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廣陵潮   》 第九十六回 巧結合新郎被騙 辨是非敗子回頭      李涵秋 Li Hanqiu

  雲麟本來是個散淡慣的人,偏偏遇着伍傢的喪事,自己又生了兩個兒子。接着又是母親秦老太太的六旬大慶,接二連三,忙個不了,把個身體纍得睏乏已極,雖說不得積勞成疾,但是逢進飲食的時候,總是懶懶的。夜間又不十分好睡,身體不覺漸漸消瘦起來。柳氏、紅珠均非常着急,屢次勸他去就醫診治。無如雲麟衹是不肯,說:“我本來沒甚大病,衹須靜靜的休養幾天,就會好了。若說請醫診治,現在揚州的醫生,靠得住的甚少,設或吃錯了藥,恐怕小病變成大病哩。”因此終日在傢,上侍父母,下撫妻兒,十分快樂,但病終不能去身。秦老太太起先到也不甚覺察,還是黃大媽看出來,說麟相公為什麽瘦得這個樣兒,畢竟身體有什麽不甚舒暢?”秦氏老太太聽了這話,忙喊着:“麟兒麟兒。”
  雲麟忙跑到母親面前,秦氏老太太拉着他的手,細細對他看了一看,覺得他神情蕭索,不似平常活潑,並且面龐兒果然瘦了許多,就說:“我的兒,你怎麽有了病,也不聲響,醫生也不看一看。倘若弄出大病來,怎樣好呢?”雲麟笑道:“娘孩兒也沒什麽大病,不過覺着懶懶的罷哩,斷不至有意外的事情。娘放心罷。”秦氏老太太道:“你們小孩子傢,懂得甚事。病的起頭,自己往往以為不曾覺着,看得很輕,等到自己覺着已經來不及了,就自己也須珍重些,不可胡闹。你也是有孩子的人了,那醫生也要看看。你們是已經長成的人,本來我也可以不管,不過我看你和兩個媳婦,都馬馬虎虎,所以我也不得不說了。”雲麟忙陪笑道:“娘你老人傢不要着急,做兒子的格外當心着就是了。”正說着,衹見看門的進來回說做醫生的朱成謙來了。雲麟笑道:“娘你看我不去找醫生,醫生自會來找我,我的病不會好也要好了。”說得秦氏老太太也笑起來。雲麟出去,會晤朱成謙。相見之後,朱成謙說:“我們有好多時不見了,今日特來奉約,至朝陽樓小敘。”
  雲麟道:“這個時候,朱先生門診正忙,如何有這般閑空?”朱成謙道:“我現在的事,比門診還重要些。雲先生是嚮來幫過我的忙的,這一次非求雲先生幫忙不可。但非一時可以說得清楚,所以我們先到朝陽樓再談。”雲麟道:“這事真不巧了。我自從傢母慶生日之後,已經病了好幾天了,胃口不佳,精神疲倦,所以在傢靜養,實在不願出門。”朱成謙笑道:“雲先生太客氣了,醫病是兄弟本等,雲先生有病,不但說到兄弟醫室裏來是應該效勞,就是派人來招呼兄弟一聲,也是馬上就到的。不是兄弟誇句口說,像從前初懸牌的時候,遇着病人來求診,心裏尚虛,恐怕開錯了方,醫錯了病,不免把那望聞問切四字,臨時試驗一下,近幾年來看病的人越發多了,我的試驗也越發準確了,每逢診脈,真有手到病除之效,人說醫生須重經驗,真是不差。雲先生我且給你開個方子試試看,包管你服上一二劑就好了。”
  雲麟也就有意無意的,請他開了一個方子。心裏要想不出去,無奈朱成謙逼着,衹得同他出門,雇了車子,到教場朝陽樓。這時候尚早,吃茶的人不多。兩人就揀一張臨窗的桌子坐下,泡茶之後,兩人談得入港。雲麟先問朱先生究竟要委我幹什麽事呢?朱成謙道:“不瞞先生說,我的厄運真多着哩。我就醫生這一事說起來,從前原不過騙人一碗飯吃,那落脫窮途,你雲先生是知道的。後來到了上海,因把事丟了,哪知去了幾年,一事無成,垂翅歸來,依然故我,不得已仍舊把這塊舊招牌挂上,不知不覺,到也有了好幾個年頭。近來的逆境,已經漸漸有了轉機。看病的人也多了,相信我的人也不少。不是我吃一點兒鴉片煙,光景已好了。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現在由省令知縣公署,為慎重衛生起見,要將揚州現在行道的醫生,嚴行考試,錄取的可以照常營業,如若名落孫山,那就一隻飯碗要打破了。兄弟在醫學上,全靠着些閱歷。若講到書本子上,不但讀過的不多,就是偶然讀過幾本,也早已開着方子,給病人吃了。我的肚裏,早已空空如也。如若去一經考試,穩穩的把這撈什子飯碗打破。我今天來,要想求雲先生給我走一條路,嚮縣裏疏通疏通,要求張一張免考證書,我當多備謝儀重酬。”
  雲麟想了一想說:“不行不行。我的路道,你是知道的,就是我姨父,他平素不大肯替人說話,而且近來更換了曹縣長,和他也甚落寞。”朱成謙道:“我也知道令親的脾氣,不過他在揚州,最相信的是你,衹要是你雲先生去和他說合,當然不會推辭的,總求雲先生勉為其難,兄弟自然是知恩的,就是雲先生現在,也時常在縣裏出入,曹縣長最重文墨的人,如雲先生是揚州數一數二的文學士,進去說句話,也不至於不依,這事總要求你成全哩。”說畢,就立起身來,嚮雲麟恭恭敬敬的一揖,一面忙招呼堂倌帶菜帶點心。雲麟忙止住道:“你方纔替我看過病,知道我不吃什麽,請你衹須揀自己吃的帶。至於這事,也須從長計議。那曹縣長的為人,若有私事去囑托他,是很不容易的。”朱成謙道:“既是這樣,總求雲先生替我設法罷,我也不托別的人了。”
  雲麟是很重情面的人,經他這樣懇求,也不好不答應了,說:“我總留意罷。”正待要走,忽見孫淑庵和孔大鼻子兩人,興衝衝手拿一捲報紙,走上樓來,揀個座兒坐下,看見雲麟,忙過來招呼說:“趾翁久違。”雲麟也忙站起來招呼二人就坐,說:“詩社不作,友道頓疏,我正作落日停雲之感。不謂無意中得與二位相期,真屬幸會。”孔大鼻道:“我們是常來,到是趾翁難得見面。”淑庵和朱成謙誼屬同道,本來認識。雲麟笑道:“二位都是揚州大醫傢,何清晨這樣空閑,都來吃茶。”孫淑庵道:“我是以醫為隱,近來已厭煩了,所有門診,均囑咐敝徒診治。好在他們也不至大錯,我也落得逍遙自在了。”
  朱成謙聽了這話,想着方纔求雲麟的事,相形之下,不免慚愧。這時孔大鼻正揀着一張揚州日報看,雲麟說:“原來孔先生如此留心時事,想近來詩興之餘,還可以編一部現世史出版供獻社會哩。”孔大鼻道:“不是不是,趾翁不要取笑我,你纔是大著作傢呢。我因為看見今天報上,我們揚州出了一件奇事,所以看見趾翁,就揀出來請諸位評判評判,大可以做得小說傢的資料哩。”說着就將報紙揀出,指着一節說:“諸位請看,這事奇也不奇?”
  雲麟聽他說的鄭重,就趕忙接過,看那標題是新婚中之拐騙案。再看下文,載着一節紀事道:泰興人鮑橘人帶同妻子,前月來揚,用美人計騙許道權大宗款項,不料天網恢恢,一對活鴛鴦,同葬火窟。此事已紀前報,近來又異想天開,贅入南門外芮大姑娘傢,被騙去天寶樓首飾店貨洋二千餘元。芮大姑娘並將田房售去,於前夜捲逃,聞橘人已經截獲,惟芮大姑娘不知去嚮,現在正由縣飭警追緝雲。雲麟看了,不覺詫異道:“鮑橘人嗎?這人雖則不甚正當,也是我們讀書一流人物,做這種拐騙捲逃的事情,恐怕未必罷。他贅入的人傢,原來就是芮大姑娘,這也是有趣之極,可謂不是姻緣不聚頭了。他贅姻的前幾天,尚有一個請帖到我這裏,我因為他妻子纔遭慘劫,居然就去入贅,未免全無心肝,所以不去理他。哪知竟鬧出這個亂子來,不知道其中有沒有別的作用哩?”孫淑庵道:“古人說得好:人不可以貌相。又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人心隨落,世道衰微,那裏能必定說不是他做的事。以後我們交友,到不可不留心哩。”
  雲麟聽了,也不覺嘆息。這時朱成謙要的點心已經來了,因為要酬應雲麟,極力邀孔、孫二人同座,一面另外又添了酒菜。孔大鼻等倒也無可不可,就大傢暢談起來。等到各散,已經十一時了。孔大鼻和孫淑庵二人先走,朱成謙又再三囑托了一番,始各人分別回去。如今且說鮑橘人和芮大姑娘,究竟怎麽回事?芮大姑娘在本書中,已久不見面。照年紀論,也不小了,怎麽會和鮑橘人打起交道來。原來鮑橘人的為人,誠如雲麟所言,不過一個書生中的敗類,並沒有多大能為。那芮大姑娘,曾經上過大戰場,一刀一槍的戰勝了月航印靈,戰勝了嚴大成,區區一個鮑橘人,如何敵得她過。所以這一次他的吃虧,竟比嚴大成厲害百倍。雖則說咎由自取,但也是遇了勁敵的緣故。
  鮑橘人自從紫蘿女士遭劫之後,當日遇着雲麟,所說的話,原是一種客氣作用,究竟多年夫婦,一旦分離,哪得不痛。但是恨得在許道權手頭拿得錢不多,雖則第一天交付了些,終還盼望着他後來,及至出事之後,他仔細算計,連那紫蘿女士的首飾衣物合算在內,也不過幾百元,一經替她收殮,手頭即便空空,如何能挨得飯吃,衹得忍心看着她罷了。主意已定,就拿她的各種物件,都變了現錢,藏在身邊,想揚州也不能存身,不如到鎮江去找個朋友。這天就趁着小火輪渡過了江,就在萬全樓住下,茶房見他人物漂亮,舉止大方,料是一個闊客,招待得十分周到。其時間壁房間內,又來了一位女客,從鮑橘人眼睛裏望過去,大約有三十五六歲年紀。一身雅淡裝束,最妙的裙褲高高吊起,露出了三寸金蓮,走起路來,咭咭咯咯的非常機靈,雖屬徐娘半老,但風韻天然,自有一種動人姿態。
  鮑橘人本是色中餓鬼,況且方纔喪偶,見面之後,不覺心中一動。無如那位女客,進房之後,就將房門緊閉,在內靜坐,聲息俱無。纍得鮑橘人也在房內靜坐,耳觀鼻,鼻觀心。衹聽隔房的舉動,久久毫無消息。忽然聽見砰的一聲,忙側着耳朵細聽,似乎有一種嘶嘶的聲音傳來,就想到妙處,益發弄得他神魂顛倒。不得已纔抱着一支水煙袋,踱出房來走到門口細看那旅客姓名表,那知都是男人,好容易尋到一行,見上面寫着芮女士,從揚州來。又一數房間號子,正在他間壁,他就知道這位女客姓芮,又想為什麽年紀輕輕的女子出來,不帶一個男人,很是奇怪。又探聽茶房,知道她來金山進香的。鮑橘人一想,這事就容易了。我明日也去進香,看她如何。就慢慢的踱進去,然心裏總覺一時放她不下。最好令她開着房門,給我細細的望她一下,不覺就在她房門口團團亂轉。
  那芮大姑娘本來是風月場中老手,聽見房門外像有人窺伺,心裏厄是好笑,說道:“這班臭男子,看見女人,就如蒼蠅見血,從前嚴秀纔上了我的大當,吃虧不小,如今又有人來,我也叫他嘗嘗手段。就立起身來,開了房門,喊茶房要點開水。這時鮑橘人到不好意思站在外面,就立在自己房門口,兩衹眼睛衹釘在她身上。聽到她操着揚州說話,清脆流利,入耳如流鶯亂囀,芮大姑娘乘勢也瞟了他一眼,卻好四目射個正着,轉把鮑橘人弄得不好意思,忙走進房裏去了。他自刁了鮑橘人一眼之後,心想這人,不但嚴秀纔和他有天淵之隔,就是過去得老和尚,也沒有和他一樣的漂亮,正可以充我面首之一。不過我現在相與的人,都不是好惹的,不知他能否入彀,到也要躊躇一下哩。這天因為孽緣相湊,兩人均未出門,但是各人有各人的心事,不免故意都有點動作。鮑橘人要想拿話來打動她,故意吟着一首悼亡詩,這種聲調,真有涕淚交下的神氣。芮大姑娘雖則不懂得什麽,但是聽他凄涼感慨,也知道他有為而作了。
  到了第二天,芮大姑娘果然備了香燭,往金山寺進香。鮑橘人也跟了出去。芮大姑娘坐着轎子,鮑橘人坐着車子。到了廟門口,芮大姑娘下轎進去,地下卻遺下一方手帕。鮑橘人看來一看,覺着香噴噴的,知是女客之物,就趁此機會,趕前一步,笑說:“奶奶遺下東西了。”芮大姑娘見是他還帕子來,到不好意思不理他,待他雙手將帕子呈上時,也就拿手來接了,說:“謝謝先生,先生不是也住在萬全樓客棧裏嗎?”鮑橘人道:“正與奶奶比鄰。我本想到此隨喜,適奶奶也來進香,豈非幸遇。”芮大姑娘說:“先生一個人麽?”鮑橘人說:“我也一個人。奶奶進香之後,各處隨喜,如一人寂寞,小子可以奉陪。”
  芮大姑娘說:“好極,我們同進去罷。”那和尚見了,誤為二人是一起來的拜佛之後,就接進去待茶。鮑橘人將錯就錯,芮大姑娘也不辯一言,於是二人又接近了些。等到金山寺回來,兩人已由生客變為熟客了。看官到此,必要指摘說鮑橘人和芮大姑娘,在山門口,說了幾句說話,馬上就熟識起來,連和尚在一起招待,也不避一點嫌疑,鮑橘人未免膽子太大,芮大姑娘也不免失了女子身分。但是二人都是風月場中老手,那眉梢眼角,如何看不出一點風頭,況芮大姑娘本是個潑辣婦人,靦腆二字,衹有在初見和尚時有此態度,此後就沒有了。他自從大和尚死了,在印靈手裏奪了許多款子,本來已經有田有土,可以安閑過日子了。但是飽暖思淫,人生天性,也不止芮大姑娘一個。人傢見她有財有色,豔羨她的,着實不少。衹看嚴大成尚作妄想,何況其他的人了。
  那芮大姑娘眼力很高,非有錢有勢的,不肯交接。那知竟看中了一個仙女廟的陳監生。諸位知道這陳監生是誰?在下還記得在本書第六回裏出現過的童瑞花的男人陳小剝皮,他自從吃了官司之後,聽見縣大老爺答應替他捐個監生,做做屁股架子,父子心裏很是歡喜,並且知道和縣官打交道,空口說白話是不行的,老剝皮想做紳士心熱,也不可惜銀子了,就拿出錢來求見縣官,代捐監生,居然達到目的,於是他的米行,也開大了,勢力也增加了,在仙女廟巡警署裏,講講公事,頗有點說得話響。他又和馬彪等熟悉,光復之後,交結的弟兄,卻也不少。一天有一個弟兄常在芮大姑娘這裏走動的,帶他進去,合了芮大姑娘的心意,就和他拚識起來,這是許多年的話了。哪知等到老剝皮死後,他就狂賭起來,在芮大姑娘這邊,用的錢也着實不少,因此漸漸空虛,米行也停止了,手頭也不濟了。芮大姑娘良心尚好,不似妓院中妓女,見錢眼紅,總想替他想個法子救濟救濟。這次到鎮江,原是進香。寓中看見鮑橘人,疑他是個富傢的子弟,要想在他身上弄些錢貼補貼補小剝皮,所以破格垂青。等到回棧之後,大傢就暢談起來。鮑橘人大吹法蠃,說是曾經在湖北江寧,當過差使,中年喪偶,訪友來揚。轉問芮大姑娘傢世,芮大姑娘說:“我姓芮,住在揚州南門外,丈夫早已去世,現在也是自己支撐門戶。”
  鮑橘人一想,原來也是個寡老,不知她傢境如何,先試探試探,因問:“奶奶孤伶伶的一個人,如何支撐門戶呢?想必有些傢業,可以過活。但是寂寞太甚,到也虧奶奶過得下去的。”芮大姑娘一想,這你可走上我的道兒了,就假裝鼻子一酸,凄凄惶惶的說道:“一個人哪裏情願做個孤單人兒呢。也是命裏所該,以致中途折散。現在雖則略有傢産,足以度日,終嫌命薄,不能和人傢一樣的蝶蝶,所以衹有吃吃素,念念佛,各處進進香,修修來世罷了。”
  鮑橘人道:“奶奶可太慘了。像奶奶這樣人物,又當着這文明時代,還說甚麽守節不守節呢。這種舊道德,如今已不講了。何不擇一相當人物為偶,一則可慰岑寂,二則終身有靠。”芮大姑娘嘆口氣道:“先生說的話,何常不是。不過我們鄉居的人,看着鄉下人哪裏上得來眼。我頭一個丈夫,是父母做主,自己常恨着配錯了,必定要揀個人物漂亮的。但是城裏人,又有哪一個肯娶我這個走過一傢的人呢?”
  鮑橘人道:“我有句話,不過我們是萍水相逢,交淺言深,不便說罷。”芮大姑娘笑道:“先生,我們沒有緣也不聚頭了,有話何嘗不可說呢。”鮑橘人要開口時,不覺有點忸怩,先咳了一聲,說:“我也是今年喪偶的,正想尋一個人才,好在我是並無子女,衹有一個人,能承不棄否?”芮大姑娘一想,你的臉皮很老,好在我也不是嫩腳色,但是我豈能馬上答應他呢,隨笑了一笑說:“這事也不容易應允,且看後來罷。”鮑橘人道:“奶奶幾時回去,我們同着一路走,在船中也不寂寞。”
  芮大姑娘笑道:“多謝先生,一路走,固然是好,至於說到寂寞呢,在輪船上人也多着,我愛和哪個說說笑笑,就和哪個說說笑笑,到也無拘無束,興趣無窮。況且我丈夫死去,也有好多年了,這許多年不覺寂寞,難道今天遇到你先生,忽然就寂寞起來,這豈不是你先生故意取笑我罷。”鮑橘人忙笑道:“我何敢取笑奶奶,不過大傢同伴走,可以說說談談,比較一個人獨行,自然好些。”芮大姑娘說:“我倒忘了問你,你回到揚州,究竟住在什麽地方?”
  鮑橘人一想,我住在小客棧,他就要看我不起哩,姑且捏他一謊說:“我住在轅門轎大觀樓,如奶奶有意思來找我,準一找便着。”芮大姑娘想了一想,說:“你這事,我三日之內,給你回信。但是我自己卻不能和你當面訂約,臨時我自有人來和你接洽。”鮑橘人起初聽了芮大姑娘半吞半吐的話,早已冷了半截,忽見她又活動起來,大有希望,也就鼓舞起來。談了一回就說:“奶奶難得過江來,我們何妨出去走走。”芮大姑娘也很老實,馬上答應說:“你先出去,在你房裏等我。我更換衣服之後,再來和你同去。”
  鮑橘人就依她的話,出來等了一會。芮大姑娘出來,鮑橘人已預先囑茶房備了一輛馬車,兩人就出來,坐着馬車,在洋場上兜了一回圈子,轉到嶺南春吃了一回大菜,到夜纔回。一切費用,自然是鮑橘人負擔。到弄得那棧房裏的茶房接管,都疑心起來,說:“這兩人初來的時候,本不認識,在棧房裏住了一夜,兩人就非常知己,同去吃大餐,坐馬車呢。”但是拿不着他們的證據,也不過私下議論幾句罷哩。那鎮江市面,已經在三十回中詳細說過。芮大姑娘雖是揚州鄉下人,倒也廣見世面,斷不會得如周太太的鬧出許多把戲,不必再題。且說芮大姑娘回到揚州之後,陳小剝皮早來侍候,問起情形,芮大姑娘笑說:“我又覓得一個雄鵝來了,他是來替你職的。”
  陳小剝皮道:“果真有這雄鵝,我倒也情願讓他。恐怕這衹雄鵝一落到雌老虎嘴裏,連骨髓都吃光了。”芮大姑娘道:“我為什麽要吃完他,我偏要留着慢慢的嚼吃哩。”陳小剝皮道:“你不要和我玩笑,我知道你恨我,不和你同到鎮江去。你不知道前兩天和常老二在鎮上大輸了一場,手頭空空的,還欠了許多賭債,叫我如何跟你去呢?”芮大姑娘道:“我勸你不要賭,你總不聽,看你手頭又不濟了,我所有的田地房産都交給你了,再不想點法兒,連我也跟了你做乞婆哩。”陳小剝皮說:“不要緊,等我一翻本,幾千幾百銀子就來了。”
  芮大姑娘道:“你到得翻着本兒,我已經要餓死了。老實說罷,我這次上鎮江去,看上一個人,我想在他身上先弄幾百塊錢用用,不過你須暫時離開了我,等我得了錢,究竟也脫不了你。但是掇合的時候,你也須幫個忙。”陳小剝皮聽見有銀錢進項,比芮大姑娘一個半老佳人自然要好多了。馬上就笑嘻嘻的嚮芮大姑娘說道:“好人,我總依你的主意。你要怎麽辦,我就這麽辦就是了。”芮大姑娘笑了笑,對他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一說,引得陳小剝皮大笑起來,說:“我記得古時候有個諸葛亮,幫着劉備打仗,想出計策來,沒有不贏的。你今天替我想得法子,簡直是個小諸葛哩。”
  過了一天,陳小剝皮就跑到大觀樓去找鮑橘人。這時鮑橘人正在候芮大姑娘的消息,不耐煩,忽見一個不認識的男子找他,問起來,說是芮大姑娘的哥子,知道有信息來了,忙招呼他。衹見陳小剝皮雖則是個鄉下人,到也穿得清清爽爽,見面就說:“鮑先生,你和我妹子在鎮江的事,妹子已經和我說過了。我妹子做寡婦,已經做了好多年,說媒的人,這個也不肯,那個也不要,偏偏遇着你先生,真是前世有緣。不過這是一宗大事,我要問你先生,究竟願意不願意呢?”
  鮑橘人道:“你妹妹既願意,我還有什麽不願意。好在我現在揚州衹有一個人,如何辦理,聽憑令妹做主。”陳小剝皮道:“妹子說如你先生願意,她卻有三種條件:第一,須你入贅過去,她自己不肯嫁人。第二,要先拿過二百塊洋錢去作為聘儀。第三,她的行止自由,不能加以干涉。你衹要依得她三件事,隨便何日,辦理喜事,都是可以的。”鮑橘人道:“依依。不要說三件事,就是三十件,我也依哩。”
  隨即請陳小剝皮吃了一餐酒飯,就托他趕緊去說。並且約定了日期。陳小剝皮滿口答應,鮑橘人還想來請雲麟做個證婚人,仔細一想,恐雲麟不肯,反失面子,因此衹寫了一個帖子來請雲麟吃酒。果然雲麟不去理他,他們就在一個星期之內,居然結合了臨時眷屬。芮大姑娘起先原是看中鮑橘人一表人才,和陳小剝皮比起來,竟有天淵之別。聽他說又是在政界上混過的人物,自然有點勢力,心裏也有要想靠他輦去陳小剝皮的意思。那知過門之後,鮑橘人衹虛有其表,幹起實事來,竟是個銀樣蠟槍頭,遠不如陳小剝皮的風月。因此不到幾日,就有點看他不上眼起來。並且看他的手頭,除了二百元聘金之外,也是有限。因此就想了一個惡毒主意,和陳小剝皮商量妥當,拿鮑橘人做了招牌,去謊騙了許多貨物,這是鮑橘人做夢也料不到的事。這天芮大姑娘起個大早,打扮得花枝招展,和鮑橘人笑道:“我今天要到城裏去走走,順便購些首飾,你能和我同去麽?”
  鮑橘人沒口子的答應說:“陪你走走,我有什麽不願意呢。”芮大姑娘就命長工往城內雇了兩乘轎子,坐了進城,直到多子街天寶銀樓,下轎進去。店夥見他二人來得闊綽,忙招呼進去。問了鮑橘人姓氏,纔知女眷是鮑太太了。芮大姑娘這樣看看,那樣看看。鮑橘人也隨着指點,就看定了一副手鐲,一隻金剛鑽戒子,一對金剛鑽耳環,光芒閃霎的。鮑橘人想:你已經這大的年紀,還要這些飾物何用?就揀定的算起來,也要值到二千洋錢光景呢。那店夥拿起算盤算了一算,果然要一千九百二十四塊錢,芮大姑娘就嚮身邊摸出一個小皮夾,內滿貯着鈔票,拿出來在桌上一擺。又在鈔票裏面揀出一張即日莊票,說這是二千塊錢,請你找我罷。店夥接來一看,忙交到賬房裏,叫另外一個夥友,到錢莊裏去照票。一面仍由原招呼的店夥陪着,因為這樣大買主,近來揚州是難得遇到,所以格外奉承。又拿了許多飾物出來給他看,又被芮大姑娘看中了一隻珠花,粒粒都是滴溜滾圓,好不精彩。
  這時去照票的夥友已經轉來,賬房裏就拿剩餘的七十六塊錢,找出來,芮大姑娘就問這衹珠花要幾多錢呢?店夥一看牌子,說是三百四十八元,如奶奶要買,連前共是二千二百七十二元。芮大姑娘很從容的,又拿出一張二千五百元的票子說:“你拿那張票子還我,拿這張去,其餘的找我罷。那店夥又交易成功一宗生意,自時歡喜,忙拿票子進去掉換。賬房拿來和前張仔細一對,那筆跡圖章,一式無二,當然信得過了,也不再去照票,就收了下來。一面將餘款找了,芮大姑娘將銀錢首飾都收拾了,就和鮑橘人出來,囑咐轎夫擡到天興館吃飯。這時那陳小剝皮已經在天興館等着,像是預先約定的。當時三人聚在一起,芮大姑娘就將買來的首飾一一拿出來和陳小剝皮看。鮑橘人想,料不到你居然手頭如此闊綽,想必另有餘款,將來不怕他不到我手裏。他們乘鮑橘人不覺着,拿二千塊錢的票子,嚮陳小剝皮手裏一塞,陳小剝皮說:“我忘了一件事,好在菜沒有來,我出去走一走,你們先吃着等罷。”
  不多一刻,菜已到了,兩人就淺斟低酌,談談說說。鮑橘人自和芮大姑娘結婚之後。要算這一天最得意了。忽見陳小剝皮興衝衝的進來,遂又添了菜。吃完之後,芮大姑娘嚮鮑橘人說:“你乘着轎先回去罷,我們還要到親戚傢去走一趟哩。”鮑橘人道:“乘轎到可不必,我還到公園裏吃茶哩。”
  芮大姑娘就將兩乘轎子打發回去,三人步行出門,就大傢分手。鮑橘人直到傍晚始行回傢。等了一夜,不見他們回來,心中好不氣悶。到了第二天大早,就見兩名警察和兩個公差,敲進門來,見着鮑橘人,不問情由,拉了就走。鮑橘人還不知犯着何事,直等到了江都縣公署門前的差役公所裏,纔有人告訴他天寶銀樓,告他偽造假票,謊騙首飾的事情。原來芮大姑娘,本來在月航手裏弄得錢不少,印靈手裏也敲了許多竹杠,在鄉下放了許多鬼債,手頭着實過得去。後來被陳小剝皮一括,用去不少,連置下的房産,都被他押去了。另外還有二千塊錢,在錢莊裏的存款,尚緊緊的捏住,此次陳小剝皮又賭得大輸,班裏的弟兄們,知道陳小剝皮姘着了芮大姑娘,就和肥羊肉一般,天天前來耨惱。
  芮大姑娘知此地不可久居,又算了一算,衹二千塊錢,做什麽用,因此就和陳小剝皮商量,照錢莊票式樣,托人造了一張偽票,用在銀樓裏,一面就由陳小剝皮把真票子換了現銀,連同鮑橘人的零碎款項衣服,竟捲了五千餘金,不知去嚮。鮑橘人知道這案子犯得不小,實在上了大當,這時還有那個和他幫忙。幸虧想起雲麟,就詳詳細細將原因始末,寫了一封信給雲麟。差人因為想點油水,馬上替他送去。就是雲麟和朱成謙吃茶回來的時候,門上將這封信遞進來。雲麟拆開一看,始知始末根由。想鮑橘人雖則人品不十分靠得住,然而也不至於如此不堪。他現在已經到了極危險的地步,我不救他,誰人救他呢。就和紅珠說明,要了幾十塊錢,着一個傢人先去安慰鮑橘人,一面就攜了他的原信,去謁曹縣長,證明這人實係自己被騙,並非騙人的拐子。
  曹縣長見這封信寫得委婉詳明,很愛他的筆墨,就有心要成全他。無如有天寶銀樓的對頭,正犯既逃,他就不能脫離關係。和雲麟商量好久,就提出二點:一,這票子是芮大姑娘親手交出。二,所有找回銀錢首飾,均由芮大姑娘收回。鮑橘人不過同去走了一趟,是個嫌疑。一面又由雲麟邀了就地幾個紳士出來,證明鮑橘人並非拐騙一流,所以帶去問了一堂,即行開釋,另緝正兇。鮑橘人一天風雨,總算消滅,自然感激雲麟不置。雲麟替鮑橘人辦了這事,心裏非常快活。忽然思到他姊丈田福恩犯了罪,我倒不能和他一樣出力,雖則當時和現在情形不同,想起來終究有些對不住姊姊,因此心裏又有些懊悶起來。忽然門上人來回說:“田姑爺來了。”
  雲麟喜歡道:“原來他刑期已滿,出來了,何用我又在這裏着急。最好笑的,說起曹操,曹操就到,但不知他這次出來了,脾氣可還和從前一樣?”心裏想着,忙忙的出來。原來田福恩自從做了親,到嶽傢不知僅來了幾趟,這時因為自己在監獄裏,一切均由雲傢招呼,況且綉春也在這裏,一則特來拜謝雲麟,二則要綉春會面。見他和從前情形不同,新的頭皮,癩瘡已結了痂脫去了,衹有一個一個的疤,不似從前的血肉淋漓,臉上也豐滿了許多,含着一團靜氣。雲麟道:“大哥,恭喜你孽債滿了,但願你此後一帆風順。”
  田福恩道:“趾青我事事都承你照顧,我很感激你。我現在想起來,從前竟和做夢一樣。”雲麟道:“自己至戚,照顧本屬應該。至於以前的事,如今可以不談。不過從今以後,大哥到要審慎些,不要和從前似的,那就無意外之虞了。”田福恩道:“趾青,你道我還是從前的田福恩麽?凡人經過一遭禍患,就長着一遭智識。我從前都是幼小時,父母過於溺愛,諸事不知檢束,親近的人,都是一種下流人物,所以做了不好的事,自己統統沒有覺着。別人好意勸我,我還當他是惡人哩。我自從吃了喬傢運的虧,就有些覺得交友是不容易。這次的官事,其實我用空的錢,還不及王少十分之一,王少自己逃之夭夭,竟將這事完全委在我身上,我真真是第一個大冤桶了,我心裏又覺悟了些。後來到了監獄裏,人說犯罪的人都是不好的,我說那真真不好的人,到可以逍遙法外,斷不至入那牢籠。惟有那本身實在忠實,受了匪人之愚,一旦有事,連自己救護自己的方法也沒有,那纔真吃虧呢。和我同在監獄裏的這類人物,到有大半。終日無事,談將起來,沒有一個不懊悔不迭的。我在這幾種情形裏看起來,就自己知道從前實在不好,所以得此惡果。現在若不洗心改革,我還成了個人嗎。”
  雲麟聽了他這番說話,和以前的為人,大不相同,有覺悟又有見地,心裏很為詫異說:“原來不好的人,到了監獄裏,一歷煉就好了,那監獄真比學校還要好哩。但是那些進去過的人,依舊不覺悟的很多,這又為什麽緣故呢?”心裏一面想着,一面說道:“大哥能這樣决心改過,不但傢母放心,連傢姊將來也有幸福哩。”
  田福恩含着眼淚,自己打着嘴道:“說起令姊,她苦頭已經吃夠了,我前此實在匪人,此後應當使她享受點幸福,我心裏也安。不過趾青,我還有話和你商量。我那綉貨鋪子,不是人人知道是你雲傢之物,都是我那死過的老子娘,使了歹心,謀吞過來,在我那老子臨終的時候,還有鬼神,附在他身上,責備個不應做這事,這鬼我知道就是這裏的嶽父。我抵莊把這爿鋪子,仍舊還了你,請你自己去管。我是沒事的人,我也在你店裏相幫招呼,拿幾個錢薪水,能彀養活,就得了。如此一來,在我個人,可以問心無愧。在先人也可稍消罪孽,請你不要推辭。”
  雲麟道:“這事卻使不得。第一層,我現在傢裏不似從前窘急,勉強可以敷衍過去。你卻根底全無,全靠這鋪子上進款過活。我不能奪了你的生計。第二層,我姊姊在你這裏,你的就是我姊姊的,姊姊的就是我的,我們何必再分彼此,什麽雲傢鋪子,周傢鋪子,這都是先人做的事,我們可以不談了。”田福恩道:“我心裏總覺得負了重罪似的,你既這樣說得有理,我也說你不過,且放着再談罷。我如今且見見嶽母去。”
  兩人同着進來,秦老太太見了,心裏自是歡喜。不過久別重逢,從歡喜中自有一宗悲慘景象,不覺流了兩點老淚說:“阿彌陀佛。姑老爺好了你出來了也放了我一點心。可憐自你進去了,我們姑娘又有了孕,受了多少苦處,但是一心一意,哪裏有一個時候忘記你。”這時綉春也出來了,夫妻相對,又有一番悲歡離合的景象。原來田福恩自出了監獄,因為自己是個不祥人物,不肯直接就到雲傢,先到店裏更換了衣服,了頭,又嚮城隍廟裏點了香燭,磕了頭,纔到雲傢,所以來的時候,已經從從容容,和一出來就到傢裏的情形不同。自此之後,田福恩果然改過,兩口兒仍舊搬了過去,他終日在店裏守着,比老子還精明強幹。不到兩年,這店裏的生意,從新整頓起來,比前越發興旺了。但是到後來,終究沒有兒子,依綉春的主意,和雲麟商量,就把雲麟第二個兒子桂鶯過繼過去,他的女兒,又由雲麟作主,給了揚州一個世傢。後來田福恩早世,綉春就靠着一對兒女,很享些厚福。這綉貨鋪子,臨了仍舊無形之中,歸了桂鶯管理。可見田煥在世所做的事,竟和做了一場春夢哩。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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