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 老北京的小鬍同   》 第93節:老北京的小鬍同(1)      蕭乾 Xiao Qian

  北京的叫賣聲最富季節性。春天是"蛤蟆骨朵兒大田蠃絲",夏天是蓮蓬和涼粉兒,秋天的炒慄子炒得香噴噴粘乎乎的,鼕天"烤白薯真熱火"
  我最喜歡聽夜晚的叫賣聲。顧客對象大概都是燈下鬥紙牌的少爺小姐。夜晚叫賣的特點是徐緩,拖尾,而且當中必有段間歇--有時還挺長。像"硬面--餑餑",中間好像還有休止符。比較幹脆的是賣熏魚的或者"算靈卦"的。最喜歡拉長,而且加顫音的是夜乞者:"行好的--老爺--太唉太--有那剩菜--剩飯--賞我點吃啵。"
  另外是夜行人:有戲迷,也有醉鬼。尖聲唱着"一馬離了"或"蘇三離了洪洞縣"。這麽唱也不知是為了滿足一下無處發揮的表演欲呢,還是走黑道發怵,在給自己壯膽。
  那時我是個窮孩子,可窮孩子也有買得起的玩具。兩幾個錢就能買支轉個不停的小風車。去隆福寺買幾個模子,黃土和起泥,就刻起泥餑餑。春天,大院的天空就成了風箏的世界。闊孩子放沙雁,窮孩子也能有秫稭糊個屁股簾兒。反正也能飛起,襯着藍色的天空,大搖大擺。小心坎兒可樂了,好像自己也上了天。
  夏天,我還常鑽到東直門的蘆葦塘裏去捉蛤蟆,要麽就在墳堆旁邊逮蛐蛐--還有油葫蘆。蛐蛐會咬架,油葫蘆個頭大,但不咬。它叫起來可優雅啦。當然,金鐘更好聽,卻難得能抓到一隻。這些,我都是養在泥罐子裏,每天給一兩顆毛豆,一點水就成了。
  北京還有一種死鬍同,有點像上海的弄堂。可是弄堂裏見不到陽光。北京鬍同停在一傢住戶門口等生意的黃包車夫。
  裏的平房,多麽破,也不缺乏陽光。
  鬍同可以說是一種中古民用建築。我在倫敦和慕尼黑的古城都見到過類似的鬍同。倫敦英格蘭銀行旁邊就有一條窄窄的"針鼻巷",很像北京的鬍同。在美洲新大陸就見不到。他們捨得加固,可真捨不得拆。新加坡的城市現代化就搞猛了。四十年代我兩次過獅城,很有東方味道。八十年代再去,認不得了。幸而他們還保留了一條"牛車水"。我每次去新加坡,必去那裏吃碗排骨茶。邊吃邊想着老北京的豆漿油炸果。
  但願北京能少拆幾條、多留幾條鬍同。
  一九九三年十月
  東 直 門
  我雖說是個"老北京",十八歲以前從沒離開過,其實,我最熟悉的還是我出生並長大的東直門。在我兩三歲上, 傢就從我呱呱墜地的羊管鬍同搬到菊兒鬍同了,所以羊管鬍同在我腦子裏沒留什麽印象。我依稀記得門前仿佛有一溜樹,還有一片空曠的草地。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我先後兩次去尋過根,連一棵樹也沒見到。這其實倒也不足怪。八十年代我還重遊過福州的倉前山和倫敦西北部的哈姆斯苔德,所有那些樹林如今都蓋起房屋了。菊兒鬍同那裏我記得清清楚楚,因為我那苦命的媽死在那兒--見我的"落日"。天下竟有這種巧事!我十一歲那年夏天剛進地毯房學徒,她就在我一輩子第一次領到工資那天咽的氣,而且還吃上我掙來的一口蘋果!我們在菊兒鬍同住的是路東一個獨門獨院,一共衹三間北屋,東墻根有一道山墻, 刨幾個蹲,那就是厠所。東南墻角有衹破筐,上面鋪着點稻草,那就是我們那條最護傢的狗小黑的窩。它餓了就到處去偷吃的,然後回來守我們那個破傢。它越窮越橫,生人一探頭它就汪汪的咬,有時也因偷吃的給人傢打得滿身是血。七十年代有一回我騎車去那裏"尋根"。唉呀,東墻南墻都各蓋了兩間房,擠成蜂窩了。二十年代我們在這兒住時,儘管窮,可還有個院子啊!
  菊兒鬍同出口是一座院坪。北面是座破廟,西邊是一道垂楊柳。
  中間就成了左近窮孩子們的遊戲場。那就是我的小說《俘虜》的背景。
  在讀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時,我心裏想的就是那片草坪。我們在那裏玩過各種遊戲,也鬥過蟋蟀,排隊舉過蓮花燈。但是最重要的還是我在那裏聽到一位穿月白色上衣黑裙子的女士的演講,她還教了我們一首我至今還會唱的《自由歌》。 那是一支曾影響了我一生的歌。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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