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 老北京的小鬍同   》 第95節:終身大事(1)      蕭乾 Xiao Qian

  那時小黑兒可以說是我的親密伴侶。我常帶它出東直門。我倚坐在護城河邊的柳樹下面看書,它要麽趴在我旁邊打盹兒,要麽就在附近覓食--有時也會碰上合得來的異性同類。但它從不走遠,眼睛總溜着我的動靜。
  在我那孤寂的童年,小黑兒給過我不少溫暖。
  (原載《光明日報》,1998年1月8日)
  終身大事
  一、宿 命
  男女結合歷來是神話的大好題材。讀過古羅馬神話,看過西歐古典繪畫的,大概都記得那個背上長了一對翅膀、手執弓箭的胖小子。他叫丘比特,乃維納斯的令郎。這位小愛神往往蒙着眼睛舉弓亂射。世間少男少女的心,衹要經他那支箭射中,就天作良緣了。
  幼年,在北京寺廟中間,我最感興味的是東嶽廟--如今成了公安學校。一般廟宇大同小異:一進山門總是哼哈二將,四大金剛八大怪;再往裏走,大雄寶殿裏不是樂觀主義者大肚皮彌勒佛,就是滿面春風的觀世音。東嶽廟可不然,它有十八獄,那實際上是陰曹地府的渣滓洞:有用尖刀血淋淋地割舌頭的,有上刀山下火海的,不過那些泥塑的酷刑都旨在警世。也許為了對照,東邊還有座九天宮,那座巨大木質建築非常奇妙。我時常噔噔噔地盤着木梯直上雲 霄,飄飄然恍如成了仙。
  但是最吸引我的還是西北角上一個小跨院,那裏供着一位月下老人。少男少女衹要給他用紅頭繩一係,就算佳偶天成了。因此,這個小跨院(性質有點像婚姻介紹所 ) 裏的香火特別旺盛,不斷有作父母的帶着自己的兒子,一個個都穿着新縫的長袍馬褂,整整齊齊,進了
  廟先在爐裏燒上一炷香,然後跪在蒲團上,每作完一個揖,就畢恭畢敬地朝月下老人磕一個頭。
  跨院裏照例擁有一簇看熱鬧起哄的。當男青年在虔誠地朝拜禱告時,他們就大聲嚷:"磕吧,磕響點兒,老頭兒賞你個美人兒!"也有惡作劇的,故意大煞風景地叫喊:"磕也白磕,反正你命裏註定得來個麻媳婦兒!"
  正因為有這幫子人搗亂,幾乎就沒有見過女青年來跨院裏朝拜。有人說,她們來也趕大早或者傍晚,因為她們也需要月下老人的照顧。
  於是,我心下就冒出個睏惑不解的問題:為什麽非要男婚女嫁?
  有位長者捋了捋鬍子,用一首北京兒歌回答了我:小小子兒,坐門墩兒,哭哭咧咧要媳婦兒。要媳婦兒幹麽呀?點燈說話兒,吹燈作伴兒,明兒早晨給你梳小辮兒。
  那是我最早接觸的一份戀愛(或者說結婚 ) 哲學。這種哲學不但以男性為中心,而且十足的實用主義。
  二、浪 漫
  我聽過一位教授的英國文學史課。學期終了,一檢查筆記,講授的內容一半以上都是歷代英國作傢--尤其詩人們的戀愛史。溫課的時候,禁不住要比較一下究竟是拜倫還是雪萊戀愛的次數多。
  在西洋文學裏,戀愛的確是作傢們嚮來最熱中的題目。莎士比亞在《仲夏夜之夢》一劇裏,寫盡了青年男女在戀愛中的癡情、妒忌、執拗和盲目。月光下,在那撲朔迷離的小森林裏,喜歡惡作劇的小精靈迫剋,就在仙王奧布朗的指使下,捉弄起少男少女。這裏海誓山盟,那裏越追越躲。及至東方破曉,纔又恍然大悟。
  "情人眼裏出西施"。看來愛情是盲目的這個概念,也並非中國人所獨有。
  十八世紀英國詩壇大師威廉 • 布萊剋認為愛情的奧秘在於衹可神傳不可言說。他有一首詩,三十年代譯出後曾在我國傳誦一時。我身在醫院,手邊既沒有原文,更沒有中譯文。衹記得頭四行仿佛是這樣:永莫試圖訴說你的愛情,愛情是不可言說的;正如微風的吹拂,溫煦地,無影無形地……
  在許多歐洲作傢眼中,愛情總是一種矛盾重重的東西。有的形容它作"甜蜜的折磨",有的說是"傻子的智慧,智者的愚蠢"。煩惱,但又無可奈何,說是像"出疹子,一場人人都得經受的災難"。中國也有"女難"之說,有人不勝惋惜地喟嘆"英雄難過美人關"。但也有為女方抱不平的,所謂"癡心女子負心漢"。明代就有文人藉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壯舉,來為忠實於愛情的姑娘大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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