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心靈體操   》 第96節:你有淡淡的哀愁嗎      劉心武 Liu Xinwu

  豐子愷有一幅作品畫的是年輕母親燈下為嬰兒喂奶,一邊翻着本舊書,裏面赫然出現幾枚花瓣,畫題就叫《三年前的花瓣》。白領女士看着還嗤嗤地笑,我就問她:"你的書裏,能找到舊時的花瓣嗎?"她搖頭:"怎麽會有?我的任何一個可以夾東西的物件裏,都沒有花瓣。"說完,她若有所思,竟破例地似乎凝視起那幅畫兒來了。
  後來我們一起喝下午茶。那天她來找我,本是很功利的目的,為的是把我強拉到兩天後的一個名為研討實際是推銷的場合去。沒想到我出了兩本關於建築的書以後,會惹來這類的麻煩。這天儘管我沒能讓她完成使命,她告辭時連說遺憾,但我們的交談還是讓我覺得很有收穫,她也有同樣的表示,但願那是她的真心話。
  她走後,我在搖椅上閉目搖晃了很久。我不敢說當今的白領一族多是她那樣的情況,她自己倒跟我說她和她夫君都很有代表性,可供我作為"模特兒"剖析一番。概言之,他們雖然已經是十足的小資産階級,或者說是十足的中産階級、小康人士,但是,他們的思想感情裏,卻很缺乏傳統小資産階級的那種調式,這是為什麽?
  茶話間,我曾問她:"你可有過淡淡的哀愁?"頭一遍她甚至沒聽懂,還得我再問,並且把"淡淡的哀愁"幾個字的寫法詳細道明。
  她真的沒有過那樣的情緒,這跟她的書或任何可夾東西的私人物件裏都從未夾存過花瓣是統一的。她自稱也曾有過失敗的初戀,是她"快刀斬亂麻"地跟那個大男孩道了"拜拜",因為她忽然"清醒"--那大男孩"毫無實力"。後來她終於攫住現在的夫君,其中一個關鍵的環節,是她在私室燈下,拿兩張大白紙,當心都畫一條竪綫分為兩欄,一欄列"利",一欄列"弊",把兩位候補夫君的種種信息分別填進兩張紙後,加以比較,大體相同的"利"與"弊"用紅筆勾掉,然後看留下"利"多"弊"少的是哪位。最後她"兩害相權取其輕",做出了自己的抉擇。"他果然很有實力,並且很有潛力","實力與潛力"是她嚮還未决定嫁誰的女友的"永遠的忠告"。
  夫妻間發生了矛盾怎麽辦呢?她告訴我:"那很簡單:談判。"
  後來我也翻了一本那女士所喜歡的臺灣漫畫。把夫妻關係定位為戰爭狀態,畫得麻辣燙,很好玩。確實,人性中有那類的存在,將其揭櫫,或引人戒惕,或勸人隱忍,或竟令人在一笑後反覺"王緻和豆腐最最香",自有其功德。這樣的漫畫可以說是與豐子愷的漫畫互為補充,舊的不過時,新的不多餘,人性從兩面甚至多面流溢出來,都算得是小康一族的靈魂寫照吧。
  但是,為什麽豐子愷式的哀愁,不能在若幹新的小資産階級或者說中産階級的靈魂中氤氳呢?那真是一種過時的情愫嗎?
  我這一代人,青年時代所受到的告誡之一,就是必須"剋服小資産階級思想感情",而"淡淡的哀愁"即其中經常會被點到的"不健康情緒"。到"文革"起來之時,那"小資産階級"也就跟"大資産階級"畫了等號,"淡淡的哀愁"也被上綱為"反動情緒"了。"文革"中上海率先被揪出的"反動文人"就是豐子愷,這事很讓當時纔24歲的我暗暗(哪敢公開)吃驚,因為我一直喜歡看他那些"滿山紅葉女郎樵"的漫畫,以及他的《緣緣堂隨筆》,覺得他真是一個與政治無關的散淡文人,充其量不過是介乎"革命"與"反革命"之間的"不革命"的中間人物罷了。這樣的人物你可以督促他加強思想改造,以進入革命行列,何必大張旗鼓地將其當做那麽大的一場政治風暴的大靶子呢?作為"文革"大風暴前奏的對電影《早春二月》、《舞臺姐妹》、《林傢鋪子》、《北國江南》的大批判,其中也包含着對人際溫情、對"淡淡的哀愁"的殘暴鞭笞,《舞臺姐妹》被當做"反面教材"放映時,銀幕上伴隨着凄美的畫面,響起"年年難過年年過,處處無傢處處傢"的唱詞,我拼命警告自己"這可是五彩斑斕的大毒蛇",卻還是忍不住從心底旋出絲絲縷縷"淡淡的哀愁"。
  "文革"後有幸與陳荒煤前輩相識,他正是上述幾部"大毒草"電影的"罪責人"。那些電影雖然各有編導演員等參與創作的人員,但他當時是文化部負責電影生産的副部長,也確實為這些"毒草"的"出籠"煞費苦心(草是植物,何以要用"出籠"喻其兇險,我至今茫然,但"毒草出籠"一度是最流行的正規政治語匯,故仍沿用),為此他不僅飽受批鬥之苦,還身陷囹圄數年。陳荒煤原名陳光美,曾是位小說傢,第一個集子題名《憂鬱的歌》,可見那時他是頗有小資情調的。但他後來投奔延安,努力地改造自己,名字改成了陳荒煤。他最後一篇小說題為《在教堂裏歌唱的人》,刻意斷絶憂鬱,但可能是覺得小說這形式還是容易讓自己陷於"軟情緒",就此"紅盆洗手",一心一意當起了"文藝戰綫的組織工作者",也就是革命的文化官員,在"文革"前一直當到全國電影生産的總管。他自以為思想感情已經改造得相當地"布爾什維剋化"了,並且在工作中也否决了若幹認為是"思想感情不健康"的電影,可是,沒想到他批準拍攝的上述電影,有的根據烈士作品改編,有的根據現代文學史上有定評的作品改編,有的編劇是老革命,有的素材取自左翼戲劇運動,按說就是有些抒情成分,含有些人情味兒,也該都不姓"資",卻一朝全被打翻在地,還"踏上一萬衹腳",被指斥為是反革命的特大毒草。
  陳荒煤"文革"後平反復出,以很大的熱情投入改革開放洪流,他支持"傷痕文學",對我的小說《如意》改編為電影,他不僅支持,還為編劇和導演提供了細緻而內行的指導。當有人懷疑拍攝《如意》是"為抽象的人道主義張目"時,他站出來為我們年輕一代撐腰,這都令人感動。但就是他,有一天對我說:"我最見不得'淡淡的哀愁'。"當時我想,他的確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淡淡的哀愁即使算不得什麽良好的思緒,也確實不必人人時時都有,更不必在任何一部文藝作品裏含有,但又有什麽"見不得"的呢?後來我進一步深想,他的一輩子處在不間斷的思想感情的改造中,小資産階級感情,特別是其中那最易暴露出來的"淡淡的哀愁"這衹"馬腳",讓他吃盡了苦頭,也終於讓他意識到那是與革命事業格格不入、必須像戰勝病毒一樣加以消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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