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日时当重阳,下得让人心烦的秋雨终于止歇了,风日清美,天气爽朗,甫抵扬州尚未喘过气来的全祖望即和马氏兄弟、厉鹗、闵华、张四科、程梦星、陈章、王藻等十四人参加在城北天宁寺行庵举行的诗会雅集。这里是马氏兄弟在城外的小筑,地虽不足一亩,环境却清幽闲适,千百年的古藤老树掩映着曲廊高榭,让人一脚踏入此间就像踩在历史柔软的肌体上。这日,会场中间悬挂的是著名画家仇英白描的中国历代非主流文人的精神导师陶渊明的画像,以菊花数枝、白酒几盏为供。按照惯例,这次是用“人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分韵赋诗,觞咏竟日不在话下。参加这诗会的还有吴中名画家叶震初,他受主人之嘱托,绘下了这日文宴雅集的盛况。诗坛大家厉鹗作《九日行庵文宴图记》。在叶震初写实主义风格的画笔下,亭台蕉竹之间,与会的十四人神态各异又栩栩如生,或抚琴,或抱菊,或抱膝而坐,或仰首向天,或对坐展卷,或倚着湖石作若有所思状。本文主人公全祖望被画成坐在一把藤椅上,手捻颏下的一丛山羊须,一张瘦脸上双目深凹,像在沉思着什么,神态却是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极为怡然的。
对于扬州这个金钱世界,全祖望曾是一个挑剔的批评家。在他还没有一次次地到这个城市打秋风之前,他曾这样毫不客气地抨击这个城市的享乐主义之风:“扬州为江北大都会,居民连瓦接楹,笙歌舆从,竞日喧聚,其于清歌雅集,盖罕矣。”但现在因为身兼盐商、藏书家、文化资助人多重身份的马氏兄弟,和一批才华卓越的诗人学者,他对这个城市的看法已经暗暗发生了变化。此时在他看来,这个有好书、好友和园林之乐的城市是多么的好,能够和马氏兄弟及社中那一帮“生逢太平之世,书淫墨癖是处流连,胸次中了无一事”的人做朋友,又是多么的好。天气冷了,小玲珑馆主人为他购置了衣裘,他写了一首诗表示感谢。一场场的欢宴雅集,这个饿惯了肚子的打秋风老手终于颇为满足地喊出了自己乃是“江湖之幸民”,这真让人既喜且悲。
1743年食客们扬州之会的高潮,乃是十一月间,一场规模颇为可观的婚宴。新郎是时年五十二岁膝下无子的诗人厉鹗,新娘则是马曰琯出资购买的一户刘姓人家刚成年的女儿(也有种说法是马家一个爱好文艺的女仆)。在一首把所有贺客都放了进去的题为《厉樊榭纳丽》的贺诗中,全祖望等一干朋友没有放过调笑老新郎的机会。自称沙河逸老的陈竹町不无醋意地写道:“画取双眉当远岚,隔墙诗老漫相探。幽资的的如琼玉,皓月盈盈正十三。顾氏瑶池工点笔,苏家小袖最宜男。国香一觉征前梦,近事南唐喜剧谈。”诗中的夹注表明那个过来探看的“隔墙诗老”就是全祖望先生。那么,当他窥探厉大诗人闺中之乐时,是不是想起了自己家中的妻子和未满周岁的幼子?秋色已深,万井①西风下,城高一叶飞,他们有否挨饿受冻?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地,于是到了十二月,在小玲珑山馆一次小范围的雅集后,全祖望启程南归了。过了旧历的新年,他就要四十岁了。下一次再至扬州,也要三年之后的春天了。
对扬州这座城市的好感与表彰前朝忠义的道德使命感的双重驱动催生了《梅花岭记》这篇不朽的杰作。梅花岭在扬州城的广储门外,因遍植梅花而得名。全祖望的这篇记游文字的真正用意乃是为一百余年这座城市的一场大屠杀中的亡灵招魂,而历来被视作中国文人品性之象征的梅花在文中成了一个有着丰富的美学含义的意象。“百年而后,予登岭上,与客述忠烈遗言”——一百年过去了,今天我登上梅花岭,与朋友们说说百年前的忠臣烈士。说的是1645年清兵围扬州,史可法知大势已去,就召集部将跟他们说,城破之日我必须殉难,不能落入敌人之手,到了那一日,谁来帮我完此大节?副将军史德威说:我来。史可法说:好,你我同姓,我上书母亲,把你写到史家族谱里。城破的时候,史可法想拔刀自裁,诸将将他抱住,这时,史大呼“德威”,德威却“流涕不能刃”。诸将拥史可法突围,但清兵太多,眼看部下大都战死,史可法“乃瞠目道:我史阁部也”。清军统帅多铎以“先生”礼敬之,劝他投降,“忠烈大骂而死”。依其遗言,史德威把他葬在了梅花岭上,因尸骨无存只好以衣冠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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