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学者 》 岩中花樹   》 第95節：2.揚州(7)      趙柏田 Zhao Baitian

　　饑餓的鞭子驅趕着他於1746年的春天又上路了。這一年他已是四十二歲的壯齡，世人看來，這麽一大把年紀了還一事無成四處打秋風，可謂失敗至極。但這個拗書生一點也沒有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什麽不妥。時代是如此的聖明，自己又是如此的落拓，難道聖明之時的落拓者一定是可恥的？索食是為學術，學術乃為立命，既然為了實現信念，需要他犧牲一點可憐的自尊去打秋風那就去打吧，這秋風盡可以打得堂而皇之理直氣壯。他出發時，聞聽老友陳南臯已經病得不能下床，上路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轉道去探望。在床上等死的陳南臯握着他的手激動得流下了淚，他說，我慶幸自己沒有早死，不然這一面就見不着了。說得不輕易表露感情的全祖望也陪着流淚了。
　　三月三日，在參加過杭州太守鄂筠亭發起的一場大規模的西湖修禊事後，全祖望沿着京杭運河北上揚州。漫長的水路中，他惟一在做的一件事就是增訂、續寫黃宗羲的遺作《宋元學案》。春緑江南時這條著名水路上的紅花弱柳曾引動不少文士雅思，並留下無數綺麗繁華的文字，但在全祖望的眼裏這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他的視力好像穿過船下的水波看到了數百年前的宋元時代。“茫茫溯薪火，渺渺見精神”，那一脈精神的清香就這般穿過百年千年如絲如縷地飄着。五月間抵達揚州，這座城市正被早來的酷熱所包圍。剛從宋元時代轉了一大圈回來的全祖望夢遊一般下得船來，不巾不襪地走在了城中的街巷上。三年不至，聞聽他到來的消息，朋友們的熱情馬上像夏日的氣候一般把他湮沒了。參加邗江詩社的浙中四寓公，全祖望、厲鶚、杭世駿、陸薏田，雖然都多次來揚州，但總是錯開時間，很少有聚在一起的時候，喜歡熱鬧的揚州文人欣喜於全祖望三年後渡江北來，又惋惜其他三人不在一道，言談唱和之際對來日的重聚更是生出了不少的期待：“三子各懷鄉，去往每相背，何當藉好風，吹以來庭際。”（鬍期恆《喜謝山至》）
　　但全祖望讓他們失望了。此番一住半年，他竟很少參加他們風雅而又熱鬧的沙竜活動。他還是住在馬氏兄弟的畲經堂，卻像把自己綁在了桌椅上似的很少下樓。後來人們知道他在寫一本大書，就很少來打擾他了。這裏豐富的典藏為他編纂《宋元學案》提供了極大的便利。或許他就是看中了小玲瓏山館無虞的衣食和隨需隨取的大量珍本書籍，選擇了到這裏來完成《宋元學案》的續寫工作。到了十一月，這項工作大綱甫張，人也瘦了一大圈，他就辭別主人南歸了。“三年一握手，何遽唱驪駒？”揚州的詩友們也衹有以“句章風雪裏，亦或憶柴扉”來安慰了。傷感倒是談不上的，這衹老候鳥明年秋天還會飛來。
　　歸途中他在蘇州小住了五日，客寓陸錫疇的水木明瑟園。陸錫疇號茶塢，“性嗜客，豪於飲”，是個逢客必飲見酒必醉的高陽之徒和食不厭精的美食傢，也是全祖望在邗江詩社的一個詩友。在這之前，他已多次邀請全祖望在適當的時候造訪他的水木明瑟園。此次《宋元學案》大功將成，全祖望也就順路去蘇州散散心，順便看看蘇州的幾個朋友。性情豪爽的陸錫疇陪着他烹魚沽酒，坐在西風吹拂的古藤架下指點江山褒貶群雄，倒也是浮世一樂。很有可能全祖望於某日酒酣耳熱之際嚮他的朋友談起了這部即將完成的著作讓他分享創造的喜悅，不然陸錫疇也不會有“學案未全窺，宏詞已飽飫”①的捧場式的贊嘆。五日倏忽將盡，天空也飄起了細小的雪花，全祖望告辭南歸。在杭州，地方長官鄂筠亭先生於九麯巷口瓶花齋發起的一場消寒之會正在等着他。他與厲鶚、趙𠔌林和剛從北京因言獲罪放歸故裏的杭世駿等一幹舊友也已多年不見，竟夕相思。北風吹帆，好像把來時的路程也縮短了許多。
　　這一年鼕天的雪下得分外大，舊雪未融，新雪又至，寒冷的天氣使得錢塘江上擺渡為生的船傢也歇業不幹了。東歸一時無望，全祖望便在趙𠔌林的春草園之西樓住下。春草園中匯集着趙𠔌林多年搜纍的古籍珍本，住多久也不會寂寞。趙𠔌林不無炫耀地嚮老友出示了剛得到的一本《春秋》註疏，全祖望雪夜閉門“撥寒灰讀之”，花了十天十夜把這本書啃完了。奠定了厲鶚詩歌評論傢地位的《宋詩紀事》也在這年鼕天出版了，但全祖望來不及在春草園中讀完它就要鼓棹東歸。如果他未卜先知，能預先得知趙𠔌林將在明年春天去世，他也不會這麽急着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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