯正是運用相反相成的藝術手法,形神兼備地寫出了詩人的美好情操。
  “浩然機已息,幾杖復何銘?”尾聯作達觀之語,正好與“鶴儀形”相契合,不失為君子風度。但又以反問句作結,隱隱透出內心的不平。“浩然”是形容心胸的開闊和澹蕩。“機”是機心。世人為了爭權奪利,機心百出,劉禹錫無意於此,所以說“機已息”。給幾、杖作銘文,往往有自警或勸誡之意。“幾杖”在這裏是偏義詞,主要是說“杖”。劉嚮《杖銘》:“歷危乘險,匪杖不行;年耆力竭,匪杖不強;有杖不任,顛跌誰怨?有士不用,害何足言?”本詩末句暗用劉嚮《杖銘》之意,諷刺朝廷“有士不用”,而又不直接點破,衹是說當今為幾杖作銘,毫無意義。內心的不平,僅以反語微露而不使瀉出,因而詩意就顯得更為含蓄了。
  (吳汝煜)
  始聞秋風
  劉禹錫
  昔看黃菊與君別, 今聽玄蟬我卻回。
  五夜颼飀枕前覺, 一年顔狀鏡中來。
  馬思邊草拳毛動, 雕眄青雲睡眼開。
  天地肅清堪四望, 為君扶病上高臺。
  這首《始聞秋風》不同於一般封建文人的“悲秋”之作,它是一首高亢的秋歌,表現了獨特的美學觀點和藝術創新的精神。
  開頭兩句“昔看黃菊與君別,今聽玄蟬我卻回”,就別出心裁地創造了一個有知有情的形象──“我”,即詩題中的“秋風”,亦即“秋”的象徵。當她重返人間,就去尋找久別的“君”──也就是詩人。她深情地回憶起去年觀賞黃菊的時刻與詩人分別,而今一聽到秋蟬的鳴叫,便又回到詩人的身邊共話別情。在這裏詩人采取擬人手法,從對方着墨,生動地創造了一個奇妙的而又情韻濃郁的意境。據《禮記·月令》,菊黃當在季秋,即秋去鼕來之際;蟬鳴當在孟秋,即暑盡秋來之時。“看黃菊”、“聽玄蟬”,形象而準確地點明了秋風去而復還的時令。
  頷聯“五夜颼飀枕前覺,一年顔狀鏡中來”,是詩人從自己的角度來寫。詩人說:五更時分,涼風颼颼,一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就知道是“你”回來了,一年不見,“你”還是那麽勁疾肅爽,而我那衰老的顔狀卻在鏡中顯現出來。這前一句是正面點出“始聞秋風”,後一句是寫由此而生發的感慨;和以上兩句連讀,仿佛是一段話別情的對話。
  讀到這裏,頗有點兒秋風依舊人非舊的味道,然而頸聯“馬思邊草拳毛動,雕眄青雲睡眼開”,用力一轉,精神頓作。駿馬思念邊塞秋草,昂起頭,抖動拳麯的毛;鷙雕睜開睡眼,顧盼着萬裏青雲,這一“動”一“開”,極為傳神地刻畫出駿馬、鷙雕那種“聆朔風而心動、眄天籟而神驚”的形象。它不僅反映了它們內心的“思”和“盼”,還顯示出一種潛藏的力量,似乎讓人們感到,衹要時機一到,它們就可以一展驥足,奔馳疆場;或展翅藍天,搏擊長空。“朔風悲老驥,秋霜動鷙禽,……不因感時節,安能激壯心,”正是秋風使它們心動、神驚,是秋風給它們帶來了虎虎的生氣。秋是美妙的,秋是神奇的,它賦予萬物以活躍的、飽滿的神韻。所以五六兩句並沒有離題,而正是透過這兩個形象,有力地從側面渲染了秋風秋色的魅力。同時,也是為下文蓄勢。“草樹含遠思,襟懷有佘情”(劉禹錫《秋江早發》),“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劉禹錫《秋詞二首》),秋天的一景一物無不觸動着詩人的情懷;“馬思邊草”、“雕眄青雲”的形象,也同樣喚起了詩人的激情。所以下懷;“馬思邊草”、“雕眄青雲”的形象,也同樣喚起了詩人的激情。所以下兩句便直抒胸臆:“天地肅清堪四望,為君扶病上高臺。”啊!寥廓江天,山明水淨,真是“秋容一洗,不受凡塵涴。許大乾坤這回大”(陳亮《洞仙歌》)。我就是抱着這衰病之軀,也要登上高臺,放眼四望,為“你”──勝過春色的秋光引吭高歌!由於上聯有“馬思邊草”、“雕眄青雲”為比興,這裏的迎秋風上高臺,翹首四望的形象的寓意也就自在不言之中了。“為君”二字照應開頭,脈絡清晰,結構完整。“扶脖二字暗扣第四句,寫出一年顔狀衰變的原因。但是,儘管如此,豪情不減,猶上高臺,這就更表現出他對秋的愛,更反映了詩人自強不息的意志。可見前言“一年顔狀鏡中來”,是欲揚先抑,是為了襯托出顔狀雖衰,心如砥石的精神。所以瀋德潛說:“下半首英氣勃發,少陵操管不過如是”。
  劉禹錫作為中唐時期政治革新派的一員,作為一位樸素的唯物主義的思想傢,是比較爽朗和倔強的。他並不因失敗和不幸而消沉氣餒,相反他卻以為這倒可以更清楚地瞭解自己的不足,從中獲得教益。這就是他所說的:“百勝難慮敵,三折乃良醫。人生不失意,焉能暴己知”(《學阮公體三首》)。所以他在遭貶之後,仍然能保持着對用世的渴望和對理想的執着,至老不衰。晚年寫的這首《始聞秋風》所表現出來的那種跌宕雄健的風格和積極健康的美學趣味,正是詩人那種“老驥伏櫪,壯心不已”的倔強進取精神和品格的藝術寫照。
  (趙其鈞)
  西塞山懷古
  劉禹錫
  王濬樓船下益州, 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江底, 一片降幡出石頭。
  人世幾回傷往事, 山形依舊枕寒流。
  今逢四海為傢日, 故壘蕭蕭蘆荻秋。
  西塞山,在今湖北太冶東面的長江邊。嵐橫秋塞,山鎖洪流,形勢險峻,是六朝有名的軍事要塞。長慶四年(824)劉禹錫由夔州刺史,調任和州刺史,沿江東下,途經西塞山,即景抒懷,寫下了這首詩。太康元年(280)晉武帝命王濬率領以高大的戰船組成的水軍,順江而下,討伐東吳。詩人便以這件史事為題,開頭寫“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便黯然消失。益州金陵,相距遙遙,一“下”即“收”,何其速也!兩字對舉就渲染出一方是聲勢赫赫,一方是聞風喪膽。第二聯便順勢而下,直寫戰事及其結果。東吳的亡國之君孫皓,憑藉長江天險,並在江中暗置鐵錐,再加以千尋鐵鏈橫鎖江面,自以為是萬全之計,誰知王濬用大筏數十,衝走鐵錐,以火炬燒毀鐵鏈,結果順流鼓棹,徑造三山,直取金陵。“皓乃備亡國之禮,……造於壘門”(《晉書·王濬傳》)。第二聯就是形象地概括了這一段歷史。
  詩的前四句,洗煉、緊湊,在對比之中寫出了雙方的強弱,進攻的路綫,攻守的方式,戰爭的結局。它衹用第一句詩寫西晉水軍出發,下面就單寫東吳:在戰爭開始的反映,苦心經營的工事被毀,直到舉旗投降,步步緊逼,一氣直下。人們不僅看到了失敗者的形象,也看到了勝利者的那種摧枯拉朽的氣勢。可謂虛實相間,勝敗相形,巧於安排。
  詩人在剪裁上頗具功力。他從衆多的史事中單選西晉滅吳一事,這是耐人尋味的,因為東吳是六朝的頭,它又有頗為“新穎”的防禦工事,竟然覆滅了。照理後人應引以為鑒,其實不然。所以寫吳的滅亡,不僅揭示了當時吳王的昏聵,更表現了那些後來者的愚蠢,也反映了國傢的統一是歷史的必然。其次,詩人寫晉吳之戰,重點是寫吳,而寫吳又着重點出那種虛妄的精神支柱“王氣”、天然的地形、千尋的鐵鏈,皆不足恃。這就從反面闡發了一個深刻的思想,那就是“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劉禹錫《金陵懷古》)。可見如此剪裁,就在於它能完滿地表現其主題思想。
  清代屈復評這首詩說:“前四句止就一事言,五以‘幾回’二字括過六代,繁簡得宜,此法甚妙。”(《唐詩成法》)不過應該指出,若是沒有前四句豐富的內容和深刻的思想,第五句是難以收到如此言簡意賅的效果。第六句“山形依舊枕寒流”,山形,指西塞山;寒流,指長江,“寒”字和結句的“秋”字相照應。詩到這裏纔點到西塞山,那麽前面所寫,是不是離題了呢?沒有。因為西塞山之所以成為有名的軍事要塞,之所以在它的身邊演出過那些有聲有色載入史册的“活劇”,就是以南北分裂、南朝政權存在為條件的。因此前面放眼六朝的興亡,正是為了從一個廣阔的歷史背景中引出西塞山,從而大大開拓了詩的境界。詩人不去描繪眼前西塞山如何奇偉竦峭,而是突出“依舊”二字,亦是頗有講究的。山川“依舊”,就更顯得人事之變化,六朝之短促,不僅如此,它還表現出一個“江山不管興亡恨,一任斜陽伴客愁”(包佶《再過金陵》)的意境。這些又從另一個角度對上一句的“傷”字作了補充,所以紀昀說:“第六句一筆折到西塞山是為圓熟”(見方回《瀛奎律髓》紀評)。
  第七句宕開一筆,直寫“今逢”之世,第八句說往日的軍事堡壘,如今已荒廢在一片秋風蘆荻之中。這殘破荒涼的遺跡,便是六朝覆滅的見證,便是分裂失敗的象徵,也是“今逢四海為傢”、江山一統的結果。懷古慨今,收束了全詩。
  劉禹錫的這首詩,寓深刻的思想於縱橫開闔、酣暢流利的風調之中,詩人好象是在客觀地敘述往事,描繪古跡,其實並非如此,翻一翻歷史,便知道在唐憲宗時期曾經取得了幾次平定藩鎮割據戰爭的勝利,國傢又出現了比較統一的局面,不過這種景象衹是曇花一現,公元八二一年到八二二年河北三鎮又恢復了割據局面。劉禹錫在這首詩中,把嘲弄的鋒芒指嚮在歷史上曾經占據一方、但終於覆滅的統治者,這不正是對重新擡頭的割據勢力的迎頭一擊嗎!當然,“萬戶千門成野草,衹緣一麯《後庭花》”(《金陵五題·臺城》),這個六朝覆滅的教訓,對於當時驕侈腐敗的唐王朝來說,也是一面很好的鏡子。
  (趙其鈞)
  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
  劉禹錫
  巴山楚水凄涼地, 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 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麯, 暫憑杯酒長精神。
  唐敬宗寶歷二年(826),劉禹錫罷和州刺史任返洛陽,同時白居易從蘇州歸洛,兩位詩人在揚州相逢。白居易在筵席上寫了一首詩相贈:“為我引杯添酒飲,與君把箸擊盤歌。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亦知合被纔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劉禹錫便寫了《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來酬答他。
  劉禹錫這首酬答詩,接過白詩的話頭,着重抒寫這特定環境中自己的感情。白的贈詩中,白居易對劉禹錫的遭遇無限感慨,最後兩句說:“亦知合被纔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一方面感嘆劉禹錫的不幸命運,另一方面又稱贊了劉禹錫的才氣與名望。大意是說:你該當遭到不幸,誰叫你的纔名那麽高呢!可是二十三年的不幸,未免過分了。這兩句詩,在同情之中又包含着贊美,顯得十分委婉。因為白居易在詩的末尾說到二十三年,所以劉禹錫在詩的開頭就接着說:“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自己謫居在巴山楚水這荒涼的地區,算來已經二十三年了。一來一往,顯出朋友之間推心置腹的親切關係。
  接着,詩人很自然地發出感慨道:“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說自己在外二十三年,如今回來,許多老朋友都已去世,衹能徒然地吟誦“聞笛賦”表示悼念而已。此番回來恍如隔世,覺得人事全非,不再是舊日的光景了。後一句用王質爛柯的典故,既暗示了自己貶謫時間的長久,又表現了世態的變遷,以及回歸之後生疏而悵惘的心情,涵義十分豐富。
  白居易的贈詩中有“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這樣兩句,意思是說同輩的人都升遷了,衹有你在荒涼的地方寂寞地虛度了年華,頗為劉禹錫抱不平。對此,劉禹錫在酬詩中寫道:“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劉禹錫以沉舟、病樹比喻自己,固然感到惆悵,卻又相當達觀。沉舟側畔,有千帆競發;病樹前頭,正萬木皆春。他從白詩中翻出這二句,反而勸慰白居易不必為自己的寂寞、蹉跎而憂傷,對世事的變遷和仕宦的升沉,表現出豁達的襟懷。這兩句詩意又和白詩“命壓人頭不奈何”、“亦知合被纔名折”相呼應,但其思想境界要比白詩高,意義也深刻得多了。二十三年的貶謫生活,並沒有使他消沉頽唐。正象他在另外的詩裏所寫的:“莫道桑榆晚,為霞猶滿天。”他這棵病樹仍然要重添精神,迎上春光。因為這兩句詩形象生動,至今仍常常被人引用,並賦予它以新的意義,說明新事物必將取代舊事物。
  正因為“沉舟”這一聯詩突然振起,一變前面傷感低沉的情調,尾聯便順勢而下,寫道:“今日聽君歌一麯,暫憑杯酒長精神。”點明了酬答白居易的題意。意思是說,今天聽了你的詩歌不勝感慨,暫且藉酒來振奮精神吧!劉禹錫在朋友的熱情關懷下,表示要振作起來,重新投入到生活中去。表現出堅韌不拔的意志。詩情起伏跌宕,沉鬱中見豪放,是酬贈詩中優秀之作。
  (袁行霈)
  再授連州至衡陽酬柳柳州贈別
  劉禹錫
  去國十年同赴召, 渡湘千裏又分歧。
  重臨事異黃丞相, 三黜名慚柳士師。
  歸目並隨回雁盡, 愁腸正遇斷猿時。
  桂江東過連山下, 相望長吟有所思。
  劉禹錫這首詩作於元和十年(815)夏初,是對他的摯友柳宗元的《衡陽與夢得分路贈別》一詩所作的深情回答。
  十年前他和柳宗元因參與王叔文革新活動,被貶放湖湘遠郡。是年正月剛得召還長安,時僅一月,因遊玄都觀,寫了《戲贈看花諸君子》一詩,觸怒權貴,又被排擠到更加荒遠的嶺南州郡去。而柳宗元這時也再次被貶為柳州刺史。兩人同出長安南行,到衡陽分手,詩即為此而作。一、二兩句,寥寥幾筆,就把他們屢遭挫折的經歷勾畫出來了。對起述事,句穩而意深,為下文的展開,創造了條件,可謂工於發端。
  三、四句承上抒感,而用典入妙。劉禹錫初次遭貶,即謫為連州刺史,途中追貶為朗州司馬。現在再貶連州,所以叫做“重臨”。可是這是一種什麽樣的“重臨”州政呢?詩人巧妙地以典明志。西漢時有個賢相黃霸,受漢宣帝信任,曾兩度出任地近長安的潁川太守,結果清名滿天下,而劉的“重臨”,則是背着不忠不孝的罪名,帶着八旬老母流徙南荒。這是積毀銷骨的迫害呵。詩人通過“事異”兩字把互相矛盾的情況扭合到一起,帶有自嘲的口氣,暗含對當政者的不滿和牢騷。下一句,詩人又用了春秋時柳下惠的故事:柳下惠為“士師”(獄官),因“直道事人”三次遭貶黜,這裏用以比作同樣“三黜”過的柳宗元。同時也暗示他們都是因堅持正確的政見而遭打擊的。用典姓切、事切,可謂天衣無縫。“名慚”,是對劉柳齊名自愧不如的謙詞,表示了對柳的敬重之意。
  第三聯五、六兩句,將筆鋒從往事的縈回折入眼前的別況。“歸目並隨回雁頸句,把兩位志同道合的友人分手時的情景描繪得多麽有情有緻:兩位遷客並影荒郊,翹首仰望,他們深情的目光註視着北回的大雁,一直到雁影在天際消失。一個“並”字,一個“頸字,寫得十分傳神,把他們共同的望鄉之情極為凄惋地傳達出來了。“愁腸”句,從張說“津亭拔心草,江路斷腸猿”詩中化出。心已傷楚,又哪堪斷斷續續催人淚下的哀猿悲啼呢?詩人以“回雁”、“哀猿”襯托別緒,詩境也變而凄厲了。這等地方,正是作者大力經營處,讀來真足以搖蕩人心。
  “桂江”兩句,設想別後,以虛間實,筆姿靈活。“桂江”,即灕江,指柳宗元溯湘下桂而去柳州。“連山”,指劉禹錫的目的地──連州。“桂江”和“連山”並無相連之處,因此這裏並不是實說桂水東過連山。那麽如何把這東西遠隔的兩地聯繫起來呢?這就是下一句所要回答的問題了。原來連接雙方的,正是山水相望、長吟遠慕的無限相思呵。“有所思”,也是古樂府篇名,這裏出現,語意雙關。最後兩句,一縱一收,轉折於空際,輓合十分有力。其技法與杜甫的“瞿塘峽口麯江頭,萬裏風煙接素秋”(《秋興八首》之六)相似。不過杜詩抒發的是個人對雲山萬裏的故國的懷念,這裏則用“相望”二字,把這一對志同道合又遭隔別的友人的生死不渝情誼,從彼此兩方寫出,與杜詩不盡相同,而有襲故彌新之妙。寄離情於山水,同悵望以寫哀,詞盡篇中,而意餘言外,既深穩又綿渺,不愧大傢筆墨。
  (周篤文)
  望夫山
  劉禹錫
  終日望夫夫不歸, 化為孤石苦相思。
  望來已是幾千載, 衹似當時初望時。
  傳說古時候有一位婦女思念遠出的丈夫,立在山頭守望不回,天長日久竟化為石頭。這個古老而動人的傳說在民間流行極為普遍。此詩所指的望夫山,在今安徽當塗縣西北,唐時屬和州。此詩題下原註“正對和州郡樓”,可見作於劉禹錫和州刺史任上。
  全詩緊扣題面,通篇衹在“望”字上做文章。“望”字三見,詩意也推進了三層。一、二句從“望夫石”的傳說入題,是第一層,“終日”即從早到晚,又含日復一日時間久遠之意。可見“望”者一往情深;“望夫”而“夫不歸”,是女子化石的原因。“夫”字疊用形成句中頂針格,意轉聲連,便覺節奏舒徐,音韻悠揚。次句重在“苦相思”三字,正是“化為石,不回頭”(王建《望夫石》),表現出女子對愛情的忠貞。三句“望來已是幾千載”比“終日望夫”意思更進一層。望夫石守候山頭,風雨不動,幾千年如一日。──這大大突出了那苦戀的執着。“望夫”的題意至此似已淋漓盡致。殊不知在寫“幾千載”久望之後,末句突然出現“初望”二字。這出乎意外,又盡情入妙。因為“初望”的心情最迫切,寫久望衹如初望,就有力地表現了相思之情的真摯和深切。這裏“望”字第三次出現,把詩情引嚮新的高度。三、四句層次上有遞進關係,但通過“已是”與“衹似”虛詞的呼應,又有一氣呵成之感。
  這首詩是深有寓意的。劉禹錫在永貞革新運動失敗後,政治上備受打擊和迫害,長流遠州,思念京國的心情一直很迫切。此詩即藉詠望夫石寄托這種情懷,詩意並不在題中。同期詩作有《歷陽書事七十韻》,其中“望夫人化石,夢帝日環營”兩句,就是此詩最好的註腳。純用比體,深於寄意,是此詩寫作上第一個特點。
  此詩用意雖深,語言卻樸質無華。“望”字一篇之中凡三致意,詩意在用字重複的過程中步步深化。這種反復詠嘆突出主題的手法,形象地再現了作者思歸之情,含蓄地表達了他堅貞不渝的志行,柳宗元《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作峰頭望故鄉”,與此詩有相同的寄意。但柳詩“望故鄉”用意顯而詩境刻意造奇;此詩不直接寫“望故鄉”之意,卻通過寫石人“望夫”,巧妙地傳達出來,用意深而具有單純明快之美。陳師道因而稱贊它“語雖拙而意工”。這是此詩寫作上又一特點。
  綜上兩方面,可以說此詩體現了劉禹錫絶句能將深入與淺出高度統一的藝術優長。
  (周嘯天)
  淮陰行五首(其四)
  劉禹錫
  何物令儂羨? 羨郎船尾燕。
  銜泥趁檣竿, 宿食長相見。
  早春時節,清淮浪軟,紫燕雙飛。一位少婦在船埠給自己的丈夫送行。詩中略去了一切送別場面的描寫,一落筆就抓住了女主人的心理活動,集中描寫她的內心獨白。
  “何物令儂羨?羨郎船尾燕。”與丈夫握別之際,深情難捨,有千言萬語涌上心頭,究竟從何說起呢?首句忽然提出了一個奇怪的問題:什麽東西使我羨慕?次句的回答更出人意外:羨慕丈夫船尾的燕子。這一問一答,癡人癡語,既不關情,也無關送別,似乎很不得體,但三、四兩句一轉,便使前面的疑團渙然冰釋,整首詩的感情畫面頓時活躍起來。
  “銜泥趁檣竿,宿食長相見。”她想燕子能隨船飛行,在檣竿上停留,自己丈夫無論是宿夜還是進餐,它天天都能見到;而人不如燕,自己反不能相隨而去。這就把女主人公的一片深情和盤托出。詩不說女主人想以身相隨,而說羨慕隨船遠行的燕子,宛轉達意,以麯取勝,顯得風流藴藉。羨慕燕子,意在希望能象燕子那樣天天見到自己丈夫的食宿情況,出語溫柔體貼,細膩地表達了少婦對丈夫的深情厚愛。北宋詩人黃庭堅說:“《淮陰行》情調殊麗,語氣尤穩切。”(《苕溪漁隱叢話》引)是說得不錯的。這首詩用比興體托物抒懷,正是樂府本色。南朝樂府民歌《三洲歌》雲:“風流不暫停,三山隱行舟。願作比目魚,隨歡千裏遊。”兩相比較,二詩機杼相同,神理暗合。劉禹錫在詩前小序稱:“作《淮陰行》以裨樂府。”可見作者學習南朝樂府民歌的努力。
  (吳汝煜)
  秋風引
  劉禹錫
  何處秋風至? 蕭蕭送雁群。
  朝來入庭樹, 孤客最先聞。
  劉禹錫曾在偏遠的南方過了一個長時期的貶謫生活;這首詩可能作於貶所,因秋風起、雁南飛而觸動了孤客之心。詩的內容,其實就是江淹《休上人怨別》詩開頭兩句所說的“西北秋風至,楚客心悠哉”;但詩人沒有在客心上多費筆墨,而在秋風上馳騁詩思。
  詩以“秋風”為題;首句“何處秋風至”,就題發問,搖曳生姿,而通過這一起勢突兀、下筆飄忽的問句,也顯示了秋風的不知其來、忽然而至的特徵。如果進一步推尋它的弦外之音,這一問,可能還暗含怨秋的意思,與李白《春思》詩“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句有異麯同工之處。當然,秋風之來,既無影無跡,又無所不在,它從何處來、來到何處,本是無可究詰的。這裏雖以問語出之,而詩人的真意原不在追根究底,接下來就宕開詩筆,以“蕭蕭送雁群”一句寫耳所聞的風來蕭蕭之聲和目所見的隨風而來的雁群。這樣,就化無形之風為可聞可見的景象,從而把不知何處至的秋風繪聲繪影地寫入詩篇。
  這前兩句詩,合起來看,可能脫胎於屈原《九歌》“風颯颯兮木蕭蕭”和漢武帝《秋風辭》“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而可以與這兩句詩合參的有韋應物的《聞雁》詩:“故園渺何處?歸思方悠哉。淮南秋雨夜,高齋聞雁來。”但韋詩是以我感物,以情會景,先寫“歸思”,後寫“聞雁”。瀋德潛在《唐詩別裁集》中指出,這樣寫,“其情自深”,如果“倒轉說”,就成了一般人都寫得出的普通作品了。但是,詩無定法,不能執一而論。這首《秋風引》前兩句所寫的秋風始至、鴻雁南來,正是韋詩後兩句的內容,恰恰是把韋詩倒轉過來說的。它是遠處落想,空際運筆,從聞雁思歸之人的對面寫起,就秋風送雁構思造境。至於韋詩前兩句的內容,是留到篇末再寫的。
  詩的後兩句“朝來入庭樹,孤客最先聞”,把筆觸從秋空中的“雁群”移嚮地面上的“庭樹”,再集中到獨在異鄉、“歸思方悠哉”的“楚客”,由遠而近,步步換景。“朝來”句既承接首句的“秋風至”,又承接次句的“蕭蕭”聲,不是回答又似回答了篇端的發問。它說明秋風的來去雖然無處可尋,卻又附着它物而隨處存在,現在風動庭樹,木葉蕭蕭,則無形的秋風分明已經近在庭院、來到耳邊了。詩寫到這裏,寫足了作為詩題的“秋風”,而篇幅已經用去了四分之三,可是,詩中之人還沒有露面,景中之情還沒有點出。直到最後一句纔畫竜點睛,說秋風已為“孤客”所“聞”。這裏,如果聯繫作者的另一首《始聞秋風》詩,其中“五夜颼飀枕前覺,一年顔狀鏡中來”兩句,倒可以作“聞”的補充說明。當然,作為“孤客”,他不僅會因顔狀改變而為歲月流逝興悲,其羈旅之情和思歸之心更是可想而知的。
  這首詩主要要表達的,其實正是這羈旅之情和思歸之心,但妙在不從正面着筆,始終衹就秋風做文章,在篇末雖然推出了“孤客”,也衹寫到他“聞”秋風而止。至於他的旅情歸思是以“最先”兩字來暗示的。如李鍈在《詩法易簡錄》中所說,“為孤客傳神”的正在這兩個字,使“無限情懷,溢於言表”。照說,秋風吹到庭樹,每個人都可以同時聽到,不應當有先後之分。為什麽惟獨孤客“最先”聽到呢?可以想見,他對時序、物候有特殊的敏感。而他又為什麽如此敏感呢?唐汝詢在《唐詩解》中說:“孤客之心,未搖落而先秋,所以聞之最早。”這就是對“最先聞”的解釋。鐘惺在《唐詩歸》中還指出:“不曰‘不堪聞’,而曰‘最先聞’,語意便深厚。”瀋德潛在《唐詩別裁集》中也說:“若說‘不堪聞’,便淺。”這些評語都稱贊這一結句麯折見意,含蓄不盡,為讀者留有可尋味的深度。不過,前面說過,詩無定法,這一結句固然以麯說而妙,但也有直說而妙的。蘇頲有首《汾上驚秋》詩:“北風吹白雲,萬裏渡河汾。心緒逢搖落,秋聲不可聞。”這裏,從全詩看來,卻必須說“不可聞”,纔與它的蒼涼慷慨的意境、高亢勁健的風格相融浹。兩個結句,內容相似,一用麯筆,一用直筆,卻各盡其妙。對照之下,可悟詩法。
  (陳邦炎)
  竹枝詞二首(其一)
  劉禹錫
  楊柳青青江水平, 聞郎江上唱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 道是無晴還有晴。
  竹枝詞是巴渝(今四川省東部重慶市一帶)民歌中的一種。唱時,以笛、鼓伴奏,同時起舞。聲調宛轉動人。劉禹錫任夔州刺史時,依調填詞,寫了十來篇,這是其中一首摹擬民間情歌的作品。它寫的是一位沉浸在初戀中的少女的心情。她愛着一個人,可還沒有確實知道對方的態度,因此既抱有希望,又含有疑慮;既歡喜,又擔憂。詩人用她自己的口吻,將這種微妙復雜的心理成功地與以表達。
  第一句寫景,是她眼前所見。江邊楊柳,垂拂青條;江中流水,平如鏡面。這是很美好的環境。第二句寫她耳中所聞。在這樣動人情思的環境中,她忽然聽到了江邊傳來的歌聲。那是多麽熟悉的聲音啊!一飄到耳裏,就知道是誰唱的了。第三、四句接寫她聽到這熟悉的歌聲之後的心理活動。姑娘雖然早在心裏愛上了這個小夥子,但對方還沒有什麽表示哩。今天,他從江邊走了過來,而且邊走邊唱,似乎是對自己多少有些意思。這,給了她很大的安慰和鼓舞,因此她就想到:這個人啊,倒是有點象黃梅時節晴雨不定的天氣,說它是晴天吧,西邊還下着雨,說它是雨天吧,東邊又還出着太陽,可真有點捉摸不定了。這裏晴雨的“晴”,是用來暗指感情的“情”,“道是無晴還有晴”,也就是“道是無情還有情”。通過這兩句極其形象又極其樸素的詩,她的迷惘,她的眷戀,她的忐忑不安,她的希望和等待便都刻畫出來了。
  這種根據漢語語音的特點而形成的表現方式,是歷代民間情歌中所習見的。它們是諧聲的雙關語,同時是基於活躍聯想的生動比喻。它們往往取材於眼前習見的景物,明確地但又含蓄地表達了微妙的感情。如南朝的吳聲歌麯中就有一些使用了這種諧聲雙關語來表達戀情。如《子夜歌》雲:“憐歡好情懷,移居作鄉裏。桐樹生門前,出入見梧子。”(歡是當時女子對情人的愛稱。梧子雙關吾子,即我的人。)又:“我念歡的的,子行由豫情。霧露隱芙蓉,見蓮不分明。”(的的,明朗貌。由豫,遲疑貌。芙蓉也就是蓮花。見蓮,雙關見憐。)《七日夜女歌》:“婉孌不終夕,一別周年期,桑蠶不作繭,晝夜長懸絲。”(因為會少離多,所以朝思暮想。懸絲是懸思的雙關。)
  這類用諧聲雙關語來表情達意的民間情歌,是源遠流長的,自來為人民群衆所喜愛。作傢偶爾加以摹仿,便顯得新穎可喜,引人註意。劉禹錫這首詩為廣大讀者所愛好,這也是原因之一。
  (瀋祖棻)
  堤上行三首(其一、其二)
  劉禹錫
  酒旗相望大堤頭, 堤下連檣堤上樓。
  日暮行人爭渡急, 槳聲幽軋滿中流。
  江南江北望煙波, 入夜行人相應歌。
  《桃葉》傳情《竹枝》怨, 水流無限月明多。
  《堤上行》三首大約寫於任夔州刺史到和州刺史時,即長慶二年(822)到長慶四年。
  第一首活象一幅江邊碼頭的寫生畫:堤頭酒旗相望,堤下船衹密集,檣櫓相連。可以想見這個江邊碼頭是個人煙稠密、估客雲集的熱鬧所在。前兩句詩為我們展示了江南水鄉風俗畫的完整背景。三、四兩句,描繪近景,增強了畫面感,畫出了一幅生動逼真的江邊晚渡圖。“日暮行人爭渡急”中的“爭”字和“急”字,不僅點出了晚渡的特點,而且把江邊居民忙於渡江的神情和急切的心理以洗煉的語言描繪出來。詩人寫黃昏渡口場面時,還兼用了音響效果,他不寫人聲的嘈雜,衹用象聲詞“幽軋”兩字,來突出槳聲,寫出了船衹往來之多和船工的緊張勞動,使人如有身臨其境之感。
  這首詩將詩情與畫意揉在一起,把詩當作有聲畫來描繪。詩人很善於捕捉生活形象:酒旗、樓臺、檣櫓、爭渡的人群、幽軋的槳聲,動靜相映,氣象氤氳,通過優美的藝術語言把生活詩化了。含思宛轉,樸素優美,而又別具一格。
  《堤上行》的第二首重在描寫長江兩岸的風俗人情,具有濃郁的地方色彩。詩寫入夜時堤上見聞。夜色中隔江相望,煙波渺茫。“煙波”二字,把迷蒙的夜色和入夜時的江景寫得很美。在靜態的景色描繪之後,繼而寫出江邊堤上歌聲四起,相和相應,打破了靜夜的沉寂。他們唱的是什麽歌呢?詩人用一句詩作了概括:“《桃葉》傳情《竹枝》怨”,都是巴山楚水人民愛唱的民歌。句中的“情”和“怨”,很值得體味,可以想見,這歌聲對遭貶謫、受打擊的詩人來說,自然會牽動自身的“情”與“怨”的,這也是“含思宛轉”之處。詩的結句高妙,有意境。“水流無限月明多”是寫眼前所見之景,切合江邊和夜色。同時也是比喻,以流水和月光的無限來比喻歌中“情”與“怨”的無限。這句詩是以視覺來寫聽覺的,流水與月光,既含飛動之勢,又具明麗之性,這是用眼可以看到的,是視覺的感受;但是優美、動人的歌麯也能給人飛動、流麗的藝術感受,兩者(指視覺與聽覺)能引起“通感”。這種描寫創造了優美的藝術境界,能取得良好的美學效果,手法是高超的。
  總之,這兩首詩,形象鮮明,音調婉諧,清新雋永,寫景如畫;有濃厚的鄉土味和濃郁的生活氣息,代表了劉禹錫學習民歌所取得的新成就。
  (劉文忠)
  踏歌詞四首(其一)
  劉禹錫
  春江月出大堤平, 堤上女郎連袂行。
  唱盡新詞歡不見, 紅霞映樹鷓鴣鳴。
  踏歌,是古代長江流域民間的一種歌調,一邊走,一邊唱。唱歌時以腳踏地為節拍。《踏歌詞四首》是劉禹錫在夔州時所作。此為第一首。
  “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連袂行。”第一句末尾的“平”字值得細細體會。“平”應該是指春江漲滿,與江岸齊平。但“大堤平”三字緊緊相連,就使它似乎還有堤岸寬平的意思。故這“平”字包涵着比較豐富的意象,令人想到:明月升起,清輝灑嚮人間,漲滿河床的春水,月光下似與岸邊的沙土溶成一片,使大堤也顯得格外寬平。就在這樣一個環境下,人物登場了──“堤上女朗連袂行”。既然可以手輓手連袂而行,也可見大堤確實寬平。在大堤上連袂出遊,邊走邊唱,是少女的情思在胸中蕩漾,不能自抑的表現,也反映了巴渝一帶的民間風氣習俗。
  “唱盡新詞歡不見,紅霞映樹鷓鴣鳴。”“歡”,古時女子對所愛男子的愛稱。女郎們唱新詞,意在招引小夥子一同歌舞。這是一個多麽歡樂的季節,一個多麽動人的夜晚啊!衹不過這一夜卻有點蹊蹺,未見熱情的應和,對方毫無反響。“唱盡新詞歡不見”,不說“唱罷”,而說“唱頸,一個“頸字,似可見女郎們停歌罷唱時的不堪情態。同時,“頸字也暗示了時間過程。新詞唱盡之時,已經不是月照大堤的夜色溶溶的環境,而是“紅霞映樹鷓鴣鳴”的早晨景象了。鮮麗耀眼的紅霞碧樹,固然會引起女郎們的怔悸,而鷓鴣聲也免不了要使她們受到刺激。鷓鴣喜愛雌雄對啼,當新詞唱盡,四周悄然,代之而起的竟是緑樹叢中的鷓鴣和鳴,女郎們心裏究竟是一種什麽滋味呢?
  劉禹錫用民歌體寫的愛情詩,常常有一種似愁似怨、似失望又似期待的復雜情緒。詩中女子月出時還興致勃勃地走上大堤去唱歌,僅僅一夜未能覓見情郎,這種失望畢竟是有限的。小夥子是否真的無動於衷呢?誰也捉摸不透。說不定“道是無情卻有情”,他們在有意作弄這些多情的女郎呢。那鷓鴣聲固然反襯女郎的寂寞,甚至好象帶點嘲弄,但也不是認真地要引起女子失戀的痛苦。
  詩的開篇和收尾都是寫景,敘事衹中間兩句,但如果僅有“堤上女郎連袂行”、“唱盡新詞歡不見”,則幾乎讓人不知所云。而有了兩句寫景前後配合,提供帶有典型性的環境,人物在這種環境中的活動,就無須多言,自然可以想見了。並且,由於前後兩種環境的氣氛和色彩不同,則又自然暗示了時間的推移,情感的變化。劉禹錫的民歌體詩,有時看似被寫景占了較大的篇幅,實際上筆墨還是很經濟的,尤其是象這首詩最後以景結情,如果換成一般性的敘述,就無論如何很難表達這樣豐富復雜的內容。
  (餘恕誠)
  踏歌詞四首(其三)
  劉禹錫
  新詞宛轉遞相傳, 振袖傾鬟風露前。
  月落烏啼雲雨散, 遊童陌上拾花鈿。
  《踏歌詞》四首,是劉禹錫學習民歌體寫作的一組小詩,此是四首中的第三首。詩的內容是記寫當時四川民俗,每當春季,民間男女相聚會,聯翩起舞,相互對歌的熱烈場景。全詩四句,主要在勾勒一種狂歡的場面和氣氛。第一句寫歌,第二句寫舞,第三句寫歌停舞散,第四句卻從側面含蓄地補足寫出歌舞場面的熱烈。
  首句的“新詞”,表示當時那些歌男舞女所唱的歌子,都是即興抒懷、脫口而出的新麯,悠揚宛轉,十分悅耳動聽,並一遞一句接連不歇。這句雖用平述記敘的語氣,卻寄寓着作者對民間男女的無上智慧和藝術才能的贊賞與稱頌。第二句用“振袖傾鬟”來寫他們的舞姿情態,活現出當時那些跳舞者熱烈的情緒和狂歡的情景。“月落烏啼雲雨散”是說他們歌舞竟夜,直至天明。從意思上講,狂歡之夜的情景已經寫完,但作者又用“遊童陌上拾花鈿”一語,對狂歡之夜做了無聲的渲染。次日,遊童們沿路去拾取女郎遺落的花鈿(女子的首飾),花鈿遺落滿地而不覺,可知當時歌舞女子是如何沉浸在歌舞狂歡之中。這種從側面的、啓人想象的寫法,其含意的豐富和情味的悠長,更勝於正面的描寫。這使我們聯想到畫傢齊白石在藝術構思上的一個故事,一次,齊白石畫“蛙聲十裏出山泉”詩意,但畫傢在畫面上並沒有畫蛙,而是用一股山泉,幾個蝌蚪來表現,從而調動人們的想象,使人聯想到“蛙聲十裏”的喧囂情景。藝術巨匠們的構思,常常是出人意表的。
  (褚斌傑)
  阿嬌怨
  劉禹錫
  望見葳蕤舉翠華, 試開金屋掃庭花。
  須臾宮女傳來信, 言幸平陽公主傢。
  劉禹錫的詩歌以精煉含蓄著稱。《阿嬌怨》在體現這一藝術特色方面,比較典型。據《漢武故事》記載,武帝幼年為膠東王時,就喜歡阿嬌,曾對阿嬌之母長公主說:“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阿嬌當了武帝的皇后(稱陳皇后)以後,擅寵驕貴,但十餘年無子。平陽公主進歌伎衛子夫得幸生子,阿嬌見疏,恚憤欲死。劉禹錫這首詩,追尋前事,摹寫阿嬌當日望幸不至的哀怨情狀,並寄予深切的同情。
  全詩很短。劈頭就以“望”字領起:“望見葳蕤舉翠華”。阿嬌望幸心切,遣宮女時刻伺察武帝動靜。宮女不能接近武帝近衛,衹能機靈地守候遙望。她深知皇后心情,所以一見皇帝的儀仗──裝着羽飾(即葳蕤)的翠華之旗舉動,便趕緊回來報信。
  “試開金屋掃庭花”,集中寫阿嬌聽到消息後的反應。她吩咐宮女打開金屋,掃除庭前落花。“開”、“掃”兩字下得精妙,可以使人想象到誓貯阿嬌的金屋之門雖設而常關以及滿庭落花堆積的情景,顯示出一個失寵皇后的典型環境。“試”字尤妙。清代詩論傢徐增細加品味後指出:“是言不開殿掃花,恐其即來;開殿掃花,又恐其不來。且試開一開,試掃一掃看。此一字摹寫驟然景況如見,當嘔血十年,勿輕讀去也。”(《而庵說唐詩》捲十一)
  “須臾宮女傳來信”為全詩最緊張語。“須臾”兩字應理解為從阿嬌心中道出方覺味濃。阿嬌正在暗自思忖,宮女忽又第二次來報。“須臾”之間,會有什麽變化呢?阿嬌此時思想上急於想聽,卻又十分怕聽;十分怕聽,卻又不能不聽。這種復雜的心理變化,都包含在“須臾”兩字之中。
  末句“言幸平陽公主傢”,以宮女的妙對作結,不正面寫阿嬌之怨,而怨字已深入骨髓。徐增認為“言”字中“有無限意思煩難在”(引同上)。細繹詩意,確實如此。對於宮女來說,帝來幸,好說;帝不來幸,不好說。帝幸別處,猶好說;帝幸衛子夫傢,便不好說。不好說而又不能不說,煞是難對。聰明的宮女經過思考以後,决定說帝幸平陽公主傢,而不說幸衛子夫處。這是因為平陽公主雖為阿嬌不喜之人,但她與武帝畢竟是姊弟關係,說出來不致過份刺痛阿嬌怨妒之心;且衛子夫因平陽公主而得幸,故藉平陽公主為說,阿嬌心中也已有數,即使明知是謊,也不致追究。一個“言”字,充分突出了宮女的隨機應變和善於圓轉。而宮女這樣做,正說明了阿嬌的怨悵和恚憤,已經到了不堪承受的地步。至於阿嬌怨悵的具體情狀,前人描寫已多,如相傳為司馬相如所作的《長門賦》雲:“日黃昏而望絶兮,悵獨托於空堂。懸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於洞房。援雅琴以變調兮,奏愁思之不可長……”與本詩並讀,愈能見出本詩“不着一字,盡得風流”的韻緻。
  (吳汝煜)
  秋詞二首
  劉禹錫
  自古逢秋悲寂寥, 我言秋日勝春朝。
  晴空一鶴排雲上, 便引詩情到碧霄。
  山明水淨夜來霜, 數樹深紅出淺黃。
  試上高樓清入骨, 豈如春色嗾人狂。
  這兩首詩的可貴,在於詩人對秋天和秋色的感受與衆不同,一反過去文人悲秋的傳統,唱出了昂揚的勵志高歌。
  詩人深深懂得古來悲秋的實質是志士失志,對現實失望,對前途悲觀,因而在秋天衹看到蕭條,感到寂寥,死氣沉沉。詩人同情他們的遭遇和處境,但不同意他們的悲觀失望的情感。他針對這種寂寥之感,偏說秋天比那萬物萌生、欣欣嚮榮的春天要好,強調秋天並不死氣沉沉,而是很有生氣。他指引人們看那振翅高舉的鶴,在秋日晴空中,排雲直上,矯健凌厲,奮發有為,大展鴻圖。顯然,這衹鶴是獨特的、孤單的。但正是這衹鶴的頑強奮鬥,衝破了秋天的肅殺氛圍,為大自然別開生面,使志士們精神為之抖擻。這衹鶴是不屈志士的化身,奮鬥精神的體現。所以詩人說,“便引詩情到碧霄”。“詩言志”,“詩情”即志氣。人果真有志氣,便有奮鬥精神,便不會感到寂寥。這就是第一首的主題思想。
  這兩首《秋詞》主題相同,但各寫一面,既可獨立成章,又是互為補充。其一贊秋氣,其二詠秋色。氣以勵志,色以冶情。所以贊秋氣以美志嚮高尚,詠秋色以頌情操清白。景隨人移,色由情化。景色如容妝,見性情,顯品德。春色以豔麗取悅,秋景以風骨見長。第二首的前二句寫秋天景色,詩人衹是如實地勾勒其本色,顯示其特色,明淨清白,有紅有黃,略有色彩,流露出高雅閑淡的情韻,泠然如文質彬彬的君子風度,令人敬肅。謂予不信,試上高樓一望,便使你感到清澈入骨,思想澄淨,心情肅然深沉,不會象那繁華濃豔的春色,教人輕浮若狂。末句用“春色嗾人狂”反比襯托出詩旨,點出全詩暗用擬人手法,生動形象,運用巧妙。
  這是兩首抒發議論的即興詩。詩人通過鮮明的藝術形象表達深刻的思想,既有哲理意藴,也有藝術魅力,發人思索,耐人吟詠。法國大作傢巴爾紮剋說過,藝術是思想的結晶,“藝術作品就是用最小的面積驚人的地集中了最大量的思想”,因而能喚起人們的想象、形象和深刻的美感。劉禹錫這兩首《秋詞》給予人們的不衹是秋天的生氣和素色,更喚醒人們為理想而奮鬥的英雄氣概和高尚情操,獲得深刻的美感和樂趣。
  (倪其心)
  竹枝詞九首(其二)
  劉禹錫
  山桃紅花滿上頭, 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紅易衰似郎意, 水流無限似儂愁。
  這首《竹枝詞》含思宛轉,清新活潑,音節和諧,語語可歌。特別是把比興揉而為一,此詩興中有比,比中有興,頗富情韻。
  詩中刻畫了一個熱戀中的農傢少女形象。戀愛給她帶來了幸福,也帶來了憂愁。當她看到眼前的自然景象的時候,這種藏在心頭的感情頓被觸發,因而托物起興:“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描繪出一幅山戀水依的圖畫。山桃遍布山頭,一個“滿”字,表現了山桃之多和花開之盛。一眼望去,山頭紅遍,象一團火在燒,給人以熱烈的感覺。而山下呢,一江春水拍山流過,一個“拍”字,寫出了水對山的依戀。這兩句寫景,卻又不單純寫景,景中藴涵着女主人公復雜的情意。
  但這種托物起興,用意隱微,不易看出,於是詩人又在興的基礎上進而設喻,使這種情意由隱而顯。“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讓女主人公對景抒情,直接吐露熱戀中少女的心緒。“花紅易衰似郎意”照應第一句,寫她的擔心。一個“紅”字,說明鮮花盛開,正如小夥子那顆熱烈的心,讓人高興;但小夥子的愛情是否也象這紅花一樣易謝呢?“水流無限似儂愁”,照應第二句,寫少女的煩憂。既相戀,又怕他變心,這一縷淡淡的清愁。就象這繞山流淌的蜀江水一樣,無盡無休。
  詩所表現的是初戀少女微妙、細膩而又復雜的心理,十分傳神。
  詩的格調也明朗、自然,就象所描繪的紅花緑水一樣明媚動人。而詩的情境的創造、人物思想感情的表達,卻恰恰是靠了這個最明顯、最巧妙的手法──比興。
  (張燕瑾)
  竹枝詞九首(其七)
  劉禹錫
  瞿塘嘈嘈十二灘, 人言道路古來難。
  長恨人心不如水, 等閑平地起波瀾。
  這是《竹枝詞九首》的第七首。詩從瞿塘峽的艱險藉景起興,引出對世態人情的感慨。
  瞿塘峽是長江三峽之一,兩岸連山,水流急湍,形勢最為險要,古有“瞿塘天下險”之稱。峽中尤多礁石險灘,峽口有“灧澦堆”,就是一巨大石灘。“瞿塘嘈嘈十二灘,人言道路古來難”,就描繪出瞿塘峽的這種險阻形勢。“嘈嘈”,流水下灘發出的嘈雜聲。“十二灘”,並非確數,猶言險灘之多,其險絶情況也就可以想見了。
  面臨着驚濤拍岸、險阻重重的瞿塘峽,詩人不禁由江峽之險聯想到當時的世態人情:“常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瞿塘峽之所以險,是因為水中有道道險灘,而人間世道“等閑平地”也會起波瀾,豈不令人防不勝防?真是“人心”比瞿塘峽水還要兇險。這是詩人發自內心的感慨之言。劉禹錫參加永貞改革失敗以後,屢受小人誣陷,權貴打擊,兩次被放逐,達二十三年之久。痛苦的遭遇,使他深感世路維艱,兇險異常,故有此憤世嫉俗之言。長恨,顯示出長期埋在詩人心中的,對那些慣於興風作浪、無事生非、陷害無辜的無恥之徒的無比忿恨。說瞿塘之險用“人言”提起,意為盡人皆知;嘆人心之險則用“長恨”領出,主語是詩人自己,點出自己在現實的經歷和體察中悟出的人情世態,並且明確表示了自己對它的態度。兩句之間有轉折,也有深入,以瞿塘喻人心之險,在人之言與我之恨之間過渡,命意精警,比喻巧妙,使抽象的道理具體化,從而給人以深刻的感受。
  (閻昭典)
  竹枝詞九首(其九)
  劉禹錫
  山上層層桃李花, 雲間煙火是人傢。
  銀釧金釵來負水, 長刀短笠去燒畲。
  這首詩是一幅巴東山區人民生活的風俗畫。它不是一般的模山範水,不是着力於表現山水的容態精神,而是從中發掘出一種比自然美更為可貴的勞動的美,創造力的美。
  “山上層層桃李花,雲間煙火是人傢。”開頭用一個“山”字領起,一下子把詩人面對春山、觀賞山景的形象勾畫出來了。俗諺說:“桃花開,李花敗。”一般是李花先開,桃花後開。現在桃花、李花同時盛開,這是山地氣候不齊所特有的景象。“層層”狀桃李花的繁茂與普遍。此山彼山,觸處皆是。那種色彩絢爛、滿山飄香的景象可以想見。次句由景及人。“雲間”形容山頂之高。詩人遙望山頂,在花木掩映之中,升起了裊裊的炊煙。他推斷,這一定是村民聚居之處。“是人傢”三字是詩人註意力的歸着點。“是”字下得醒豁,表明詩人探尋的目光越過滿山的桃李,透過山頂的雲霧,終於找到了綉出這滿山春色的主人的所在,美是由人創造的。山美、花木美,都來自山村居民的勞動之美。以下即轉為富有地方色彩的山村居民的勞動場景的描畫。
  “銀釧金釵來負水,長刀短笠去燒畲。”兩句寫山村居民熱氣騰騰的勞動生活。挎着長刀、戴着短笠的男人們根據傳統的辦法前去放火燒荒,準備播種;戴着飾物的青年婦女們下山擔水,準備做飯。在這裏,作者運用了兩種修辭手法。一、藉代。用“銀釧金釵”藉代青年婦女,用“長刀短笠”藉代壯年男子,正好捕捉了山民男女形象的特徵,具有濃厚的地方色彩。二、對仗。不僅上下兩句相對,而且還采用了句中自為對(即當句對)的辦法,把語言錘打得十分凝煉。
  全詩短短四句,每句一景,猶如四幅畫圖,孤立起來看,有其相對的獨立性,合起來看,恰好構成一個完滿的藝術整體。由滿山的桃李花引出山村人傢,又由山村人傢引出勞動男女戮力春耕的情景,全詩至此戛然而止,而把婦女們負水對歌、燒畲時火光燭天以及秋後滿山金黃等情景統統留給讀者去想象,畫面的轉接與安排極有理緻。詩中沒有直接發出贊美,但那種與勞動生活的旋律十分合拍的輕快的節奏,那種着力描繪創造力之美的藝術構思,都隱隱透露出詩人欣喜愉快的心情和對勞動生活的贊嘆。劉禹錫貶謫巴山楚水之時,接近了人民,南國的風土人情,激蕩了他的詩情,豐富和提高了他的藝術情趣,使他在美的探索中擴大了視野,在審美鑒賞力和表現力方面,都有了新的突破。
  (吳汝煜)
  楊柳枝詞(其一)
  劉禹錫
  塞北梅花羌笛吹, 淮南桂樹小山詞。
  請君莫奏前朝麯, 聽唱新翻《楊柳枝》。
  劉禹錫的樂府小章《楊柳枝詞》,一共有九首,這是其中的第一首,可說是這組詩的序麯,鮮明地表現了他在文學創作上的革新精神。
  首句“梅花”,指漢樂府橫吹麯中的《梅花落》麯,用笛子吹奏(羌笛是笛的一種),其麯調流行後世,南朝以至唐代文人鮑照、吳均、徐陵、盧照鄰、瀋佺期等都有《梅花落》歌詞,內容都與梅花有關。(見《樂府詩集》捲二四)這句意思說,起源於塞北的《梅花落》是用笛子吹奏的樂麯。
  次句講的是《楚辭》中的《招隱士》篇。相傳西漢淮南王劉安門客小山之徒作《招隱士》篇來表現對屈原的哀悼。《招隱士》首句云,“桂樹叢生兮山之幽”,下文又兩處有“攀援桂枝兮聊淹留”之句,所以劉禹錫詩中以桂樹指代《招隱士》篇。《招隱士》雖然篇章短小,但情辭悱惻動人,為後代所傳誦。篇中“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兩句尤為後世文人所賞愛,樂府雜麯歌辭有《王孫遊》麯,南齊謝朓與王融、唐崔國輔均有歌詞,即從此兩句衍化出來。(見《樂府詩集》捲七四)次句意思是說,《招隱士》是淮南小山的歌詞。《梅花落》麯原出塞北,歌詠梅花,《招隱士》出自淮南王門下,屢屢詠及桂樹,它們與《楊柳枝詞》(詠柳)都以樹木為歌詠對象,在內容上有相通的地方,所以劉禹錫拿它們來與《楊柳枝詞》相比。
  《梅花落》、《招隱士》雖是産生於西漢的作品,但長久流傳後世,到唐朝仍為人們所吟唱傳誦。唐代文士不但寫《梅花落》、《王孫遊》樂府古題詩,而且在其他篇什中也常詠及這兩個作品。如李白詩云:“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落梅花”即指奏《梅花落》麯。王維詩云:“春草明年緑,王孫歸不歸?”(《送別》)即化用《招隱士》句意。這都可以說明這兩個作品在唐代的影響。
  劉禹錫固然也重視這兩個作品的歷史地位和長遠影響,但他本着文學必須創新的原則,嚮時人提出:“請君莫奏前朝麯,聽唱新翻楊柳枝。”指出《梅花落》、《招隱士》這兩個作品畢竟是前朝之麯,不要再奏了,現在還是聽我改舊翻新的《楊柳枝詞》吧。《折楊柳》原來也是樂府舊麯。樂府橫吹麯中有《折楊柳》麯,鼓角橫吹麯中有《折楊柳歌辭》、《折楊柳枝詞》,相和歌辭中有《折楊柳行》,清商麯辭中有《月節折楊柳歌》,其歌辭大抵是漢魏六朝的作品,都用五言古體來抒寫。唐代不少文人所作《楊柳枝詞》,從白居易、劉禹錫以至晚唐的李商隱、溫庭筠、薛能等的許多作品,卻都用七言近體的七絶形式來寫作,雖然內容仍詠楊柳或與楊柳有關的事物,在形式上確是翻新了。唐人常用絶句配樂演唱,七絶尤多。《樂府詩集》都編入近代麯辭,表明它們是隋唐時代的新麯調。
  劉禹錫晚年與白居易唱和酬答,白居易有《楊柳枝》組詩八首,其第一首雲:“《六麽》《水調》傢傢唱,《白雪》《梅花》處處吹。古歌舊麯君休聽,聽取新翻《楊柳枝》。”劉禹錫的《楊柳枝》組詩九首,就是與白居易唱和之作,因此首篇“塞北梅花”一章,在構思、造語上都非常接近。比較起來,劉的“請君莫奏”二句比白的“古歌舊麯”二句,語言更為精警動人,因而贏得更多讀者的喜愛。這兩句詩,不僅概括了詩人的創作精神,而且那些致力於推陳出新的人們,也都可以藉用它們來抒發自己的胸懷,因此可說含藴豐富,饒有啓發意義。
  本篇上下兩聯都接近對偶,每聯意思都對稱,詞語則是大部分對稱,於大體整齊勻稱中顯出流動自然之美。
  (王運熙 施紹文)
  浪淘沙九首(其六)
  劉禹錫
  日照澄洲江霧開, 淘金女伴滿江隈。
  美人首飾侯王印, 盡是沙中浪底來。
  此詩是《浪淘沙》九首中的第六首。詩人着意描寫淘金婦女的勞動,歌頌了勞動的創造力,立意警拔高遠。
  詩一開頭,給讀者勾勒了一幅色彩鮮明的晨江漉金圖:一輪初陽冉冉升起,朝暉輕緩地撥開了籠罩在江面上的晨霧,江中小洲漸漸顯露出明淨秀美的輪廓。成群結伴的淘金姑娘,正散滿在江灣辛勤地淘沙漉金。這時,陽光已驅散晨霧,說明她們已淘洗了好長一會兒了。詩人用晨光撥開江霧這優美如畫的鮮麗景色,襯托淘金女伴勞動場面的壯美,表現了對她們的勞動的由衷贊美和熱情謳歌。
  後兩句,作者的詩思從江邊場景宕開,從轉折對比中提煉出高遠的深意。前兩句謳歌了淘金婦女們的勞動,順接來寫,固然可以,但不會産生警人的力量。詩人別具慧眼,擇取標志上層社會富貴奢靡功名權勢的首飾與金印來立意,指出權貴們所占用的黃金,正是勞動者經過千辛萬苦從沙中浪底淘漉而來。揭示了當時不合理的社會現實:勞動者創造了世間一切財富,卻難得溫飽;不勞者卻可以無限度地占有勞動者的勞動果實,從而表現了詩人深切地同情勞動人民的主題。
  這首詩以明快而又婉轉的民歌風調,表現了深邃高卓的思想。語言質樸淺近,精煉準確,很有特色。首句“照”、“開”兩個動詞,準確而有層次地寫出了時間的推移。第二句的“滿”字,既寫出人數之多,也暗示了淘金勞動早已開始。這些通俗字眼,從生活直觀中提煉出來,熔入詩中,形象而富有動態美。第三句兩個名詞性詞組並列,卻不嫌堆砌,反見其神思飛動,用詞精警。第四句一個“頸字,充分揭示當時社會的本質,使結尾兩句成為精闢警策的佳句。正因為這樣,這首意境深警的喻理小詩,纔這麽耐人尋味,這麽給人啓迪。
  (左成文)
  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
  劉禹錫
  紫陌紅塵拂面來, 無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觀裏桃千樹, 盡是劉郎去後栽。
  劉禹錫此詩,通過人們在長安一座道士廟──玄都觀中看花這樣一件生活瑣事,諷刺了當時的朝廷新貴。
  永貞元年(805),即貞元二十一年,劉禹錫參加王叔文政治革新失敗後,被貶為朗州司馬,到了元和十年(815),朝廷有人想起用他以及和他同時被貶的柳宗元等人。這首詩,就是他從朗州回到長安時所寫的,由於刺痛了當權者,他和柳宗元等再度被派為遠州刺史。官是升了,政治環境卻無改善。
  這首詩表面上是描寫人們去玄都觀看桃花的情景,骨子裏卻是諷刺當時權貴的。從表面上看,前兩句是寫看花的盛況,人物衆多,來往繁忙,而為了要突出這些現象,就先從描繪京城的道路着筆。陌本是田間小路,這裏藉用為道路之意。紫陌之紫,指草木;紅塵之紅,指灰土。一路上草木蔥蘢,塵土飛揚,襯托出了大道上人馬喧闐、川流不息的盛況。寫看花,又不寫去而衹寫回,並以“無人不道”四字來形容人們看花以後歸途中的滿足心情和愉快神態,則桃花之繁榮美好,不用直接贊以一詞了。它不寫花本身之動人,而衹寫看花的人為花所動,真是又巧妙又簡煉。後兩句由物及人,關合到自己的境遇。玄都觀裏這些如此吸引人的、如此衆多的桃花,自己十年前在長安的時候,根本還沒有。去國十年,後栽的桃樹都長大了,並且開花了,因此,回到京城,看到的又是另外一番春色,真是“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了。
  再就此詩骨子裏面的,即其所寄托的意思來看,則千樹桃花,也就是十年以來由於投機取巧而在政治上愈來愈得意的新貴,而看花的人,則是那些趨炎附勢、攀高結貴之徒。他們為了富貴利祿,奔走權門,就如同在紫陌紅塵之中,趕着熱鬧去看桃花一樣。結句指出:這些似乎了不起的新貴們,也不過是我被排擠出外以後被提拔起來的罷了。他這種輕衊和諷刺是有力量的,辛辣的,使他的政敵感到非常難受。所以此詩一出,作者及其戰友們便立即受到打擊報復了。
  (瀋祖棻)
  再遊玄都觀
  劉禹錫
  百畝庭中半是苔, 桃花淨盡菜花開。
  種桃道士歸何處? 前度劉郎今又來。
  這首詩是《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的續篇。詩前有作者一篇小序。其文雲:“餘貞元二十一年為屯田員外郎時,此觀未有花。是歲出牧連州(今廣東省連縣),尋貶朗州司馬。居十年,召至京師。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滿觀,如紅霞,遂有前篇,以志一時之事。旋又出牧。今十有四年,復為主客郎中,重遊玄都觀,蕩然無復一樹,惟兔葵、燕麥動搖於春風耳。因再題二十八字,以俟後遊。時大和二年三月。”
  序文說得很清楚,詩人因寫了看花詩諷刺權貴,再度被貶,一直過了十四年,纔又被召回長安任職。在這十四年中,皇帝由憲宗、穆宗、敬宗而文宗,換了四個,人事變遷很大,但政治鬥爭仍在繼續。作者寫這首詩,是有意重提舊事,嚮打擊他的權貴挑戰,表示决不因為屢遭報復就屈服妥協。
  和上一首一樣,此詩仍用比體。從表面上看,它衹是寫玄都觀中桃花之盛衰存亡。道觀中非常寬闊的廣場已經一半長滿了青苔。經常有人跡的地方,青苔是長不起來的。百畝廣場,半是青苔,說明其地已無人來遊賞了。“如紅霞”的滿觀桃花,“蕩然無復一樹”,而代替了它的,乃是不足以供觀覽的菜花。這兩句寫出一片荒涼的景色,並且是經過繁盛以後的荒涼。與前首之“玄都觀裏桃千樹”,“無人不道看花回”,形成強烈的對照。下兩句由花事之變遷,關合到自己之升進退,因此連着想到:不僅桃花無存,遊人絶跡,就是那一位辛勤種桃的道士也不知所終,可是,上次看花題詩,因而被貶的劉禹錫現在倒又回到長安,並且重遊舊地了。這一切,哪能料得定呢?言下有無窮的感慨。
  再就其所寄托的意思看,則以桃花比新貴,與前詩相同。種桃道士則指打擊當時革新運動的當權者。這些人,經過二十多年,有的死了,有的失勢了,因而被他們提拔起來的新貴也就跟着改變了他們原有的煊赫聲勢,而讓位於另外一些人,正如“桃花淨盡菜花開”一樣。而桃花之所以淨盡,則正是“種桃道士歸何處”的結果。這,也就是俗話說的“樹倒猢猻散”。而這時,我這個被排擠的人,卻又回來了,難道是那些人所能預料到的嗎?對於扼殺那次政治革新的政敵,詩人在這裏投以輕衊的嘲笑,從而顯示了自己的不屈和樂觀,顯示了他將繼續戰鬥下去。
  劉禹錫玄都觀兩詩,都是以比擬的方法,對當時的人物和事件加以諷刺,除了寄托的意思之外,仍然體現了一個獨立而完整的意象。這種藝術手法是高妙的。
  (瀋祖棻)
  與歌者米嘉榮
  劉禹錫
  唱得《涼州》意外聲, 舊人唯數米嘉榮。
  近來時世輕先輩, 好染髭須事後生。
  米嘉榮是中唐著名的歌唱傢。現存劉禹錫詩中有兩首提到他,另一首的題目寫作《米嘉榮》,大約是本詩的初稿。《與歌者米嘉榮》,從反面着筆,於溫柔敦厚中藏怒目金剛,工巧新穎,深得風人之旨。
  “唱得《涼州》意外聲,舊人唯數米嘉榮。”《涼州》是麯調名,原是涼州(今甘肅武威一帶)民歌,由玄宗時的西涼府都督郭知遠進獻朝廷。據記載,《涼州》在唐代宮廷上演出時,有人反對,說能引起“悖動之事”、“播遷之禍”,但也有人大聲歡呼。可見,《涼州》是具有意外之聲、奇特之調的麯子。《涼州》麯調的不尋常,陪襯着米嘉榮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技藝。“舊人唯數”,又從正面突出米嘉榮。因為,米嘉榮的技藝越高超,就越能獲得人們對他被冷落的同情。
  “近來時世輕先輩,好染髭須事後生。”後二句,筆鋒一轉,突出主旨。米嘉榮一身絶技,理當受人敬重,可社會上流行的風氣是輕先輩重後生。時世如此,您還是將就點,將白了的鬍子染染黑,去伺候那些年輕人吧。勸慰之中,暗含着無限辛酸和詩人自己的憤世之情。被時人目為“宰相之器”的劉禹錫,由於政見不同而遭斥逐或投閑置散。如果要爭取進用,就得放棄自己正確的政見,這不就象身懷絶技的老藝人“染髭須”卻“事後生”嗎?劉禹錫反對“時世輕先輩”,卻奉勸人們“染髭須事後生”,這是忍着憤怒的溫存,含着淚水的笑意,而自隱藏着諷刺的鋒芒。這種手法,即所謂“正言若反”,於正中見反,於平和中見激蕩,能使人體會到詩人的委屈,能激起人們更多的同情。老子說:“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正說,有急切直率之嫌;反說,有尖銳潑辣之忌。衹有這種正反結合的“正言若反”,可以化尖銳潑辣為含蓄藴藉,化急切直率為委婉淳厚,使詩意更加雋永深長。
  (湯貴仁)
  聽舊宮人穆氏唱歌
  劉禹錫
  曾隨織女渡天河, 記得雲間第一歌。
  休唱貞元供奉麯, 當時朝士已無多。
  德宗於貞元二十一年(805)去世,順宗即位,改元永貞,但這位新皇帝卻已因中風不能理事。這時,在宰相韋執誼主持下,發動了一個政治革新運動。韋執誼重用王叔文、王伾等人,對政治進行改革,很得人心。柳宗元、劉禹錫等都參加了這場政治改革。但順宗衹做了八個月的皇帝,便因病傳位給憲宗。接着這場革新運動就被扼殺了。柳、劉等八人,都被貶謫到南方的荒遠各州,降為司馬,因此被稱為八司馬。十年以後,他們纔被提升。劉禹錫因在召還長安後作了一篇玄都觀看桃花的詩,諷刺當局,再度被貶。又過了十四年,他纔被再度召還,先後在長安及洛陽任職。這首詩即作於飄零宦海、久歷風波之後,反映了他追念往日的政治活動,傷嘆自己到老無成的感情。這不衹是個人的遭遇,而更主要的是國傢的治亂問題。所以,滲透於此詩中的感情,主要是政治性的。
  前兩句寫昔寫盛。天河、雲間,喻帝王宮禁。織女相傳是天帝的孫女,詩中以喻郡主(唐時,太子的女兒稱郡主)。這位舊宮人,或許原係某郡主的侍女,在郡主出嫁之後,還曾跟着她多次出入宮禁,所以記得宮中一些最扣人心弦的歌麯。而這些歌麯,則是當時唱來供奉德宗的。詩句並不直接贊賞穆氏唱得如何美妙動聽,而衹說所唱之歌,來之不易,衹有多次隨郡主入宮,纔有機會學到,而所學到的,又是“第一歌”,不是一般的,則其好聽自然可知。這和杜詩說李龜年的歌,衹有在崔九堂前、岐王宅裏才能聽到,則其人之身價,其歌之名貴,無須再加形容,在藝術處理上,完全相同。
  後兩句寫今寫衰。從德宗以後,已經換了順宗、憲宗、穆宗、敬宗、文宗(或者還要加上武宗)等好幾位皇帝,朝廷政局,變化很大。當時參加那一場短命的政治革新運動的貞元朝士,還活着的,已經“無多”了。現在,聽到這位舊宮人唱着當時用來供奉德宗皇帝的美妙的歌,回想起在貞元二十一年那一場充滿着美妙的希望但旋即幻滅的政治鬥爭,加上故交零落,自己衰老,真是感慨萬端,所以,無論她唱得怎麽好,也衹有祈求她不要唱了。一般人聽到美妙的歌聲,總希望歌手繼續唱下去,而詩人卻要她“休唱”。由此就可以察覺到,他的心情激動到什麽程度了。
  (瀋祖棻)
  石頭城
  劉禹錫
  山圍故國周遭在, 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東邊舊時月, 夜深還過女墻來。
  金陵,六朝均建都於此。這些朝代,國祚極短。在它們悲恨相續的史實中包含極深的歷史教訓,所以金陵懷古後來幾乎成了詠史詩中的一個專題。在國運衰微之際,更成為關心政治的詩人常取的題材。若論寫得早又寫得好的篇章,不能不推劉禹錫的《金陵五題》。《石頭城》就是這組詩的第一首。
  詩一開始,就置讀者於蒼莽悲涼的氛圍之中。圍繞着這座故都的群山依然在圍繞着它。這裏,曾經是戰國時代楚國的金陵城,三國時孫權改名為石頭城,並在此修築宮殿。經過六代豪奢,至唐初廢棄,二百年來久已成為一座“空城”。潮水拍打着城郭,仿佛也覺到它的荒涼,碰到冰冷的石壁,又帶着寒心的嘆息默默退去。山城依然,石頭城的舊日繁華已空無所有。對着這冷落荒涼的景象,詩人不禁要問:為何一點痕跡不曾留下?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衹見那當年從秦淮河東邊升起的明月,如今仍舊多情地從城垛(“女墻”)後面升起,照見這久已殘破的古城。月標“舊時”,也就是“今月曾經照古人”的意思,耐人尋味。秦淮河曾經是六朝王公貴族們醉生夢死的遊樂場,曾經是徹夜笙歌、春風吹送、歡樂無時或已的地方,“舊時月”是它的見證。然而繁華易逝,而今月下衹剩一片凄涼了。末句的“還”字,意味着月雖還來,然而有許多東西已經一去不返了。
  李白《蘇臺覽古》有句云:“衹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裏人。”謂蘇臺已廢,繁華已歇,惟有江月不改。其得力處在“衹今惟有”四字。劉禹錫此詩也寫江月,卻並無“衹今惟有”的限製詞的強調,也無對懷古內容的明點。一切都被包含在“舊時月”、“還過”的含蓄語言之中,溶鑄在具體意象之中。而詩境更渾厚、深遠。
  詩人把石頭城放到沉寂的群山中寫,放在帶涼意的潮聲中寫,放到朦朧的月夜中寫,這樣尤能顯示出故國的沒落荒涼。衹寫山水明月,而六代繁榮富貴,俱歸烏有。詩中句句是景,然而無景不融合着詩人故國蕭條、人生凄涼的深沉感傷。
  白居易讀了《石頭城》一詩,贊美道:“我知後之詩人無復措詞矣。”後來有些金陵懷古詩詞受它的影響,化用它的意境詞語,恰也成為名篇。如元薩都刺的《念奴嬌》中“指點六朝形勝地,惟有青山如壁”、“傷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就是著例;而北宋周邦彥的《西河》詞,更是以通篇化用《石頭城》、《烏衣巷》詩意為能事了。
  (周嘯天)
  烏衣巷
  劉禹錫
  朱雀橋邊野草花, 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 飛入尋常百姓傢。
  《烏衣巷》曾博得白居易的“掉頭苦吟,嘆賞良久”,是劉禹錫最得意的懷古名篇之一。
  首句“朱雀橋邊野草花”,朱雀橋橫跨南京秦淮河上,是由市中心通往烏衣巷的必經之路。橋同河南岸的烏衣巷,不僅地點相鄰,歷史上也有瓜葛。東晉時,烏衣巷是高門土族的聚居區,開國元勳王導和指揮淝水之戰的謝安都住在這裏。舊日橋上裝飾着兩衹銅雀的重樓,就是謝安所建。在字面上,朱雀橋又同烏衣巷偶對天成。用朱雀橋來勾畫烏衣巷的環境,既符合地理的真實,又能造成對仗的美感,還可以喚起有關的歷史聯想,是“一石三鳥”的選擇。句中引人註目的是橋邊叢生的野草和野花。草長花開,表明時當春季。“草花”前面按上一個“野”字,這就給景色增添了荒僻的氣象。再加上這些野草野花是滋蔓在一嚮行旅繁忙的朱雀橋畔,這就使我們想到其中可能包含深意。記得作者在“萬戶千門成野草”(《臺城》)的詩句中,就曾用“野草”象徵衰敗。現在,在這首詩中,這樣突出“野草花”,不正是表明,昔日車水馬竜的朱雀橋,今天已經荒涼冷落了嗎!
  第二句“烏衣巷口夕陽斜”,表現出烏衣巷不僅是映襯在敗落凄涼的古橋的背景之下,而且還呈現在斜陽的殘照之中。句中作“斜照”解的“斜”字,同上句中作“開花”解的“花”字相對應,全用作動詞,它們都寫出了景物的動態。“夕陽”,這西下的落日,再點上一個“斜”字,便突出了日薄西山的慘淡情景。本來,鼎盛時代的烏衣巷口,應該是衣冠來往、車馬喧闐的。而現在,作者卻用一抹斜暉,使烏衣巷完全籠罩在寂寥、慘淡的氛圍之中。
  經過環境的烘托、氣氛的渲染之後,按說,似乎該轉入正面描寫烏衣巷的變化,抒發作者的感慨了。但作者沒有采用過於淺露的寫法,諸如,“烏衣巷在何人住,回首令人憶謝傢”(孫元宴《詠烏衣巷》)、“無處可尋王謝宅,落花啼鳥秣陵春”(無名氏)之類;而是繼續藉助對景物的描繪,寫出了膾灸人口的名句:“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傢”。他出人意料地忽然把筆觸轉嚮了烏衣巷上空正在就巢的飛燕,讓人們沿着燕子飛行的去嚮去辨認,如今的烏衣巷裏已經居住着普通的百姓人傢了。為了使讀者明白無誤地領會詩人的意圖,作者特地指出,這些飛入百姓傢的燕子,過去卻是棲息在王謝權門高大廳堂的檐檁之上的舊燕。“舊時”兩個字,賦予燕子以歷史見證人的身份。“尋常”兩個字,又特別強調了今日的居民是多麽不同於往昔。從中,我們可以清晰地聽到作者對這一變化發出的滄海桑田的無限感慨。
  飛燕形象的設計,好象信手拈來,實際上凝聚着作者的藝術匠心和豐富的想象力。晉傅鹹《燕賦序》說:“有言燕今年巢在此,明年故復來者。其將逝,剪爪識之。其後果至焉。”當然生活中,即使是壽命極長的燕子也不可能是四百年前“王謝堂前”的老燕。但是作者抓住了燕子作為候鳥有棲息舊巢的特點,這就足以喚起讀者的想象,暗示出烏衣巷昔日的繁榮,起到了突出今昔對比的作用。《烏衣巷》在藝術表現上集中描繪烏衣巷的現況;對它的過去,僅僅巧妙地略加暗示。詩人的感慨更是藏而不露,寄寓在景物描寫之中。因此它雖然景物尋常,語言淺顯,卻有一種藴藉含蓄之美,使人讀起來餘味無窮。
  (範之麟)
   城
  劉禹錫
  臺城六代競豪華, 結綺臨春事最奢。
  萬戶千門成野草, 衹緣一麯後庭花。
  六朝皇帝,以奢侈荒淫著稱,最末的那位陳後主更甚。他在豪華的臺城裏,營造了結綺、臨春、望仙三座高達數十丈的樓閣,整天倚翠偎紅,不理朝政,還自譜新麯《玉樹後庭花》,填上淫詞,讓數以千計的美女邊歌邊舞。可怎料笙歌未徹,隋兵已迫都門,樓上紅燈,樓下戰火,連成一片。金粉南朝就在這靡靡之音中結束了。這首懷古詩,以古都金陵的核心──臺城這一六朝帝王起居臨政的地方為題,寄托了吊古傷今的無限感慨。
  首句總寫臺城,綜言六代,是一幅鳥瞰圖。“六代競豪華”,乍看衹是敘事,但前面冠以“臺城”,便立刻使人聯想到當年金陵王氣,今日斷瓦頽垣,這就有了形象。“豪華”之前,着一“競”字,直貫六朝三百多年歷史及先後登基的近四十位帝王。“競”當然不是直觀形象,但用它來點化“豪華”,使之化成了無數幅爭奇鬥巧、富麗堂皇的六代皇宮圖,它比單幅圖畫提供的形象更為豐滿。
  次句在畫面上突出了結綺、臨春兩座凌空高樓(還應包括另一座“望仙閣”在內)。“事最奢”是承上“豪華”而發的議論,“最”字接“競”字,其奢為六朝之“最”,可說登峰造極,那麽陳後主的下場如何,是不難想象了。這一句看起來寫兩座高樓,而議論融化在形象中了。這兩座高樓,雖然衹是靜止的形象,但詩句卻能引起讀者對樓臺中人和事的聯翩浮想。似見簾幕重重之內,香霧縹緲之中,舞影翩翩,輕歌陣陣,陳後主與妖姬豔女們正在縱情作樂。詩的容量就因“結綺臨春”引起的聯想而更加擴展了。
  第三句記樓臺今昔。眼前野草叢生,滿目瘡痍,這與當年“萬戶千門”的繁華景象形成多麽強烈的對比。一個“成”字,給人以轉瞬即逝之感。數百年前的盛景,似乎一下子就變成了野草,其中極富深意。我們仿佛置身於慘碧凄迷的瓦礫堆中,當年粉黛青蛾,依稀可見;今日纍纍白骨,怵目驚心。
  結句論述陳後主失國因由,詩人改用聽覺形象來表達,在“千門萬戶成野草”的凄涼情景中,仿佛隱約可聞《玉樹後庭花》的樂麯在空際回蕩。這歌聲使人聯想到當年翠袖紅氈,緩歌曼舞的場面,不禁使人對這一幕幕歷史悲劇發出深沉的感嘆。
  懷古詩往往要抒發議論的,但這首詩不作抽象的議論,而是把議論和具體形象結合在一起,喚起人們豐富的聯想。讓嚴肅的歷史教訓化作接目搖心的具體形象,使詩句具有無限情韻,發人深思,引人遐想。這樣,我們毫不感到是在聽詩人枯燥地譏評古人古事,衹感到在讀詩中得到一種美的享受。
  (賴漢屏)
  和樂天《春詞》
  劉禹錫
  新妝宜面下朱樓, 深鎖春光一院愁。
  行到中庭數花朵, 蜻蜓飛上玉搔頭。
  這首詩的標題寫得很清楚,它是和白居易《春詞》一詩的。所以,不妨先看一看白居易的《春詞》:“低花樹映小妝樓,春入眉心兩點愁。斜倚欄桿背鸚鵡,思量何事不回頭?”白居易此詩,先描繪一個斜倚欄桿、背嚮鸚鵡、眉目含愁的青年女子形象,接着以“思量何事不回頭”的問句,輕輕一撥,引而不發,意味深長。而劉禹錫的和詩,也寫閨中女子之愁,然而卻寫得更為婉麯新穎,別出蹊徑。
  白詩開頭是以“低花樹映小妝樓”來暗示青年女子,而劉詩“新妝宜面下朱樓”說得十分明確,而且順帶把人物的心情也點出來了。詩中女主人公梳妝一新,急忙下樓。“宜面”二字,是說脂粉塗抹得與容顔相宜,給人一種勻稱和諧的美感,這說明她妝扮得相當認真、講究。看上去,不僅沒有愁,倒似乎還有幾分喜色。豔豔春光使她暫時忘卻了心中苦惱,這良辰美景,使她心底萌發了一絲矇矓的希望。
  詩的第二句是說下得樓來,確是鶯歌蝶舞,柳緑花紅。然而庭院深深,院門緊鎖,獨自一人,更生寂寞,於是滿目生愁。從詩的發展看,這是承上啓下的一句。三、四兩句是進一步把這個“愁”字寫足。試想這位女主人公下樓的本意該不是為了尋愁覓恨,要是早知如此,她何苦“下朱樓”,又何必“新妝宜面”?可是結果恰恰惹得無端煩惱上心頭,這急劇變化的痛苦的心情,使她再也無心賞玩,衹好用“數花朵”來遣愁散悶,打發這大好春光。為什麽要“數花朵”,當亦有對這無人觀賞、轉眼即逝的春花,嘆之、憐之、傷之的情懷吧?她默默地數着、數着……“蜻蜓飛上玉搔頭”,這是十分精彩的一筆。它含蓄地刻畫出她那沉浸在痛苦中的凝神伫立的情態;它還暗示了這位女主人公有着花朵般的容貌,以至於使常在花中的蜻蜓也錯把美人當花朵,輕輕飛上玉搔頭;而且也意味着她的處境亦如這庭院中的春花一樣,寂寞深鎖,無人賞識,衹能引來這無知的蜻蜓。真是花亦似人,人亦如花,春光空負,“為誰零落為誰開”?這就自然而含蓄地引出了人愁花愁一院愁的主題。有人說:“詩不難於結,而難於神”。這首詩的結尾是出人意料的,詩人剪取了一個偶然的鏡頭──“蜻蜓飛上玉搔頭”,蜻蜓無心人有恨。它洗煉而巧妙地描繪了這位青年女子在春光爛漫之中的冷寂孤凄的境遇,新穎而富有韻味,真可謂結得有“神”。
  (趙其鈞)
  望洞庭
  劉禹錫
  湖光秋月兩相和, 潭面無風鏡未磨。
  遙望洞庭山水色, 白銀盤裏一青蠃。
  劉禹錫在《歷陽書事七十韻》序中稱:“長慶四年八月,予自夔州刺史轉歷陽(和州),浮岷江,觀洞庭,歷夏口,涉潯陽而東。”劉禹錫貶逐南荒,二十年間去來洞庭,據文獻可考的約有六次。其中衹有轉任和州這一次,是在秋天。而本詩則是這次行腳的生動紀錄。
  宋代文學家范仲淹在《嶽陽樓記》中不無感慨地說:“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嶽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可見歷來描寫洞庭景色的詩文很多,要寫得別開生面,獨樹一幟是十分不易的。劉禹錫這首《望洞庭》選擇了月夜遙望的角度,把千裏洞庭盡收眼底,抓住最有代表性的湖光和山色,輕輕着筆,通過豐富的想象,巧妙的比喻,獨出心裁地把洞庭美景再現於紙上,表現出驚人的藝術功力。
  秋夜皎皎明月下的洞庭湖水是澄徹空明的。與素月的清光交相輝映,儼如瓊田玉鑒,是一派空靈、縹緲、寧靜、和諧的境界。這就是“湖光秋月兩相和”一句所包藴的詩意。“和”字下得工煉,表現出了水天一色、玉宇無塵的融和的畫境。而且,似乎還把一種水國之夜的節奏──演漾的月光與湖水吞吐的韻律,傳達給讀者了。接下來描繪湖上無風,迷迷蒙蒙的湖面宛如未經磨拭的銅鏡。“鏡未磨”三字十分形象貼切地表現了千裏洞庭風平浪靜的安寧溫柔的景象,在月光下別具一種朦朧美。“潭面無風鏡未磨”以生動形象的比喻補足了“湖光秋月兩相和”的詩意。因為衹有“潭面無風”,波瀾不驚,湖光和秋月才能兩相協調。否則,湖面狂風怒號,濁浪排空,湖光和秋月便無法輝映成趣,也就無有“兩相和”可言了。
  詩人的視綫又從廣阔的平湖集中到君山一點。在皓月銀輝之下,洞庭山愈顯青翠,洞庭水愈顯清澈,山水渾然一體,望去如同一隻雕鏤透剔的銀盤裏,放了一顆小巧玲瓏的青蠃,十分惹人喜愛。三四兩句詩想象豐富,比喻恰當,色調淡雅,銀盤與青蠃互相映襯,相得益彰。詩人筆下的秋月之中的洞庭山水變成了一件精美絶倫的工藝美術珍品,給人以莫大的藝術享受。“白銀盤裏一青蠃”,真是匪夷所思的妙句。然而,它的擅勝之處,不止表現在設譬的精警上,尤其可貴的是它所表現的壯闊不凡的氣度和它所寄托的高卓清奇的情緻。在詩人眼裏,千裏洞庭不過是妝樓奩鏡、案上杯盤而已。舉重若輕,自然湊泊,毫無矜氣作色之態,這是十分難得的。把人與自然的關係表現得這樣親切,把湖山的景物描寫得這樣高曠清超,這正是作者性格、情操和美學趣味的反映。沒有蕩思八極、納須彌於芥子的氣魄,沒有振衣千仞、涅而不緇的襟抱,是難以措筆的。一首山水小詩,見出詩人富有浪漫色彩的奇思壯采,這是很難得的。
  (周篤文 高志忠)
  柳枝詞
  劉禹錫
  清江一麯柳千條, 二十年前舊板橋。
  曾與美人橋上別, 恨無消息到今朝。
  這首《柳枝詞》,明代楊慎、鬍應麟譽之為神品。它有三妙。
  一、故地重遊,懷念故人之意欲說還休,盡於言外傳之,是此詩的含蓄之妙。首句描繪一麯清江、千條碧柳的清麗景象。“清”一作“春”,兩字音韻相近,而楊柳依依之景自含“春”意,“清”字更能寫出水色澄碧,故作“清”字較好。“一麯”猶一灣。江流麯折,兩岸楊柳沿江迤邐展開,着一“麯”字則畫面生動有緻。舊詩寫楊柳多暗關別離,而清江又是水路,因而首句已展現一個典型的離別環境。次句撇景入事,點明過去的某個時間(二十年前)和地點(舊板橋),暗示出曾經發生過的一樁舊事。“舊”字不但見年深歲久,而且兼有“故”字意味,略寓風景不殊人事已非的感慨。前兩句從眼前景進入回憶,引導讀者在遙遠的時間上展開聯想。第三句衹淺淺道出事實,但由於讀者事先已有所猜測,有所期待,因而能用積極的想象豐富詩句的內涵,似乎看到這樣一幅生動畫面:楊柳岸邊蘭舟催發,送者與行者相隨步過板橋,執手無語,充滿依依惜別之情。末句“恨”字略見用意,“到今朝”三字倒裝句末,意味深長。與“二十年前”照應,可見斷絶消息之久,當然抱恨了。衹說“恨”對方杳無音信,卻流露出望穿秋水的無限情思。此詩首句寫景,二句點時地,三四道事實,而懷思故人之情欲說還休,“悲莫悲兮生別離”的深沉幽怨,盡於言外傳之,真摯感人。可謂“用意十分,下語三分”,極盡含蓄之妙。
  二、運用倒敘手法,首尾相銜,開闔盡變,是此詩的章法之妙。它與《題都城南莊》(崔護)主題相近,都用倒敘手法。崔詩從“今日此門中”憶“去年”情事,此詩則由清江碧柳憶“二十年前”之事,這樣開篇就能引人入勝。不過,崔詩以上下聯劃分自然段落,安排“昔──今”兩個場面,好比兩幕劇。而此詩首尾寫今,中二句寫昔,章法為“今──昔──今”,婉麯回環,與崔詩異趣。此詩篇法圓緊,可謂麯盡其妙。
  三、白居易有《板橋路》雲:“梁苑城西二十裏,一渠春水柳千條。若為此路今重過,十五年前舊板橋。曾共玉顔橋上別,恨無消息到今朝。”唐代歌麯常有節取長篇古詩入樂的情況,此《楊柳麯》可能係劉禹錫改友人之作付樂妓演唱。然此詩就《板橋路》刪削二句,便覺精采動人,頗見剪裁之妙。詩歌對精煉有特殊要求,往往“長篇約為短章,涵蓄有味;短章化為大篇,敷衍露骨”(明謝榛《四溟詩話》)。《板橋路》前四句寫故地重遊,語多纍贅。“梁苑”句指實地名,然而詩不同於遊記,其中的指稱、地名不必坐實。篇中既有“舊板橋”,又有“曾共玉顔橋上別”,則“此路今重過”的意思已顯見,所以“若為”句就嫌重複。刪此兩句構成入手即倒敘的章法,改以寫景起句,不但構思精巧而且用語精煉。《柳枝詞》詞約義豐,結構嚴謹,比起《板橋路》可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劉禹錫的絶句素有“小詩之聖證”(王夫之)之譽,《柳枝詞》雖據白居易原作改編,也表現出他的藝術匠心。
  (周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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