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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史 》 堯山堂外紀 》
捲九十三·國朝
蔣一葵 Jiang Yikui
【何景明】 〔字仲默，號大復，康海榜進士。在京師日，每有燕席，常閉目坐，不與同人交一言。一日，命隸人攜圊桶至會所，手扶一册坐圊桶上，傲然不屑。客散，徐起去。〕
何仲默少時輒能文，善於破冒。鄉老長見其破無不善，疑之，因出不擬題《梁惠王章句》上一句命破，即應聲曰：“以一國僭竊之主，冠七篇仁義之書。”嘗遇端午節，鄰族相饋角黍，號羊角粽，有出以為題者曰：“羊角粽，東傢送了西傢送。”破曰：“以物之象象乎物，以人之惠惠乎人。”又有出其鄉諺為對者，曰：“張豆腐，李豆腐，一夜思量千百計，明朝依舊賣豆腐。”破曰：“姓雖異而業則同，心無窮而分有限。”年十七，中鄉舉，北上途中，有同會友聞善破名，因出小車題求破，乃舉成說二句以應之曰：“任重而道遠，待人而後行。”同會友相與驚服而散。(今南科祝無功世祿亦善散破，嘗為黃陂博士。有某邑令心易之，而嗔其抗直，謂祝曰：“吾有一破，其題曰《大哉堯之為君》一節，曰：‘以齊天之大聖，極天下之無狀焉。’”祝曰：“吾亦有一破。其題曰不得已而之景醜氏宿焉。曰：處無可奈何之地，遇大不相幹主人。”聞者哄然大快。是年，祝登第。)
何仲默九月八日王宗哲宅見菊，有詩曰：“燕臺菊樹豔秋堂，楚客鄉心益渺茫。人世幾回逢一笑，天涯明日過重陽。高雲錦石寒相映，細雨晴沙濕不妨。況是右丞多雅詠，可能無興醉花傍？”
李西涯生日，何仲默壽以詩。時篇章成帙，西涯獨喜何詩，其詞曰：“黃閣文章鳴大雅，玉機功業贊維新。十年天下先憂淚，五畝園中獨樂身。南極壽星朝北斗，靈芝仙草映長春。裴公郭相看前代，社稷蒼生望老臣。”
何仲默與李獻吉交誼良厚，李為逆瑾所惡，仲默上書李長沙相救之，以後論文相掊擊，遂致小間。何駁李詩有雲：“詩意象應曰合，意象乖曰離。空同丙寅間詩為合，江西以後詩為離。試取丙寅作，叩其音，尚中金石，而江西以後之作，辭難者意返近，意苦者辭反常，色暗淡而中理披慢，讀之若搖鞞鐸耳。”李駁何則曰：“如搏沙弄泥，散而不瑩，闊大者鮮。把持之，又無針綫。”王敬夫、薛君采各有漫興詩，王詠何雲：“若使老夫須下拜，便教獻吉也低頭。”薛雲：“俊逸終憐何大復，粗豪不解李空同。”(何晚出若遽抗李，李漸不能平。何病革屬後事，謂墓文必出李手。時張以言、孟望之在側，私曰：“何君沒，恐不能得李文；李文恐不得何意。吾曹與戴仲、樊少南共成之可也。”今望之銘亦寥落不其稱。)
何仲默有回文詩云：“弦中麯怨不同訁思，早見相如病骨銷。眠獨夜烏啼渺渺，夢多春草碧迢迢。煙生暗閣鸞瀋鏡，月落空樓鳳罷簫。年往恨花飄水逝，傳書有雁一停橈。”
正德戊辰，戴仲(冠)將赴春官來別何仲默，仲默作《寶劍篇》贈之曰：“我有雙竜之寶劍，重之不減雙吳鈎。雄遊九天橫素秋，此鳴匣中聲啁啾。扶風豪士邯鄲俠，千金在旁不敢酬。雪花星文照玉塊，贈汝慰我心所求。汝今年纔二十四，北上長安見天子。手翳鳳皇跨騏驥，肝膽意氣無與比。杏花江頭春風起，緑袍青綬帶秋水。相見提攜白日前，更看結佩青雲裏。我初鑄此良已勞，昆吾鐵冶風雷號。寶鞘玉弭黃金錯，何以係之赤錦縧。砍地翻虞滄溟倒，倚天未覺虹霓高。十年在匣尚未試，常恐棄置成鉛刀。君不見，豐城紫氛埋古獄，星辰夜搖魍魎哭。奇器逢人自有時，肯使塵沙竟湮沒。又不見，藍田寶山空突兀，頑石卻指神鋒禿。平生雖有百煉鋼，一用不謹為棄物。籲嗟戴生爾無忽！”是年仲登第。
【徐禎卿】 〔字昌𠔌，琴川人，徙宗吳縣，遂占籍焉。與吳趨、唐寅相友善。寅獨器許，薦於石田瀋周、南濠楊循吉，由是知名。論者謂吳中如徐博士詩、祝京兆書、瀋山人畫，足稱國朝三絶。〕
徐昌𠔌屢臺試不捷，父惡之，禎卿嘆曰：“橋梓之間正須和協，今而及此，誠為可痛。”且處囊脫穎，君子之常，何至逢纍步乎？因感屈子《離騷》作《嘆嘆集》，論者以“文章江左傢傢玉，煙月揚州樹樹花”為集中警句。又斷作詩之妙為《談藝錄》，陳內翰霽見之，曰：“它日當獨秀吳中可也。”
徐昌𠔌詩，初沿晚季，迨舉進士，見李獻吉，始大悔，改其樂府、選體、歌行、絶句，遂與獻吉爭雄旗鼓，有《寄獻吉》一律雲：“汝放金雞別帝鄉，何如李白在潯陽？日暮經過燕市麯，解裘同醉酒垆傍。徘徊桂樹涼飈發，仰視明河秋夜長。此去梁園逢雨雪，知予遙度赤城梁。”又《感興懷獻吉》雲：“旅捨秋風動客哀，殘花秋日伴殘杯。虛名久愧為水纍，白眼那能免物猜。落魄京華空老大，旅魂江漢好歸來。山川翹首浮雲迥，倚杖遙登何處臺？”
徐昌𠔌有《雜謠》雲：“夫為虜，妻為囚。少婦出門走，道逢爺娘不敢收。東市街，西市街。黃符下，使者來。狗觫觫，雞鳴飛上屋，風吹門前草肅肅。”
【鄭善夫】 〔字繼之，號少𠔌，福州人，徐昌𠔌同年進士，仕至南京驗封郎中。嘗與友人期曰：“明年海上有紫氣東來，是吾觀化至矣。”赴官留省，中道奄殂。〕
鄭少𠔌好遊名山，嘗登金山妙高臺，留詩云：“雲海宴冥望不回，鯨波東蹴巨靈開。中天樓閣虛無裏，南國風煙江漢來。世短動經多事日，愁長況上望京臺。白門金鼓維揚卒，落日空傳黃竹哀。”
鄭少𠔌汶上對月聞笛，作商調哀切，命舡人度麯為和，因賦醉歌雲：“焉耆八月風高起，鴻雁群飛渡淮水。月下清砧愁遠人，天涯芳草思公子。王郎哀時最蕭瑟，萬裏迢迢嚮南國。呼我上船設冰，仰天頌酒開胸臆。關山茫茫何處邊？但見急管哀中天。馮夷聽麯波面出，楊柳亂落西風前。酒酣月落歌未己，隴思江情嗒然起。未挂姓名玉策上，願添海水金尊裏。人生合歡那可測，有似大海翻萍葉。回首親朋各別離，豈無江漢通舟楫。流光過鳥不復駐，達官好爵身之蠹。況乃豺狼橫地軸，何限驊騮窘天步。竹林諸賢皆酒徒，嗣宗衹顧步兵廚。古來賢達一澌盡，醉鄉之托今何如！”
鄭少𠔌《竹枝詞》雲：“西澗西邊東澗東，千山不斷萬山通。謝豹見春啼出血，王孫上樹捷如風。梨嶺遙於楓嶺遙，小關高比大關高。傭夫過嶺如平地，一歲來回一百遭。”
鄭少𠔌初不識王瀎川，作《漫興》十首，中有雲：“海內談詩王子衡，春風坐遍魯諸生。”後鄭卒，王始知之，為位而哭，走使千裏緻奠，為經紀其喪，仍刻其遺文雲。(王廷相字子衡，號瀎川，潞州人，籍河南儀封。弘治壬戌進士。官左都御史兼大司馬。其詩如飛廉煽吹，白羽失涼。有《五月題》雲：“五月涪江信水生，凄迷風雨下夔城。舟經巴子峽東夜，心折清猿樹裏聲。逐容漫搴幽岸芷，孤臣空濯舊時纓。沅湘何處三閭國？欲擬招魂吊屈平。”又《寄何粹夫》雲：“蓬影回灞麯秋，文星縹緲鳳池頭。比年書信勞想慰，此日風塵帳獨遊，學士官閑今緑水，道人心遠夢滄洲。何時五嶽同攜手，石耳竜芝遂所求。”)
【孟洋】 〔字望之，號無涯，更有涯，信陽人。〕
孟望之與何仲默同生一區，時稱二美。其詩逸氣超群，橫不可製。嘗《登驪山絶頂》，題雲：“翠獻丹梯雲霧端，朝元高閣盛遊觀。芙蓉映日三秋出，檜柏生風五月寒。花外旌旗春駐輦，柳邊燈火夜回鑾。漢宮秦墓俱芳草，渭水終南歲歲看。”又《九日登泰山》，題雲：“泰嶽風高不可當，登臨況復是重陽。杯傾下映滄溟色，帽不平依北斗傍。魯甸風雲流野日，薊門鴻雁入煙霜。雄圖盛節俱陳跡，城郭蕭蕭自八荒。”
【殷雲霄】 〔字近夫，山東壽張人。官南工科給事中。〕
殷近夫與太白山人多倡和，其風度似之。有友人攜酒過官捨，近夫次杜韻謝雲：“縣齋微雨過蒼苔，越客芳樽嚮晚開。池畔好風驅暑去，鬆間明月逐人來。三年戎馬身無定，千裏鄉書雁未回。痛飲狂歌聊復爾，不堪愁病兩相催。”
殷近夫之青田令，何仲默送以詩云：“石川居士昔餐霞，為吏風塵不怨嗟。海上故栽彭澤柳，江邊新種洛陽花。飄飄暮送凌空舄，渺渺春回上漢槎。安得便同仙令去，遠從勾漏覓丹沙。”
戴仲有堂名晚宜，殷近夫寄以詩云：“醉後分攜不記吾，晚宜堂畔費招呼。人歸別浦江聲遠，鶴舞閑庭月影孤。邂逅我堪懷叔度，風塵誰復問狂夫。他時相憶還勞子，已約東溟舊釣徒。”
【王韋】 〔字欽佩，南京人。與朱應登、顧、陳沂皆長文章，時謂江南四才子。〕
弘治乙醜，內閣試庶吉士，以《春陰》為詩題，下註不拘體。王韋作歌行為諸老所賞，時儲柴墟為太僕少卿，過訪韋，陸深子淵在座，因索其稿讀之，至警句云：“朱闌十二晝沉沉，畫棟泥融燕初乳。”儲擊節嘆賞曰：“絶似溫、李。”陸戲曰：“本是王、韋。”蓋指摩詰、蘇州以謔之。為之一笑。
【方豪】 〔字思道，開化人。鄭少𠔌之友。凡江南山水佳處，皆有題詠。〕
方棠陵雅好山水，築室杭之石屋。少師夏公言為都諫時，贈以詩云：“錢塘西湖好林麓，白石青泉翳修竹。湖山有樓出木杪，勝處憑高此奇獨。棠陵野客善題詩，彩毫落紙無停思。日日出遊湖上寺，有時醉臥湖舡裏。風流不減李太白，氣岸真同杜子美。倚欄拍手長短歌，白雲飛起青山多。胸中萬疊煙霞癖，不受人間一塵逼。衹有看山眼最青，無奈憂時鬢先白。樓中把酒送飛鴻，酒醒夢回滄海東。客來時出袖中草，大半江山收翰藻。”
西湖飛來峰石上佛像，是勝國時楊璉僧所琢，下天竺後璧是王叔明畫，其剝落處，時孫宰子補之。方棠陵為秋官郎，慮囚江南，歸省過杭，索筆題曰：“飛來峰，天奇也，自楊總統琢之，天奇損矣。叔明畫，人奇也，自孫宰子補之，人奇索矣，此二者乃山中千載不平疑案，子法官也，不翻是案，何以服人！”
方棠陵以廣東憲副入賀，張昆侖山人餞之，方曰：“君詩雖佳而非情實，如無山稱山，無水賦水，非歡而暢，不戚而哀。予詩雖劣，情實具在。”答曰：“詩人婉辭托物，若文王之思後妃，豈必臨河洲見睢鳩耶？即如餞行，何必攜百壺酒？而云：‘清酒百壺，惟筍及蒲。’若據情實，則‘老酒一瓶，豆腐面斤’耳。”京師聞者大快。
【孟淑卿】 〔蘇人，訓導澄之女，自號荊居士，其詩見《徐昌𠔌紀事》。〕
孟淑卿嘗論朱淑貞詩曰：“作詩須脫胎化質。僧詩無香火氣乃佳，女子鉛紛亦然。朱生故有俗病，李易安可與語耳。”然性疏朗不忌客，世以此病之。嘗過惠日庵訪尼僧，書其亭曰：“矮矮墻圍小小亭，竹林深處盡冥冥。紅塵不到無餘事，一炷煙消兩捲經。”
淑卿又有《春歸》詩云：“落盡棠梨水拍堤，凄凄芳草望中迷。無愁最是枝頭鳥，不管人愁衹管啼。”又《對鏡》雲：“清晨對鳳奩，含情強裝束。既已命如塵，何須顔似玉。”又《楊妃菊》雲：“霓裳舞罷小腰肢，低首臨風幾許思？莫怪姿容太妖冶，半緑卯酒半燕支。”又《觀蓮美人圖》雲：“緑槐蟬靜日偏長，懶藝金爐百和香。莫摘池中蓮子看，個中多半是空房。”又《春閨圖》雲：“妝樓倚倦怯啼鴉，寶髻慵簪茉莉花。蝶粉蜂黃渾褪卻，不應人尚在天涯。”又《席上贈妓》雲：“石榴裙子稱纖腰，唱徹新聲換玉簫。背倚東風偷拭淚，為誰腸斷為誰嬌？”
【朱桂英】 〔海昌女子，號養誠道人。〕
朱氏嘗過虎丘山，題詩壁上雲：“梵閣頻臨入紫霞，憑欄極目渺無涯。天連淮海三千裏，煙鎖吳城十萬傢。南北舟航搖落日，高低丘隴接平沙。老僧不管興亡事，安坐蒲團課《法華》。”
朱氏又嘗《詠白發》雲：“白發新忝數百莖，幾番拔盡白還生。不如不拔由他白，那得工夫與白爭。”
【鄒妙端】。〕
角妓鄒妙端，色藝絶人，名出教坊右，風流之士鹹修飾以求狎。晚年色衰，遂暮閑寂。及死，佯為坐化。有作詩以輓之者雲：“歌舞風流世所傳，老來圓寂竟端然。超升已出乎康巷，解脫還登般若舡。具足神通由此日，廣修方便在當年。莫言柳翠燒衣事，功德誰分孰後先。”傳播一時。(正德間，有伎女失其名，於客所分詠，以骰子為題，伎應聲曰：“一片寒微骨，翻成面面心。自從遭點污，拋擲到如今。”極清切感慨可喜。又一妓得一聯雲：“故國五更蝴蝶夢，異鄉千裏子規心。”亦自成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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