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汇评全本金瓶梅   》 第九十四回 大酒楼刘二撒泼 洒家店雪娥为娼      Lan Lingxiaoxiaosheng

  【张批:夫止知为今道,不肯为人道,则祸患又来,坐地有虎,眼前尽危几[机]矣。
  雪娥归娼, 固是报西门庆,却又寓言梅雪争春。但雪厌而残荷不起,今必欲扶起败荷,势必委弃残雪。盖又写春梅当日窥时度情,不得下然之势。然亦顺手结住雪娥。下文一死,不过结煞耳,此回已结住矣。其娶雪娥者,必用潘五。’盖言春梅之于雪娥,皆金莲成其仇也。真与激打一回相照,言我所以做激打”一回者,盖为此地一结用耳,文字分明之甚。而取名玉儿,不过雪之别名。至于写张胜,乃为杀敬济之线耳。
  写鸡尖汤,特与激打一回银丝鲊汤相映成章法。
  内只用几个“一推”“一泼”,写春梅悍妒性急如画。】
  
  诗曰:骨肉伤残产业荒,一身何忍去归娼。
  泪垂玉箸辞官舍,步蹴金莲入教坊。
  览镜自怜倾国色,向人初学倚门妆。
  春来雨露宽如海,嫁得刘郎胜阮郎。
  话说陈敬济自从谢家酒楼上见了冯金宝,两个又勾搭上前情。往后没三日不和他相会,或一日敬济有事不去,金宝就使陈三儿稍寄物事,或写情书来叫他去。一次或五钱,或一两。以后日间供其柴米,纳其房钱。【张夹批:比杏庵待己更甚。】归到庙中便脸红。任道士问他何处吃酒来,敬济只说:“在米铺和伙计畅饮三杯,解辛苦来。”他师兄金宗明一力替他遮掩,晚夕和他一处盘弄那勾当,是不必说。朝来暮往,把任道士囊箧中细软的本钱,也抵盗出大半花费了。【张夹批:了了人家了。】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这洒家店的刘二,有名坐地虎,他是帅府周守备府中亲随张胜的小舅子,【张夹批:特书一人。】专一在马头上开娼店,倚强凌弱,举放私债,与巢窝中各娼使用,加三讨利。有一不给,捣换文书,将利作本,利上加利。嗜酒行凶,人不敢惹他。就是打粉头的班头,欺酒客的领袖。因见陈敬济是宴公庙任道士的徒弟,白脸小厮,谢三家大酒上把粉头郑金宝儿占住了,吃的楞楞睁睁,提着碗头大的拳头,【张夹批:有声势。】走来谢家楼下,问:“金宝在那里?”【绣像夹批:恐鸡肋不足以安。】慌的谢三郎连忙声喏,说道:“刘二叔叔,他在楼上第二间阁儿里便是。”这刘二大叉步上楼来。敬济正与金宝在阁儿里面饮酒,做一处快活,把房门关闭,外边帘子挂着。被刘二一把手扯下帘子,大叫:“金宝儿出来!”唬的陈敬济鼻口内气儿也不敢出。这刘二用脚把门跺开,金宝儿只得出来相见,说:“刘二叔叔,有何说话?”刘二骂道:“贼淫妇,你少我三个月房钱,却躲在这里,就不去了。”金宝笑嘻嘻说道:“二叔叔,你家去,我使妈妈就送房钱来。”这刘二只搂心一拳,打了老婆一交,把头颅抢在阶沿下磕破,血流满地,【张夹批:先是粉头。】骂道:“贼淫妇,还等甚送来,我如今就要!”看见陈敬济在里面,【张夹批:方入敬济。】走向前把桌子只一掀,碟儿打得粉碎。那敬济便道:“阿呀,你是甚么人?走来撒野。”刘二骂道:“我肏你道士秫秫娘!”【张夹批:敬济自忘是道士,看官亦忘是道士,刘二眼中自是分明。】一手采过头发来,按在地下,拳捶脚踢无数。
  那楼上吃酒的人,看着都立睁了。店主人谢三初时见刘二醉了,不敢惹他,次后见打得人不像模样,上楼来解劝,说道:“刘二叔,你老人家息怒。他不晓得你老人家大名,误言冲撞,休要和他一般见识,看小人薄面,饶他去罢。”这刘二那里依从,尽力把敬济打了个发昏章第十一。【张夹批:章名如此,不知书名若何?】叫将地方保甲,一条绳子,连粉头都拴在一处墩锁,分付:“天明早解到老爷府里去。”原来守备敕书上命他保障地方,巡捕盗贼,兼管河道。这里拿了敬济,任道士庙中尚还不知,只说晚夕米铺中上宿未回。【张夹批:补出。】
  却说次日,地方保甲、巡河快手押解敬济、金宝,雇头口赶清晨早到府前伺候。先递手本与两个管事张胜、李安看,说是刘二叔地方喧闹一起,宴公庙道士一名陈宗美,娼妇郑金宝。众军牢都问他要钱,说道:“俺们是厅上动刑的,一班十二人,随你罢。正经两位管事的,你倒不可轻视了他。”敬济道:“身边银钱倒有,【张夹批:无知小子语。】都被夜晚刘二打我时,被人掏摸的去了。身上衣服都扯碎了,那得钱来?止有头上关顶一根银簪儿,【张夹批:如此结簪。】拔下来,与二位管事的罢。”【绣像夹批:还不放此簪。】众牢子拿着那根簪子,走来对张胜、李安如此这般说:“他一个钱儿不拿出来,止与了这根簪儿,还是闹银的。”张胜道:“你叫他近前,等我审问他。”众军牢不一时拥到跟前跪下,问:“你几时与任道士做徒弟?俗名叫甚么?我从未见你。”敬济道:“小的俗名叫陈敬济,【张夹批:张胜一问,为后文春梅同故也。】原是好人家儿女,做道士不久。”张胜道:“你既做道士,便该习学经典,许你在外宿娼饮酒喧嚷?你把俺帅府衙门当甚么些小衙门,不拿了钱儿来,这根簪子打水不浑,要他做甚?”还掠与他去。分付牢子:“等住回老爷升厅,把他放在头一起。眼见这狗男女道士,就是个吝钱的,只许你白要四方施主钱粮!休说你为官事,你就来吃酒赴席,也带方汗巾儿揩嘴。等动刑时,着实加力拶打这厮。”又把郑金宝叫上去。郑家有忘八跟着,上下打发了三四两银子。张胜说:“你系娼门,不过趁熟赶些衣食为生,没甚大事。看老爷喜怒不同,看恼只是一两拶子;若喜欢,只恁放出来也不知。”不一时,只见里面云板响,守备升厅,两边僚掾军牢森列,甚是齐整。但见:绯罗缴壁,紫绶桌围。当厅额挂茜罗,四下帘垂翡翠。勘官守正,戒
  石上刻御制四行;人从谨廉,鹿角旁插令旗两面。军牢沉重,僚掾威
  仪。执大棍授事立阶前,挟文书厅旁听发放。虽然一路帅臣,果是满
  堂神道。
  当时,没巧不成话,也是五百劫冤家聚会,姻缘合当凑着。春梅在府中,从去岁八月间,已生了个哥儿小衙内。【张夹批:先补出。】【绣像夹批:信乎有命。】今方半岁光景,貌如冠玉,唇若涂朱。守备喜似席上之珍,爱如无价之宝。未几,大奶奶下世,守备就把春梅册正,做了夫人。【张夹批:先补出。】【绣像夹批:母以子贵,果然。】就住着五间正房,买了两个养娘抱奶哥儿,一名玉堂,一名金匮;【张夹批:两个好名,却是二星名。总为春梅一时命运通顺来也。】两个小丫鬟服侍,一名翠花,一名兰花;又有两个身边得宠弹唱的姐儿,都十六七岁,一名海棠,一名月桂,都在春梅房中侍奉。那孙二娘房中止使着一个丫鬟,名唤荷花儿,不在话下。
  每常这小衙内,只要张胜抱他外边顽耍,遇着守备升厅,便在旁边观看。当日,守备升厅坐下,放了告牌出去,各地方解进人来。头一起就叫上陈敬济并娼妇郑金宝儿去。【绣像眉批:敬济此来,谓祸不可,谓福不可。古云: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于焉可想。】守备看了呈状,便说道:“你这厮是个道士,如何不守清规,宿娼饮酒,骚扰地方,行止有亏。左右拿下去,打二十棍,追了度牒还俗。那娼妇郑氏,拶一拶,敲五十敲,责令归院当差。”两边军牢向前,才待扯翻敬济,摊去衣服,用绳索绑起,转起棍来,两边招呼要打时,可霎作怪,张胜抱着小衙内,正在月台上站立观看,那小衙内看见打敬济,便在怀里拦不住,扑着要敬济抱。张胜恐怕守备看见,忙走过来。那小衙内亦发大哭起来,直哭到后边春梅跟前。【张夹批:引入。】春梅问:“他怎的哭?”张胜便说:“老爷厅上发放事,打那宴公庙陈道士,他就扑着要他抱,小的走下来,他就哭了。”
  这春梅听见是姓陈的,【张夹批:心乎此人。】不免轻移莲步,款蹙湘裙,走到软屏后面探头观觑:【绣像眉批:只一陈字便经心,时时在念可知。】“打的那人,声音模样,倒好似陈姐夫一般,他因何出家做了道士?”又叫过张胜,问他:“此人姓甚名谁?”张胜道:“这道士我曾问他来,他说俗名叫陈敬济。”【张夹批:方知张胜一问之妙。】春梅暗道:“正是他了。”【绣像夹批:关心语。】一面使张胜:“请下你老爷来。”这守备厅上打敬济才打到十棍,一边还拶着唱的,忽听后边夫人有请,分付牢子把棍且阁住休打,一面走下厅来。春梅说道:“你打的那道士,是我姑表兄弟,看奴面上,饶了他罢。”守备道:“夫人何不早说,我已打了他十棍,怎生奈何?”一面出来,分付牢子:“都与我放了。”唱的便归院去了。守备悄悄使张胜:“叫那道士回来,且休去。问了你奶奶,请他相见。”这春梅才待使张胜请他到后堂相见,忽然沉吟想了一想,【张夹批:雪娥死矣。】【绣像眉批:满腔幽情,冷思欲行又止,任慧心人一时索解不来。】便又分付张胜:“你且叫那人去着,待我慢慢再叫他。”度牒也不曾追。
  这陈敬济打了十棍,出离了守备府,还奔来晏公庙。不想任道士听见人来说:“你那徒弟陈宗美,在大酒楼上包着唱的郑金宝儿,惹了洒家店坐地虎刘二,打得臭死,连老婆都拴了,解到守备府去了。行止有亏,便差军牢来拿你去审问,追度牒还官。”这任道士听了,一者老年的着了惊怕,二来身体胖大,因打开囊箧,内又没有许多细软东西,着了口重气,心中痰涌上来,昏倒在地。众徒弟慌忙向前扶救,请将医者来灌下药去,通不省人事。到半夜,呜呼断气身亡。亡年六十三岁。【绣像眉批:王杏庵亦未料及此也。】第二日,陈敬济来到,左右邻人说:“你还敢庙里去?你师父因为你,如此这般,得了口重气,昨夜三更鼓死了。”这敬济听了,唬的忙忙似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复回清河县城中来。正是:鹿随郑相应难辩,蝶化庄周未可知。
  话分两头。却说春梅一面使张胜叫敬济且去着,一面走归房中,摘了冠儿,脱了绣服,倒在床上,便扪心挝被,声疼叫唤起来。【张夹批:做作处与金莲不同,自是急性人做作。】【绣像夹批:情亦太急。】唬的合宅大小都慌了。下房孙二娘来问道:“大奶奶才好好的,怎的就不好起来?”春梅说:“你每且去,休管我。”落后守备退厅进来,见他躺在床上叫唤,也慌了。扯着他手儿问道:“你心里怎的来?”也不言语,【张夹批:一不言语。】又问:“那个惹着你来?”也不做声。【张夹批:二不做声。】守备道:“不是我刚才打了你兄弟,你心内恼么?”亦不应答。【张夹批:三“不应答”,三语如画,却是常技。】【绣像眉批:诗曰:三唤不一应,有何比松柏?绝似此时情景。】这守备无计奈何,走出外边麻犯起张胜、李安来了:“你两个早知他是你奶奶兄弟,如何不早对我说?却教我打了他十下,惹的你奶奶心中不自在。我曾教你留下他,请你奶奶相见,你如何又放他去了?你这厮每却讨分晓!”张胜说:“小的曾禀过奶奶来,奶奶说且教他去着,小的才放他去了。”一面走入房中,哭哭啼啼,哀告春梅:“望乞奶奶在爷前方便一言。不然,爷要见责小的每哩。”这春梅睁圆星眼,剔起蛾眉,叫过守备近前说:【张夹批:得宠人如此作用。】“我自心中不好,干他们甚事?那厮他不守本分,在外边做道士,且奈他些时,等我慢慢招认他。”【张夹批:已留后地。】【绣像眉批:说得近情近理,人决不疑。】这守备才不麻犯张胜、李安了。
  守备见他只管声唤,又使张胜请下医官来看脉,说:“老安人染了六欲七情之病,着了重气在心。”【绣像眉批:六欲七情便是相思影子,此医大通。】讨将药来又不吃,都放冷了。丫头每都不敢向前说话,请将守备来看着吃药,只呷了一口,就不吃了。【绣像夹批:也吃苦了。】守备出去了,大丫鬟月桂拿过药来,“请奶奶吃药。”被春梅拿过来,匹脸只一泼,【张夹批:一泼。】骂道:“贼浪奴才,你只顾拿这苦水来灌我怎的?【张夹批:果然灌怎的。】我肚子里有甚么?”【张夹批:果然没什么。】教他跪在面前。孙二娘走来,问道:“月桂怎的?奶奶教他跪着。”海棠道:“奶奶因他拿药与奶奶吃来,奶奶说:'我肚子里有甚么?拿这药来灌我。'教他跪着。”孙二娘道:“奶奶,你委的今一日没曾吃甚么。这月桂他不晓得,奶奶休打他,看我面上,饶他这遭罢。”分付海棠:“你往厨下熬些粥儿来,与你奶奶吃口儿。”春梅于是把月桂放起来。
  那海棠走到厨下,用心用意熬了一小锅粳米浓浓的粥儿,定了四碟小菜儿,用瓯儿盛着,热烘烘拿到房中。春梅躺在床上面朝里睡,又不敢叫,直待他番身,方才请他:【张夹批:层次写来。】【绣像眉批:春梅作乔处,不得其情,殊可憎;得其情,见其有腔有板,老着脸儿做作,亦后可笑。】“有了粥儿在此,请奶奶吃粥。”春梅把眼合着,不言语。海棠又叫道:“粥晾冷了,请奶奶起来吃粥。”孙二娘在旁说道:“大奶奶,你这半日没吃甚么,这回你觉好些,且起来吃些个。”那春梅一骨碌子扒起来,教奶子拿过灯来,取粥在手,只呷了一口,往地下只一推。【张夹批:一推。】早是不曾把家伙打碎,被奶子接住了。就大吆喝起来,向孙二娘说:“你平白叫我起来吃粥,【张夹批:一语大喓喝。】你看贼奴才熬的好粥!我又不坐月子,熬这照面汤来与我吃怎么?”【绣像眉批:人只知春梅器小暴戾,弄骄使势,孰知其一段冷暖苦心,别有所用。人家妻妾但作此态,便有可疑。】分付奶子金匮:“你与我把这奴才脸上打与他四个嘴巴!”当下真个把海棠打了四个嘴巴。【张夹批:借二婢衬入雪娥。】孙二娘便道:“奶奶,你不吃粥,却吃些甚么儿?却不饿着你。”春梅道:“你教我吃,我心内拦着,吃不下去。”良久,【张夹批:方入雪娥。】叫过小丫鬟兰花儿来,分付道:“我心内想些鸡尖汤儿吃。【张夹批:与肉丝汤相对。】【绣像夹批:题目便搂搜。】你去厨房内,对那淫妇奴才,教他洗手做碗好鸡尖汤儿与我吃。教他多放些酸笋,做的酸酸辣辣的我吃。”孙二娘便说:“奶奶分付他,教雪娥做去。【绣像眉批:缓缓入题,不欲与人看破。】你心下想吃的就是药。”【张夹批:语亦尖。】
  这兰花不敢怠慢,走到厨下对雪娥说:“奶奶教你做鸡尖汤,快些做,等着要吃哩。”原来这鸡尖汤,是雏鸡脯翅的尖儿碎切的做成汤。这雪娥一面洗手剔甲,旋宰了两只小鸡,退刷干净,剔选翅尖,用快刀碎切成丝,加上椒料、葱花、芫荽、酸笋、油酱之类,揭成清汤。盛了两瓯儿,用红漆盘儿,热腾腾,兰花拿到房中。春梅灯下看了,呷了一口,怪叫大骂起来:【张夹批:一语怪叫。】“你对那淫妇奴才说去,做的甚么汤!精水寡淡,有些甚味?你们只教我吃,平白叫我惹气!”慌的兰花生怕打,连忙走到厨下对雪娥说:“奶奶嫌汤淡,好不骂哩。”【绣像眉批:嫌好道恶,强寻事端,似从鲁仲达打郑关西中化来。】这雪娥一声儿不言语,忍气吞声,【张夹批:有层次。】从新洗锅,又做了一碗。多加了些椒料,香喷喷,教兰花儿拿到房里来。春梅又嫌忒咸了,拿起来照地下只一泼,【张夹批:一泼。】早是兰花躲得快,险些儿泼了一身。骂道:“你对那奴才说去,他不愤气做与我吃。这遭做的不好,教他讨分晓。”这雪娥听见,千不合,万不合,悄悄说了一句:“姐姐几时这般大了,就抖搂起人来!”【张夹批:一路写来,方入此句不突。】【绣像夹批:雪娥太不识时务。】不想兰花回到房里,告春梅说了。这春梅不听便罢,听了此言,登时柳眉剔竖,星眼圆睁,咬碎银牙,通红了粉面,大叫:“与我采将那淫妇奴才来!”
  须臾,使了奶娘丫鬟三四个,登时把雪娥拉到房中。春梅气狠狠的一手扯住他头发,把头上冠子跺了,骂道:“淫妇奴才,你怎的说几时这般大?不是你西门庆家抬举的我这般大!【张夹批:旧恨深矣,自激打时至此,何日忘之?】我买将你来伏侍我,你不愤气,教你做口子汤,不是精淡,就是苦咸。你倒还对着丫头说我几时恁般大起来,搂搜索落我,要你何用?”一面请将守备来,采雪娥出去,当天井跪着。前边叫将张胜、李安,旋剥褪去衣裳,打三十大棍。两边家人点起明晃晃灯笼,张胜、李安各执大棍伺候。那雪娥只是不肯脱衣裳。守备恐怕气了他,在跟前不敢言语。【张夹批:如画。】孙二娘在旁边再三劝道:“随大奶奶分付打他多少,免褪他小衣罢。不争对着下人,脱去他衣服,他爷体面上不好看的。只望奶奶高抬贵手,委的他的不是了。”春梅不肯,定要去他衣服打,说道:“那个拦我,我把孩子先摔杀了,然后我也一条绳子吊死就是了。留着他便是了。”【张夹批:挟制得妙,又是月娘旧稿。观此方知上文写月娘之丑。】【绣像眉批:要拔去眼中钉,势不得不狠毒。然要之以子,挟之以命,亦觉太泼皮无赖矣。】于是也不打了,一头撞倒在地,就直挺挺的昏迷,不省人事。【张夹批:好做作,比月娘更甚。】守备唬的连忙扶起,说道:“随你打罢,没的气着你。”当下可怜把这孙雪娥拖番在地,褪去衣服,打了三十大棍,打的皮开肉绽。一面使小牢子半夜叫将薛嫂儿来,即时罄身领出去办卖。【张旁批:不垂别泪时,非雪娥之计乎?】
  春梅把薛嫂儿叫在背地,分付:“我只要八两银子,将这淫妇奴才好歹与我卖在娼门。随你转多少,我不管你。你若卖在别处,我打听出来,只休要见我。”那薛嫂儿道:“我靠那里过日子,却不依你说?”当夜领了雪娥来家。那雪娥悲悲切切,整哭到天明。薛嫂便劝道:“你休哭了,也是你的晦气,冤家撞在一处。【绣像夹批:道尽。】老爷见你到罢了,只恨你与他有些旧仇旧恨,折挫你。连老爷也做不得主儿,见他有孩子,凡事依随他。正经下边孙二娘也让他几分。常言拐米倒做了仓官,说不的了,你休气哭。”雪娥收泪,谢薛嫂:“只望早晚寻个好头脑我去,只有饭吃罢。”薛嫂道:“他千万分付,只教我把你送在娼门。我养儿养女,也要天理。等我替你寻个单夫独妻,或嫁个小本经纪人家,养活得你来也罢。”那雪娥千恩万福谢了。
  薛嫂过了两日,只见邻居一个开店张妈走来叫:“薛妈,你这壁厢有甚娘子?怎的哭的悲切?”薛嫂便道:“张妈,请进来坐。”说道:“便是这位娘子,他是大人家出来的,因和大娘子合不着,打发出来,在我这里嫁人。情愿个单夫独妻,免得惹气。”张妈妈道:“我那边下着一个山东卖绵花客人,姓潘,排行第五,年三十七岁,【张夹批:始终为潘五儿所陷。盖此时受辱,因敬济弄一得双,又是因金莲,直追本穷源之论。】几车花果,常在老身家安下。前日说他家有个老母有病,七十多岁,死了浑家半年光景,没人伏侍。再三和我说,替他保头亲事,并无相巧的。我看来这位娘子年纪到相当,嫁与他做个娘子罢。”薛嫂道:“不瞒你老人家说,这位娘子大人家出身,不拘粗细都做的,针指女工,自不必说,又做的好汤水。今才三十五岁。本家只要三十两银子,倒好保与他罢。”张妈妈道:“有箱笼没有?”薛嫂道:“止是他随身衣服、簪环之类,并无箱笼。”张妈妈道:“既是如此,老身回去对那人说,教他自家来看一看。”说毕,吃茶,坐回去了。晚夕对那人说了,次日饭罢以后,果然领那人来相看。一见了雪娥好模样儿,年小,一口就还了二十五两,另外与薛嫂一两媒人钱。薛嫂也没争竞,就兑了银子,写了文书。晚夕过去,次日就上车起身。薛嫂教人改换了文书,只兑了八两银子交到府中,春梅收了,只说卖与娼门去了。【绣像夹批:写得有意无意,妙。】
  那人娶雪娥到张妈家,止过得一夜,到第二日,五更时分,谢了张妈妈,作别上了车,径到临清去了。此是六月天气,日子长,到马头上才日西时分。到于洒家店,那里有百十间房子,都下着各处远方来的窠子行院唱的。这雪娥一领入一个门户,半间房子,里面炕上坐着个五六十岁的婆子,还有个十七顶老丫头,打着盘头揸髻,抹着铅粉红唇,穿着一弄儿软绢衣服,在炕边上弹弄琵琶。这雪娥看见,只叫得苦,才知道那汉子潘五是个水客。【张夹批:到底为潘五所误,然则六出者,终难与五出者争也。】买他来做粉头。起了他个名叫玉儿。这小妮子名唤金儿,每日拿厮锣儿出去,酒楼上接客供唱,做这道路营生。这潘五进门不问长短,把雪娥先打了一顿,睡了两日,只与他两碗饭吃,教他学乐器弹唱,学不会又打,打得身上青红遍了。引上道儿,方与他好衣穿,妆点打扮,门前站立,倚门献笑,眉目嘲人。正是:遗踪堪入府人眼,不买胭脂画牡丹。有诗为证:穷途无奔更无投,南去北来休更休。
  一夜彩云何处散,梦随明月到青楼。
  这雪娥在洒家店,也是天假其便。一日,张胜被守备差遣往河下买几十石酒曲,宅中造酒。【张夹批:酒是色媒人。】这洒家店坐地虎刘二,看见他姐夫来,连忙打扫酒楼干净,在上等阁儿里安排酒肴杯盘,请张胜坐在上面饮酒。酒博士保儿筛酒,禀问:“二叔,下边叫那几个唱的上来递酒?”刘二分付:“叫王家老姐儿,赵家娇儿,潘家金儿,玉儿四个上来,伏侍你张姑夫。”酒博士保儿应诺下楼。不多时,只听得胡梯畔笑声儿,一般儿四个唱的,打扮得如花似朵,都穿着轻纱软绢衣裳,上的楼来,望上拜了四拜,立在旁边。这张胜猛睁眼观看,内中一个粉头,可霎作怪,“到相老爷宅里打发出来的那雪娥娘子。他如何做这道路在这里?”那雪娥亦眉眼扫见是张胜,都不做声。这张胜便问刘二:“那个粉头是谁家的?”刘二道:“不瞒姐夫,他是潘五屋里玉儿、金儿,这个是王老姐,一个是赵娇儿。”张胜道:“这潘家玉儿,我有些眼熟。”因叫他近前,悄悄问他:“你莫不是雪姑娘么?怎生到于此处?”那雪娥听见他问,便簇地两行泪下,便道:“一言难尽。”如此这般,具说一遍。“被薛嫂撺瞒,把我卖了二十五两银子,卖在这里供筵席唱,接客迎人。”这张胜平昔见他生的好,常是怀心。这雪娥席前殷勤劝酒,两个说得入港。雪娥和金儿不免拿过琵琶来,唱个词儿,与张胜下酒。唱毕,彼此穿杯换盏,倚翠偎红,吃得酒浓时,常言:“世财红粉歌楼酒,谁为三般事不迷?”这张胜就把雪娥来爱了。两个晚夕留在阁儿里,就一处睡了。这雪娥枕边风月,耳畔山盟,和张胜尽力盘桓,如鱼似水,百般难述。【张夹批:西门且奈何。】次日起来,梳洗了头面,刘二又早安排酒肴上来,与他姐夫扶头。大盘大碗,饕食一顿,收起行装,喂饱头口,装载米曲,伴当跟随。临出门,与了雪娥三两银子,分付刘二:“好生看顾他,休教人欺负。”自此以后,张胜但来河下,就在洒家店与雪娥相会。往后走来走去,每月与潘五几两银子,就包住了他,不许接人。那刘二自恁要图他姐夫欢喜,连房钱也不问他要了。【张夹批:找酒楼撒泼一回。】各窠窝刮刷将来,替张胜出包钱,包定雪娥柴米。有诗为证:岂料当年纵意为,【张旁批:品西门。】贪淫倚势把心欺。
  祸不寻人人自取,色不迷人人自迷。
  
  
  
  【文禹门云:此一回欲使陈、庞凑合一起,而又无因凑合之,又有孙雪娥在旁碍眼,故必先令闻其名,然后罗而致之,方不为无因。于是有刘二撒泼一事,此截搭渡法也。但渡要渡得自然,不要渡得勉强。刘二不过要房钱耳,有金宝鸨子在,何至殴打冯金宝;既打冯金宝,为何又打陈敬济?或谓酒醉故也。既已并打矣,肩有众人说散,何为又送守备府?小人虽狗仗人势,然亦自有斟酌,何至凶暴至此,视守备衙门直如张胜衙门也。路非咫尺,事非重大,刘二送之,张胜收之,周老又复打之,此其间方引出春梅来,许多纠缠,着意只在此一处。然未免有许多生拉硬扯,并非水到渠成,有不期然而然之趣,此作者未尝用心之过也。然亦有用心之过处,春梅已闻敬济之名,又不便见敬济之面,有雪娥在焉,作者可谓细心矣。乃顷刻之间,使春梅做出多少故事来。作者以为撒娇,闽者以为丢丑,越看越丑,丑至令人不敢看。不但露出丫头原形,直画出泼妇本色,作者何必丑诋春梅一至于此也。批者又何不云羞杀春梅,丑绝春梅乎?雪娥为春梅所买,即欲逐而卖之,甚易之也。必须装此丑态,出此丑育,始能出春梅而入敬济乎?此一层未免多费笔墨矣。噫嘻!又安知非作者有意描写春梅丑态,以醒阅者眼目?直若明告之日:玉楼与春梅,其为人底里,试看其收场,便可知矣。
  西门庆家中,并无一个好东西,不要称赞玉楼,推许春梅,方不是瞎子也。不然,孙雪娥亦何必定令其为娼,盖亦以写西门庆之恶,出西门庆之丑也。必用雪娥者,娇、玉、莲、瓶,皆其夺诸人者,惟雪娥乃其所自有之四娘也。不使月娘偷人嫁人,还是作者存心忠厚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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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千古一奇梅
汇评全本金瓶梅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第二回 俏潘娘帘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说技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贿 设圈套浪子私挑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欢闹茶坊郓哥义愤
第五回 捉奸情郓哥定计 饮鸩药武大遭殃第六回 何九受贿瞒天 王婆帮闲遇雨
第七回 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 卦烧夫灵和尚听淫声
第九回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武都头误打李皂隶第十回 义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赏芙蓉亭
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第十二回 潘金莲私仆受辱 刘理星魇胜求财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墙头密约 迎春儿隙底私窥第十四回 花子虚因气丧身 李瓶儿迎奸赴会
第十五回 佳人笑赏玩灯楼 狎客帮嫖丽春院第十六回 西门庆择吉佳期 应伯爵追欢喜庆
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第十八回 赂相府西门脱祸 见娇娘敬济销魂
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第二十回 傻帮闲趋奉闹华筵 痴子弟争锋毁花院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第二十二回 蕙莲儿偷期蒙爱 春梅姐正色闲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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