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广陵潮   》 第九十七回 柳克堂因财受祸 明似珠失计潜踪      Li Hanqiu

  世上的事,惟人心为最坏。他的坏处,就在不知足三个字。在金钱上面看得尤其厉害。有整百银子的人,他就要想整千。有整千银子的人,又要想着整万。到了整万他的希望更大了。不是几十万几百万,也就不能满他们的欲壑。列位不信,请看那大军阀、大政党,一旦登台,谁人不掳得几十万几百万。到了这时,他们又不得不植党争权,谋占地位。因为势力不坚厚,如何能保得住这许多财产。所以不得财产的时候,用尽心机去谋财产。得了之后,又要用尽心机去保全他。按到实在,财产二字,实在不是个好名词。偏有一班人去迷信他,这又何苦来呢!还有一班商人,从前赚几千块钱,已经是不容易,现在的希望,动着又是几十万,还不能满足欲望。试看那在交易所里面占重要位置的,谁又不是最有面子的人物呢。近来又每况愈下了。那类似赌博的奖券,不知有几十种,大街小巷,大店小摊,没有一处没有他的踪迹。每期开奖,除开发奖金外,盈余的总是几万,谁说他不是坐地分赃呢。那购奖票的人,拿着自己血汗,赚出来的钱,拼命的送进去,不知那中大奖的,都要几万个人里首去选一个,比前清中个状元,还要难上几倍。就是着了,在现在的时候,土匪蜂起,盗贼横行,也不容你拿着这种银子,安稳过日子,这种人是不是又是迷信金钱自讨苦吃的一类呢。
  列位,在下所说的,在表面看起来,原是和本书无关。不过本回书中,却有一人,因为迷信金钱,险些儿丧了性命,在下乘此机会,就将金钱是一种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世上的人何苦要拼着性命去殉那金钱的意思,来普劝世人,也是在下的一番苦心,还要求列位原谅哩。闲言少说,书归正传。那《广陵潮》全部书中人物,已经归结、一大半了。如今却想起一个人来,就是云麟的岳父柳克堂。他平常的吝啬,真是爱钱如命。从前书中已经表明,不必在下再说。他一世经商,省吃俭用,到也积储了不少。无如他的心里,终究是个不知足,以为这种银子,靠那生意上一笔一笔的拿进来,究属有限,必须要想个方法,使他整千整万,如水似的流进来,才快我的心意。但是这样子的钱,从哪里去赚呢?想做强盗是要犯法的。想做投机事业,见人失败的很多,如何还敢去做。但是他年纪虽老,雄心仍旧不死。这一天走出门去,却巧看见一家奖券店,营业非常热闹,什么慈善券呀,东方券呀,俄侨券呀,都写在大红的漆牌上,不知有几十块,旁边还有一块黏着红纸,写着很大的字道:“游民券明天开奖。”
  柳克堂笑道:“买奖券是容易,中奖券可烦难哩。还有一种滑头奖券,那券实在不曾卖完,到开奖的时候,把招牌一收,凭你外面怎样吵,他只一溜,你们怎样奈何他。我们扬州,奖券卖的时候许多了,哪一个中过头奖呢,我想买奖券的人真笨哩。”正在想着,那知眼光望上一转,又见一块牌上面写着“头奖志喜”,心里一惊说:“果真有头奖中的吗?我的主意真错了。”又见写着“彩衣街朱君得二条,计洋六千元。柳巷李君得二条,计洋六千元。”他又想道:“得奖的人连地址都有,一定不会错的。”见一个人从店里走出来,就走过去问道:“这游民券要卖几块钱一张?头奖能得几元?”那人回说是五块钱一张,头奖五万元。柳克堂听了,惊得直跳起来说:“这不是一本万利吗!”也不顾那人,就忙忙的回到店里,从衣袋内拿出钥匙来,向钱柜里拿出五块钱,就出去了。店里的伙计,私下议论说:“我们老板出门,从来不带一文的,今日忽然拿出五块钱去,这真是千古奇事哩。”话未说完,柳克堂又匆匆的走回来,见钥匙尚在桌上,忙再开了钱柜,把刚才所拿的五块钱,收了进去,坐了怔怔的出神。等了半天,又开了钱柜,拿了五块钱,又拿了四角小洋,把钥匙收在袋里,向店里各人四下里望了一眼,又兴冲冲的出门去了。
  这一转回间,柳克堂心里,不知起了多少思潮,正如吊桶落在井里,七上八落。原来柳克堂第一次出门,是为利欲心冲动,一心注意在五万块钱。等到走入奖券店里,要想去买,伸手向袋里一摸,觉得沉沉的,拿将出来,向他一望,觉着这滴溜滚圆精光雪亮的银圆,中间都含有丝丝的血液,心里想着我若拿这五块钱去送给他,拿着了一张券,如果着呢,果然是一本万利。不着呢,岂不白丢了五块钱。这五块钱,我搁在钱柜子里,有时拿出来叮叮的敲着看着,都是好玩哩。就将五块钱仍旧收入衣袋里,匆匆的走回店里。
  但是他虽则有了这番觉悟,那发财的心思,终究不死。坐在那里盘算着,如果得着五万块钱,什么做衣裳哩,造房子哩,一笔一笔的算着,忽然又记起今年大正月里,曾经化过二十文,叫瞎子先生代我算个命,说是今年准发大财,这不是应在奖券上吗。但是五块钱的出账,究竟非同小可,必须求个人指导指导。从前还有何其甫可以和他商量,现在他已死了,又和谁去商量呢?忽的自己又拍着掌说:“不好不好,这买奖券的事,怎样好和他人说出,万一中了头奖,我尚没有知道,别人比我要先知道哩,还不如去问问菩萨,求个签语,看他怎样说法。
  我们扬州旗杆巷里的灵土地,很是有名,我何妨先去找他。就定了定神,再拿了钱购了香烛,赶到灵土地庙,只见烧香的人很多,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挨进身去把香烛点着了,然后跪下去磕了几个头,默默的祷告说:“我柳克堂一生安分,只知赚钱进来,不知用钱出去,并不为非作歹,如今没有别的希望,只想发注大财,后半世快活快活。现在要想去购一张奖券,总求神灵默佑,把我奖券上所有的号码的子儿,一个一个从摇筒里漏将出来,却好是个头奖,我必要来竖旗杆酬谢神明。”说了,又磕了一个头,立起身来,向神龛上取了签筒,又跪在拜垫上,双手持着,摇个不住,那知摇了半天,这签总躲在筒子里,怕走出来被人捉去。正在纳闷,好容易又摇了半天,才听见叟的一声,一根签从签筒里出来了,半支像是灵土地代他抽出来的一般,把柳克堂吓了一跳,格外虔虔诚诚的捧着签筒乱摇,又摇了半天,那抽出了半根的这支签,才从筒里跳将出来,不偏不倚,正落在拜垫的当中。
  柳克堂就恭恭敬敬的拾了起来,将签筒仍旧搁在神龛上,拿了签走到道士守着的柜台上,身边摸出了两个铜子,连同这支签,交给道士手里去购签票。那道士拿了签向架子上对着,拿了一张交了出来。柳克堂接了,向签上一看,见上面写着第六十四签大吉。又念着诗句道:“福禄凭天赐,财源应手来。”念到这两句,就笑起来说:“土地真灵,竟和看见我的心思一样,财源应手而来,岂非奖券一购就得吗。”又读下两句道:“分明春渐转,珠玉土中埋。”说上一句是说我得了头奖,则时运转好,老福愈增了。只有下一句,珠玉土中埋,怎样讲呢?想了半天,说不错,我听见瞎子先生说,什么土生金,土里既然会生金子,又拿了金子去买珠玉。这不是珠玉土中埋吗。这签语再灵没有,就收了签诗,别了灵土地,出了旗杆巷,走到辕门桥,踱进奖券店,才看见招牌上写着大运来三字。内里有个伙友像是认识他的,忙上前来招呼。柳克堂就叫他拿出一搭票子来,见是游民券,就拣了一张,号码是一万二千六百十七,他就拿这一二六一七的数目,加起来,零数是个七,他很欢喜,就拿五块钱出来,交给伙友,拿着票子要走。那店伙问道:“老板你贵姓是柳呀?”柳克堂对他瞪了一眼说:“你知道吗,我却姓杨。”
  店伙听了,对他微微的一笑。原来柳克堂虽则自己不买彩票,常听人说彩票的号码,很有讲究譬如把号码上的字一个一个加拢来,是个十数,就和打牌九似的,得了个十,怎样会盈,最好是几个字号码字凑拢来是七,那就是巧数了,十拿九稳,可以中个大奖。所以柳克堂却巧拣了一张七数的奖券,就和头奖稳稳的拿在手里一样。走出奖券店来,一想说这张奖券,买将来却非同小可,虽得了灵土地的许可,那财神菩萨的道理,我却没有到过。经不起财神菩萨说,财是我管的,你到灵土地庙里去烧香,不到我财神殿里来拜佛,他们俩吃起醋来,只要开奖的时候,在号码子上拨得一拨,那不是仍晦气了我。不得已而,又到香烛店里去买了一对蜡烛和香,回到自己店里,向财神堂前,点起香烛,又虔虔诚诚的磕头,默祷了一回。趁店里伙友不看见的时候,把张彩票紧紧的压在财神菩萨神座下面。哪知伙友见他这样古怪情形,暗暗在那里笑哩。等他走了之后,就把这张奖券,替他移到财神堂的后面。这一夜他却非常快活,吃夜饭的时候,就命学生拿了一百文到酒店里去打膏粱,和几十伙计,共饮一杯,算是替他预贺中奖的意思。吃得醉薰薰的,就去睡了。正睡得安甜适意,忽见有个人走进来,向他拱拱手说:“老板恭喜了。”
  柳克堂忙立起身来,向那人一看,却并不认识,连忙回礼不叠,说:“不知老兄从何而来?兄弟的喜事又从何而起?”那人忙说:“原来老板尚未得知,所以兄弟特来报喜。就是你老板的鸿福,那奖券总局里的主任,和你老板真要好,在千人万人里面,人人看不中意,偏偏看中了你老板,取了一个头奖。”柳克堂听了,跳起来道:“果真中了头奖吗?”那人笑说:“怎么不真。”身边就摸出一张抄录的号码来,给他看,说:“这不是头奖吗!”柳克堂一看,果然是一万二千六百十七。心想我柳克堂果然老运亨通,到晚年来,还有这许多银子进款。只见那人说:“老板这号码果真不错吗?”柳克堂道:“不错不错。”那人道:“这是老板天大喜事,我来一趟,也是有点功劳,请你老板赐点赏号。”
  柳克堂听了嗤的一笑说:“老兄这你就错了,我并不是什么喜事,这奖券也是我命里应该中的,不然我也犯不着去买呀。你老兄若不信,请想那奖券局子里为什么不取中老兄,偏偏取中我呢,可见得这是我的福分,就是你老兄不来报信,我也是要中的,我又何必要老兄来报喜,又为甚么要把钱赏给老兄呢?”那人道:“不是这样讲,老板如今是大富的人了,一个人这怕没有钱,累得社会上的人,大半都看不起他。一旦有整千整百的银子,捏在手里,那社会上的事,件件都要送到老板手里。人人都要听老板的指挥,老板岂不是富而且贵的人了,谁人不来奉承。我来报你老板的喜信,就是奉承之一,原是要想得点彩头哩。你老板何苦吝惜这区区,不拿出些钱来大家欢喜欢喜呢?”
  柳克堂道:“你说奉承,却是你来奉承我,并不是我叫你来奉承。倘若知道我中了奖券,人人都来奉承我,说是要得点彩头,我都应承他们一个一个的支给起来,这不是我中头奖,竟是你们中头奖哩。”那人听了柳克堂一片刻薄言语,不觉怒气冲天,顿时放下脸来,圆睁着两眼说:“你真是个癞狗皮,我今天偏要抽你的癞狗筋,看你这头奖的钱,自己用得着用不着。”说罢,一只手挽着一把牛耳尖刀,一只手抓着柳克堂的胸脯,就把刀向他胸口头刺来。柳克堂想逃逃不脱,想挣挣不了,闭了眼睛,口里大叫一声,吓出一身冷汗,醒来张眼一看,原来是南柯一梦。龚氏听了,忙喊着问他,他才将买头奖的事说出来。龚氏笑道:“买奖券的人多着呢,总没有像你这般认真。你说买奖券必定要中头奖,你要知道头奖这有一个呢。既知道是你的,别人又何苦来买奖券。别人不买,你虽则得了头奖,又有什么用处呢?”
  柳克堂心里怪着龚氏打断他的高兴,但也没有话驳他,也就默默无言。他这一夜却没有好生睡着。到了天明照常起来,只盼望光阴走得快些。哪知这光阴偏偏和他作对,按部就班,不肯通融一下。柳克堂这天,在店里两只眼睛只望着那时辰钟上,好容易八下钟九下钟的过去,直到了午刻,忙催着吃饭。事毕之后,就匆匆的跑到大运来奖券店门口,专候电报。哪知去得时候太早,又不好走进去问,只在门口数街上的石板,等到三点钟后,看见有个伙友拿着一支醮着白粉的笔,到朱红漆板上来书号码,却不是他买的这张券上的号码,心里一急,仔细看过去,原来是五奖。于是接二连三的号码写出来,写到头奖,果然是一万二千六百十七,喜得柳克堂三脚两步奔回店中,趴到财神堂前,伸手去摸那张奖券。那知一摸一个空,奖券已经不知去向。几乎从凳上跌将下来,幸亏这财神堂是临空的,神堂一动,那张票子落下来了,才得放心。起先柳克堂原想把这事瞒着众人,闹了这场笑话,就无人不知,和他有一面之缘的,都轰着和他借贷。那知他老着面皮,一毛不拔,大家都有点气他不过,这事竟被他的贤媳明似珠所闻,忙赶来和柳春商议。原来柳春在外面租房子住着,名虽夫妇,实则已经脱离关系。明似珠持着自己才色,终日在外游荡。初时还结识些上等人物,到后来大家见她淫荡的不成模样,都远而避之。这时明似珠的下流习惯已成,不能收束,竟至和一般匪人交结起来。柳春虽则明知,但是也无可如何。到深悔从前过于维新,忤逆了父母,现在弄得有家难归。虽则母亲尚有顾惜的心,总恨前一次回家要钱,手段太辣,竟和他吃起官司来。正在懊恼,忽见明似珠走将进来,向柳春道:“恭喜你哩,你已成了一个小财主了。”
  柳春哭丧着脸道:“你还说谁人做财主呢?”明似珠道:“原来你是洞里的鳖,谁不知你父亲得了头奖。在旁人尚且要分润分润,何况你是他的儿子,又没有三兄两弟,他死了,遗下来的还是都是你的。你得了消息,也该回到家里去走走。”柳春道:“我怕不知道,没有你从前做得这般决绝,我还在这里做什么。”明似珠向柳春脸上重重的啐了一口说:“照你这样说,都是我害你的了。我自从嫁了你,你几时丰丰富富的供养我一餐。到东是我提挈你,到西也是我提挈你。近几年来,还拿着我的脸蛋儿和身体赚来的钱,也养着你。亏你是个男子汉,专靠着女人。自己滴滴亲亲的父亲,已经发了财,还不知道去掏摸掏摸,你还活着做什么来。”
  柳春被他一顿臭骂,弄得哑口无言,自思我一个人走回去,求着母亲,总还可以转圜,如带着她同去,必定是闭之门外了,到反而没趣。勉强说道:“你的话也是,但是一同回去,反多障碍,不如我先回去看看风色。”明似珠道:“你放心些,我再不愿入你们的牢笼了。我要他的钱不要说三千五千,就是三万五万,他也不敢不答应。我老实和你讲,以后我和你各走各的路,我拿的钱是我的,你赚的钱是你的,好在我和你结婚的时候,也没有一种正式的结合,现在也不必办那正式离婚的手续。不过对于你那老子,我却不容易放过。你和他讲,请他留心点,不要落在我的手里。”柳春笑道:“也不过和前回的事一样罢了。”
  原来明似珠因柳春无用,要弄柳克堂的钱,把他夹在里面,反而碍手碍脚,因此先打发了他去,原是另有一个作用。且说柳春被明似珠逼着,不能再行勾留,只得蹩回家来。这次既没有明似珠相助,自然没有和从前一样的威风。到了店里,柳克堂正坐在帐桌上,看见柳春回来,已知道他的来意,忙把眼镜一下,说:“请问老兄,进来找谁?”到把柳春的口按住,说不下去。那店里伙友,只嗤嗤的笑。就听见柳春缓缓的叫了一声父亲,柳春堂忙说:“老兄你要取笑,小弟只有一个女儿,并无儿子,如何有人喊我父亲,想老兄或者记性不佳,遂认他人做了父母,可是我却清清楚楚,从不曾有你这么大一个儿子。别样可以冒名,这儿子如何可以冒认得的。”说着就将两只手伸开,拦住说:“老兄或者到别处去认认看,此地却非老兄家里。”说得柳春脸上一红一白,要想软求呢,当着许多伙友,自己也是不能下脸的人,底下到有些说不下去,只得慢慢的蹩出门去。还是一个老伙友看不过,忙立起来说:“老板,现在也要看破些儿。既然小老板回来,也须问个来意。”
  柳克堂愣着眼对那伙友道:“这是我们家事,请你不必干预。他的来意,我早已知道,无非什么珠哩玉哩,指使了来看,想我的钱罢哩。”说着,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养了一个儿子,不肖到也罢了,偏偏会碰到这样一个儿媳妇,怎样对付她,不如弃了干净。”说得那老伙友讨了个没趣,默默无言。但是柳克堂虽则爱钱如命,如今既得了大宗款项,那天伦之乐,人人心里都要想到的,他自己想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看看人家都是热烘烘地的,有儿子有孙子,独自己和着龚氏,到老还是坐起一对,睡着一双,心里也时常伤感。今见柳春回来,实在忆及那年诬谄他吃官司的事,恨极了,硬着头皮回他出去。那柳春走出门来,懊悔已极,说:“这真是无家可归哩。”
  想了半天,只得到云麟家里找柳氏。那柳氏和柳春虽系骨肉,已经有许多年不通音问。却巧这天云麟又不在家,自然只得请进来相见。寒暄之后,柳春便将和明似珠脱离及回家出来的话说了一遍,柳氏道:“这事你从前却也闹得太不像了,没有吃官司的这件事,大家还可进言,你看这事也难怪他老人家要生气哩。我是一个没脚蟹,之难以说话,你且在这里等趾青回来,大家商量商量,或者有点计划,也未可知。”
  柳春只得答应。不一时,云麟回家,见了柳春,知道他无事不来,此来必有原因。大家招呼过了,柳氏就将柳春的话转述一番。云麟笑道:“说起这位明小姐真正太不堪了,自从回到扬州,已不知闹了多少笑话。也亏你还负着这夫妻的名义,如今她愿和你离开,这是再好没有的事。不过你也要得着她一种凭据,方才没有后患。至于岳父那边,暂时不必谈起。须先向岳母那边疏通起来,只要不和明小姐同住,大约还做得成功的。现在第一要着,须先和你那尊夫人办脱离关系的条件,不然她为什么迟不讲,早不讲,偏偏知道你家里中了头奖,就来和你脱离关系。并不是我先说句不顺利的话,恐怕她还有什么诡计哩。”
  柳氏道:“像这种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到不可不防呢。”柳春道:“我现在已经明白了,总怪我少年时候,一点学问也没有,这学了些新学家的口头禅,才会和这冤家遇合。我没有他,也不至于到这地步。不过今天回去,和他交涉,才有点麻烦哩。”云麟道:“这也有个说法。我料他竭力劝你回去,并和你脱离关系,一定另有用意。你只说父亲逼着要你和她脱离关系的凭据,拿到了方肯收留,他必不至于十分留难。”柳春道:“且这样办去再说。”又坐了一会,就兴辞回去。云麟和柳氏又商量了一会替他到龚氏面前说的话。且说柳春走将回去,明似珠却还在家里,见他来,瞪着说:“你又到这里做甚?”柳春道:“这件事只有你和他去闹哩。”
  明似珠道:“我肯当面去闹,到便宜这老牛。我也不瞒你,我叫你回去,原是为着你平日对我还恭恭敬敬的,所以不愿害你,哪知你这样没用。”柳春想:“果然有这话,可知云趾青的见解比我高些。”就说:“你还说我没用,我不家去也是为着你,我和你多年,虽则经过许多风流,也从没有离开。如今老的说要和你离了婚,他才肯收留我,我如何肯离了你。”明似珠道:“我不和你说来,我已经和你脱离关系哩。”柳春道:“我何尝不说,他说没有凭据,如何肯相信。”明似珠道:“难道还要我的凭据不成?”柳春道:“怎的不是。”明似珠道:“这很容易。”
  走近妆台边,拿出一张纸来,写着:“明似珠和柳春即日脱离夫妇关系”,下署着姓名年月日,交与柳春,这一天,柳春仍在似珠那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就拿了明似珠写的笔据,跑到云麟家里来。这时云麟等尚未起床,等了好久,才见云麟出来。柳春将昨夜和明似珠的交涉一一说了,云麟道:“果不出我所料,你就是回去之后,还该留心着哩。”柳春道:“现在我已脱了他的束缚了,如有什么意外事情来,都是我去抵挡,决不叫老人家吃亏就是了。”云麟道:“这也说得是。”并说:“你将这张笔据,交与你姊姊,让她带回去,也可以做个说话的见证。”柳春忙取出来递了过去。云麟说:“我着他们拿早点出来,你且在这里,或者我的书房里坐坐,等你姊姊去了回来,看是怎样说法,再定行止,不然,恐怕还要我亲自去走一趟哩。”柳春忙作了一揖,说:“全仗大力。”
  云麟就进去了。等柳氏起来,盥洗好了,吃了早饭,雇了一乘轿子,坐了回家。这里柳春眼巴巴的望着,连午饭也无心吃了。云麟见他这种情形,也觉可怜,就陪着谈谈闲话。直至傍晚,柳氏才从娘家回来,进去见了秦氏老太太再出来和柳春相见。云麟笑道:“好一个钦赐外交大臣,去了这么一天,害人家望眼欲穿,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哩。”柳氏道:“凡事预则立,欲速则不达。此事岂易言哉。”云麟道:“罢罢,不要再搬出一车子的书了,赶快将这事从头至尾说说罢。”
  柳氏道:“父亲面前,竟一句话插不进去,口口声声说我没有这个儿子。后来只得疏通母亲,说兄弟做人,实在尚无大坏,因心地过于老实,所以一出来就迷信了什么新学,和父母都是平等,其实在那文化初开通的时候,不就是他,还有那第一等大名鼎鼎的人物,还逼着他四五十岁的娘上学堂哩。这事也还可恕,不过后头专相信了这姓明的女子,回家要钱,做出不成人的事来,面子上固属可恼,暗地里仍旧受人挟制,并不是自己的作为。现在既然和姓明的离了婚,他一个人回家,必定没有什么大碍。好歹是你老人家的儿子,又何苦一定不收留呢。母亲被我说不过,说这得和父亲商量,我们已经这大的年纪了,回顾后头,还空空似的。春儿果然不好,但是我们如果不止一个儿子,我也随他去了。无如你我总只有他一个,这顾流荡在外,也不是事。现在是他自己想到回来,又是一个人了,我们何妨试他一试,如果好呢,就叫他住在这里。倘再不好,仍旧赶他出去,也不迟。父亲听到只有他一个儿子几句话,也不觉老泪横流,立起身来,把脚一蹬,说:“随你们罢。就出去了,这事已经可算成功。在我看起来,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此后也该收收心了。”
  柳春道:“我知道了,这次回去,不但安分,还要代父亲做些事业哩。”云麟说:“今天已经迟了。明天我和你一起回去罢。”柳春见云麟肯和他同去,心里甚是欢喜,就在云家住了一夜。到了次日,云麟就送他回家去了。从此柳春就在店里帮同父亲照料,过了许多时候,忽然邮政局里送了一封信来,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克堂先生大鉴:上期游民券头奖,知系先生得彩,财气临门,恭喜恭喜。现在大本营因缺少军饷,正在筹款,乞借银元三万元,以资应用。一俟本军功成之后,定有重酬。如有顽抗不从,当有相当手段对付,毋自后悔。款寄上海某某,下署民军大本营主任谨启字样。柳春堂看了这封信,笑起来说:“现在的事,愈闹愈奇了。一面不识的人,都要来借钱,信上还写得硬硬的,看他有什么手段,我这是不睬,看他怎样。”
  柳春见了,心里暗暗着急说:“这必定明似珠他们的事发作了。”要想说明,又恐他老子惹起疑心,到反为不美,只得藏在心里,看有什么变动,再行设法。哪知过了七八日后,又接到上海一封信说:“我前回寄你一信,你竟音信全无,现在限你将三万元于五日以内汇到上海某处,尚可宽宥,倘若逾期。当即派实行委员,亲赴扬州,实行处置,并请尝卫生丸滋味了。”柳春堂看了,已将胡子翘得高高的,将信一搁说:这是怎么说起,他这信竟是强盗写来的,硬和我要钱,我吃颗把卫生丸有什么稀罕,你要想我的钱,却万万不能。柳春和老子面前说不进话,只得走进来私下和他娘说。龚氏听了,非常着急,说:“好儿子,你既知道这事要紧,还有没有法子可想呢?”
  柳春道:“他的信虽则从上海寄来,但是这一班人却随处皆有,正不必由上海派来。别的不打紧,只要他们到来抢劫一次,已经受累不浅,还由得你肯不肯拿出银子来呢。为今之计,只有请父亲把家里所存的现洋,都拿出去存在银行或钱庄里,既可生点利息,又可免了危险。父亲自己把店里的货色盘点盘点,自己常在里面坐坐,不要出去,如若有事,我去抵挡,究竟我年纪轻,手头也还来得,不至白吃了人家的亏。龚氏听了柳春的话,很为有理,因说:“你且在外面走走,你老子我自来劝他。”
  晚上柳克堂进来,龚氏就将柳春的话说了,又劝了一番。柳克堂说:“这种都是小孩子见识,像我们住在扬州市面上,虽有强盗,那个敢到这里来抢劫呢。你放心,我倒要看看这三头六臂的强盗哩。”过了好多天,一日傍晚,柳克堂、柳春都在店里,只见外面走进五六个人来。首先一人像是和柳克堂认识一般,向他拱一拱手,说:“老板借一步说话。”拉着柳克堂就走。柳春见事不像,忙跑上去用手向中间一隔,将这人隔开,意思是叫柳克堂赶紧向后面逃走,这里几个人拿着手枪,向着两个伙友,几个向账台里搜钱,还有几个要想直冲进去。哪知柳春究竟从小学过体操,手头尚有几斤力气,隔开拉他父亲的那人外,一面就站在走到内室里去的总路口挡住,忽听轰的一声,一手抢往里打来。柳春眼快,望下一避,那枪子望头顶上飞过去了。两个强盗,又赶上来轰轰的两手枪,柳春左手就着了一枪,但是还想和他对敌。说时迟,那时快,街上的行人听见里面枪声,忙喊起来,一时警笛乱鸣,人声四起。警察哩,警备备队哩,一齐赶将拢来,几个强盗哪里还敢逗留,纷纷逃避。等到警察进来查问,强盗已不知去向。店里的银钱,因收拾的早,抢去不多,惟打伤柳春一人,当即送往医院救治。
  柳克堂看见儿子为救着自己受伤,心里已觉不安。龚氏尤其着急,赶到医院去探望。幸亏伤在手臂,弹子取出,到也不甚重要。柳春对龚氏道:“我这次出力,虽则吃了点苦,也可稍释前愆。况且杀敌是我们青年应有的责任,母亲请放心罢。”柳氏父子,因此到也亲密了许多。扬州城里,因为闹的这件案子,是破天荒第一遭。曹知事责任攸关,得知此事,大为愤怒,连夜严饬警备队、巡警和县署通班侦探差役,各处严查,务获究办,一面重悬赏格,专待有功。果然重赏之下,自有勇夫。三四日内,城里城外,获到强盗二名,由县严讯招出了许多同党姓名。随又派人缉捕,居然一网而荆其中有多年积匪,有江湖水寇,都是犯案累累的人物。那些宵小,经此一番严办,大家都吓得惊心吊胆。哪知细查起来,内中却走了两个重要人物,就是常老二和明似珠。原来明似珠和匪人交接,已经好久,只有常老二和她最为亲密。因知柳克堂着了头奖,要想大大的敲他一宗竹杠。无巧不巧的,那饶三已在上海做了党中首领,大家商量好了,嘱饶三先寄函来恐吓。柳克堂一概不应,只得纠众前来抢劫,不在深夜,因为容易出城。不知这一来,却好了一个柳春,从此骨肉团圆,却苦了一个明似珠,自此失踪堕落在匪人之手,正应着灵土地后两句签语,分明春渐转,是说分离了明似珠,柳春才有回头的日子。又说珠玉土中埋,就是似珠后半世竟埋没在土匪中间。列位想这土地灵也不灵。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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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避灾荒村奴择主 演迷信少妇求儿第二回 宦途水淡公子下场 异想天开女儿剖腹
第三回 鹤唳风声避兵亡爱妾 疑神见鬼赏月病高年第四回 失儿得儿酿成惨剧 死女生女演出新闻
第五回 误参芩庸医蝎毒 歌莒恶妇蛇心第六回 痴公子肠断达生编 新嫁娘祸胎马桶盖
第七回 白虎当头县官笞秃婿 红鸾错配娇女嫁书呆第八回 睡柴堆鸳鸯惊赤焰 编花榜狐兔聚青年
第九回 师道失尊严雷先生痛哭 尼庵藏污垢贺公子春嬉第十回 嫠妇宵行蓬门窥暖昧 玉人命促酒座话酸辛
第十一回 栋折榱崩贫儿发迹 女婚男读孀母关心第十二回 是前生孽障泪断莲钩 悔昔日风流魂飞棘院
第十三回 礼成释菜童子谒蒙师 会启盂兰佳人惊恶鬼第十四回 里巷相惊老妇侈谈天主教 书斋苦寂先生羞听女儿经
第十五回 吊荒坟风前增怅惘 堕粪窖月下捉迷藏第十六回 老梅克除夕渡慈航 恶顾三中秋劫喜轿
第十七回 劣弟恃蛮奸嫂嫂 顽儿装势做哥哥第十八回 锦袜留痕居丧权折齿 絮袍肇祸遇事便生波
第十九回 赌局翻新快谈麻雀 仙机入妙误掷番蚨第二十回 强盗分金对句倡言革命党 儿童躲学书包偷掷土神祠
第二十一回 母惩爱子小妹谑娇音 鬼责贪夫贤姬成大礼第二十二回 侮乡愚小嬉仙女镇 应科试大闹海陵城
第二十三回 赌嘴功竹叶杯倾玫瑰酒 试怀挟桃花纸嵌茯苓糕第二十四回 家庭压制泼妇扇雌威 淫窟深沉娈童传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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