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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典 》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九十二回 評女傳巧姐慕賢良 玩母珠賈政參聚散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
巧姐以侯門之女,出嫁耕織之傢,如《列女傳》中孟光一流人物,故藉寶玉講書為伏筆。
司棋係迎春之婢,所以其母假托迎春之名,央人求鳳姐。
司棋之死,與尤三姐激烈相似。但三姐是明受柳湘蓮之聘,司棋是私與潘又安相訂;邪正不同。柳湘蓮揮劍斬情,潘又安拔刀自刎,其心亦似相同。但柳生之去,飄忽不測;潘郎之死,明白顯著:文筆迥殊。
賈母如一顆母珠,在則見孫繞聚,死則傢業消亡。藉此一參,暗伏後文。
賈政說甄傢被抄,是正伏後文;賈赦說我傢斷無其事,反跌後文。
補敘賈雨村來歷,與第二回遙遙照應。】
【張新之:
此回上半與“讚孤見”相對,彼以一賈蘭演《復》卦真機,而反之者賈環;此以一巧姐演《復》卦真機,而反之者鳳姐。以夾攻寶玉之“卻塵緣”,雖復而非真復也。下半與“鞭悍僕”相對,彼以珍、璉明緻禍之因,此以赦、政定失教之罪,皆重上半回,乃為九十一回打一大結之處。故自甄士隱、賈雨村、秦氏、冷於興、山子野,一切要緊關節人物,無不畢見,而總納於司棋一局、紫英四種,一部《易》理全,一部大觀止矣。
自“失綿衣”回至此為一大段,皆從“解琴書”回生發,相為對待,不容分析,皆追原以往文字,其旨深矣。知恥近乎勇,篆煙一縷,貧女乃閨閣之師;閑邪存其誠,古字三千,小郎得大人之學。堂堂寶鑒,奈何共道誨淫?旳旳明珠,到底都雲皈佛。復天心於七日,有真有假,即於吾道尚析毫釐,間歧路於當三叉,可東可西,卻怪那人善排疑陣。賢良是守,劉老老拉巧姐而來;果品徒嘗,情哥哥入渺茫而走。鐘鳴夢醒,帳了書完。】
【姚燮:此回已入甲寅年十一月事。】
話說寶玉從瀟湘館出來,連忙問秋紋道:“老爺叫我作什麽?”秋紋笑道:“沒有叫,襲人姐姐叫我請二爺,我怕你不來,纔哄你的。”寶玉聽了纔把心放下,因說:“你們請我也罷了,何苦來唬我。”說着,回到怡紅院內。襲人便問道:“你這好半天到那裏去了?”寶玉道:“在林姑娘那邊,說起薛姨媽寶姐姐的事來,便坐住了。”襲人又問道:“說些什麽?”寶玉將打禪語的話述了一遍。襲人道:“你們再沒個計較,正經說些傢常閑話兒,或講究些詩句,也是好的,怎麽又說到禪語上了。又不是和尚。”【東觀閣側批:
截語。】【姚燮側批:安知不是和尚。】寶玉道:“你不知道,我們有我們的禪機,別人是插不下嘴去的。”【東觀閣側批:
襲人何足知之。】【姚燮眉批:襲人似嫌憎和尚,抑知寶黛禪機,息之深深,宿住隨念通也,何勞旦旦。】襲人笑道:“你們參禪參翻了,又叫我們跟着打悶葫蘆了。”寶玉道:“頭裏我也年紀小,他也孩子氣,所以我說了不留神的話,他就惱了。如今我也留神,他也沒有惱的了。衹是他近來不常過來,我又念書,偶然到一處,好像生疏了似的。”襲人道:“原該這麽着纔是。都長了幾歲年紀了,怎麽好意思還像小孩子時候的樣子。”寶玉點頭道:“我也知道。如今且不用說那個。我問你,老太太那裏打發人來說什麽來着沒有?”襲人道:“沒有說什麽。”寶玉道:“必是老太太忘了。明兒不是十一月初一日麽,年年老太太那裏必是個老規矩,要辦消寒會,齊打夥兒坐下喝酒說笑。我今日已經在學房裏告了假了,這會子沒有信兒,明兒可是去不去呢?若去了呢,白白的告了假;若不去,老爺知道了又說我偷懶。”襲人道:“據我說,你竟是去的是。纔念的好些兒了,又想歇着。依我說也該上緊些纔好。【東觀閣(姚燮)側批:
獻小心。】昨兒聽見太太說,蘭哥兒念書真好,他打學房裏回來,還各自念書作文章,天天晚上弄到四更多天才睡。你比他大多了,又是叔叔,倘或趕不上他,又叫老太太生氣。倒不如明兒早起去罷。”麝月道:“這樣冷天,已經告了假又去,倒叫學房裏說:既這麽着就不該告假呀,顯見的是告謊假脫滑兒。依我說落得歇一天。就是老太太忘記了,咱們這裏就不消寒了麽,咱們也鬧個會兒不好麽。”襲人道:“都是你起頭兒,二爺更不肯去了。”麝月道:“我也是樂一天是一天,比不得你要好名兒,使喚一個月再多得二兩銀子!”【東觀閣側批:
直誅其心,(姚燮側批:)作者原(亦)不滿襲人。】【姚燮眉批:
麝月直誅襲人之心,徑情道出,如瞰江瑤柱,令人不思擅酪。】襲人啐道:“小蹄子,人傢說正經話,你又來鬍拉混扯的了。”麝月道:“我倒不是混拉扯,我是為你。”襲人道:“為我什麽?”麝月道:“二爺上學去了,你又該咕嘟着嘴想着,巴不得二爺早一刻兒回來,就有說有笑的了。這會兒又假撇清,何苦呢!【東觀閣(姚燮)側批:
明目張膽言之,襲人何嘗不是狐狸精?】我都看見了。”
襲人正要駡他,衹見老太太那裏打發人來說道:“老太太說了,叫二爺明兒不用上學去呢。明兒請了姨太太來給他解悶,衹怕姑娘們都來,傢裏的史姑娘、邢姑娘、李姑娘們都請了,明兒來赴什麽消寒會呢。”寶玉沒有聽完便喜歡道:“可不是,老太太最高興的,明日不上學是過了明路的了。”襲人也便不言語了。那丫頭回去。寶玉認真念了幾天書,巴不得頑這一天。又聽見薛姨媽過來,想着“寶姐姐自然也來”。心裏喜歡,【東觀閣(姚燮)側批:
又思寶釵(寶姐姐),但不如林妹妹為生平第一知己也。】便說:“快睡罷,明日早些起來。”於是一夜無話。
到了次日,果然一早到老太太那裏請了安,又到賈政王夫人那裏請了安,回明了老太太今兒不叫上學,賈政也沒言語,便慢慢退出來,走了幾步便一溜煙跑到賈母房中。見衆人都沒來,衹有鳳姐那邊的奶媽子帶了巧姐兒,跟着幾個小丫頭過來,給老太太請了安,說:“我媽媽先叫我來請安,陪着老太太說說話兒。媽媽回來就來。”賈母笑道:“好孩子,我一早就起來了,等他們總不來,衹有你二叔叔來了。”那奶媽子便說:“姑娘給你二叔叔請安。”寶玉也問了一聲“妞妞好?”巧姐兒道:“我昨夜聽見我媽媽說,要請二叔叔去說話。”寶玉道:“說什麽呢?”巧姐兒道:“我媽媽說,跟着李媽認了幾年字,不知道我認得不認得。我說都認得,我認給媽媽瞧。媽媽說我瞎認,不信,說我一天盡子頑,那裏認得。我瞧着那些字也不要緊,就是那《女孝經》也是容易念的。媽媽說我哄他,要請二叔叔得空兒的時候給我理理。”賈母聽了,笑道:“好孩子,你媽媽是不認得字的,所以說你哄他。明兒叫你二叔叔理給他瞧瞧,他就信了。”寶玉道:“你認了多少字了?”巧姐兒道:“認了三千多字,念了一本《女孝經》,半個月頭裏又上了《列女傳》。”寶玉道:“你念了懂得嗎?你要不懂,我倒是講講這個你聽罷。”賈母道:“做叔叔的也該講究給侄女聽聽。”寶玉道:“那文王後妃是不必說了,想來是知道的。那薑後脫簪待罪,齊國的無????雖醜,能安邦定國,是後妃裏頭的賢能的。若說有纔的,是曹大姑、班婕妤、蔡文姬、謝道韞諸人。孟光的荊釵布裙,鮑宣妻的提甕出汲,陶侃母的截發留賓,還有畫荻教子的,這是不厭貧的。那苦的裏頭,有樂昌公主破鏡重圓,蘇蕙的回文感主。那孝的是更多了,木蘭代父從軍,曹娥投水尋父的屍首等類也多,我也說不得許多。那個曹氏的引刀割鼻,是魏國的故事。那守節的更多了,衹好慢慢的講。若是那些豔的,王嬙、西子、樊素、小蠻、絳仙等。妒的是禿妾發、怨洛神等類,也少。文君、紅拂是女中的……”賈母聽到這裏,說:“夠了,不用說了。你講的太多,他那裏還記得呢。”巧姐兒道:“二叔叔纔說的,也有念過的,也有沒念過的。念過的二叔叔一講,我更知道了好些。”寶玉道:“那字是自然認得的了,不用再理。明兒我還上學去呢。”巧姐兒道:“我還聽見我媽媽昨兒說,我們傢的小紅頭裏是二叔叔那裏的,我媽媽要了來,還沒有補上人呢。我媽媽想着要把什麽柳傢的五兒補上,不知二叔叔要不要。”【東觀閣側批:
五兒在巧姐口中提一遍。】【姚燮側批:無心一點。】寶玉聽了更喜歡,笑着道:“你聽你媽媽的話!要補誰就補誰罷咧,又問什麽要不要呢。”因又嚮賈母笑道:“我瞧大妞妞這個小模樣兒,又有這個聰明兒,衹怕將來比鳳姐姐還強呢,又比他認的字。”賈母道:“女孩兒傢認得字呢也好,衹是女工針黹倒是要緊的。”巧姐兒道:“我也跟着劉媽媽學着做呢,什麽紥花兒咧、拉鎖子,我雖弄不好,卻也學着會做幾針兒。”賈母道:“咱們這樣人傢固然不仗着自己做,但衹到底知道些,日後纔不受人傢的拿捏。”巧姐兒答應着“是”,還要寶玉解說《列女傳》,見寶玉呆呆的,也不敢再說。
你道寶玉呆的是什麽?衹因柳五兒要進怡紅院,頭一次是他病了不能進來,第二次王夫人攆了晴雯,大凡有些姿色的,都不敢挑。後來又在吳貴傢看晴雯去,五兒跟着他媽給晴雯送東西去,見了一面,更覺嬌娜嫵媚。今日虧得鳳姐想着,叫他補入小紅的窩兒,竟是喜出望外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處處牽(有)情。】所以呆呆的想他。
賈母等着那些人,見這時候還不來,又叫丫頭去請。回來李紈同着他妹子,探春、惜春、史湘雲、黛玉都來了,大傢請了賈母的安。衆人廝見。獨有薛姨媽未到,賈母又叫請去。果然姨媽帶着寶琴過來。寶玉請了安,問了好。【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俱已許定(人)傢了。】衹不見寶釵邢岫煙二人。黛玉便問起“寶姐姐為何不來?”薛姨媽假說身上不好。邢岫煙知道薛姨媽在坐,所以不來。寶玉雖見寶釵不來,心中納悶,因黛玉來了,便把想寶釵的心暫且擱開。不多時,邢王二夫人也來了。鳳姐聽見婆婆們先到了,自己不好落後,衹得打發平兒先來告假,說是正要過來,因身上發熱,過一回兒就來。賈母道:“既是身上不好,不來也罷。咱們這時候很該吃飯了。”丫頭們把火盆往後挪了一挪兒,就在賈母榻前一溜擺下兩桌,大傢序次坐下。吃了飯,依舊圍爐閑談,不須多贅。
且說鳳姐因何不來?頭裏為着倒比邢王二夫人遲了,不好意思;後來旺兒傢的來回說:“迎姑娘那裏打發人來請奶奶安,還說並沒有到上頭,衹到奶奶這裏來。”鳳姐聽了納悶,不知又是什麽事,便叫那人進來,問:“姑娘在傢好?”那人道:“有什麽好的,奴才並不是姑娘打發來的,實在是司棋的母親央我來求奶奶的。”鳳姐道:“司棋已經出去了,為什麽來求我?”那人道:“自從司棋出去,終日啼哭。忽然那一日他表兄來了,他母親見了,恨得什麽似的,說他害了司棋,一把拉住要打。那小子不敢言語。誰知司棋聽見了,急忙出來老着臉和他母親道:‘我是為他出來的,我也恨他沒良心。如今他來了,媽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他母親駡他:‘不害鱢的東西,你心裏要怎麽樣?’司棋說道:‘一個女人配一個男人。我一時失腳上了他的當,我就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失身給別人的。我恨他為什麽這樣膽小,一身作事一身當,為什麽要逃。就是他一輩子不來了,我也一輩子不嫁人的。媽要給我配人,我原拼着一死的。今兒他來了,媽問他怎麽樣。若是他不改心,我在媽跟前磕了頭,衹當是我死了,他到那裏,我跟到那裏,就是討飯吃也是願意的。’【東觀閣側批:
明明白白私情化為天緣。】【姚燮側批:海枯石爛不改此心。】【姚燮眉批:
說得響,此言真鬼神鑒之,不圖司姑娘有此節性。】他媽氣得了不得,便哭着駡着說:‘你是我的女兒,我偏不給他,你敢怎麽着。’那知道那司棋這東西糊塗,便一頭撞在墻上,把腦袋撞破,鮮血直流,竟死了。他媽哭着救不過來,便要叫那小子償命。他表兄說道:‘你們不用着急。我在外頭原發了財,因想着他纔回來的,心也算是真了。你們若不信,衹管瞧。’說着,打懷裏掏出一匣子金珠首飾來。他媽媽看見了便心軟了,說:‘你既有心,為什麽總不言語?’他外甥道:‘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楊花,我若說有錢,他便是貪圖銀錢了。如今他衹為人,就是難得的。我把金珠給你們,我去買棺盛殮他。’那司棋的母親接了東西,也不顧女孩兒了,便由着外甥去。那裏知道他外甥叫人擡了兩口棺材來。【東觀閣(姚燮)側批:
生同裊死同穴。】司棋的母親看見詫異,說:‘怎麽棺材要兩口?’他外甥笑道:‘一口裝不下,得兩口才好。’司棋的母親見他外甥又不哭,衹當是他心疼的傻了。豈知他忙着把司棋收拾了,也不啼哭,眼錯不見,把帶的小刀子往脖子裏一抹,也就抹死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可謂義夫。】【姚燮眉批:亦可謂從容就義矣,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司棋的母親懊悔起來,倒哭得了不得。如今坊上知道了,要報官。他急了,央我來求奶奶說個人情,他再過來給奶奶磕頭。”鳳姐聽了,詫異道:“那有這樣傻丫頭,偏偏的就碰見這個傻小子!怪不得那一天翻出那些東西來,他心裏沒事人似的,敢衹是這麽個烈性孩子。【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匹婦不可奪志。】【姚燮側批:自有公論。】論起來,我也沒這麽大工夫管他這些閑事,但衹你纔說的叫人聽着怪可憐見兒的。也罷了,你回去告訴他,我和你二爺說,打發旺兒給他撕擄就是了。”鳳姐打發那人去了,纔過賈母這邊來。不提。
且說賈政這日正與詹光下大棋,通局的輸贏也差不多,單為着一隻角兒死活未分,在那裏打劫。門上的小廝進來回道:“外面馮大爺要見老爺。”賈政道:“請進來。”小廝出去請了,馮紫英走進門來。賈政即忙迎着。馮紫英進來,在書房中坐下,見是下棋,便道:“衹管下棋,我來觀局。”詹光笑道:“晚生的棋是不堪瞧的。”馮紫英道:“好說,請下罷。”賈政道:“有什麽事麽?”馮紫英道:“沒有什麽話。老伯衹管下棋,我也學幾着兒。”賈政嚮詹光道:“馮大爺是我們相好的,既沒事,我們索性下完了這一局再說話兒。馮大爺在旁邊瞧着。”馮紫英道:“下采不下采?”詹光道:“下采的。”馮紫英道:“下采的是不好多嘴的。”賈政道:“多嘴也不妨,橫竪他輸了十來兩銀子,終久是不拿出來的。往後衹好罰他做東便了。”詹光笑道:“這倒使得。”馮紫英道:“老伯和詹公對下麽?”賈政笑道:“從前對下,他輸了;如今讓他兩個子兒,他又輸了。時常還要悔幾着,不叫他悔他就急了。”詹光也笑道:“沒有的事。”賈政道:“你試試瞧。”大傢一面說笑,一面下完了。做起棋來,詹光還了棋頭,輸了七個子兒。馮紫英道:“這盤終吃虧在打劫裏頭。老伯劫少,就便宜了。”
賈政對馮紫英道:“有罪,有罪。咱們說話兒罷。”【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此篇(下一段文字)乍看皆屬閑文,其實由盛而衰,已伏抄沒之根(
矣)。】馮紫英道:“小侄與老伯久不見面,一來會會,二來因廣西的同知進來引見,帶了四種洋貨,可以做得貢的。一件是圍屏,有二十四扇炁子,都是紫檀雕刻的。中間雖說不是玉,卻是絶好的硝子石,石上鏤出山水人物樓臺花鳥等物。一扇上有五六十個人,都是宮妝的女子,名為《漢宮春曉》。人的眉目口鼻以及出手衣褶,刻得又清楚又細膩。點綴佈置都是好的。我想尊府大觀園中正廳上卻可用得着。還有一個鐘錶,有三尺多高,也是一個小童兒拿着時辰牌,到了什麽時候他就報什麽時辰。裏頭也有些人在那裏打十番的。這是兩件重笨的,卻還沒有拿來。現在我帶在這裏兩件卻有些意思兒。”就在身邊拿出一個錦匣子,見幾重白綿裹着,揭開了綿子,第一層是一個玻璃盒子,裏頭金托子大紅縐綢托底,上放着一顆桂圓大的珠子,光華耀目。馮紫英道:“據說這就叫做母珠。”因叫拿一個盤兒來。詹光即忙端過一個黑漆茶盤,道:“使得麽?”馮紫英道:“使得。”便又嚮懷裏掏出一個白絹包兒,將包兒裏的珠子都倒在盤子裏散着,把那顆母珠擱在中間,將盤置於桌上。看見那些小珠子兒滴溜滴溜滾到大珠身邊來,一回兒把這顆大珠子擡高了,別處的小珠子一顆也不剩,都粘在大珠上。詹光道:“這也奇怪。”賈政道:“這是有的,所以叫做母珠,原是珠之母。”那馮紫英又回頭看着他跟來的小廝道:“那個匣子呢?”那小廝趕忙捧過一個花梨木匣子來。大傢打開看時,原來匣內襯着虎紋錦,錦上疊着一束藍紗。詹光道:“這是什麽東西?”馮紫英道:“這叫做鮫綃帳。”在匣子裏拿出來時,疊得長不滿五寸,厚不上半寸,馮紫英一層一層的打開,打到十來層,已經桌上鋪不下了。馮紫英道:“你看裏頭還有兩折,必得高屋裏去纔張得下。這就是鮫絲所織,暑熱天氣張在堂屋裏頭,蒼蠅蚊子一個不能進來,又輕又亮。”賈政道:“不用全打開,怕疊起來倒費事。”詹光便與馮紫英一層一層折好收拾。馮紫英道:“這四件東西價兒也不很貴,兩萬銀他就賣。母珠一萬,鮫綃帳五千,《漢宮春曉》與自鳴鐘五千。”賈政道:“那裏買得起。”馮紫英道:“你們是個國戚,難道宮裏頭用不着麽?”賈政道:“用得着的很多,衹是那裏有這些銀子。等我叫人拿進去給老太太瞧瞧。”馮紫英道:“很是。”
賈政便着人叫賈璉把這兩件東西送到老太太那邊去,並叫人請了邢王二夫人鳳姐兒都來瞧着,又把兩件東西一一試過。賈璉道:“他還有兩件:一件是圍屏。一件是樂鐘。共總要賣二萬銀子呢。”鳳姐兒接着道:“東西自然是好的,但是那裏有這些閑錢。咱們又不比外任督撫要辦貢。我已經想了好些年了,像咱們這種人傢,必得置些不動搖的根基纔好,或是祭地,或是義莊,再置些墳屋。往後子孫遇見不得意的事,還是點兒底子,不到一敗塗地。【東觀閣(姚燮)側批:
此局已將衰,此法已遲了。】【姚燮眉批:
鳳姐此論卻是就根本上立業要言,然能說不能行,曉曉者,亦復何為焉?】我的意思是這樣,不知老太太、老爺、太太們怎麽樣。若是外頭老爺們要買,衹管買。”賈母與衆人都說:“這話說的倒也是。”賈璉道:“還了他罷。原是老爺叫我送給老太太瞧,為的是宮裏好進。誰說買來擱在傢裏?老太太還沒開口,你便說了一大些喪氣話!”
說着,便把兩件東西拿了出去,告訴了賈政,說老太太不要。便與馮紫英道:“這兩件東西好可好,就衹沒銀子。我替你留心,有要買的人,我便送信給你去。”馮紫英衹得收拾好,坐下說些閑話,沒有興頭,就要起身。賈政道:“你在我這裏吃了晚飯去罷。”馮紫英道:“罷了,來了就叨擾老伯嗎!”賈政道:“說那裏的話。”正說着,人回:“大老爺來了。”賈赦早已進來。彼此相見,敘些寒溫。不一時擺上酒來,餚饌羅列,大傢喝着酒。至四五巡後,說起洋貨的話,馮紫英道:“這種貨本是難消的,除非要像尊府這種人傢,還可消得,其餘就難了。”賈政道:“這也不見得。”賈赦道:“我們傢裏也比不得從前了,這回兒也不過是個空門面。”馮紫英又問:“東府珍大爺可好麽?我前兒見他,說起傢常話兒來,提到他令郎續娶的媳婦,遠不及頭裏那位秦氏奶奶了。【東觀閣側批:
秦氏死已久,此處一提,珍大爺尚不忘耶。】【姚燮眉批:
秦氏死已久,乃翁尚不忘;竜禁尉雖已續弦,衹怕曾經滄海難為水。】如今後娶的到底是那一傢的,我也沒有問起。”賈政道:“我們這個侄孫媳婦兒,也是這裏大傢,從前做過京畿道的鬍老爺的女孩兒。”【東觀閣側批:
補敘。】【姚燮眉批:無意閑談,點名賈蓉續妻的是姓鬍。】紫英道:“鬍道長我是知道的。但是他傢教上也不怎麽樣。也罷了,衹要姑娘好就好。”
賈璉道:“聽得內閣裏人說起,賈雨村又要升了。”賈政道:“這也好,不知準不準。”賈璉道:“大約有意思的了。”馮紫英道:“我今兒從吏部裏來,也聽見這樣說。雨村老先生是貴本傢不是?”賈政道:“是。”馮紫英道:“是有服的還是無服的?”賈政道:“說也話長。他原籍是浙江湖州府人,流寓到蘇州,甚不得意。有個甄士隱和他相好,時常周濟他。以後中了進士,得了榜下知縣,便娶了甄傢的丫頭。如今的太太不是正配。豈知甄士隱弄到零落不堪,沒有找處。雨村革了職以後,那時還與我傢並未相識,衹因捨妹丈林如海林公在揚州巡????的時候,請他在傢做西席,外甥女兒是他的學生。因他有起復的信要進京來,恰好外甥女兒要上來探親,林姑老爺便托他照應上來的,還有一封薦書,托我吹噓吹噓。那時看他不錯,大傢常會。豈知雨村也奇,我傢世襲起,從代字輩下來,寧榮兩宅人口房捨以及起居事宜,一概都明白,因此遂覺得親熱了。”因又笑說道:“幾年門子也會鑽了。由知府推升轉了御史,不過幾年,升了吏部侍郎,署兵部尚書。為着一件事降了三級,如今又要升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補敘兩次升遷,都(是)為下文作引子。】馮紫英道:“人世的榮枯,仕途的得失,終屬難定。”賈政道:“像雨村算便宜的了。還有我們差不多的人傢就是甄傢,從前一樣功勳,一樣的世襲,一樣的起居,我們也是時常往來。不多幾年,他們進京來差人到我這裏請安,還很熱鬧。一回兒抄了原籍的傢財,至今杳無音信,不知他近況若何,心下也着實惦記。看了這樣,你想做官的怕不怕?”【東觀閣(姚燮)側批:
衰颯語。】賈赦道:“咱們傢是最沒有事的。”馮紫英道:“果然,尊府是不怕的。一則裏頭有貴妃照應,二則故舊好親戚多,三則你傢自老太太起至於少爺們,沒有一個刁鑽刻薄的。”賈政道:“雖無刁鑽刻薄,卻沒有德行才情。白白的衣租食稅,那裏當得起。”【東觀閣夾批:
賈(姚燮眉批:)赦(之)糊塗,不如乃弟(政之)明白。】【姚燮側批:
但眼前子弟能夠不驕奢淫佚,便可保傢。】賈赦道:“咱們不用說這些話,大傢吃酒罷。”大傢又喝了幾杯,擺上飯來。吃畢,喝茶。馮傢的小廝走來輕輕的嚮紫英說了一句,馮紫英便要告辭了。賈赦賈政道:“你說什麽?”小廝道:“外面下雪,早已下了梆子了。”賈政叫人看時,已是雪深一寸多了。賈政道:“那兩件東西你收拾好了麽?”馮紫英道:“收好了。若尊府要用,價錢還自然讓些。”賈政道:“我留神就是了。”紫英道:“我再聽信罷。天氣冷,請罷,別送了。”賈赦賈政便命賈璉送了出去。未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陳其泰:此回皆閑文,而有用意處。巧姐後來有事,故此回稍為默綴,見其漸漸長大,不至突然而出也。母珠等物,珍巧神奇。賈氏力不能買,見其傢計日絀也。甄傢抄沒,雨村升擢,都藉馮紫英閑話中帶出,有行雲流水之妙。
此回多刪改原本處,意在去其繁蕪,以歸簡淨也。故餘亦不錄原文增入矣。
以五兒補小紅數語,雖是照應前文,但不合此時情節。賈璉、鳳姐方有裁減各房丫頭之議,未必肯先提此事。王夫人又惡伶俐丫頭,未必許叫進五兒。自以寶釵進門後補入為得宜。故雖有此言,並無此事也。】
【哈斯寶:海棠花謝,晴雯死。海棠花開,寶玉失玉。不過是枝海棠花,關係何其大?如此看來,此花便是怡紅院衰落之兆。怡紅院衰落之兆便是《紅樓夢》告終之徵。何曾記得,衰落之兆早生於興旺之時。開海棠社之前,寶玉被賈政打得個死去活來。開海棠社之後,黛玉被寶釵一騙到底。故興盛之象也就是衰敗之徵。所以說“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依”。文章之奧妙,便是如此,若論實事真因,與那花兒又何千之有呢。】
(哈斯寶簡本第二十九回譯自百二十回本第九十二、九十四、九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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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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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跋 | 總評 | 紅樓夢論贊 | 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 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 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麯演紅樓夢 |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 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 | 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 | 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 | 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 | 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 | 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 |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 | 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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