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心灵体操   》 第97节:淡淡的哀愁      Liu Xinwu

  荒煤前辈在上世纪末因病去世。可惜不能与他详细探讨关于"淡淡的哀愁"这一人类共有的情愫了。
  说是人类共有,不用举更多的例子。前些天传来的消息,法国女作家萨冈仙去。萨冈的成名作就是《别了,哀愁》。哀愁,无论是拥抱它还是告别它,那肯定是人类共有的一种情绪。哀愁与人类的总体生存状态有关,更与人性有关。革命家尽管为了社会公正去进行革命,却大可不必将哀愁、特别是淡淡的哀愁,这人类的固有情愫,当做革命的对象,大加挞伐,加以杜绝。
  我20年来一直珍藏着一本小书《中国散文44篇》,是中国作家协会江苏分会1983年编的,封底上印着"内部学习资料",后来不知道是否正式出版了。这本选集所选的44篇散文确实都是精品,从上世纪20年代一直选到80年代,当然,前半世纪的所占比例很大。编选者强调,那只是因为那些文章"不好找",我读这些篇什,却感觉到,编选者是在有意无意地帮助读者去找回那些被极左、特别是"文革"所荼毒、抛弃、遮蔽的美文,这些美文题材各异、手法多样,作者的理念与情趣多元,但是,我一再细读之中,却发现这些不同的作者的不同文章里,却常常氤氲出一种相通的情愫,比如:1923年宗白华在《我和诗》里说之所以喜欢泰戈尔的散文诗,是因为"他那声调的苍凉幽咽,一往情深,引起我一股宇宙的遥远的相思的哀感。"俞平伯在《清河坊》里写道:"我们试想:若没有飘零的游子,则西风下的黄叶,原不妨由它的花花自己去响着。
  若没有憔悴的女儿,则枯干了的红莲花瓣,何必常夹在诗集中呢?"夏丏尊的《猫》写家中爱猫失踪死亡后,"在昏黄中独自徘徊。日来已失了联想媒介的无数往事,都回光返照似的一时强烈地齐现到心上来。"沈从文的《箱子岩》写到一群与自然融合生存的船民,"听到他们谈了许久,我心中有点忧郁起来了",意识到"一份新的日月,行将消灭旧的一切"。卞之琳在《尺八夜》里写自己幼时读了苏蔓殊那"春雨楼头尺八萧,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的诗句,"不知道小小年纪,有什么了不得的哀愁,想起来心里真是'软和得很'。"而经历与陈荒煤很相近的何其芳以文句艳丽雕琢的少作《秋海棠》入选,更明白地写出"这初秋之夜如一袭藕花色的蝉翼一样的纱衫,飘起淡淡的哀愁。"
  从上述"只取一瓢饮"的小选集已不难看出,上世纪的许多美文,都含有"淡淡哀愁"的成分,鲁迅先生的小说有《狂人日记》那样的呐喊调式,有《阿Q正传》那样的调侃文体,但《伤逝》这题目和开篇第一句,以及文末"初春的夜,还是那么长"等抒情句式,不知别人读来是何感觉,我反正是咀嚼出了淡淡哀愁的滋味,还有他那散文集《野草》里的《风筝》等篇,也都有同样韵味。
  淡淡的哀愁,也就是忧郁、惆怅、伤感的情绪。致力革命的革命者和致力扑灭革命的反革命者,他们处在激昂的亢奋的生死搏斗的情绪中,那的确是容不得半点哀愁、忧郁、惆怅、伤感的,任何那样的星火情绪,都可能导致心慈手软,从而一着错、满盘输。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革命力量与反革命力量在大决战的情势下,也会考虑到对付中间势力的策略,一种策略是"凡不公开反对我的都可视为朋友",一种策略是"凡不站到我一边的均视为敌人",也往往两种策略交替或交融使用。
  在尘埃落定后,革命者所解放的领域里,革命领袖的情绪一旦软化,则社会春风融融,而一旦超常坚硬,则会导致席卷全社会的狂风暴雨。反革命势力盘踞的地盘上呢,也会有因掌权者心硬而放大"格杀勿论"圈,以及心软而解除大禁的情况出现。从这个角度看,对社会、历史起关键作用的大人物,还是在其硬心肠里掺合进一些软心肠,忽而忧郁一下、惆怅一点、伤感一点,也就是偶有点淡淡的哀愁,对芸芸众生较为有利。这种想法是否属于历史唯心主义?理论上不去探讨,我只知道,大概是1973年,忽然上面传下急令,要解放上海的"反革命黑线人物"贺绿汀。负责监管贺的几乎不能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传达是真的,贺是"文革"一开始就揪出来示众的典型坏蛋,铁案铸定,岂能翻案?但也容不得监管人员细问,什么想得通想不通,立即放人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后来才知道,就是发动"文革"的领袖忽有一天哼了几句《游击队歌》,这歌子很不错么!作歌子的人在哪里呢?
  你看,人性中的软东西起了救人一命的作用,也不仅是一个人和一家人获救,比他更心软或者说一直是软心肠的重要人物,也就趁势以此为例,为一大批类似贺绿汀那样的人物落实了政策。人性也在书写历史,这是我想表达的一个意思。人性里的软和成分,比如体现于虽然鲁迅视其为死敌,但因为你曾经给过大洋鼓励我们留学,那就即使在"破四旧"的腥风血雨里,也下指示要给你精印线装本的《柳文指要》,这类的人情味儿;比如"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喟叹;比如在睡衣外面套上大衣匆匆赶到八宝山出现于追悼会,并慈蔼地慰励遗孀;比如忽然忆及当年同案被整,顿生赦免之心而大赞"人才难得"……以至于还有"我到哪里去离婚啊"的悲叹,凡此种种,即使还算不得淡淡的哀愁,其实离得也不远了。这样的情绪,因其人具有巨大的辐射力,而由此辐射出后多有良性效应,说一句弥足珍贵,不过分吧。
  但真正将淡淡哀愁作为自己基本情愫构成的,还是社会上的中间人群,从政治上说是中间人物,从经济上说是小资产阶级或中产阶级,从文化上说基本属于精神贵族。
  1988年,我在当时《文艺报》上开了个"一叶之见"的专栏,大体上每周发表一篇,其中有篇是《淡淡哀愁今何价》。我那时这样分析:淡淡的哀愁情怀系由下列因素构成:一,个人在时代面前的惶惑,小悲欢中的小失落,使人生出一种惆怅和悲凉;二,个人在命运面前的无力,对变故和冲击无法承受,因而期望着温情和怜悯;三,个人在群体中的迷失,认同中的窘境,希求以一种自慰来取得心理平衡。今天看来,这个分析如果只针对特定的人群,也就是小资产阶级的成员,还是适用的,但缺陷是没有把这种情愫作为人性深处的普遍存在加以揭橥。从上一段我斗胆对大人物的分析即可知道,我对软性情绪的认知目前已经超越了16年前。现在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淡淡哀愁之类的情愫是每一个体生命的人性深处都有的,只不过在所有的人里面,小资产阶级或者说中产阶级人士最容易将其自觉地释放出来。而既然是人皆有之的情愫,有关它的描述也就需要再加修正,至少需要在上面三点之外加以补充,比如指出从中可以生发为一种怜悯之心,或者说是宽恕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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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心灵百叶窗第6节:一把米有多少粒第7节:这朵花儿叫喜欢第8节:云锦满心湖
第9节:镟出自己的小木梨第10节:长吻蜂第11节:别临时摆动舌尖第12节:香槟玫瑰
第13节:淡黄的银杏第14节:亲近牛筋草第15节:康熙开心果第16节:碰头食
第17节:勇对平淡第18节:从今不怵这只杯第19节:顾影自赏第20节:栽棵自己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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