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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志 》 老北京的小鬍同 》
第94節:老北京的小鬍同(2)
蕭乾 Xiao Qian
東直門我最熟的還是北新橋。我從小學到高三差半年畢業因學運被開除這一段,沒離開過那一帶。到今我仍記得當年那些鋪子的門臉兒:門前冷清的棺材鋪,熱氣騰騰的包子館,高臺階的茶葉店,還有我在那兒吃過多少碗麵條的大碗居。露天的攤子我更熟了:坐在長板凳上喝豆汁,吃灌腸或扒糕。
馬路那時連石子兒都不鋪。一颳風,對面看不見人。我也不知道吞下多少從戈壁颳來的土!在旋風裏,坐在包月車裏的少爺還當當不停地踩着腳鈴,紮了紅緑綢子的自行車也威風地按着嗽叭。偶爾過一輛汽車,那大概必是什麽闊佬,因為倘若是位大官兒,就還得戒嚴呢。
談到東直門,就不能不提提那一帶的三大建築,而且那時對我都帶點神秘性。一個就是蒙藏喇嘛所在的雍和宮,每天一大早,整個那一帶都能聽到喇嘛念經時吹的足有一丈長的號筒發出的鳴聲,深沉而且雄壯。行人可以從雍和宮前頭的牌坊和影壁前穿過,看到穿着絳紫裙子黃披肩手持素珠的蒙藏老少喇嘛。一到年下和節日,喇嘛們還跳神打鬼,號筒和鑼鼓齊鳴,好不熱鬧!前頭還有幾名開路喇嘛威風凜凜甩着皮鞭子,說是去邪,起哄的和不順眼的,有時也追着打。
1925 年我參加 CY 時,已故於道泉教授一度曾領導過我。二六年我被捕後 ,他就遁入雍和宮,同喇嘛們一混就是十年,學會了藏文。三九年我們同在倫敦東方學院教書,他教藏文。四九年後, 直到前年去世。他一直是中央民族學院藏文教授。從他的早年那段經歷可以看到漢藏相處得多麽融洽。雍和宮對面是國子監--它的西頭就是安定門了。全北京, 除了故宮,那可是保存最完好的地方。幾座牌坊都沒拆,那尊"官工人等至此下馬"的石碑也還健在。同南池子一樣, 也仍是北京一條樹木成蔭的鬍同。現在它成為首都圖書館了。二十年代我還從大三條排隊去那裏祭過孔。事先我們排過祭孔歌,現在歌詞我衹記得"大哉孔子"一句了。
貼着東直門城根還有一座十分奇特(像個大蒜頭)的建築,那是俄羅斯的東正教堂。拱形屋頂上也是一具十字架,衹是禮拜時又點香又點蠟燭,比耶穌教更具吸引力。他們禮拜時嘴裏嘟嘞嘞--現在知道念誦的是希臘文。教堂左近經常看到一些扶老攜小的俄羅斯人,都是十月革命後從本國逃出來的,見人就伸手乞討,樣子看似很可憐。
就是他們使我老早就記住:當什麽可也別當個四處流浪沒有祖國的人。
一九九五年
小黑的友情
傢境順的孩子一般都不大淘氣。
我早年可很不順。沒等我出生,爹就死了。不到十歲,媽媽也撒手而去。在班上,老師的板子是專給窮孩子準備的。進了地毯房,三把鐵傢夥動不動就不定掄下哪把。回到傢來,堂兄的臉總鐵青鐵青的。脾氣一上來,不是罰我在那盆碧桃前邊跪上個把鐘頭,就是挨撣把子。一回他在我頭上晃起菜刀來,我媽纔抱住我說,我可就這麽一個兒!
大概越是處在逆境中的兒童越不正常。淘氣像是對坎坷生活的一種報復,是一種發泄。記得我曾把人傢的貓丟進金魚缸裏,還拔過學校厠所照明的電綫。一位長者對我搖着頭說,"淘得簡直沒邊兒啦!"
一個晚上,我把鬍同裏一條野獵狗的尾巴上綁了根繩子,繩頭上拴了個木片兒,害得那狗拖着木片兒在鬍同裏來回走了一宵:它神經質地總想擺脫那贅物。
第二天,鬍同裏好幾口子容易失眠的街坊,都抱怨一宵也沒睡安寧,氣得打了那狗,也駡了往它尾巴上拴木片兒的"缺德鬼"!
其實,我很愛狗。早年每當自己不受待見時,就覺得狗比人好。有人駡狗嫌貧愛富,專咬衣着破爛的,放風箏如乞丐。我倒認為狗挺講義氣。小時傢裏曾一度連人都吃不飽,哪有什麽可喂狗的。當時我們傢那條叫"小黑兒"的狗,就到處去偷吃,可還回來看我們那個傢。有時它因偷吃被人傢打得滿身是血,夾着尾巴嗷嗷叫着回來,就朝院子犄角那堆稻草垛上一倒,還一聲聲地呻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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