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廣陵潮   》 第九十四回 捐秋扇閨房驚惡夢 度春風旅館殉佳期      李涵秋 Li Hanqiu

  且說雲麟和伍升走到伍宅門首,衹見自從大門口起,直至內室,均用素紙糊着。小順子、小穩子等均穿着白布長衫,在門房侍候,見雲麟進來,小穩子就飛奔的報進去說:“雲少爺來了。”忽聽裏面哭聲振天動地,衹見晉芳含着一包眼淚,站在中堂。雲麟就嚮他磕了一個頭,站起來說:“老太太的事出的怎麽快,我們相離不遠,竟會一點消息都不知道呢?”晉芳哭着道:“哪裏說起,連我都是前晚纔知道的。”原來伍卜老太太,自從上海回到揚州,就逼着晉芳,把一間小花廳打掃出來,作為佛堂,說我自從到了你們伍傢,也沒有安閑過日子,以前是因為你們年紀尚輕,諸事要我操心,現在你已成人長大,媳婦等也是和和睦睦的,可以不用我操心了。我也趁此時機,念念佛,修修來世。我也不管你們的閑事,你們也不要來打擾我。自此就終日在佛堂念佛,所以本書中已經有幾十回書,不見她的面了。這天晉芳出去,在街上看見有上海新到的水蜜桃,就買了些回來,其味甚美。淑儀就親手剝了一個,送到祖母面前說:“這桃子甜蜜蜜的,很是可口,請祖母嘗嘗,如吃得好,孫女兒再去剝來。”
  卜老太太心裏歡喜說:“我的兒,難得你孝敬我。”說着拿起來就吃,果然覺得異常可口,把一個桃子就吃完了。淑儀出去之後,他老人傢自己也太不留意,又喝了一杯涼茶。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就覺着胸口有涼涼的一塊,積儲着不肯消化,夜飯就不吃了。三姑娘等都去問候,老太太說我覺得並沒甚麽大病,不過多吃點食物,或是有的,至明天當可好了,你們也不用侍候我,都去睡罷。”
  三姑娘因看老太太精神極好,也自放心,就退了出去。那知到了夜裏,就覺腹痛異常,接連起來瀉了五六次,精神就不濟了。第二天就上了床。三姑娘知道,忙來看視,衹見老太太眼睛閉着哼哼不住,忙告訴晉芳,這天就請了揚州著名的醫生魏伯成來,晉芳陪着到老太太床前診視許久,三姑娘等亦在套房內窺侍。魏伯成覺着脈象虛浮,是個不治之癥,當着病人面前,就說老太太是有宏福的,這病衹要服幾劑藥會好的,到是靜養着要緊。一面嚮伍晉芳道:“晉翁我們外面再說罷。”
  晉芳就陪着出來,三姑娘等聽了醫生這樣說法,自然放心。那知魏伯成到了外面,就對晉芳說老太太的病,怕不得好,是個年老氣體衰弱,精虛力竭之癥,雖有良醫,難治此癥。且現在脈象已危,神明已絶,衹在早晚之間,宜預先辦理後事,免得臨時倉卒。不肯再開藥方,辭別而去。晉芳聽了醫生的話,憂急萬分,一面告訴了三姑娘和淑儀。囑他們小心防範,一面趕緊另請醫生。哪知這魏伯成原是和晉芳最要好的朋友,方肯將病情實實在在和盤說出。此外請來的醫生,大都開個藥方,敷愆了事。後來還請了三個醫生,共同開方,吃了一劑,不但不見效驗,並且覺得格外沉重。就這一天伍宅中已經鬧得六神無主,內中朱二小姐尤其着急。第一因為近來晉芳性情與前大不相同,和她已經像個脫離關係。有老太太在,究竟還有幹女兒的名義,仰承垂愛。老太太一死,傢中的人都因為她先前太刻,有點瞧她不起了。第二因為先前晉芳信任朱二小姐,傢中各事,歸她管理,所有銀錢,亦歸她掌管。無如在湖北時已經私下鬧了許多虧空,到了揚州,和縣公署裏的太太們打的火熱,也就暗中耗費的不少,從前靠着伍晉芳寵愛,不曾查過她的賬目。到了近來,也時時有點疑心,不過未曾發覺。如今老太太的事出來,那種現款,必定先要提取應用,如何尚瞞得過去,故雖也在老太太身邊侍候,心裏總覺突突地跳個不住,到了三更時候,看起情形已是不好,大傢就忙亂着替老太太淨身,更換衣服。
  老太太到了此時,自己也知道要歸去了,勉強提起精神,喊晉芳走近床邊,老太太說:“你總算是好的,到了這些年紀,也沒有違拗過我。現在我也放心得下了。”又瞧着三姑娘道:“我的媳婦,你是忠厚人,從前吃虧了半生,現在難得晉芳回頭過來,你後半世也可以享點福了。我知道你已有身孕,能彀添得一男,祖宗香火有着,我雖死也安心。衹是苦了我的儀兒。從前依你父母作主,給了麟兒,就完全了,哪裏會鬧出這許多風波。如今是青年守志,寡鵠孤鸞,我這恨那天這算命的與你何仇,故意造出許多言語,破壞這重婚姻,但是都是我過於迷信,遂致如此。儀兒儀兒,這都是你做祖母的不是,我到臨死之期,已悔悟了,你要原諒我纔是。”說到這裏,氣已經接不上來。淑儀已哭得和淚人兒相似。三姑娘忙上前說:“老太太且靜養着罷。”
  衹見老太太又瞧着朱二小姐,究竟朱二小姐機靈,以為老太太或有什麽特別話語吩咐,忙走近床前,這時老太太的聲息,已經低下去了,就斷斷續續的說道:“我兒,……你太聰明了。……聰明過頭的人,……多容易吃苦的,……你須牢記着罷。”
  朱二小姐聽了這幾句話,像是刀戳了她的心一般,當時又不敢哭泣,衹得點頭答應,再看看那聲息,漸漸弱了,眼也漸漸的合上了,衹剩了喉嚨裏一口痰,還在那裏抽上抽下的不住,頃刻之間,又聽痰聲嘟一響,聲息俱無。晉芳忙上前去一摸,方知氣已絶了。於是大傢舉起哀來。別人猶可,衹有那朱二小姐,慷慨身世,深懼將來,這副眼淚,直似銀河倒瀉,直哭得死去活來。她本來身體嬌怯怯的,又因晉芳和三姑娘重新好起,已成了肝疾,今夕這一哭,就引動她的舊病,不覺眼前一黑,口內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紅血來,就玉容倒頽,昏暈過去了。晉芳此時,到也不忍漠視,就和三姑娘等七手八腳,扶她回房。但是伍晉芳自從那天和朱二小姐口角,又聽了穩子的話,一竟就在三姑娘房裏住宿,已經有好幾個月。朱二小姐如何對付,並未提及。我知讀者必疑心我從中有一個大大漏洞,其實著書的人,究竟衹有一支筆,不能寫着兩面事。前時既掉頭去記載喬傢的那回事,現在乘伍老太太歸天之後,天尚未明,這個空當,就掉轉筆來,記他一記,也算補個漏洞。
  卻說朱二小姐自從那天和晉芳口角之後,以為這種平常語言,斷不會發生問題,衹要我略略施點挾製手段,不怕他不仍舊拜倒在我石榴裙下。萬不想到半空中會撞出小穩子的一翻言語,竟如火上加了油進去似的。晉芳思前想後,實在覺着朱二小姐的尖利可怕,愈顯得三姑娘的忠厚可敬,又想到小翠子含冤而死,格外可憐。以上種種怨恨,都集於她一人身上。晉芳又是一個呆子脾氣。相信了他,可以捧至九天。恨着了他,就恨不得墮之九淵。所以自從進了三姑娘房門之後,連日總在這邊,不曾再進朱二小姐的房。那朱二小姐這天晚上,不見晉芳進來,心中着實不快,忙着小善子到三姑娘那邊打聽。誰知去得已遲,他們老實不客氣,雙雙已經入夢。朱二小姐這一氣就非同小可,說我就有千般不是,也有一日的好,今天因為幾句說話,就和我使起性來。我早知如此,悔不該。正說到此,那淚珠兒已經滾下來,濕透衣衿了。讀者諸君須知,女子之哭,可分為數種。有的因悲傷而哭。有的因冤抑而哭,有的因憤激而哭。那憤激而哭的,內中必含有一種怨毒的性質。以為我今日雖不能勝你,靜待機緣,當圖報復。那朱二小姐的哭,就是這憤激一類。所以哭得愈沉痛,那報復之心,愈激烈。到了第二天,仍舊裝着無事,出來見了晉芳,晉芳並不和她說話。到是朱二小姐對着他嗤的一笑,笑得三姑娘倒有點訕訕起來。朱二小姐笑道:“我今天要替姊姊道喜了。這人到也是大呆,我先前幾次三番勸他到姊姊這邊來,他總是不依,昨日居然到姊姊這邊去,想已是回過頭來,我願姊姊成雙到老罷。”
  三姑娘知她奚落,也不和她答話。晉芳乘此時機,也便踱到外面去了。接連過了好幾天,在先前幾天,朱二小姐還想輓回已經失去的愛情,所以在大傢說話的時候,故意和他兜搭。後來見晉芳終是淡淡的,懶待和她說話,她就更外懊喪,就要想實行她的計劃了。但是嬌花雖好,全憑緑葉扶持。獨木不成林,自是古今公例。朱二小姐雖懷着渾身計劃,沒有一個人幫她的忙,也就不能施行她的策略。反不如從前在湖北時,內有小善子,外有林雨生,裏應外合,就輕輕的送了小翠子的性命。如今身邊雖還有一個小善子,究竟跳不了這一出獨腳戲。仔細想了半天,衹得仗着淑儀,或者能彀托她做個調人。卻巧有一天淑儀到她房裏,她就含着一泡淚眼對她說道:“儀小姐,我至今纔佩服你是個真正賢淑的好小姐。但是你尚有父母在堂,富相公的遭遇,誰不憐惜。現在似我這孤零零的人兒,除我自身之外,還有何人可靠呢?”說着就嗚嗚咽咽的哭起來。淑儀見了,也覺不忍,就勸慰她道:“父親近來果然和姨娘生分了些,但這也是氣頭上的事,姨娘也要請暫時容忍一下,等到父親回心轉意,那時姨娘也不至寂寞了。”
  朱二小姐又低低地說道:“從前的事,我固有些不是,到了今日我也覺悟,不過自己要想懺悔,已來不及了。如今衹有仗着儀小姐在父親面前分解分解。”淑儀道:“女兒自當遵命。況家庭之間,有了不和睦的事,就是一個不幸。姨娘今天不吩咐,女兒也要勸解的。不過如今正在激烈的時候,也衹可待時而動了。”朱二小姐道:“那就要仰仗儀小姐了。”這一席話談過之後,淑儀果然俟晉芳快活的時候,進過好幾次言。無如晉芳衹是不理。這一天合當有事,她姨侄女兒明似珠,巧巧的來了。朱二小姐從前本來看不起似珠,自從回了揚州,似珠曾嚮柳剋堂敲過一宗竹杠,朱二小姐也曾預聞其事,得着了點好處,因此就結合起來,認為知己。然似珠卻因外面事忙,不常到伍府。這天來了,朱二小姐心中暗喜說:“這人到可以做我一個幫手,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鬧他一場,看晉芳怎樣下得去。”
  因此似珠這一次來,朱二小姐加倍殷勤,接待的十分周到。似珠到了,和三姑娘、淑儀等談了一回,就到朱二小姐房內,二人就暢談起來,竟將近來晉芳待她情形,詳詳細細告訴了她,說得似珠妙目圓睜,銀牙錯裂,說:“姨母你既受這樣委麯,為什麽不早點打發人來告訴我呢?我看他們男子,對於女人,原不過當作一種玩物罷咧,什麽叫做愛,什麽叫做情,他們高興,就和你開開玩笑,不高興就蹩轉腳和別個女人尋開心去了。難得姨母好性兒,能彀忍耐得住,換了我明似珠,卻不能這樣使他們安穩。不是在姨母面前說句誇口的話,不要說他曾經做過了芝麻大的一個知縣官兒,哪裏能彀降服住我。就是那堂堂現在的都督,也要任他隨我指揮。今天姨母的事,我不知道便罷,我知道了,姨母受人委麯,就和我受委麯一樣,就着小善子去喊那姓伍的來,我和他評評理看。如若真說不過去,我們尚有離婚的辦法呢。放着姨娘年紀尚輕,離了此地,難道怕嫁不得別人麽!”
  朱二小姐忙握着她的嘴說:“阿呀,小姐,怎麽你和爆烈似的說了這一大套。這樣事情,我本來還怕什麽,你須知隔墻有耳,我們沒有動手,先給他們知道了去,這又何苦來呢。”似珠低聲道:“照姨娘的主意,打算怎樣辦呢?”當時二人就唧唧噥噥,商量了好半天。衹聽得朱二小姐說:“你講先去告他一狀,究竟拿什麽措辭呢?怕的他不比那柳剋堂,外面交遊不廣,可以欺負得的。”似珠道:“這真是姨娘聰明一世,懵懂一時了。他娶你的時候,照着現在法律,就是一個重婚罪。你衹須告他一個略誘良女,任情侮辱,這張狀子,一徑進去,他必定就要來來親投降麾下,不然還恐怕吃不了兜着走呢。”說得朱二小姐嗤的一笑說:“姑娘,你真好計較,不愧是個女將軍了。但是我雖識得幾個字,這狀子筆墨,卻另有一副手段,不是輕易下得筆的,托誰去做纔妥呢?”似珠笑道:“不妨姨娘見怪,我近來卻新認得了一個人,名叫許道權,他是極有能為,並且和縣裏亦有往來,衹要我回去和他一說,必有個良好計劃,姨娘就再聽我的信罷。” 朱二小姐也十分相信,說:“那麽這事我就專托你了。”
  似珠自然沒口子答應。又坐了許久,就起身告辭去了。這裏朱二小姐自從明似珠去後,心裏終覺不安。想到晉芳今日這種情形,當年我在湖北林雨生設計拿富玉鸞的時候,我衹要和他裏應外合起來,富玉鸞既不能逃走,伍晉芳也要入了牢籠。那時我年尚輕,就是走一步,亦甚容易,為什麽我那個時候不做呢?忽的又想到和晉芳當日的情分,待她也實在不薄,自從去了小翠子之後,那一件不如心如願,我還暗地和雨生做起首尾來,想到這裏,自己也覺得實在對他不住,就是小翠子和我,本來沒有什麽仇恨,衹是有點氣不過,所以一進門,就磨折了許多時候。他在湖北還勸晉芳來接我們,如果小翠子不出這個亂子,到了現在,我們三個人也是和和氣氣,不至於鬧得這樣生分起來。咳,這真是害人反害自己了。倘若似珠回去,果然替我在縣衙門裏告下狀來,那縣裏太太,又是很熟悉的,鬧了出來,面子上怎樣下得去呢。想到這裏,不竟大懊悔起來。總之這個時候,真所謂良心與是非交戰,尚不知誰勝誰敗。不禁就懨懨的睡在床上,連晚飯也不曾吃得。到了晚上,衹有一盞孤燈,照着凄凄衹影,雖有小善子多方解說,哪裏能除去她的愁煩。悶了好久,方纔朦籠睡去,恍恍惚惚,像身在湖北。這天晉芳在過江局子裏未回,她一個人坐在房裏,小翠子走來,朱二小姐心裏氣她不過似的,也不去理她。小翠子道:“姊姊我們是別了好久了,姊姊的才貌,可稱雙絶,那人對待姊姊,也算情深義重,所以姊姊這許多年,氣也使彀了,光也爭足了,在眼前看起來,哪一個不羨慕你呢。但是我要勸姊姊一句話,須知花不常好,月不常圓,風篷逞足了,繩子就斷,弓太扯滿了,弦綫要絶。姊姊若不趁早從退步着想,恐將來結局,也要和我這苦命人不相上下呢。”
  朱二小姐聽了苦命人三個字,不覺心裏一寒,忽然想起小翠子已經死過的人,今日來尋我,大約是來索命呢。正要問她,衹見小翠子已經飄飄忽忽的走出去了。朱二小姐就一驚而醒,原來是南柯一夢。加以一盞燈光,縮小顔色,變成緑的的,隨風欲滅,像似小翠子還站在她面前一樣,愈加恐慌,一片芳心,突突的跳個不住,忙叫起小善子來,說是要倒點茶吃。小善子正在好睡,被朱二小姐一叫,已驚醒了,勉強走起床來,拖了鞋子,到茶爐子邊,倒了一盞茶,送到朱二小姐面前,朱二小姐懶懶的起來,喝了一口,覺得冰涼的,要想訴說小善子幾句,想起方纔的事,就倒咽了一口冷氣,細想小翠子所說的句句都有至理。說到結局,正與現在晉芳待他的情形相同。就低聲嘆息道:“玉玉,你的結局,難道果真和小翠子一樣麽?”
  心裏想着一面就拿了茶盅,呆呆的出神。小善子叫道:“娘,夜深了,喝了茶請仍舊睡罷。”朱二小姐纔被他提醒說:“小善子,你瞧瞧自鳴鐘是什麽時候了?”小善子走過去一看,偏偏鐘停了,衹得走到窗前,拉起簾幃。嚮天上望去,忽然大聲叫着:“不好了,娘快起來罷。”朱二小姐本來正在心虛,聽見小善子沒頭沒腦的一喊,不知出了什麽大事,要想起來,那兩衹小腳兒,已不聽她分說,兩條腿衹是慄慄的戰個不住,還是從窗幃裏望出去,滿天通紅,纔知道外面失了火,慢慢的抖着走下床來,開門出去。見晉芳等都站在庭中,卜老太太厄的戰巍巍地拄着拐杖,嘴裏不住的念佛,聽見晉芳喊着伍升外面去問,是什麽地方失火,伍升說:“我剛纔要來請示,外面人都說是南河下,雲府上不知要緊不要緊。”晉芳忙說:“既是這樣,你就趕緊到雲府去瞧一瞧。若是他們有搬動的地方,你也替他們幫幫忙。”
  伍升連忙答應着幾個是,就飛奔着出去了。原來這天失火的,正是南河下,離雲麟傢不遠的一傢旅館裏。當伍升走到南河下的時候,見各區水竜上的救火員,已經擠滿了一街,好容易挨得進去,衹見雲府大門,關得緊緊的。伍升敲了好久,纔有人來開了進去,衹見雲麟等一傢人都呆立在天井內,仰着頭呆望。那紅珠膽子更小,抖得連話也說不出來。伍升說:“我的太太少爺,你們還這麽安靜,大門關得緊緊的,我看這邊離火場很近呢。”
  雲麟道:“你看外面的情形怎樣?我先前看來,還不十分要緊,恐怕有種壞人趁火打劫,所以把大門關上。且看看情形再說。現在我正沒主意,你來得到好,你看這情形,我們傢裏的東西要不要搬動呢?”伍升道:“我們老爺聽見說南河下失火,所以命我來照料的。起先我看這火勢正旺,心裏也是着急,等到了府上相近,已經看見有許多洋竜到了,正在灌水,火勢似乎漸漸的衰下去,現在恐怕不甚妨礙了。”秦氏道:“難得你們老爺關切,我們正在為難,倘若要搬動起來,哪裏來的人手呢。”伍升道:“太太請放心,現在天上的紅光,不是已經減了好些嗎。”秦氏等都擡起頭來望着,果見紅光漸漸地退了下去,想火已燒完快了。那外面的人聲,還是鼎沸似的,直等了兩個多鐘頭,方纔平靜,大傢也就放了心。伍升便告辭回去。雲麟略睡了一回,醒來已經紅日東升了,忙忙起來,踱出門去,就聽人說火場裏燒死人了,這兩個人,卻是一男一女,現在還沒有人認得他呢。雲麟也就踱將過去,見頽垣斷壁裏面,零零落落的瓦礫場內,還有一縷一縷的青煙,嚮上直冒。地下濕淋淋的幾難插足。又走了幾步,見着的人打了一個大圍子,裏面遮着幾片蘆席,橫着兩個屍首,焦頭爛額,好不怕人。大傢還笑着說:“這兩個人大概先前是個水裏鴛鴦,如今卻變成了兩個火裏罪人哩。”
  雲麟聽了,甚為不解,仔細一看,見斷墻上尚有文明旅館四字,方知這是揚州最著名的野鴛鴦待合所,但是這倆究竟是誰呢?好好一個人,就是要學風流,也要揀個地方,像這種齷齪旅館,居然也有人來圖快活,末了還演了一出火神戲,真正自作孽哩。正在一人呆呆的癡想,忽的背後有人拍着他的肩膀說:“雲大哥,你好自在,我們許久不見了,尊嫂好嗎?”雲麟轉身一看,不是別個,原來就是鮑橘人。雲麟因他上一次幾乎折散了他們的姻緣,待理不理地說:“鮑大哥,果然許久不見,你幾時到這裏的?”橘人道:“我已來了好久了,我原不住在此地,今日之來,原是為着內人的一件事。”雲麟道:“為的尊夫人麽?尊夫人和這裏有什麽瓜葛呢?”橘人道:“說來話長。聞得雲大哥府上離此不遠,我擬到尊府一行,一則過來拜望,二則藉此可以談談。”雲麟心欲推卻,卻覺礙於情面,衹得邀他到傢,坐下之後,橘人開口便說:“雲大哥,你可知道這火場裏遭難的人是誰?”雲麟道:“我卻到了那邊,不過望了一望,就走來了,雖聽見人說起,但是不知主名,莫非鮑兄和他們到有什麽關係麽?”
  橘人道:“果然被你猜着,如若沒有關係,我到不來了。不瞞雲兄說,兄弟的作事,嚮來是很曠達的,對於男女的嫌疑,本來不甚關心。況民國以來,男女平權,在社會上交際起來,男子往往遜於女子,所以說到內子,她的交際自由,老哥是知道的。哪知不知不覺的竟會和人發生關係。近來到了揚州,她的性情還是不改。我曾說過幾次,她也從來不曾理過。那知到了臨頭,終究演成惡果。雲大哥,你道死的是誰,一個就是內人,一個就是和你作過對頭的許道權。”雲麟聽了,驚得跳起來道:“原來尊夫人在此遭了大劫,老哥伉儷甚篤,何以為情呢?”
  橘人笑道:“原來老哥還是這等情癡,在兄弟看起來,卻與老哥不同,一個人有一個人的主權,就有一個人的主張。這種主張在舊社會的時代,有一種公共壓製性壓住,所以無人反抗,現在這種樊籬已經破了,他雖則和我發生過夫婦的關係,但不過起於一時情感,此外則我仍舊是我,她也仍舊是她。她的死活和我有什麽關係呢?我今日之來,原不過來看一看真假,既然知道,我就可以不管了,現放着有地方在,自然有人收埋,難不成我還破費着有用的金錢,去收殮那無意識的屍骸嗎!哈哈,我又不呆,我為什麽去管他人死後的事呢!”
  雲麟聽了他這一番不新不舊的一派荒唐說話,心裏覺得好笑,說:“有其婦,乃有其夫。這一對到可稱為難夫難婦了。”但是嘴裏不好直說,衹得答道:“這是老兄達觀,兄弟萬萬不及。不過這許道權為什麽又同尊夫人打起交道來呢?”鮑橘人聽了,臉兒一紅,想了一回說:“像道權這種人,我們還說他怎的,這樣大的年紀,見了女色,還是和蒼蠅見血似的,衹須看從前,一聽見了如夫人的名字,他就想吃天鵝肉,再三來央求兄弟從中撮合。但是兄弟知道這人,已為雲大哥的禁臠,那裏肯來說。後來又來央求內人,我曾再三勸止,哪知內人不知深淺,衹嚮如夫人露了一句口風,竟招了她的白眼,這真是女人的見識呢。”雲麟聽了這話,覺着很不入耳,便也一笑說:“這種故典,我們可以不談罷。”
  橘人說:“誠然誠然,我來的時候也久了,過一天再見罷。現在我住在二巷內第三傢,雲大哥如不見棄,我們終究是多年的弟兄,請你常常枉顧我,雖則內人已故,尚有小妾在傢,燒點菜倒也是揚州風味,頗可口的。”雲麟正恨得被他絆住,忙說道:“既是這樣,兄弟過一天再來奉候罷。”就送了鮑橘人出去。雲麟被他纏了半日,走走到紅珠房內,見她正坐在窗前,縫着一件小夾襖兒,笑道:“好呀,兒子還沒有落地,要想做娘哩。”
  紅珠瞪了他一眼說:“虧你是個讀書人,說起話來怎地不通。譬如玉鳳兒的衣服,姊姊沒有空閑,不許我替她代做麽?難道必定要娘纔做小人衣服麽?”說得雲麟笑起來說:“我一句話,引出你許多話來,真不愧伶俐女兒哩。我特會進來報告你一件事,你可聽得火場上燒死了兩個人嗎?”紅珠道:“我也剛纔聽得黃大媽說的,說是燒死了一男一女,真正可憐,母親還替他們念了好幾捲往生咒,說是可以超度他們往生西方極樂世界哩。”
  雲麟道:“這話慢說。你可知道死的兩個是誰呢?”紅珠笑道:“我也不曾出門,如何會認識這兩人。”雲麟嘆道:“這兩個人都是你的舊相識哩。”紅珠嗔着道:“你也該說個明白,甚麽新相識呀舊相識呀的。”雲麟道:“一個人因果循環報應,真個不爽,天道可是有的。這兩個人生在世上,可算壞人,臨死之時,果遭了慘劫。一個就是和你要好的女詩人紫羅女士。”紅珠驚道:“她麽,怎樣也住在這裏,燒進在內?還有一個呢?”雲麟道:“曾經和我做過情敵的許道權。”紅珠笑道:“原來這一對寶貨,但不知怎樣會死在一起,真奇怪極了。”雲麟道:“死的地方,是個旅館,又是個臺基,兩個人合攏來,有什麽好事。但竟遭此劫,恐怕他們做夢還想不到呢。”紅珠道:“這也可謂生有地死有方了。”
  吃了午飯,雲麟想着昨天姨丈曾着伍升來問,今傢中無事,應該去告慰一番,遂穿好衣服,和紅珠說了,又到母親面前講了一回話,纔出門來,叫了一輛車子,到伍傢去。到了裏面,晉芳有事出去了。三姑娘、淑儀均坐在中堂,陪着一個女客談話。但見女客衣飾雖不華麗,而面貌卻甚冶豔。雲麟不知是誰,不敢進去。還是那女客站起身來招呼着說:“原來是雲先生,我們好久不見了。”說畢滿面堆下笑容。三姑娘也說:“麟兒進來,這位明小姐,你是見過的。”
  雲麟方始恍然,慢慢的踱進去,忙嚮淑儀道:“妹妹近來身體可好?”淑儀站起身來問了姨娘的好,並問嫂嫂、紅珠姊姊,想必身體康劍”雲麟也回答了好,衹見淑儀面色黃黃的,覺着較前消瘦更甚,便說:“妹妹怎樣又病起來?臉上格外清減了。”淑儀道:“我也不能算是生病了。在起初的時候,請個醫生吃兩劑藥,尚覺有點效驗。到了現在,吃藥也是這樣,不吃藥也是這樣,但覺着一天到晚,總是懶洋洋的,不知有病,也不知沒有病,所以我可以說得是沒有病了。”
  雲麟道:“妹妹的病,總是因為心經不暢,還望妹妹諸事看開一點,有時外面出去散散心。譬如我傢裏,自從我們那個。”說着就伸了兩個指頭,“到了揚州,妹妹衹來過一次,何妨常去走走。又如明小姐她是很曠達的人,能夠時常請來談談,開懷一點,那病自然漸漸的好了。”似珠道:“雲先生的話果然不錯,但是儀妹妹是個拘謹的人,叫人有何方法可以進言呢?”
  淑儀道:“我也不是拘謹,不過在我看起來,我的一身,如大海中飄着一葉浮萍,又眼看着世事滄桑,不十年間,時局變遷,我們不談,衹是我們幾個相識的姊姊妹妹裏面,年紀長的長了,出閣的出閣了,在從前何等親密,臨了終歸一散,這樣看來,做人有何樂趣呢?我但願能稍遲天年,奉侍祖母及父母西歸之後,那時生也好,死也好,我也不計較了。”說着不覺眼圈兒一紅。三姑娘聽了,也覺得慘然,說:“好孩子,你一年到頭,都是含着一泡眼淚過日子。說起話來,慘凄凄的,不但你自己傷心,連我的心都被你揉碎了。”
  雲麟道:“姨娘也不必傷心,到是儀妹妹的病,總要自己修養纔好。”明似珠道:“剛纔儀妹妹說先前何等親密,末了終歸一散。這兩句話,說得很有道理。我今天可以齊舉出一個例來,昨天晚上不是南河下火起嗎?”三姑娘忙嚮雲麟道:“我到忘了,昨天的火離你們傢裏不遠,母親想是受驚了。你姨父命伍升來了,巴巴的等着回來,說道沒事,我纔放了心。”雲麟忙道:“多謝姨娘,我們幸虧沒事。”明似珠笑道:“你們府上沒事,那邊旅館裏卻有事了。”雲麟道:“原來明小姐也知道這事,不知可有什麽新聞,報告我們哩。”明似珠道:“雲先生,你不要做假,死的兩個人,並死的原因,還和你現在這位姨太太有大大的關係哩。”雲麟道:“不錯,我早晨無意中,碰見了一個叫做鮑橘人的,說死的一個是他的夫人紫蘿女士,一個是許道權。我衹知這兩個人,在她未嫁我以前,曾出來生了許多阻力。後來因為發生了炸彈的嫌疑,纔算罷休。但是他死的原因,為什麽又關着我們,到要乞道其詳哩。”
  明似珠道:“原來你尚衹知其一哩。你可知你們衹位姨太太,未入門之前,許道權托鮑橘人做媒,他們夫婦就做成圈套,衹說是姨太太的身價,騙去了五百塊錢,乘許道權入獄的時候逃回泰州去了。後來許道權保釋,知道揚州是站不住了,到了上海,那知這鮑橘人,在泰州不多時候,所有騙去的錢,已經用完,也到了上海。偏偏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有一天在路上,遇見了許道權。那時他就跟鮑橘人要賠償五百塊錢,不然就要在新衙門控告他欺詐取財的罪。橘人沒法,回傢後就和他夫人商量,用了一個美人計。那許道權愛色心重,就上了他的道兒。不但舊債賴去不還,而且兩人在上海吃着用着,都是許道權供給他們。後來許道權回到揚州,他們又在上海遊蕩許多時候。前晚纔到揚州,就登門去拜望許道權,自然要他破鈔些金錢。許道權自然應允,但有個條件,須要和他夫人重溫舊夢。橘人衹知要錢,那管什麽名譽,自然滿口答應。許道權安置他們在二巷內,但是許道權不好進去,就約紫蘿女士到這文明旅館,偏偏這天夜裏,祝融下降,偏收了他們這對老鴛鴦,作為部下驅遣的神將。”
  雲麟笑道:“明小姐說得如此詳盡,真是能道人所不能道。但不知這新聞從何處得來?”明似珠道:“我和許道權也是熟人,昨天去的時候,正見許道權和他們辦交涉,所以得知詳細。”原來似珠正和許道權商量朱二小姐的事,許道權滿口應承幫忙,哪知連夜出了亂子,所以今天來見朱二小姐,叫他另想別法。朱二小姐自昨天做了一夢,不願再和晉芳為難,反勸了似珠一番。似珠出來看望淑儀,所以這段新聞,竟被雲麟探得十分詳細。此外又談了許多閑話,明似珠先去,雲麟亦告別回傢。剛踏進門,看門的就遞上一個字柬兒。雲麟見了,皺着眉頭說:“何苦又來找我。”不知此柬,來自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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