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无不令中国读者沉醉和神往,无不引起他们的心灵共振。因为,为数不少的中国年轻人像个掉队的孩子,正处于不断迷失不断寻找的回环途中。他们寻找风中的旗帜,面对的却是遍地的残片;他们寻找真诚的笑脸,面对的却是伪善的面孔;他们寻找形而上的价值,面对的却是形而下的金钱;他们寻找纯净的蓝天,面对的却是污秽的水沟。尤其当他们目睹满目疮痍的山岭和严重污染的江河的时候,目睹堂而皇之的现代化办公楼和西部失学儿童无助无辜的眼神的时候,目睹城里数千元一桌的豪华宴席和乡间父老手里永远盛不满的粗瓷碗的时候,目睹不学无术之人令人作呕的傲慢嘴脸而自己又不得不赔笑讨好的时候,进一步说来,当一个历史上即使拥有称霸世界的武力也不曾对外炫耀武力的、内向守成的国家被人视为威胁的时候,当一个民族屈辱而痛苦的记忆常常被人以不应有的形式唤起的时候,他们感到的只能是深深的汹涌的巨大的孤独和忧伤。觉醒者必然是孤独者,自尊者必然是孤独者,正直者必然是孤独者。虽然这种时候的他们未必次次玩味孤独之美,但村上毕竟提供了一种排遣孤独的出口和升华孤独的范式,亦即提供了自我呵护的技术,使得他们默默保有自成一统的价值观和一贯性,“也能根据情况让自己成为强者”( 村上春树 )。
隐 喻 之 美
村上的文字固然是“一丝不挂”或者“透明”的,而他的故事却层峦叠嶂扑朔迷离。这同村上的创作理念有关。村上认为“小说这东西说到底就是寓言,就是使寓言变得富有现实性”。在《 海边的卡夫卡 》中,他更是借大岛之口说得直截了当:“世间万物无一不是隐喻。”( 原话出自歌德 )其实寓言性也好隐喻也好大体是同一回事,都是一种比喻手法,一种象征。庄子的《 逍遥游 》,李商隐的“锦瑟无端五十弦”,钱钟书的《 围城 》,都是我们熟悉的隐喻名作。就是说隐喻( metaphor )本身并不让人陌生,但像村上这样如此大量使用的实不多见。他的隐喻可以说像他的幽默一样比比皆是,的确堪称“日本的卡夫卡”。
“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如同不存在彻头彻尾的绝望”,这是村上处女作《 且听风吟 》劈头第一句,进入尾声时引用尼采的话:“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 结尾句又是一个比喻:“同宇宙的复杂性相比,我们这个世界不过如麻雀的脑髓而已”。这向我们发出一个明确的信息:他的小说日后将有无数精妙的比喻包括谜一样的隐喻出现。其随后陆续推出的作品果然如此。《 一九七三年的弹子球 》中的弹子球机和双胞胎女郎,《 寻羊冒险记 》中的背部带有星形斑纹的羊和羊博士和“先生”,《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中的独角兽、夜鬼、“组织”、“工厂”和胃扩张女郎,《 挪威的森林 》中有气无力的萤火虫和“阿美寮”,《 舞!舞!舞! 》中的羊男和六具白骨,《 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 》中反复弹奏的钢琴曲“灾星下出生的恋人们”。《 斯普特尼克恋人 》( Star Crossed Lovers )中的人造卫星和摩天轮,《 奇鸟行状录 》中拧发条鸟和深井和无面人,而《 海边的卡夫卡 》可以说整部小说就是由无数隐喻构筑的巨大迷宫,甚至其本身即是巨大的隐喻。至于短篇小说中的,更可谓举不胜举。
作为手法,大而言之,是以两条线平行推进的:一表一里,一幽一明,一动一静,一实一虚,一阴一阳,一个此侧世界,一个彼侧世界,一个现实世界,一个灵异世界……虚实相生,阴阳交错,生死一如,真假莫辨,山重水复,云遮雾绕。小而言之,就是不断地让什么莫名其妙地失踪。以动物为例,猫失踪了,羊失踪了,连大象也失踪了,有一部短篇索性就叫《 象的失踪 》。一头大象从象栏里失踪了,而且是一老年大象,“老态龙钟,初次目睹之人往往感到不安,真怕它马上瘫倒在地上断气”。这还不算,象一条后腿还套着铁环,铁环连着铁链,“铁环和铁链一看就知道牢不可破,大象纵然花一百年时间使出浑身解数也全然奈何不得”。然而就是这样一头大象突然失踪了。当局动用了警察、消防队和自卫队外加好几架直升飞机折腾到傍晚也没找到,象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不用说,若是隔壁家的小花猫或自家养的哈巴狗小白兔什么的失踪倒也罢了,而象在现存动物中大约是仅次于鲸鱼的庞然大物,也就是说乃是最不容易也最不应该失踪的动物,然而它失踪了,消失了,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综合村上在多种场合透露的信息,不难推断象所隐喻的是温馨平和的精神家园,象的失踪隐喻这样的精神家园可能永远消失。村上1979年在处女作《 且听风吟 》中曾期待大象“重返平原”,而1985年在这篇《 象的失踪 》里则断定“大象和饲养员彻底失踪,再不可能返回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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