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多布里昂是个值得在街头回忆的家伙。走在喧闹的中关村,每当即将陷人烦躁不安时,我都会想起他。这个文弱的法国青年粘滞着我的思维,并有效而舒适地让我陷入一种冥想。此时,喧闹与躁热有效地隐藏起来,我开始误以为自己行走在19世纪的巴黎街道上。
1788年,20岁的夏多布里昂独自生活在巴黎。对于这个体内躁动不安的年轻人来讲,这是个寂寞的秋天。他白天躲避进荷马的世界,而夜晚来临时,他的激情开始无处宣泄了。这是个内心太狂热而实际又太腼腆的孩子只能在幻想中获得安慰。他想起了1606年的一位著名的法国元帅拜访一位20岁的美丽洗衣女郎的故事。于是,他顺着元帅曾经走过的路,穿过小桥,穿过菜市场,沿着圣德尼街直到熊街……但是,没有洗衣女郎等着他。
20年后,夏多布里昂在《墓畔回忆录》中这样评价这段幻想:“您也会赞赏我年轻时在巴黎的贞洁和节制的:在这座首都,我很容易胡作非为……我只跟一个216岁的妓女来往过……”216岁的老妓女,这个意向让夏多布里昂的形象如此柔弱与鲜明地突显出来——这是个永远沉浸在幻觉中的人。而按照文学史家勃兰兑斯的观点,这个热爱幻想并且似乎只会幻想的人,可能是新世纪文学的第一个表率人物,他把19世纪初的欧洲拖入一场浪漫与厌倦的情绪之中。
的确,那时的欧洲,夏多布里昂这个名字是神秘与才华的代名词,当拿破仑在用武力占领欧洲的领土时,他则利用浪漫与梦幻征服了欧洲人的心灵。雨果少年时的豪言准确地道明了这点:要么成为夏多布里昂,要么一无所成。
1764年,这个没落贵族的儿子诞生了。(同一年,拿破仑亦来到人世。)这是个对文字极度敏感的孩子。到了青春期,由于他学会了如何在诗、小说中寻找女人的意象,被姐姐认为是“善于把词句搅合在一起、炮制出春药和魔法的巫师”。在文字、欲望与幻想之间穿梭,后来成了这个总是陷入忧伤的少年一生的生活方式。
最初看来他是个没出息的家伙。因为厌恶纪律,他没有成为海军;因为惧怕克制的生活,他没能成为教士;他曾经短期地成为洋洋得意的中尉军官,但是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终止了他这个地位;为了逃避国内的动荡,23岁的夏多布里昂登上一条可怜的帆船,他要去新大陆寻找机会。这块依旧蒙昧的大陆,让他那原本就习惯想人非非的大脑寻到了寄托之处。深受卢梭影响的夏多布里昂迷恋于原始风情,并与一位当地姑娘产生了某种嘎然而止的恋情。回法国后,他开始酝酿小说《阿拉达》的写作。1800年,这本描写北美洲原始森林中发生的激情的薄薄的小说让夏多布里昂一扫年轻时的晦气,书中原始社会的简单,与部落姑娘单纯的激情,经由作者语言的雕琢,让读者如痴如狂。各个书店都挂着此书的招贴画,而其中的人物已被塑成了蜡人。面对公众的欢呼,这个一直渴望别人承认的36岁的人意识到,软弱无力的忧伤与没有阻碍的幻想也同样具有力量。
接着他又出版了同样色彩的《勒内》与宗教著作《基督教真谛》。这些著作无一不搀杂了浓郁的个人情感,不可遏制的激情通行无阻地畅行其中。对于笼罩在血腥的革命阴影下的战战兢兢的法国与欧洲人民来讲,伏尔泰式的理性显然无法抚慰脆弱的情感。而他们却可以躲人夏多布里昂营造的神秘空间之中,那里有葱郁的森林与美丽的姑娘,而宗教情感亦弥漫其间,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他们的心灵得到休息的呢?
“夜晚真是美妙。精灵抖动着它们的蓝法,那上面浸染了松树的芳香……”今天看来,这些语句矫揉造作。但在当时,它的确煽起了人们心中压抑了太久的温柔。但从开始,这种情感就表现出炽热而不稳定的特征,这隐藏于作者本人软弱易变的性格中。
勃兰兑斯看出了这种煽情主义的虚伪,他在《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中不无刻薄地写道:“他出生得太晚,接受教育的环境又那样奇特,以致他对革命和对革命起了部分诱发作用的十八世纪哲学思想都不能信赖。他又没能出生得晚一点来熟悉十九世纪的科学,从中取得新的信仰和新的观点……”尽管,夏多布里昂注定成为新旧时代过渡时尴尬的旁观者,或者说是一个永远无法坚定与成熟的孩子。但这个从来不安于寂寞的人对于名声、爱情、异性的肉体实在过于饥渴,当他偶然间发泄可以通过抒情来获得这一切时,他开始获得某种虚弱的信心。他通过《基督教真谛》来取悦教皇,通过写作来帮助拿破仑。当这一切收到回馈时,这个孩子开始自我膨胀起来,以致于希望人们将之与拿破仑并列,比如他会这样写道:“未来,人们将这样提及,执政官,诗人。”而当回馈消失时,他立刻陷入了无边的忧伤与痛苦。他厚颜无耻地追逐女人,毫不吝惜地挥撒用文字与情感制作的春药与魔法。就像他自己说的“我爱所有的女人”,也像莫洛亚在其传记中写道的,“在虔诚的正经的大作家下面,生活着一个嬉皮笑脸的、谈吐随便、神态放荡的夏多布里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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