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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回 季刺史午夜籌荒政 譚觀察斜陽讀墓碑
李緑園 Li Luyuan
卻說譚紹聞父子同入芹洋,這滿城私議,有言孝移庭訓根基是正的,有言簣初聰明出衆超群的,就有說紹聞舊年幾乎入於下流的。那妒忌之人,竟有說道臺使上體面通了門路的。總之,貶者可怕,誇者亦可怕。惟有閉戶讀書這一丸藥兒,能治百樣玻後生們宜牢記在心坎裏。
但士庶之族,傢有喜事,便難言門無雜賓。況紹聞少年不曾淨守清規,更是不能杜門謝客。縱然今日心中有些不耐,這外局兒也俱要笑面相迎。一連四五天,未免山陰道上,也有個小小的應接不暇。這父執前輩,唯有孔耘軒以亡女之故,心下不快,使其弟孔纘經道了喜。其餘程、張、蘇諸公,各親到了,一茶即便辭去。親戚則王春宇父子,先後繼至。巫傢則泰山之餘麓,牽連的巴傢嶧山、蒙山齊到。如巴庚引的錢可仰、焦丹等,並素不謀面的親戚,也來道喜。張繩祖、王紫泥已是第二番。劉守齋、賁浩波還是頭一次。既不曾少了虎鎮邦那個革丁,怎能缺了夏逢若這個新役。盛希僑送了喜綢兩匹,賀儀四兩,是日正遇着譚紹聞與業師惠人也、侯冠玉磕頭見禮,不能少留,騎的騾子而去。
這林騰雲,為他母慶壽之時,曾勞過紹聞光降,今日也來還禮補情。單等蕭墻街貼了首事的報單,早已來西蓬壺館探了一回。這西蓬壺館卻每日有出傳單,約遠客,搭彩棚,叫昆戲,都是俗下街坊湊趣、朋友攢臉的市井話兒。內中也有素不謀面者,聽說譚宅大喜,就說:“五湖四海皆朋友,俺們到那日,也封份薄禮兒走走,大傢好看些。”
忽的有個風聲,說守道譚大老爺上鄭州勘災,出西門路過譚氏祖塋,下轎來,鋪墊子,嚮墓前各行了四拜禮。一傳十,十傳百,都說譚大老爺與紹聞是本傢兄弟,某日還要到蕭墻街親來賀喜,這個派頭就大了。
正是太陽一照,爝火自熄。這鬍轟之說,就先鬆後淡,漸漸的由小而至於無。
卻說譚道臺到西門本傢祖塋下轎行禮,卻也不是虛傳。原來鄭州舊年被了河患,又添沙壓,連年不收,這幾縣成了災黎地方,百姓漸漸有餓死的。風聲傳至省城,撫、藩共商,委守道確勘災情,以便請努急賑。這道臺是實心愛民的官,次日即便就道。出了西門,走了四五裏,轎內看見一座墳塋,瑩前一通大碑,字畫明白,十步外早看見“皇明誥授文林郎知河南府靈寶縣事筠圃譚公神道”,即忙下的轎來,鋪上墊子行禮。口內祝告道:“鴻臚派的爺們,丹徒裔孫紹衣磕頭。因勘災事忙,回署即修墳添碑。”急忙上轎而去。要知人嘴快如風,早已把這事傳滿省城。
單說譚觀察到了鄭州十裏鋪,典史跪道來接,請入道旁祖師廟吃茶。觀察正欲問災民實在情形,就下轎入廟一歇。及到門口,見墻上貼告示一張,上面寫道:河南開封府鄭州正堂季,為急拯災黎以蘇民命事。鄭州彈丸一區,地瘠民貧,北濱黃河,水滾沙飛。全賴司牧平日為爾民設法調劑,庶可安居樂業,群遊盛世。本州莅任三年,德薄政秕,既不能躬課耕耘,仰邀降康,競緻水旱頻仍,爾民豐年又不知節儉,傢少儲積,今日遂大瀕於厄。鬻兒賣女以供糴,拆屋析椽以為爨。颳榆樹之皮,挖地梨之根。本州親睹之下,徒為慘目,司牧之譴,將何以逭!
觀察嘆道:“這不像如今州縣官肯說的話。”又往下看:——千慮萬籌,了無善策。不得已,不待詳請,發各倉廒十分之三。並勸諭本處殷富之傢。以及小康之戶。俾今隨心捐助。城內設廠煮粥,用度殘羸。又誰知去城窵遠者,匍匐就食,每多斃倒中途,是吾民不死於傢,而死於路也;饞餓貪食,可憐腹枵腸細,旋即挺屍於粥廠竈邊,是吾民不死於餓,而死於驟飽也。況無源之水,勢難常給。禾稼登場尚早,吾民其何以存?——道臺又嘆道:“此又放賑官之所不知。即知之,而以奉行為無過者。真正一個好官”又往下看:——幸蒙各上憲馳驛飛奏,部復準發帑疊賑。本州接奉插羽飛牌,一面差幹役六名,戶房、庫吏各一名,星夜赴藩庫領取賑濟銀兩,一面跟同本學師長,以及佐貳吏目等官,並本郡厚德卓品之紳士,開取庫貯帑項,預先墊發。登明目前支藉數目,彈兌天平,不低不昂,以便異日眼同填項。此救荒如救火之急策也。誠恐爾災黎不知此係不得已之挪移,或緻布散流言,謬謂不無染指之處。因此預為剖析目今藉庫他日還項各情節,俾爾民共知之。如本州有一毫侵蝕幹沒之處,定然天降之罰,身首不得保全,子孫亦遭殄滅,庶可謝已填溝壑者黯黯之魂,待徙於裧席者嗷嗷之口。各田裏煙册花戶,其悉諒焉。特示。
觀察看完告示進廟,廟祝奉茶。從人取出點心,嚼了一兩片子,再也吃不下去。衹吃了一杯茶,即刻上轎赴城。典史繞路先行。
將入東門,衹見一個官員,騎一匹挂纓子馬,飛出城來。
跟從衙役,馬前馬後擁着奔來。趕到城外,路旁打躬。觀察知道是鄭州知州季偉。下轎為禮。季刺史稟道:“卑職在城西村莊,查點極貧次貧各戶口。忽的聽說大人駕臨,不及回署公服,有失遠迎,乞格外原宥。”觀察道:情刺史鼻拗耳輪中,俱是塵土,足徵勤勞辛苦。我等司民職分,原該如此。可敬!可敬!”
一拱即便上轎。季刺史上馬,不能繞道先行,衹得隨定轎子。
進的城來,觀察看見隍廟,便下轎進駐。季刺史稟道:“西街自有公館,可備休沐。”觀察道:“我輩作官,正要對得鬼神,隍廟甚好。”進去廟門,到了客堂坐下。詳敘了饑荒情形,商了賑濟事宜。衹聽的廟院廟外鬧轟轟的,典史稟道:“外邊百姓,頗有變志!”
這卻有個緣故。原來季刺史開倉煮粥時候,一個倉房老吏,暗地曾對人說:“這個事體不妥。倉廒乃朝廷存貯的𠔌石,嚮來平糶以及還倉,出陳以及換新,俱要申詳上憲,石鬥升合勺,不敢差一撮兒。今年荒旱,民食艱難,大老爺就該申詳,批準方可開倉。如何擅開,每倉各出三分之一煮起粥來?雖說是一片仁慈心腸,衹恐上遊知道,差位老爺下來盤查這𠔌石嚮那裏去了。說是煮粥救民,又有勸捐在內混着。總之少了𠔌石,卻無案捲可憑,這就是監守自盜的匱空。我這老倉房熬的五年將滿,眼看着考吏做官,衹怕先要拿我吃官司聽審哩。你們不信,衹等省城有個官來,就不好了。總是我們住衙門的訣竅,要瞞上不瞞下;做官的,卻要瞞下不瞞上;那會做官的,爽利就上下齊瞞。”這一番話,說的早了。那百姓們見官府這個愛民如子的光景,齊說:“等大老爺有了事,我們一齊擔承,怕什麽?”今日道臺大人來了,百姓一時妄傳,說是來摘印的。一傳十,十傳百,個個鳩形鵠面,把隍廟團團圍住,一齊呼喊起來。
觀察問典史道:“這百姓是什麽緣故呢?”典史將原情稟明。觀察笑道:“季太爺感人之深,至於如此。可敬之甚!典史官,將本道勘災,還要加賑的話,對他們說明。他們明白底裏就散了。”
典史至捲棚下,上在桌上,—一說明。那些百姓轟如雷動,那個肯聽,衹是亂喊道:“留下我們太爺與我們做主。”喊個不祝觀察道:“本道衹得出去與他們說個明白。”季刺史道:“捲棚下設座。”觀察轉到捲棚下正坐,季刺史旁坐,典史站在柱邊。觀察道:“揀幾個有白須的上來說話。”典史一聲傳:“年老的上來。”果然有五六個駝背羊髯的老民上前。觀察道:“你們百姓喊的是什麽?”老民道:“俺們這鄭州,有句俗語:‘鄭州城,圓周周,自來好官不到頭。’等了有些年,像今日俺們這位太爺,纔實實在在是個好官。大老爺今日來臨,不曾發牌,又不見前站;來到不陶冶公館,入隍廟。百姓內情不明,說是俺們季太爺,有了什麽事故,像是不得在俺鄭州做官的樣子。所以要問個仔細。”觀察道:“你們這個好太爺,本道正要保薦提升,難說還有什麽不好的消息?”那五六位老者,一發不肯,說道:“一發俺們不肯依。我們太爺纔來時,是一個胖大的身材,衹因連年年成不好,把臉瘦了一多半子,俺們怎捨得叫他升哩!”觀察忍不住笑道:“如今還留你們季太爺與你們辦災,並準他相機行事,何如?”那五六個老民始有了笑臉兒。急下捲棚,到院裏說了,那滿院百姓,頓時喜躍起來。
這季刺史滿心凄慘,眼中雙淚直流,也顧不得失儀。觀察道:“官民相得,如同慈母赤子,季刺史不愧古人矣!”觀察仍退入客房。百姓們漸漸散了,沒一個口中不是“罷!罷!罷”三個字兒。
曾記得前人有一絶句,寫來博看官一笑:滿口幾方幾撇頭,民沸又貯滿腔愁;淳風衹有朱循吏,身後桐鄉土一丘。
典史又秘嚮本堂翁稟道:“公館已灑掃清潔,供給俱各全備,應請大老爺動身。”刺史欠身恭請,觀察道:“晚上此榻就好,何必另移?”刺史道:“公館略比此處清雅些。”典史跪稟道:“門前轎夫伺候已久。”觀察笑道:“州縣伺候上司,本是官場恆規,原責不得貴州。但我這個上司,胸中略有些身份,不似那些鄙俗大僚難伺候:煩太爺問紳衿傢藉圍屏,藉紗燈;鋪戶傢索取綢綾挂彩,毹氍苫地,氆氌鋪床,瓶爐飾桌;貴長隨們展辦差之手段,彼跟班者,發吆喝之高腔。不令人肉麻,即愛我之甚矣。”季刺史不敢再強,衹得遵命。
不多一時,擺上席來。上了一碗官燕,觀察衹顧商量辦賑事宜,不曾看見。到了第二器海參,知州方舉箸一讓,觀察慍色道:“貴州差矣!古人云,‘荒年殺禮’,不易之訓。貴治這等災荒,君之責,亦我之責也。百姓們鴻雁鳴野,還不知今夜又有多少生離死別,我們如何下咽呢?至尊聞之,亦必減膳。
而一二守土之臣,公然大嚼滿酣,此心如何能安?可速拿下去。
伏醬一碟,時菜二盤,蒸飯二器是矣。”季知州帖然心服,說道:“大人念切期民,曷勝感戴。”觀察道:“受牛羊而牧之,牛羊看着死了一半,主人不斥逐,而猶得食俸,是仍索勞金也;再啖美味,是又叨犒賞也。民間無此牧竪,朝廷豈許有此職官乎?”知州離座深深一揖,欽肅申謝。
少頃,菘萊一盤,瓜萊一盤,清醬一碟,蒸飯二碗捧到。
觀察吩咐道:“貴州速速下鄉,空談半晌,百姓就有偏枯。我明晨早歸,也不勞回城再送,同寅以協恭為心照,不必以不腆之儀註為僕僕。願今夜我在城中守城,大小官員俱出城急辦。明晨四鼓,我即開門東歸,火速稟明撫臺。”
果然觀察三更時起來,廟祝伺候盥漱。衙役,跟從,轎夫,馬匹,俱已齊備。到了東門,門軍開門出城。季知州管門傢丁,騎馬跟送至東界,叩稟而歸。
觀察行了一日,在中牟住宿。次日未刻,復到靈寶公神道碑前,遠遠下轎,依舊鋪墊行禮。踏蒙茸,披荊棘,剔苔剝蘚,讀了滿墳竪碑。見垣墻頽敗,動了整修之意。正是:落葉飄飄到地遲,一株衰柳鳴寒鴟,傷心細認蒼苔篆,正是斜陽夕照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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