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后,敏和权关于父母有一段对话。
敏说:父亲太宽容母亲了。
权说:父亲是个没出息的男人。
敏说:母亲没文化,活得太浅。
权说:父亲也一样。
……
父亲对母亲宽容,能和母亲相濡以沫一直到老,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敏和权都忽略了,那就是,父亲一直把母亲当成了自己的妹妹。那位夭折在风雪之夜的妹妹,对父亲影响太深了。因为母亲使父亲想起了妹妹,而最后才娶了母亲。因此,母亲所有的缺点父亲都能忍受,包括母亲那些所谓的亲人。
父亲所有的努力都化为了泡影,政策就是政策,父亲终于被宣布离休了。那些老战友没能保住他,包括自己的亲家,他们也同时被宣布离休了。父亲离休那一年,刚好五十有六。父亲觉得五十六岁正是干事业的大好季节,可就这么让他离了,离得他心不甘情不愿。他最不愿意的是住进干休所,但他还是别无选择地住进了干休所。
以前他曾无数次地来过干休所,那时他还是守备区的司令,他来干休所是来慰问的。这个干休所里住着一些老资格,他们有的是参加过长征的红军老战士,最差的也和日本人拼过刺刀。父亲来到他们中间,自然属于小一辈。他们不称父亲司令,而称父亲为小石,父亲并不在乎这些。父亲每次来干休所都把这些老前辈集中起来慰问,父亲照例是要讲的,父亲一讲话便找到了优越感。他冲这些老前辈说着一些很司令的话,父亲讲话时是站在高处的,于是父亲的优越感便水落石出了。
终于父亲也和这些老前辈为伍了,他别无选择。父亲一出现在干休所里,那些老前辈们便围了过来。他们为自己又来了新伙伴而显得神情亢奋,每当干休所来了新成员时他们都要这么亢奋一阵子。这种心理很复杂,无法言说,外人又是无法体会的。
他们七七八八地把父亲围了,然后又乱糟糟地冲父亲说:小石,离了?
离了,离了。父亲说。
你咋没整个少将就离了?
离了,离了。父亲一味地这么说。
离了也好,早离晚离都是要离的。老前辈似乎在安慰着。
离了,我老石离了!父亲更大声地宣布着,他似乎在发泄着心中的怒气。
咋就是老石了,是小石。一个人纠正着。
老石!父亲说。
是小石!
就是老石!老石!老石……父亲一迭声地说。
众人就幸灾乐祸地冲父亲笑。父亲不笑,冲众人一本正经地说:我是老石!
其中一个人就说:小石都离了,老石就老石吧。
众人觉得有理,便一起点头。从此,众人便又都一律称父亲为老石了。
从此,父亲真正的离休生活开始了。
起初的日子,父亲和干休所的生活总是格格不入。一大早,干休所的一些老头老太太们便起床了,他们总是要比父亲早起一些。年龄越大觉越少,这一点说明,父亲与他们相比还比较年轻。父亲起床的时候,那些老头老太活动已有些时候了。他们仍在活动着,练气功,打太极拳或练练剑。父亲是不做这些的,他也不会,他只会跑步。战争年代他跑步冲锋抢山头,和平年代他跑步出操。于是他就跑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绕着干休所的院子似磨道上的驴一样,跑了一圈又一圈。老前辈们看着就很新鲜,目光随着父亲的身影一圈又一圈地转。他们有人就说:老石别跑了,这么大岁数了,别跑坏了胳臂腿。
终于有人忍不住道:操!这老石,让他跑去。看他能跑到啥时辰。
父亲没跑到什么时辰,毕竟是五十有六的人了。以前出操也就是做做样子,真跑起来也跑不上多远。父亲便不跑了。其他人仍没有收招的意思,仍在甩臂踢腿的。父亲自然不与这些人为伍,便匆匆回家了。
母亲已准时地把饭做好了,早饭依然是稀饭馒头。父亲就吃饭,匆匆忙忙的样子。以前父亲吃饭总是很匆忙,吃完饭他还要去上班,部队上下有许多事等待他去做指示。
父亲匆忙地吃完饭,习惯地站起身,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并不非得要去上班了。一时间他很茫然,手脚一时没处放的样子。母亲瞪大眼睛望着他,于是父亲冲窗外说,这天还真不赖呢!
父亲不上班也无法在屋里待下去,最后他还是走了出去。这时,外面的阳光的确很好,父亲站在很好的阳光下一时竟不知自己在哪。他望着其他的人,有的去送孙子上幼儿园,有的提着网兜不紧不慢,呼朋引伴地去买菜,一切都显得那么悠闲而又有条理。
路过父亲身边的人就说:老石站着干啥,还不买菜去?
又有人说;过来老石,咱们去打门球吧。
还有人说:走老石,咱们去杀两盘。
父亲恍恍惚惚,仿佛是在梦里。他觉得自己迈步向前走去,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迈步向前,也不知其中什么声音在召唤着他。鬼使神差,他又来到了昔日的军营。此时这里已变成了施工现场,推土机、砸夯机、吊车轰鸣着,忙碌着,昔日庄严宁静的军营一下子热闹起来。随着守备区的撤销,父亲的离休,这里便再也不是军营了,而变成了施工现场。在不远的将来,这里将矗立起无数座写字楼、商场和花园。父亲仍恍如梦中,直到他被施工安全员吆喝出去,他才清醒地意识到,他的军旅生涯已经结束了。施工的人群中有人认出了父亲,他们指指戳戳地说:以前他是这儿的司令!众人便朝父亲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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