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 匯評三國志演義   》 第九十三回　薑伯約歸降孔明　武鄉侯駡死王朗      羅貫中 Luo Guanzhong

　　【毛批：有將計就計之孔明，以破崔諒之計，斯已奇矣；又有將計就計之姜維，以破孔明之計，則更奇。以假裴緒賺天水，而姜維能料，斯已奇矣；即以假姜維賺天水，而姜維不能料，則更奇矣；以孔明之計，而有破之之人，則其人固孔明之所深愛也。以能料孔明之計之人，而終有不及料之事，則孔明又其人之所不得不服也。縱一夏侯楙以招姜維，而詐稱姜維之有書，是猶在人意想之中；遣一假姜維以見夏侯楙，而即稱夏侯楙之有書，是則出人意想之外。其變幻不測，疑鬼疑神，今日讀之者且為之迷心眩目，況當日遇之者，能不俯首屈膝哉！
　　此回有假姜維，前乎此者有假張飛矣。假張飛有二，一則張飛所以賺嚴顔，一則張飛所以賺張合。而假姜維不容有二，乃孔明所以睏姜維。試以《西遊記》擬之，則前之假張飛，是孫行者毫毛所變之假行者也；後之假姜維，是六耳獮猴所冒之假行者也。同一假，而或自假之，或不自假而他人假之。然則《三國》之幻，殆不滅《西遊》雲。
　　姜維有母，而孔明即以姜維之母牽製姜維，亦猶徐庶有母，而曹操即以徐庶之母牽製徐庶也。然曹操假其母之書以招其子，孔明則不必假其母之書以招其子。所以然者，欲其人之背順歸逆，不得不以母子之情，奪其君臣之義；若使其人之背逆助順，則自有君臣之義，正不專恃其母子之情耳。且曹操之才，不足以勝徐庶；而孔明之才，實足以服姜維。庶不為曹屈，而但為母屈；維則不獨為母屈，而真為孔明屈矣。
　　人但知討賊者當誅其首，而不知討賊者當先誅其從。何也？無賈充、成濟，則司馬氏父子不能肆其兇；無華歆、王朗，則曹氏父子不能恣其惡。故駡曹操而不駡華歆，未足奪曹操之魄；駡曹丕、曹睿而不駡王朗，未足褫曹丕、曹睿之魂也。駡曹操者，有陳琳之檄矣，有衣帶之詔也，有漢中王進位之疏矣，獨於曹丕而缺焉。武侯雖有出師之表上告嗣君，恨無討賊之文佈告天下。今觀駡王朗一篇，即以此當駡曹丕，即以此當佈告之文可耳。
　　兵傢之有劫寨，題目舊矣，獨至此回，而有翻陳出新者。料彼不知我劫而劫之，不足奇；料彼知我劫而仍劫之，則奇矣。待彼來劫我，而我往劫之，不足奇；知彼待我之往劫而後來，而我故賺其來，則又奇矣。不但如此，以我劫寨之兵，截其歸寨之兵，又使彼歸寨之兵，即被殺於防我劫寨之兵，則愈出愈幻，至於如此。每見他書所紀劫寨之事，不過“殺入寨中，並無一人，情知中計，望後便走”等語耳。層層疊疊，數見不鮮。問有以舊題而作新文，若此回之神妙者乎？】
　　卻說姜維獻計於馬遵曰：“諸葛亮必伏兵於郡後，賺我兵出城，乘虛襲我。某願請精兵三千，伏於要路。太守隨後發兵出城，不可遠去，止行三十裏便回；但看火起為號，前後夾攻，可獲大勝。如諸葛亮自來，必為某所擒矣。”【毛夾批：前回孔明用計說明在後，此處姜維用計說明在前。】【漁眉批： 前者孔明用計說明在後，此時姜維用計，已說在前矣。】遵用其計，付精兵與姜維去訖，然後自與梁虔引兵出城等候；衹留梁緒、尹賞守城。原來孔明果遣趙雲引一軍埋伏於山僻之中，衹待天水人馬離城，便乘虛襲之。當日細作回報趙雲，說天水太守馬遵，起兵出城，衹留文官守城。趙雲大喜，又令人報與張翼、高翔，教於要路截殺馬遵。此二處兵亦是孔明預先埋伏。【毛夾批：前回之事，補敘於此。】
　　卻說趙雲引兵五千，徑投天水郡城下，高叫曰：“吾乃常山趙子竜也。汝知中計，早獻城池，免遭誅戮。”城上梁緒大笑曰：“汝中吾薑伯約之計，尚然不知耶？”【毛夾批：前是孔明將計就計，此是姜維將計就計，可謂禮無不答。】【漁眉批： 前是孔明將計就計，今姜維變將計就計。禮無不答，此之謂也。】雲恰待攻城，忽然喊聲大震，四面火光衝天。當先一員少年將軍，挺槍躍馬而言曰：“汝見天水薑伯約乎！”【毛夾批：在子竜眼中寫一姜維。○語亦自負之甚。】【漁眉批： 在子竜眼中寫出姜維。】雲挺槍直取姜維。戰不數合，維精神倍長。雲大驚，暗忖曰：“誰想此處有這般人物！”【毛夾批：又在子竜意中寫一姜維。】【漁眉批： 意中寫一姜維。】正戰時，兩路軍夾攻來：乃是馬遵、梁虔引軍殺回。趙雲首尾不能相顧，衝開條路，引敗兵奔走，姜維趕來。虧得張翼、高翔兩路軍殺出，接應回去。【毛夾批：又虧此一路接應，子竜雖敗，可見（漁眉批：）孔明用計之妙。】趙雲歸見孔明，說中了敵人之計。孔明驚問曰：“此是何人，識吾玄機？”有南安人告曰：“此人姓姜，名維，字伯約，天水冀人也：事母至孝，文武雙全，智勇足備，真當世之英傑也。”【毛夾批（漁眉批）：又在南安人口中寫一姜維。】趙雲又誇奬姜維槍法，與他人大不同。【毛夾批：又在子竜口中寫一姜維。】【漁眉批： 子竜口中極贊姜維。】孔明曰：“吾今欲取天水，不想有此人。”遂起大軍前來。
　　卻說姜維回見馬遵曰：“趙雲敗去，孔明必然自來。彼料我軍必在城中。今可將本部軍馬，分為四枝：某引一軍伏於城東，如彼兵到則截之。太守與梁虔、尹賞各引一軍城外埋伏。梁緒率百姓在城上守禦。”【毛夾批（漁眉批：寫姜維第二翻用計），亦用明寫。】分撥已定。卻說孔明因慮姜維，自為前部，望天水郡進發。將到城邊，孔明傳令曰：“凡攻城池：以初到之日激勵三軍，鼓噪直上。若遲延日久，銳氣盡隳，急難破矣。”【贄眉批： 亦是，然不可執。】於是大軍徑到城下。因見城上旗幟整齊，未敢輕攻。【毛夾批：此非寫梁緒，亦非寫姜維。】候至半夜，忽然四下火光衝天，喊聲震地，正不知何處兵來。衹見城上亦鼓噪吶喊相應，蜀兵亂竄。孔明急上馬，有關興、張苞二將保護，殺出重圍。回頭看時，正東上馬軍，一帶火光，勢若長蛇。【毛夾批：四路兵獨寫正東，以三路之無用襯出一路之獨奇。】【漁眉批： 四路兵夾攻，而獨言正東，何意。】孔明令關興探視，回報曰：“此姜維兵也。”孔明嘆曰：“兵不在多，在人之調遣耳。此人真將纔也！”【毛夾批：又在孔明眼中、口中寫一姜維。】【贄眉批： 豪傑愛纔如此。】【漁眉批：孔明眼中、口中又寫一姜維。】收兵歸寨，思之良久，乃喚安定人問曰：“姜維之母，現在何處？”【毛夾批：從“事母至孝”上得來。】【贄眉批： 衹為有人說他事母至孝，遂生此念豪傑聽言，字字不放過如此。】答曰：“維母今居冀縣。”孔明喚魏延分付曰：“汝可引一軍，虛張聲勢，詐取冀縣。若姜維到，可放入城。”又問：“此地何處緊要？”安定人曰：“天水錢糧，皆在上邽；若打破上邽，則糧道自絶矣。”孔明大喜，教趙雲引一軍去攻上邽。【毛夾批：欲取天水，卻不於天水用計，又於別處用計，妙！】【漁眉批： 欲取天水卻不於天水用計，妙。】孔明離城三十裏下寨。早有人報入天水郡，說蜀兵分為三路：一軍守此郡，一軍取上邽，一軍取冀城。【鐘夾批：上邽、冀城，俱屬陝西。】姜維聞之，哀告馬遵曰：“維母現在冀城，恐母有失。維乞一軍往救此城，兼保老母。”【毛夾批：亦如徐庶所云，方寸亂矣。】馬遵從之，遂令姜維引三千軍去保冀城，梁虔引三千軍去保上邽。
　　卻說姜維引兵至冀城，前面一彪軍擺開，為首蜀將乃是魏延。二將交鋒數合，延詐敗奔走。維入城閉門，率兵守護，拜見老母，並不出戰。趙雲亦放過梁虔入上邽城去了。【毛夾批：詳於姜維而略於梁虔。人有輕重，故敘有詳略。】孔明乃令人去南安郡，取夏侯楙至帳下。孔明曰：“汝懼死乎？”楙慌拜伏乞命。【毛夾批（漁眉批）：曹傢女婿如此出醜。】孔明曰：“目今天水姜維現守冀城，使人持書來說：‘但得駙馬在，我願來降。’【毛夾批：又用前番賺高定之法。】【漁眉批： 即前番賺高定之法。】吾今饒汝性命，汝肯招安姜維否？”楙曰：“情願招安。”孔明乃與衣服鞍馬，不令人跟隨，放之自去。【毛夾批：又用前番縱崔諒之法。】【贄眉批： 真如弄小兒無異。】【漁眉批：縱崔諒之未能，又用於此人矣。】【鐘眉批：孔明弄姜維，真如弄小[兒]。】楙得脫出寨，欲尋路而走，奈不知路徑。正行之間，逢數人奔走。楙問之，答曰：“我等是冀縣百姓；今被姜維獻了城池，歸降諸葛亮，蜀將魏延縱火劫財，我等因此棄傢而走，投上邽去也。”【毛夾批：此是孔明之計，妙在不敘明白，令讀者自知之。】楙又問曰：“今守天水城是誰？”土人曰：“天水城中乃馬太守也。”楙聞之，縱馬望天水而行。又見百姓攜男抱女而來，所說皆同。【毛夾批：妙哉計乎！】楙至天水城下叫門，城上人認得是夏侯楙，慌忙開門迎接。馬遵驚拜問之。楙細言姜維之事；又將百姓所言說了。遵嘆曰：“不想姜維反投蜀矣！”【毛夾批：孔明衹賺夏侯楙，卻（漁眉批：）藉夏侯楙以賺馬遵，賺一個便是賺兩個。】梁緒曰：“彼意欲救都督，故以此言虛降。”楙曰：“今維已降，何為虛也？”正躊躇間，時已初更，蜀兵又來攻城。火光中見姜維在城下挺槍勒馬，大叫曰：“請夏侯都督答話！”【毛夾批：試令讀者掩捲猜之，此是真姜維乎？假姜維乎？】【漁眉批： 真姜維乎，假姜維乎？讀者掩捲猜之。】【鐘眉批：有神出鬼沒之囗（妙）。】夏侯楙與馬遵等皆到城上；見姜維耀武揚威，大叫曰：“我為都督而降，都督何背前言？”【毛夾批：妙極。】楙曰：“汝受魏恩，何故降蜀？有何前言耶？”維應曰：“汝寫書教我降蜀，何出此言？汝欲脫身，卻將我陷了！【毛夾批：明明當面說謊，卻使夏侯楙聞之，又疑是孔明假作楙書以賺姜維矣。】【贄眉批： 薑伯約那裏出得老諸葛手。】我今降蜀，加為上將，安有還魏之理？”【鐘眉批：薑伯約那裏出得老諸囗（葛）手？】言訖，驅兵打城，至曉便退。【毛夾批：若待天明便認得是假姜維矣。】【漁眉批： 若到天明，假姜維便認出矣。】原來夜間妝姜維者，乃孔明之計，令部卒形貌相似者，假扮姜維攻城，因火光之中，不辨真偽。【毛夾批：此處方纔說明。○《水滸傳》假秦明從此學來，然不如此處麯折之妙也。】【漁眉批： 此處方寫明。】
　　孔明卻引兵來攻冀城。城中糧少，軍食不敷。姜維在城上，見蜀軍大車小輛，搬運糧草入魏延寨中去了。維引三千兵出城徑來劫糧。蜀兵盡弃了糧草，尋路而走。【毛夾批：棄一駙馬以賺之，又棄無數糧車以賺之。足見姜維身價之重。】【漁眉批： 棄一駙馬，又棄無數糧車，足見姜維身價之重。】姜維奪得糧車，欲要入城。忽然一彪軍攔住：為首蜀將張翼也。二將交鋒，戰不數合，王平引一軍又到，兩下夾攻。維力窮抵敵不住，奪路歸城；城上早插蜀兵旗號，原來已被魏延襲了。【毛夾批：此番卻着了道兒。】維殺條路奔天水城，手下尚有十餘騎，又遇張苞殺了一陣。維止剩得匹馬單槍，來到天水城下叫門。城上軍見是姜維，慌報馬遵。遵曰：“此是姜維來賺我城門也。”令城上亂箭射下。【毛夾批：前把假姜維認作真姜維，今把真姜維認作假姜維，被孔明弄得七顛八倒。】【贄眉批： 算得盡情。】【漁眉批：前把假姜維認作真姜維，今把真的倒認作假。】姜維回顧蜀兵至近，遂飛奔上邽城來。城上梁虔見了姜維，大駡曰：“反國之賊，安敢來賺我城池！吾已知汝降蜀矣。”遂亂箭射下。【毛夾批：梁虔一邊知道卻用暗寫，此省筆處。】姜維不能分說，仰天長嘆，兩眼淚流，撥馬往長安而走。行不數裏，前至一派大樹茂林之處，一聲喊起，數千兵擁出：為首蜀將關興截住去路。【毛夾批：孔明用計，不在孔明一邊寫去，衹在姜維一邊見來。異樣筆法。】維人睏馬乏，不能抵當，勒回馬便走。忽然一輛小車從山坡中轉出，【毛夾批：一輛小車，抵得一隊大兵。】【漁眉批： 雖一輛小車，抵得一大隊伍。】其人頭戴綸巾，身披鶴氅，手搖羽扇：乃孔明也。孔明喚姜維曰：“伯約，此時何尚不降？”維尋思良久，前有孔明，後有關興，又無去路，衹得下馬投降。【毛夾批（漁眉批）：衹此一降，便生出後來無數文字。】孔明慌忙下車而迎，執維手曰：“吾自出茅廬以來，遍求賢者，欲傳授平生之學，恨未得其人。今遇伯約，吾願足矣！”【毛夾批：一見便（漁眉批：）有此深談，此收拾英雄之法（也）。】【贄眉批： 老遊嘴，騙人騙人。】也【鐘眉批：孔明老油嘴，不囗逢人。】維大喜拜謝。孔明遂同姜維回寨，升帳商議取天水、上邽之計。維曰：“天水城中，尹賞、梁緒，與某至厚；當寫密書二封，射入城中，使其內亂，城可得矣。”【毛夾批（漁眉批）：弄假成真。】【贄眉批（鐘眉批）： 伯約自通。】孔明從之。姜維寫了二封密書，拴在箭上，縱馬直至城下，射入城中。小校拾得，呈與馬遵。遵大疑，與夏侯楙商議曰：“梁緒、尹賞與姜維結連，欲為內應，都督宜早决之。”楙曰：“可殺二人。”尹賞知此消息，乃謂梁緒曰：“不如納城降蜀，以圖進用。”【毛夾批（漁眉批）：又在（是）姜維算中。】是夜，夏侯楙數次使人請梁、尹二人說話。二人料知事急，遂披挂上馬，各執兵器，引本部軍大開城門，放蜀兵入。夏侯楙、馬遵驚慌，自變量百人出西門，棄城投羌城而去。梁緒、尹賞迎接孔明入城。安民已畢，孔明問取上邽之計。梁緒曰：“此城乃某親弟梁虔守之，願招來降。”【毛夾批：甚不費力。】孔明大喜。緒當日到上邽喚梁虔出城來降。孔明重加賞勞，就令梁緒為天水太守，尹賞為冀城令，梁虔為上邽令。孔明分撥已畢，整兵進發。諸將問曰：“丞相何不去擒夏侯楙？”孔明曰：“吾放夏侯楙，如放一鴨耳。【漁眉批： 何輕薄！】今得伯約，得一鳳也。”【毛夾批：鳳雛之後，又有一鳳。】【贄眉批（鐘眉批）： 有見之言。夫何今日有鴨無鳳也，噫！】
　　孔明自得三城之後，威聲大震，遠近州郡，望風歸降。孔明整頓軍馬，盡提漢中之兵，前出祁山，【毛夾批（漁眉批）：是一出祁山。】兵臨渭水之西。【鐘夾批：漢中，郡命；祁山，山名；渭水，水明，懼屬陝西。】細作報入洛陽。【毛夾批：以下按過孔明，再敘魏國。】時魏主曹睿太和元年，升殿設朝。近臣奏曰：“夏侯駙馬已失三郡，逃竄羌中去了。今蜀兵已到祁山，前軍臨渭水之西，乞早發兵破敵。”睿大驚，乃問群臣曰：“誰可為朕退蜀兵耶？”司徒王朗出班奏曰：“臣觀先帝每用大將軍曹真，所到必剋；今陛下何不拜為大都督以退蜀兵？”【毛夾批：亦（漁眉批：）強夏侯楙不多。】睿準奏，乃宣曹真曰：“先帝托孤與卿，今蜀兵入寇中原，卿安忍坐視乎？”真奏曰：“臣才疏智淺，不稱其職。”王朗曰：“將軍乃社稷之臣，不可固辭。老臣雖駑鈍，願隨將軍一往。”【毛夾批：此老死期至矣。】【漁眉批： 此老死期將至。】真又奏曰：“臣受大恩，安敢推辭？但乞一人為副將。”睿曰：“卿自舉之。”真乃保太原陽麯人：姓郭，名淮，字伯濟，官封射亭侯，領雍州刺史。睿從之，遂拜曹真為大都督，賜節鉞；命郭淮為副都督，王朗為軍師。朗時年已七十六歲矣。【毛夾批：“老而不死是為賊。”】選撥東西二京軍馬二十萬與曹真。真命宗弟曹遵為先鋒，又命蕩寇將軍朱贊為副先鋒。當年十一月出師，魏主曹睿親自送出西門之外方回。
　　曹真領大軍來到長安，過渭河之西下寨。真與王朗、郭淮共議退兵之策。朗曰：“來日可嚴整隊伍，大展旌旗。老夫自出，衹用一席話，管教諸葛亮拱手而降，蜀兵不戰自退。”【毛夾批：癡老兒真在夢中，可發一笑。】【漁眉批： 癡人說話，真在夢中。可笑。】【鐘眉批：會說大話。】真大喜，是夜傳令：來日四更造飯，平明務要隊伍整齊，人馬威儀，旌旗鼓角，各按次序。當時使人先下戰書。次日，兩軍相迎，列成陣勢於祁山之前。蜀軍見魏兵甚是雄壯，與夏侯楙大不相同。【毛夾批（漁眉批）：在蜀兵眼中寫魏國軍容之盛。】三軍鼓角已罷，司徒王朗乘馬而出。上首乃都督曹真，下首乃副都督郭淮，兩個先鋒壓住陣角。探子馬出軍前大叫曰：“請對陣主將答話！”衹見蜀兵門旗開處，關興、張苞分左右而出，立馬於兩邊；次後一隊隊驍將分列；【毛夾批（漁眉批）：在魏兵眼中寫蜀漢軍容之盛。】門旗影下，中央一輛四輪車，孔明端坐車中，綸巾羽扇，素衣皂縧，飄然而出。孔明舉目見魏陣前三個麾蓋，旗上大書姓名：中央白髯老者，乃軍師司徒王朗。孔明暗忖曰：“王朗必下說詞，吾當隨機應之。”遂教推車出陣外，令護軍小校傳曰：“漢丞相與司徒會話。”【毛夾批：衹一“漢”字，可以壓倒王朗。○司徒上削“魏”字，不予其事魏也，亦不加以“漢”字者，以不成其為漢臣也。】【漁眉批： 衹言一“漢”字，即可以壓倒王朗。】王朗縱馬而出。孔明於車上拱手，朗在馬上欠身答禮。朗曰：“久聞公之大名，今幸一會。公既知天命、識時務，何故興無名之兵？”孔明曰：“吾奉詔討賊，何謂無名？”【毛夾批：不但奉後主之詔，直奉先主之詔也。又不但奉先主之詔，直奉衣帶詔之詔也。】朗曰：“天數有變，【毛夾批（漁眉批）：開口便說一“天”字來壓孔明。】神器更易，而歸有德之人，此自然之理也。曩自桓、靈以來，黃巾倡亂，天下爭橫。【毛夾批：應第一回中事。】降至初平、建安之歲，董卓造逆，【毛夾批：應第九回以前事。】傕、汜繼虐，【毛夾批：應十三回以前事。】袁術僭號於壽春，【毛夾批：應十七回以前事】。袁紹稱雄於鄴土。【毛夾批：應三十一回以前事。】劉表占據荊州，【毛夾批：應三十九回以前事。】【鐘夾批：鉅鹿，君命，屬北直隸。陳留，郡名，屬河南。壽春，郡命，屬南隸。鄴，郡名，屬河南。荊州，郡名，屬湖廣。】呂布虎吞徐郡：【毛夾批：應十九回以前事。】盜賊蜂起，姦雄鷹揚，社稷有壘卵之危，生靈有倒懸之急。【毛夾批：將群雄總敘四句。】我太祖武皇帝掃清六合，席捲八荒，萬姓傾心，四方仰德，非以權勢取之，實天命所歸也。【毛夾批：應七十八回以前事】。○稱一【毛夾批：“天”字以尊曹操。】世祖文帝，神文聖武，以膺大統，應天合人，法堯禪舜，處中國以臨萬邦：豈非天心人意乎？【毛夾批：應九十一回以前事。○稱一“天”字，又添出一“人”字，以尊曹丕。】今公藴大纔、抱大器，自欲比於管、樂，【毛夾批：先將孔明一揚。】何乃強欲逆天理、背人情而行事耶？【毛夾批：又將孔明一抑。○但言逆天數則可，若雲逆天理則不可。勉強將一“理”字換卻“數”字，又勉強添一“人”字倍卻“天”字。】豈不聞古人云：‘順天者昌，逆天者亡。’【毛夾批：究竟衹好歸重“天”字上去。】今我大魏帶甲百萬，良將千員。諒腐草之螢光，怎及天心之皓月？公可倒戈卸甲，以禮來降，不失封侯之位。國安民樂，豈不美哉！”【鐘眉批：反說，豈不自愧？】孔明在車上大笑曰：“吾以為漢朝大老元臣，必有高論，【毛夾批：劈頭將一“漢”字對他“天”字。】豈期出此鄙言！吾有一言，諸軍靜聽：【毛夾批：要在衆人面前出他醜。】昔桓、靈之世，漢統凌替，宦官釀禍；國亂歲兇，四方擾攘。黃巾之後，董卓、傕、汜等接踵而起，遷劫漢帝，殘暴生靈。【毛夾批：略敘往時之亂，櫽括不煩。】因廟堂之上，朽木為官；殿陛之間，禽獸食祿。狼心狗行之輩，滾滾當朝；奴顔婢膝之徒，紛紛秉政。【鐘眉批：駡得狗彘不如。】以致社稷丘墟，蒼生塗炭。【毛夾批：駡盡漢臣，暗切王朗。】【贄眉批： 駡得暢。】【漁眉批：駡盡漢臣，切王朗。】吾素知汝所行：世居東海之濱，初舉孝廉入仕，理合匡君輔國，安漢興劉，何期反助逆賊，同謀篡位！罪惡深重，天地不容，天下之人，願食汝肉！【毛夾批：方指名駡也。】【贄眉批： 駡得有理。】【漁眉批：指名駡他。】今幸天意不絶炎漢，【毛夾批：此以天理决天數。】昭烈皇帝繼統西川。吾今奉嗣君之旨，興師討賊。【毛夾批：自敘出師伐魏之意，不但奉詔討賊，亦是奉天討賊。】汝既為諂諛之臣，衹可潛身縮首，苟圖衣食；安敢在行伍之前，妄稱天數耶？【毛夾批：折倒他天數之語。】皓首匹夫！蒼髯老賊！【漁眉批： 辱駡至此，無以潛身。】汝即日將歸於九泉之下，何面目見二十四帝乎？【毛夾批：又奉列聖之靈以折之，連死後都駡到。】【漁眉批： 連死後都駡盡了。】【鐘眉批：更以大義責之。】老賊速退！可叫反臣與吾共决勝負！”王朗聽罷，氣滿胸膛，大叫一聲，撞死於馬下。【毛夾批：周瑜有三氣，王朗衹是一氣，老兒氣不起，不似少年熬得。】【漁眉批： 老人傢氣不起，不比少年人熬得。】【鐘眉批（贄眉批）：王老兒（何）這樣不禁駡的。】後人有詩贊孔明曰：
　　兵馬出西秦，雄纔敵萬人。輕搖三寸舌，駡死老姦臣。
　　孔明以扇指曹真曰：“吾不逼汝。汝可整頓軍馬，來日决戰。”言訖回軍。於是兩軍皆退。
　　曹真將王朗屍首，用棺木盛貯，送回長安去了。【毛夾批：一個軍師，早完了局。】副都督郭淮曰：“諸葛亮料吾軍中治喪，今夜必來劫寨。可分兵四路：兩路兵從山僻小路，乘虛去劫蜀寨；兩路兵伏於本寨外，左右擊之。”【毛夾批：算到敵人劫寨，卻又去劫敵人寨，其計亦巧。】【贄眉批： 亦通。】【漁眉批：巧計。】曹真大喜曰：“此計與吾相合。”遂傳令喚曹遵、朱贊兩個先鋒吩咐曰：“汝二人各引一萬軍，抄出祁山之後，但見蜀兵望吾寨而來，汝可進兵去劫蜀寨。如蜀兵不動，便撤兵回，不可輕進。”【毛夾批：若彼不劫，我亦不劫，其謀亦慎。】二人受計，引兵而去。真謂淮曰：“我兩個各引一枝軍，伏於寨外，寨中虛堆柴草，衹留數人。如蜀兵到，放火為號。”諸將皆分左右，各自準備去了。
　　卻說孔明歸帳，先喚趙雲、魏延聽令。孔明曰：“汝二人各引本部軍去劫魏寨。”魏延進曰：“曹真深明兵法，必料我乘喪劫寨。他豈不提防？”【毛夾批：此寫魏延。】孔明笑曰：“吾正欲曹真知吾去劫寨也。【毛夾批（漁眉批）：妙極。】【鐘眉批：更通。】彼必伏兵在祁山之後，待我兵過去，卻來襲我寨；吾故令汝二人，引兵前去，過山腳後路，遠下營寨，任魏兵來劫吾寨。汝看火起為號，分兵兩路：文長拒住山口；子竜引兵殺回，必遇魏兵，卻放彼走回，汝乘勢攻之，彼必自相掩殺：可獲全勝。”【毛夾批（漁眉批）：妙在原來不教他劫寨，衹教他殺劫寨之人。】【贄眉批： 更通。】【鐘眉批：大妙。】二將引兵受計而去。又喚關興、張苞分付曰：“汝二人各引一軍，伏於祁山要路，放過魏兵，卻從魏兵來路，殺奔魏寨而去。”【毛夾批：這兩個卻是教他劫寨。】【鐘眉批：老孔明算無遺策。】二人引兵受計去了。又令馬岱、王平、張翼、張嶷四將伏於寨外，四面迎擊魏兵。孔明乃虛立寨柵，居中堆起柴草，以備火號；自引諸將退於寨後，以觀動靜。【毛夾批：既防他來劫寨，又要騙他來劫寨。神妙之極。】【贄眉批： 老孔明算無遺策。】【漁眉批：既防他劫寨，又騙他劫寨。妙極。】
　　卻說魏先鋒曹遵、朱贊黃昏離寨，迤邐前進。二更左側，遙望山前隱隱有軍行動。曹遵自思曰：“郭都督真神機妙算！”【毛夾批：且慢贊着。】遂催兵急進。到蜀寨時，將及三更。曹遵先殺入寨，卻是空寨，並無一人。料知中計，急撤軍回。寨中火起。朱贊兵到，自相掩殺，人馬大亂。【漁眉批： 自殺自，妙極。】曹遵與朱贊交馬，方知自相踐踏。【毛夾批：是此以魏伐魏，妙！妙！】【贄眉批： 妙妙。】急合兵時，忽四面喊聲大震，王平、馬岱、張嶷、張翼殺到。【毛夾批：第三次吩咐的，第一次出現。】曹、朱二人引心腹軍百餘騎，望大路奔走。忽然鼓角齊鳴，一彪軍截住去路，為首大將乃常山趙子竜也，【毛夾批：第一次吩咐的，第二次先是一個出現。】大叫曰：“賊將那裏去！早早受死！”曹、朱二人奪路而走。忽喊聲又起，魏延又引一彪軍殺到。【毛夾批：第一次吩咐的，第三次又是一個出現。】曹、朱二人大敗，奪路奔回本寨。守寨軍士衹道蜀兵來劫寨，慌忙放起號火。左邊曹真殺至，右邊郭淮殺至，自相掩殺。【毛夾批（漁眉批）：又是以魏伐魏，妙！妙！】【贄眉批：妙妙。】背後三路蜀兵殺到：中央魏延，左邊關興，右邊張苞，大殺一陣，【毛夾批：第二次吩咐的，第四次出現，又妙在魏延再出現。】魏兵敗走十餘裏，魏將死者極多。孔明全獲大勝，方始收兵。曹真、郭淮收拾敗軍回寨，商議曰：“今魏兵勢孤，蜀兵勢大，將何策以退之？”淮曰：“勝負乃兵傢常事，不足為憂。某有一計，使蜀兵首尾不能相顧，定然自走矣。”正是：
　　可憐魏將難成事，欲嚮西方索救兵。
　　未知其計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李贄總評： 一薑伯約也，子竜愛其武藝，孔明愛其謀略，惟恐失之，必期得之而後已。真正是唯英雄識英雄，惟豪傑愛豪傑也。人患自己不為薑伯約耳，不患無子竜、孔明也。】
　　【鐘敬伯總評： 一薑伯約也，子竜愛其武藝，孔明愛其謀略，百計得之，真正是惟英雄識英雄，惟豪傑識豪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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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話說三國
序言讀三國志法
第一回　宴桃園豪傑三結義　斬黃巾英雄首立功第二回　張翼德怒鞭督郵　何國舅謀誅宦竪
第三回　議溫明董卓叱丁原　饋金珠李肅說呂布第四回　廢漢帝陳留踐位　謀董賊孟德獻刀
第五回　發矯詔諸鎮應曹公　破關兵三英戰呂布第六回　焚金闕董卓行兇　匿玉璽孫堅背約
第七回　袁紹盤河戰公孫　孫堅跨江擊劉表第八回　王司徒巧使連環計　董太師大鬧鳳儀亭
第九回　除暴兇呂布助司徒　犯長安李傕聽賈詡第十回　勤王室馬騰舉義　報父仇曹操興師
第十一回　劉皇叔北海救孔融　呂溫侯濮陽破曹操第十二回　陶恭祖三讓徐州　曹孟德大戰呂布
第十三回　李傕敦汜大交兵　楊奉董承雙救駕第十四回　曹孟德移駕幸許都　呂奉先乘夜襲徐郡
第十五回　太史慈酣鬥小霸王　孫伯符大戰嚴白虎第十六回　呂奉先射戟轅門　曹孟德敗師淯水
第十七回　袁公路大起七軍　曹孟德會合三將第十八回　賈文和料敵决勝　夏侯惇拔矢啖睛
第十九回　下邳城曹操鏖兵　白門樓呂布殞命第二十回　曹阿瞞許田打圍　董國舅內閣受詔
第二十一回　曹操煮酒論英雄　關公賺城斬車冑第二十二回　袁曹各起馬步三軍　關張共擒王劉二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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