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直门我最熟的还是北新桥。我从小学到高三差半年毕业因学运被开除这一段,没离开过那一带。到今我仍记得当年那些铺子的门脸儿:门前冷清的棺材铺,热气腾腾的包子馆,高台阶的茶叶店,还有我在那儿吃过多少碗面条的大碗居。露天的摊子我更熟了:坐在长板凳上喝豆汁,吃灌肠或扒糕。
马路那时连石子儿都不铺。一刮风,对面看不见人。我也不知道吞下多少从戈壁刮来的土!在旋风里,坐在包月车里的少爷还当当不停地踩着脚铃,扎了红绿绸子的自行车也威风地按着嗽叭。偶尔过一辆汽车,那大概必是什么阔佬,因为倘若是位大官儿,就还得戒严呢。
谈到东直门,就不能不提提那一带的三大建筑,而且那时对我都带点神秘性。一个就是蒙藏喇嘛所在的雍和宫,每天一大早,整个那一带都能听到喇嘛念经时吹的足有一丈长的号筒发出的鸣声,深沉而且雄壮。行人可以从雍和宫前头的牌坊和影壁前穿过,看到穿着绛紫裙子黄披肩手持素珠的蒙藏老少喇嘛。一到年下和节日,喇嘛们还跳神打鬼,号筒和锣鼓齐鸣,好不热闹!前头还有几名开路喇嘛威风凛凛甩着皮鞭子,说是去邪,起哄的和不顺眼的,有时也追着打。
1925 年我参加 CY 时,已故于道泉教授一度曾领导过我。二六年我被捕后 ,他就遁入雍和宫,同喇嘛们一混就是十年,学会了藏文。三九年我们同在伦敦东方学院教书,他教藏文。四九年后, 直到前年去世。他一直是中央民族学院藏文教授。从他的早年那段经历可以看到汉藏相处得多么融洽。雍和宫对面是国子监--它的西头就是安定门了。全北京, 除了故宫,那可是保存最完好的地方。几座牌坊都没拆,那尊"官工人等至此下马"的石碑也还健在。同南池子一样, 也仍是北京一条树木成荫的胡同。现在它成为首都图书馆了。二十年代我还从大三条排队去那里祭过孔。事先我们排过祭孔歌,现在歌词我只记得"大哉孔子"一句了。
贴着东直门城根还有一座十分奇特(像个大蒜头)的建筑,那是俄罗斯的东正教堂。拱形屋顶上也是一具十字架,只是礼拜时又点香又点蜡烛,比耶稣教更具吸引力。他们礼拜时嘴里嘟嘞嘞--现在知道念诵的是希腊文。教堂左近经常看到一些扶老携小的俄罗斯人,都是十月革命后从本国逃出来的,见人就伸手乞讨,样子看似很可怜。
就是他们使我老早就记住:当什么可也别当个四处流浪没有祖国的人。
一九九五年
小黑的友情
家境顺的孩子一般都不大淘气。
我早年可很不顺。没等我出生,爹就死了。不到十岁,妈妈也撒手而去。在班上,老师的板子是专给穷孩子准备的。进了地毯房,三把铁家伙动不动就不定抡下哪把。回到家来,堂兄的脸总铁青铁青的。脾气一上来,不是罚我在那盆碧桃前边跪上个把钟头,就是挨掸把子。一回他在我头上晃起菜刀来,我妈才抱住我说,我可就这么一个儿!
大概越是处在逆境中的儿童越不正常。淘气像是对坎坷生活的一种报复,是一种发泄。记得我曾把人家的猫丢进金鱼缸里,还拔过学校厕所照明的电线。一位长者对我摇着头说,"淘得简直没边儿啦!"
一个晚上,我把胡同里一条野猎狗的尾巴上绑了根绳子,绳头上拴了个木片儿,害得那狗拖着木片儿在胡同里来回走了一宵:它神经质地总想摆脱那赘物。
第二天,胡同里好几口子容易失眠的街坊,都抱怨一宵也没睡安宁,气得打了那狗,也骂了往它尾巴上拴木片儿的"缺德鬼"!
其实,我很爱狗。早年每当自己不受待见时,就觉得狗比人好。有人骂狗嫌贫爱富,专咬衣着破烂的,放风筝如乞丐。我倒认为狗挺讲义气。小时家里曾一度连人都吃不饱,哪有什么可喂狗的。当时我们家那条叫"小黑儿"的狗,就到处去偷吃,可还回来看我们那个家。有时它因偷吃被人家打得满身是血,夹着尾巴嗷嗷叫着回来,就朝院子犄角那堆稻草垛上一倒,还一声声地呻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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