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学者 》 岩中花树   》 第96节：2.扬州(8)      赵柏田 Zhao Baitian

　　人到中年才会深觉时间这把刀子正在一截截地把你删削，师友朋辈的凋零接踵而至。明年五月，全祖望到南京，去湄园拜访年已八十的方苞。已经老得说话久了都要喘息不止的方苞思路尚还清晰，临别之际拉着他的手说：看来我的来日不会多了，多年积攒下来的文稿也没有精力去整理了，我死之后，这件事就请你和犬子一起来做吧。①几个月后，一代文章大家方苞在南京寓所孤独去世。
　　秋风再起，例行的索食行动也就摆上了日程。九月，全祖望约厉鹗共赴扬州。两人联袂出城，沿运河北上，“朝阳初上睡方醒，船头已见含山迎”②，漫长的旅途中，两个徒抱文字癖的南方书生临水读诗，抵足而眠，听着运河两岸寺院的晨钟暮鼓，江湖客舟中的推心置腹更见人心的温暖。四十五日后，船泊苏州，厉鹗因突发疾病不得不折返南归。全祖望惆怅莫名，准备约陆锡畴同去扬州。但陆家中有事一时走不开，最后还是全祖望一个人去了扬州。
　　1747年秋天的扬州之行，全祖望染上了在生命最后几年为之烦忧不堪的失眠症。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的苦行获得了上天的垂怜，越到夜深落笔越有神，欲罢不能竟至通宵不寐，但连着几夜亢奋后，反弹回来的精神萎靡让他到了见到文字要呕吐的地步。有朋友来畲经堂探望，见到满桌子的《学案》文稿后面那张灰暗的脸，说他是用心太过（“虐用其心之过”），此病只要静静将养，自然会不治而愈。③他表示同意朋友的分析，却不能按他要求的去做，起码在《学案》完成之前他是不会睡安稳的。他苦笑着，故作达观地说，我连晚上都不睡，这不是比别人要多活一半的寿命吗？
　　到了冬暮，这只老候鸟将按时启程回他的老巢。动身前，马氏兄弟的小玲珑山馆接待了一位来自北京的官员。此人姓杜名甲，是新任的浙江绍兴知府。作为一个雅好文艺的新进官员，杜甲在对全先生的学术成就表示了适度的仰慕之情后，向他打听了浙东思想文化界的近状。对于近年来浙东一地由于商品经济的兴起导致的民风竞相奢靡、享乐成习、不思读书的趋向，宾主双方都深表忧虑。全祖望希望杜知府到任后能切实改进这一现状，还浙东以“邹鲁”之乡的本色。这次会面，双方彼此都留下了良好的印象。第二年秋天，应杜甲之请，全祖望将前往杜的辖区绍兴，出任由刘宗周开创的蕺山书院山长一职。
　　兀兀不辍的纂著工作加重了失眠症，随之而来的还有牙痛、神经痛和舌下莫明其妙的出血，更要命的是记忆力也在严重衰退中。似乎由于平时的不善调理，身体的零部件也都罢起工来了，把才四十余岁的他提前送入到衰老者的行列中去了。第二年初春，赵谷林去世的消息传来，他痛切地感受到“当代文章真寂寞，平生师友渐凋残”。为会葬故友，全祖望于二月间来到杭州。有记载表明他在杭州期间得过一场重玻杭州太守鹿田先生问他：先生不出之意何其决也？他作诗自称“野人”，说在山清水寒的鄞江上住惯了，家居十年随心所欲地读些书，这份自在快活哪是作个小官可比的？“也知敌贫如敌寇，其奈爱睡不爱官”——贫穷固然像敌寇一样可恨，一个失眠症患者能够安然入睡才是人生至乐呢。
　　葬礼过后，一干人风流云散，厉鹗应邀远走天津，将在大盐商查为仁的水西庄里为他编注一部宋周密选的绝妙好词笺。全祖望因知府杜甲的邀请，在途经绍兴时短暂停留，不久也回到了老家。几个月后，全祖望应邀来到绍兴担任蕺山讲席。乾嘉时代兴盛一时的书院讲学之风从十八世纪四十年代开始成为风气，全祖望于无意之中投身了这一学术活动的主潮。远在津门的厉鹗得知消息，寄诗为贺，“初寒官舫晚潮催，知是经师入越来”①，诗里还念念不忘一年前那场半途而废的扬州之行，盼望着有一日能够和老朋友再续旧游。
　　这个严厉的老师一开始在蕺山书院并没有受到欢迎，但他以自己的学问和敬业精神赢得了敬重，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到后来都变得服服帖帖。但多年的衣食奔走使他越来越自尊和敏感，甚至到了脆弱的地步。两个月后，因为杜甲的一次失礼，他就撒手不干，一个人跑到扬州，埋首在马氏小玲珑山馆研究他的《水经注》去了。杜甲托人说项，希望全先生能不计前嫌回到书院，全祖望不理不睬。次年一开春，他在书院的学生公推一个叫蔡绍基的生员前往宁波面请他回书院开讲。蔡说：现在书院已经有五百多人寄食，等先生一到就可以开讲。您如果不想接受知府的钱，我们每人奉上束脩六锱，一千两银子可以轻轻松松得到了，对您的名誉也不会有什么伤害。全祖望听了大怒：这算什么话？我是因知府失礼而辞职，难道师道的尊严就只值一千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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