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鉴赏 唐詩鑒賞辭典   》 韓愈      劉學鍇 Liu Xuekai    袁行霈 Yuan Hangpei

  山石
  韓愈
  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
  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
  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希
  鋪床拂席置羹飯,疏糲亦足飽我饑。
  夜深靜臥百蟲絶,清月出嶺光入扉。
  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
  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鬆櫪皆十圍。
  當流赤足踏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
  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
  詩以開頭“山石”二字為題,卻並不是歌詠山石,而是一篇敘寫遊蹤的詩。這詩汲取了散文中有悠久傳統的遊記文的寫法,按照行程的順序,敘寫從“黃昏到寺”、“夜深靜臥”到“天明獨去”的所見、所聞和所感,是一篇詩體的山水遊記。在韓愈以前,記遊詩一般都是截取某一側面,選取某一重點,因景抒情。汲取遊記散文的特點,詳記遊蹤,而又詩意盎然,《山石》是有獨創性的。
  按照時間順序依次記述遊蹤,很容易弄成流水賬。詩人手段高明,他象電影攝影師選好外景,人物在前面活動,攝影機在後面推、拉、堯跟,一個畫面接着一個畫面,在我們眼前出現。每一畫面,都有人有景有情,構成獨特的意境。全詩主要記遊山寺,一開頭,衹用“山石犖確行徑微”一句,概括了到寺之前的行程,而險峻的山石,狹窄的山路,都隨着詩中主人公的攀登而移步換形。這一句沒有寫人,但第二句“黃昏到寺蝙蝠飛”中的“到寺”二字,就補寫了人,那就是來遊的詩人。而且,說第一句沒寫人,那衹是說沒有明寫;實際上,那山石的犖確和行徑的細微,都是主人公從那裏經過時看到的和感到的,正是通過這些主觀感受的反映,表現他在經過了一段艱苦的翻山越嶺,黃昏之時,纔到了山寺。“黃昏”,怎麽能夠變成可見可感的清晰畫面呢?他巧妙地選取了一個“蝙蝠飛”的鏡頭,讓那衹有在黃昏之時纔會出現的蝙蝠在寺院裏盤旋,就立刻把詩中主人公和山寺,統統籠罩於幽暗的暮色之中。“黃昏到寺”,當然先得找寺僧安排食宿,所以就出現了主人公“升堂”的鏡頭。主人公是來遊覽的,遊興很濃,“升堂”之後,立刻退出來坐在堂前的臺階上,欣賞那院子裏的花木,“芭蕉葉大梔子肥”的畫面,也就跟着展開。因為下過一場透雨,芭蕉的葉顯得更大更緑,梔子花開得更盛更香更豐美。“大“和“肥”,這是很尋常的字眼,但用在芭蕉葉和梔子花上,特別是用在“新雨足”的芭蕉葉和梔子花上,就突出了客觀景物的特徵,增強了形象的鮮明性,使人情不自禁地要贊美它們。
  時間在流逝,梔子花、芭蕉葉終於隱沒於夜幕之中。於是熱情的僧人便湊過來助興,誇耀寺裏的“古壁佛畫好”,並拿來火把,領客人去觀看。這當兒,菜飯已經擺上了,床也鋪好了,連席子都拂拭幹淨了。寺僧的殷勤,賓主感情的融洽,也都得到了形象的體現。“疏糲亦足飽我饑”一句,圖畫性當然不夠鮮明,但這是必不可少的。它既與結尾的“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相照應,又說明主人公遊山,已經費了很多時間,走了不少路,因而餓得很。
  寫夜宿衹用了兩句。“夜深靜臥百蟲絶”,表現了山寺之夜的清幽。“夜深”而百蟲之聲始“絶”,那麽在“夜深”之前,百蟲自然在各獻特技,合奏夜鳴麯,主人公也在欣賞夜鳴麯。正象“鳥鳴山更幽”一樣,山寺之夜,百蟲合奏夜鳴麯,就比萬籟俱寂還顯得幽靜,而靜臥細聽百蟲合奏的主人公,也自然萬慮俱消,心境也空前清靜。夜深了,百蟲絶響了,接踵而來的則是“清月出嶺光入扉”,主人公又興致勃勃地隔窗賞月了。他剛纔靜臥細聽百蟲鳴叫的神態,也在“清月出嶺光入扉”的一剎那顯現於我們眼前。
  作者所遊的是洛陽北面的惠林寺,同遊者是李景興、侯喜、尉遲汾,時間是唐德宗貞元十七年(801)農歷七月二十二日。農諺有雲:“二十一、二、三,月出雞叫喚。”可見詩中所說的“光入扉”的“清月”,乃是下弦月,她爬出山嶺,照進窗扉,已經鳴叫頭遍了。主人公再欣賞一陣,就該天亮了。寫夜宿衹兩句,卻不僅展現出幾個有聲有色的畫面,表現了主人公徹夜未睡,陶醉於山中夜景的情懷,而且水到渠成,為下面寫離寺早行作好了過渡。“天明”以下六句,
  寫離寺早行,跟着時間的推移和主人公的邁步嚮前,畫面上的光、色、景物在不斷變換,引人入勝。“天明獨去無道路”,“無道路”指天剛破曉,霧氣很濃,看不清道路,所以接下去,就是“出入高下窮煙霏”的鏡頭。主人公“天明”出發,眼前是一片“煙霏”的世界,不管是山的高處還是低處,全都浮動着蒙蒙霧氣。在濃霧中摸索前進,出於高處,入於低處,出於低處,又入於高處,時高時低,時低時高。此情此境,豈不是饒有詩味,富於畫意嗎?煙霏既盡,朝陽熠耀,畫面頓時增加亮度,“山紅澗碧紛爛漫”的奇景就闖入主人公的眼簾。而“時見鬆櫪皆十圍”,既為那“山紅澗碧紛爛漫”的畫面添景增色,又表明主人公在繼續前行。他穿行於鬆櫟樹叢之中,清風拂衣,泉聲淙淙,清淺的澗水十分可愛。於是他赤着一雙腳,涉過山澗,讓清涼的澗水從足背上流淌,整個身心都陶醉在大自然的美妙境界中了。詩寫到下山為止,遊蹤所及,逐次以畫面展現,象旅遊紀錄影片,隨着遊人的前進,一個個有聲有色有人有景的鏡頭不斷轉換。結尾四句,總結全詩,所以姑且叫做“主題歌”。“人生如此”,概括了此次出遊山寺的全部經歷,然後用“自可樂”加以肯定。後面的三句詩,以“為人”的幕僚生活作反襯,表現了對山中自然美、人情美的無限嚮往,從而強化了全詩的藝術魅力。
  這首詩為傳統的紀遊詩開拓了新領域,它汲取了山水遊記的特點,按照行程的順序逐層敘寫遊蹤。然而卻不象記流水賬那樣呆板乏味,其表現手法是巧妙的。此詩雖說是逐層敘寫,仍經過嚴格的選擇和經心的提煉。如從“黃昏到寺”到就寢之前,實際上的所經所見所聞所感當然很多,但攝入鏡頭的,卻衹有“蝙蝠飛”、“芭蕉葉大梔子肥”、寺僧陪看壁畫和“鋪床拂席置羹飯”等殷勤款待的情景,因為這體現了山中的自然美和人情美,跟“為人”的幕僚生活相對照,使詩人萌發了歸耕或歸隱的念頭,是結尾“主題歌”所以形成的重要根據。關於夜宿和早行,所攝者也衹是最能體現山野的自然美和自由生活的那些鏡頭,同樣是結尾的主題歌所以形成的重要根據。
  再說,按行程順序敘寫,也就是按時間順序敘寫,時間不同,天氣的陰晴和光綫的強弱也不同。這篇詩的突出特點,就在於詩人善於捕捉不同景物在特定時間、特定天氣裏所呈現的不同光感、不同濕度和不同色調。如用“新雨足”表明大地的一切剛經過雨水的滋潤和洗滌;這纔寫主人公於蒼茫暮色中贊賞“芭蕉葉大梔子肥”,而那芭蕉葉和梔子花也就帶着它們在雨後日暮之時所特有的光感、濕度和色調,呈現於我們眼前。寫月而冠以“清”字,表明那是“新雨”之後的月兒。寫朝景,新奇而多變。因為他不是寫一般的朝景,而是寫山中雨後的朝景。他先以“天明獨去無道路”一句,總括了山中雨霽,地面潮濕,黎明之時,濃霧彌漫的特點,然後用“出入高下窮煙霏”一句,畫出了霧中早行圖。“煙霏”既“窮”,陽光普照,就看見澗水經雨而更深更碧,山花經雨而更紅更亮。於是用“山紅澗碧”加以概括。山紅而澗碧,紅碧相輝映,色彩已很明麗。但由於詩人敏銳地把握了雨後天晴,秋陽照耀下的山花、澗水所特有的光感、濕度和色調,因而感到光用“紅”、“碧”還很不夠,又用“紛爛漫”加以渲染,纔把那“山紅澗碧”的美景表現得鮮豔奪目。
  這篇詩,極受後人重視,影響深遠。蘇軾與友人遊南溪,解衣濯足,朗誦《山石》,慨然知其所以樂,因而依照原韻,作詩抒懷。他還寫過一首七絶:“犖確何人似退之,意行無路欲從誰?宿雲解駁晨光漏,獨見山紅澗碧詩。”詩意、詞語,都從《山石》化出。金代元好問論詩絶句云:“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他的《中州集》壬集第九(擬栩先生王中立傳)說:“予嘗從先生學,問作詩究竟當如何?先生舉秦少遊《春雨》詩為證,並雲:此詩非不工,若以退之芭蕉葉大梔子肥之句校之,則《春雨》為婦人語矣。”可見此詩氣勢遒勁,風格壯美,一直為後人所稱道。
  (霍鬆林)
  
  雉帶箭
  韓愈
  原頭火燒靜兀兀,野雉畏鷹出復沒。
  將軍欲以巧伏人,盤馬彎弓惜不發。
  地形漸窄觀者多,雉驚弓滿勁箭加。
  衝人决起百餘尺,紅翎白鏃隨傾斜。
  將軍仰笑軍吏賀,五色離披馬前墮。
  唐德宗貞元十五年(799),韓愈在徐州武寧軍節度使張建封幕中。秋,被闢為節度推官。本詩寫隨從張建封射獵的情景,寥寥十句,波瀾起伏,神采飛動,“短幅中有竜跳虎臥之觀。”(汪琬《批韓詩》)宋代蘇軾非常喜愛這詩,親自用大字書寫,以為妙絶。
  首句寫獵場的情境:原野上獵火熊熊燃燒,四周圍靜悄悄的。一個“靜”字,傳出畫面之神,烘托獵前肅穆的氣氛,由此可以想見從獵人員屏氣靜息,全神貫註地伫伺獵物的情態。這是獵射前的靜態,與下文獵射時和獵射後的動態,成強烈的對照。次句把讀者註意引嚮獵射的對象雉雞,筆墨簡捷精煉,銜接自然緊密。野雉被獵火驅出草木叢,一見獵鷹,嚇得急忙又躲藏起來。“出復沒”三字形容逼肖,活現出野雉驚惶逃竄的窘態,與下邊“惜不發”呼應。閣本李謝校改作“伏欲沒”,就索然無味了。兩句是獵射前的情景。
  三、四句轉入獵射,寫將軍的心理活動和獵射時的風度、神采。將軍出獵自然不是單純為了覓取野味,而是要顯示自己的神功巧技。所以,他騎馬盤旋不進,拉滿強勁的弓,又捨不得輕易發箭。近人程學恂《韓詩臆說》評道:“二句寫射之妙處,全在未射時,是能於空際得神。”所謂空際得神,就是不在實處作窮形極相之語。詩人不寫將軍如何勇猛敢决,也不寫他如何縱橫馳驟,呼鷹嗾犬,白羽交飛,圍場中慣見的情景全部略去不提,而衹選取了“盤馬彎弓”這一特定的鏡頭,以突出將軍矜持、自信、躊躇滿志的神態。這裏的巧,不僅指射技的精巧,更主要的是寫人的智謀,寫將軍運籌的巧妙。這位將軍不專恃武功取勝,他盤馬彎弓,審情度勢,選擇着最能表現自己精湛射技的時機。他要象漢朝飛將軍李廣那樣,“度不中不發,發必應弦而倒”,要一舉使衆人折服。一位有血有肉、有着鮮明性格特徵的將軍形象,便顯現在我們眼前。兩句筆勢頓挫,用意精深。
  接着兩句寫“巧”。野雉隱沒之處,地勢漸漸狹窄,野雉處於“人稠網密,地迫勢脅”(曹植《七啓》)的窘境,要繼續竄伏已不可能;觀獵的人越來越多,大傢都饒有興味地觀賞將軍獵射。這是將軍一顯身手的時機。正當野雉受驚乍飛的一剎那,將軍從容地引滿弓,“嗖”的一聲,強有力的箭,迅猛而準確地命中雉雞。“雉驚弓滿箭加”,一“驚”一“滿”一“勁”一“加”,緊湊簡煉,幹脆有力,“巧”字之意於此全出。
  詩寫到這裏,似乎意已盡了。然而詩中忽起波瀾,那衹受傷的野雉帶箭“衝人决起百餘尺”,嚮着人猛地衝起百多尺高,可見這是衹勇猛的雉雞。側寫一筆,更顯出將軍的絶妙射技。“紅翎白鏃隨傾斜”,野雉強作掙紮之後,終於筋疲力盡,帶箭悠悠而墮,染血的翎毛和雪亮的箭鏃也隨之傾斜落下。這正是樊汝霖所謂“讀之其狀如在目前,蓋寫物之妙者”,非親歷其境者不能道。詩寫到這裏,纔直接點題,真是一波三折,盤屈跳蕩。以寫長篇古風的筆法來寫小詩,更覺豐神超邁,情趣橫生。
  末兩句在熱烈的氣氛中關合全詩。先以“仰笑”二字,極為傳神地突現將軍個人的性格特徵,一位地方主帥驕矜得意的神氣躍然紙上,接着以“軍吏賀”照應前面“伏人”,寫出圍觀的軍吏敬服將軍絶妙的射技,為他的成功慶賀。末句接寫“雉帶箭”——一隻五彩繽紛的野雉,毛羽散亂地墮嚮將軍的馬前。詩戛然而止,然餘響不絶,韻味無窮。
  清人朱彝尊《批韓詩》評雲:“句句實境,寫來絶妙,是昌黎極得意詩,亦正是昌黎本色。”道出了韓愈善於捕捉藝術形象以描述客觀事物的高超藝術手腕。
  (陳永正)
  八月十五日夜贈張功曹
  韓愈
  纖雲四捲天無河,清風吹空月舒波。
  沙平水息聲影絶,一杯相屬君當歌。
  君歌聲酸辭且苦,不能聽終淚如雨:
  “洞庭連天九疑高,蛟竜出沒猩鼯號。
  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
  下床畏蛇食畏藥,海氣濕蟄熏腥鱢。
  昨者州前捶大鼓,嗣皇繼聖登夔臯。
  赦書一日行萬裏,罪從大辟皆除死。
  遷者追回流者還,滌瑕蕩垢清朝班。
  州傢申名使傢抑,坎軻衹得移荊蠻。
  判司卑官不堪說,未免捶楚塵埃間。
  同時輩流多上道,天路幽險難追攀。”
  君歌且休聽我歌,我歌今與君殊科:
  “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
  有酒不飲奈明何1
  這首詩以接近散文的筆法,古樸的語言,直陳其事,不用譬喻,不用寄托,主客互相吟誦詩句,一唱一和,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衷情共訴,灑脫疏放,別具一格。
  詩裏寫了張署的“君歌”和作者的“我歌”。題為“贈張功曹”,卻沒有以“我歌”作為描寫的重點,而是反客為主,把“君歌”作為主要內容,藉張署之口,淋漓盡致地抒發了詩人自己的塊壘不平。
  詩的前四句描寫八月十五日夜主客對飲的環境,如文的小序:碧空無雲,清風明月,萬籟俱寂。在這樣的境界中,兩個遭遇相同的朋友怎能不舉杯痛飲,慷慨悲歌?韓愈是一個很有抱負的人,在三十二歲的時候,曾表示過“報國心皎潔,念時涕汍瀾”。他不僅有憂時報國之心,而且有改善政治的能力。貞元十九年(803)天旱民饑,當時任監察御史的韓愈和張署,直言勸諫唐德宗減免關中徭賦,觸怒權貴,兩人同時被貶往南方,韓愈任陽山(今屬廣東)令,張署任臨武(今屬湖南)令。直至唐憲宗大赦天下時,他們仍不能回到中央任職。韓愈改官江陵府(今湖北江陵)法曹參軍,張署改官江陵府功曹參軍。得到改官的消息,韓愈心情很復雜,於是藉中秋之夜,對飲賦詩抒懷,並贈給同病相憐的張署。
  詩的開頭在描寫月夜環境之後,用“一杯相屬君當歌”一轉,引出了張署的悲歌,是全詩的主要部分。
  詩人先寫自己對張署“歌”的直接評論:說它聲音酸楚,言辭悲苦,因而“不能聽終淚如雨”,說明二人心境相同,感動極深。
  張署的歌,首先敘述了被貶南遷時經受的苦難,山高水闊,路途漫長,蛟竜出沒,野獸悲號,地域荒僻,風波險惡。好容易“十生九死到官所”,而到達貶所更是“幽居默默如藏逃”。接着又寫南方偏遠之地多毒蛇,“下床”都可畏,出門行走就更不敢了;且有一種蠱藥之毒,隨時可以製人死命,飲食要十分當心,還有那濕蟄腥鱢的“海氣”,也使人受不了。這一大段對自然環境的誇張描寫,也是詩人當時政治境遇的寫照。
  上面對貶謫生活的描述,情調是感傷而低沉的,下面一轉,而以歡欣鼓舞的激情,歌頌大赦令的頒行,文勢波瀾起伏。唐憲宗即位,大赦天下。詩中寫那宣佈赦書時的隆隆鼓聲,那傳送赦書時日行萬裏的情景,場面的熱烈,節奏的歡快,都體現出詩人心情的歡快。特別是大赦令宣佈:“罪從大辟皆除死”,“遷者追回流者還”,這當然使韓、張二人感到回京有望。然而,事情並不如此簡單。寫到這裏,詩情又一轉折,儘管大赦令寫得明明白白,但由於“使傢”的阻撓,他們仍然不能回朝廷任職。“坎軻衹得移荊蠻”,“衹得”二字,把那種既心有不滿又無可奈何的心情,完全表現出來了。地是“荊蠻”之地,職又是“判司”一類的小官,卑小到要常受長官“捶楚”的地步。面對這種情況,他們發出了深深的慨嘆:“同時輩流多上道,天路幽險難追攀”。“天路幽險”,政治形勢還是相當險惡啊!
  以上詩人通過張署之歌,傾吐了自己不平的遭遇,心中的鬱積,寫得形象具體,淋漓盡致,筆墨酣暢。詩人既已藉別人的酒杯澆了自己的塊壘,沒必要再直接出面抒發自己的感慨了,所以用“君歌且休聽我歌,我歌今與君殊科”,一接一轉,寫出了自己的議論。僅寫了三句:一是寫今夜月色最好,照應題目的“八月十五”;二是寫命運在天;三是寫面對如此良夜應當開懷痛飲。表面看來這三句詩很平淡,實際上卻是詩中最着力最精彩之筆。韓愈從切身遭遇中,深深感到宦海浮沉,禍福無常,自己很難掌握自己的命運。“人生由命非同他”,寄寓了極深的感慨,表面上歸之於命,實際有許多難言的苦衷。八月十五的夜晚,明月如鏡,懸在碧空藍天,不開懷痛飲,豈不辜負這美好的月色!再說,藉酒澆愁,還可以暫時忘掉心頭的煩惱。於是情緒又由悲傷轉而曠達。然而這不過是故作曠達而已。短短數語,似淡實濃,言近旨遠,在欲說還休的背後,別有一種耐人尋思的深味。從感情上說,由貶謫的悲傷到大赦的喜悅,又由喜悅墜入量移“荊蠻”的怨憤,最後在無可奈何中故作曠達。抑揚開闔,轉折變化,章法波瀾麯折,有一唱三嘆之妙。全詩換韻很多,韻腳靈活,音節起伏變化,很好地表現了感情的發展變化,使詩歌既雄渾恣肆又宛轉流暢。從結構上說,首與尾用酒和明月先後照應,輕清簡煉,使結構完整,也加深了意境的悲涼。
  (張燕瑾)
  謁衡嶽廟遂宿嶽寺題門樓
  韓愈
  五嶽祭秩皆三公,四方環鎮嵩當中。
  火維地荒足妖怪,天假神柄專其雄。
  噴雲泄霧藏半腹,雖有絶頂誰能窮?
  我來正逢秋雨節,陰氣晦昧無清風。
  潛心默禱若有應,豈非正直能感通。
  須臾靜掃衆峰出,仰見突兀撐青空。
  紫蓋連延接天柱,石廩騰擲堆祝融。
  森然魄動下馬拜,鬆柏一徑趨靈宮。
  粉墻丹柱動光彩,鬼物圖畫填青紅。
  升階傴僂薦脯酒,欲以菲薄明其衷。
  廟令老人識神意,睢盱偵伺能鞠躬。
  手持杯傴導我擲,雲此最吉餘難同。
  竄逐蠻荒幸不死,衣食纔足甘長終。
  侯王將相望久絶,神縱欲福難為功。
  夜投佛寺上高閣,星月掩映雲朣朧。
  猿鳴鐘動不知曙,杲杲寒日生於東。
  貞元十九年(803),京畿大旱。韓愈因上書請寬民徭,被貶為連州陽山(今屬廣東)令。永貞元年(805)遇大赦,離陽山到郴州(今湖南郴縣)待命。九月,由郴州赴江陵府(今湖北江陵)任法曹參軍,途中遊衡山時寫下這首詩。詩中深沉地抒發了他對仕途坎坷的不滿情懷。
  衡山聳立在湖南衡陽盆地北端,氣勢雄偉。山上的衡嶽廟,是遊人嚮往的名勝。詩的開頭六句,寫衡嶽的形勢和氣象,起筆高遠,用語不凡。先總敘五嶽,再專敘衡嶽,突出衡嶽在五嶽中的崇高地位。按古時帝王的祭典,五嶽都相當於爵秩最高的“三公”。泰山、衡山、華山、恆山,各鎮東、南、西、北四方,而嵩山則處在中間。衡嶽在炎熱而荒僻的南方,古人以為這裏有很多妖魔鬼怪,天帝授予嶽神權力,使它能專力雄鎮一方。詩人一連采用四個敘述句,從“五嶽”寫到衡嶽,竭盡鋪墊之能事。緊接二句,便一下子把衡山形勢的險要勾勒了出來:衡嶽半山腰中藴藏着雲霧,不時噴泄出來,雖有山頂,又怎能攀登上去呢!一句中連用“噴”、“泄”、“藏”三個動詞,來描繪平日衡山雲霧濃重不散,既奇突,又貼切。
  以下八句寫登山。“我來”二句,是敘事,亦是寫景,寫出了秋雨欲來的景象,給人一種沉悶和壓抑之感。欲揚先抑,詩意推起一道波瀾。“潛心默禱若有應,豈非正直能感通”,說衡嶽有靈,使天氣由陰而晴,詩意陡轉。雲霧全消,衆峰頓現,原是自然界本身的變化,而詩人卻說是自己“潛心默禱”、把正直的神明“感通”的結果。“正直”二字寓有深意。往下連用兩聯,描寫衆峰由隱而現後的景象。“須臾”一聯,寫出了山間景色變化之快:霎那之間,浮雲掃盡,衆峰顯露,仰面看去,那高峻陡峭的山峰,就好比擎天柱支撐着天空。這一聯是虛寫,給人以豁然開朗、奇險明快之感。據《水經註》載:衡山有三峰,自遠望去,蒼蒼隱天。所以晉代羅含的《湘中記》也說:“望若陣雲,非清霽素朝,不見其峰。”“紫蓋”一聯,描寫紫蓋峰連延着與天柱峰相接,石廩峰騰躍起伏,堆擁着祝融峰。這是實寫。汪佑《南山涇草堂詩話》說,“是登絶頂寫實景,妙用‘衆峰出’領起,蓋上聯虛,此聯實,虛實相生;下接‘森然魄動’句,復虛寫四峰之高峻,的是古詩神境。”聯繫上下詩意來看,此說不無道理。
  “森然”以下十四句,寫謁廟,是全詩中心所在。詩人通過對祭神問天的描述,傾吐其無處申訴的悒鬱情懷。“森然”二句,點出謁衡嶽廟的題意。目的地已經到達,險峻的山峰,使人驚心動魄,不由得下馬揖拜。沿着一條鬆柏古徑,急步走嚮神靈的殿堂。既反映了詩人當時肅然起敬的感受,也烘托出一種莊嚴肅穆的氣氛。“粉墻”二句,寫走進廟門後四壁所見:雪白的墻壁和朱紅的柱子,交相輝映,光彩浮動;上邊都用青紅的彩色,畫滿了鬼怪的圖像,寫出寺廟的特徵。“升階”以下六句寫行祭。詩人登上臺階,彎着腰嚮神像進獻幹肉和酒,想藉這些菲薄的祭品來表明自己的虔誠。掌管神廟的老人很能瞭解神意,眼瞪瞪地在一旁窺察,鞠躬緻禮。他手持占卜用的杯珓,教給詩人投擲的方法;而後又根據卦象,說是得到了最吉的徵兆,那是其他人所不易得到的。但是,正是“雲此最吉餘難同”的結語,卻引出了詩人一肚皮牢騷:自己在陽山貶所沒有被折磨致死,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今後衹求衣食粗安,就甘心長此而終,哪裏還存什麽侯王將相之望!神明縱然想賜福保佑,恐怕也難奏效了。這一段描寫和牢騷,既真實,又動人,深刻地反映了詩人當時內心的不滿情緒。詩人關心自己的前途,當然希望占卜能得到一個非常吉利的答復。但是,當他得知是一個“最吉”的答復之後,他倒反而産生了懷疑,以致大發起牢騷來了。這大概與他當時對朝延政治鬥爭的形勢有所瞭解有關吧!
  末四句,歸結詩題“宿嶽寺”之意。先寫上高閣時所見夜景:月色星光,因雲氣掩映而隱約不明。接着翻用謝靈運“猿鳴誠知曙”句詩意(《從斤竹澗越嶺西行詩》),寫道:“猿鳴鐘動不知曙”。本來聽到猿聲啼叫就知道是天亮了,但詩人因為酣睡,連天亮時猿的啼叫聲和寺院的鐘聲都沒有聽到。詩人身遭貶謫,卻一覺睡到天明,足見襟懷之曠達。末句“寒日”,又照應上文“秋雨”、、“陰氣”,筆力遒勁。
  此詩寫景、敘事、抒情,融為一體,意境開闊,章法井然。詩一開首便從大處落筆,氣勢磅礴。中間寫衡嶽諸峰,突兀高聳,令人心驚魄動。求神問卜一段,亦莊亦諧,其實是詩人藉以解嘲消悶。末尾數句,更清楚地反映出詩人對現實所采取的比較泠漠的態度,他對自己被貶“蠻荒”的怨憤,也溢於言表。通篇一韻到底。押韻句末尾皆用三平調(少數用“平仄平”),音節鏗鏘有力。詩的語言古樸蒼勁,筆調靈活自如,風格凝煉典重,無論意境或修辭,都獨闢蹊徑,一掃前人記遊詩的陳詞濫調,正如瀋德潛《唐詩別裁》所說:“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公詩足以當此語。”
  (吳文治)
  李花贈張十一署
  韓愈
  江陵城西二月尾,花不見桃惟見李。
  風揉雨練雪羞比,波濤翻空杳無涘。
  君知此處花何似?
  白花倒燭天夜明,群雞驚鳴官吏起。
  金烏海底初飛來,朱輝散射青霞開。
  迷魂亂眼看不得,照耀萬樹繁如堆。
  念昔少年著遊燕,對花豈省曾辭杯?
  自從流落憂感集,欲去未到思先回。
  衹今四十已如此,後日更老誰論哉?
  力攜一樽獨就醉,不忍虛擲委黃埃。
  唐憲宗元和元年(806)春,韓愈為江陵府法曹參軍,常與功曹參軍張署詩酒往還。在二月底的一個晚上,韓愈往江陵城西看李花,張署因病未能同遊,韓愈歸作此詩以贈。
  這首詩寫得精妙奇麗,體物入微,發前人未得之秘。詩歌前段着力摹寫李花的情狀,刻畫從黑夜到清晨之間李花的物色變化,真是燦爛輝煌,令人魂迷眼亂。後段藉花緻慨,百感交集。全詩情寓物中,物因情見,可稱詠物佳作。
  “江陵”二語,前人多所不解。如清末詩評傢陳衍說:“桃花經日經雨,皆色褪不紅,一望成林時,不如李花之鮮白奪目。”實未領會作者深意。“二月尾”,已點明是無月之夜。“花不見桃”,並不是沒有桃花,而是在黑夜中紅桃反光微弱,看不清楚;“惟見李”,李花素白,反光強烈,在黑暗的背景中特別鮮明可見。這裏以桃花作陪襯,更突出了李花的皎潔與繁茂。王安石《寄蔡氏女子》詩:“積李兮縞夜,崇桃兮炫晝。”也註意到顔色與光的關係,把桃花和李花在晝夜間給人不同的感覺形象地表達出來。最能領略韓愈此詩妙處的是南宋詩人楊萬裏。他的《讀退之李花詩》雲:“近紅暮看失燕支,遠白宵明雪色奇。花不見桃惟見李,一生不曉退之詩。”並有小序:“桃李歲歲同時並開,而退之有‘花不見桃惟見李’之句,殊不可解。因晚登碧落堂,望隔江桃李,桃皆暗而李獨明,乃悟其妙。蓋‘炫晝縞夜’雲。”
  “風揉”五句,力寫李花“縞夜”的情景。詩人在低徊嘆賞:城西的李花啊,和煦的春風在撫摩它,霏微的春雨去洗滌它,李花白得連雪花兒也比不上。繁密的花樹林,望去象無際的波濤,在空中翻騰涌動。看,這是何等瑰麗的景象!古來詠花之作,每偏於纖巧仄媚,而韓愈卻以如椽之筆,寫奇壯之景,形象生新,境界宏闊,具見韓詩“思雄”、“力大”的特色。詩人接着寫道:朋友,您知道這兒的李花象什麽呢——那億萬朵潔白的花兒,把夜空照得通亮。群雞誤以為天明,都驚覺而啼,官吏們因此也紛紛起床了。此數語濃墨重彩,正是韓愈善用的“狠”筆0群雞驚鳴”之語,想象怪奇,把李花的“縞夜”渲染到極至。
  韓愈是寫文章的大手筆,很講究謀篇佈局,法度嚴密,命意麯折,一篇上下,都有綫索可尋。每段每句,都要安排得法,以使文章變化多姿。“群雞”一句,似虛似實,正是上下接榫之處,仿佛李花真的把天照亮了,而下面緊接“金烏海底初飛來”句,由虛寫轉為實寫,由夜晚寫到清晨,接得非常自然,韻腳也由仄韻轉為平韻,聲情一致,音節諧暢。我們看,詩人是怎樣描寫朝陽初照花林的情景的:那神話傳說中的金烏——太陽,剛從海底飛來,半天空紅光散射,青霞披開,使人眼亂魂迷,無法逼視——啊,陽光正照耀着千萬樹李花,繁密成堆!詩人以厚重的筆觸和濃烈的色調,描繪了陽光、雲彩和花樹交相輝映的麗景。詩中這無比奇特的意象,正表現了韓詩“放恣橫從,神奇變幻”的藝術特徵。
  “念昔”句以下為第二段。由花及人,感物興懷,今昔對比,自傷身世。詩人回憶起往日少年時候,愛遊賞宴樂,對着美麗的春花,開懷暢飲;自從流落不遇,百憂交集,要去看花時,未到已先想着回傢了。而今從陽山貶所量移江陵,追想起自己被放謫的經過,不禁感喟蒼涼。末四句更跌深一層,寫自己今日盡情對酒賞花,是為了不忍辜負春光,讓美好的花兒寂寞地零落在黃土裏。這一段抒發個人的感慨,全用散文化筆法,而依然有着濃郁的詩味。“衹今四十已如此,後日更老誰論哉”等句,虛字的使用尤為妥貼。如方東樹所云:“其於閑字語助,看似不經意,實則無不堅確老重成煉者。”(《昭昧詹言》)
  此詩上半段,造意奇特,氣象雄渾。詩人以勁健之筆描寫綺麗的景物,發掘出常人所未曾領略到的自然的美。詩中的奇思壯采,浪漫的情調,宏闊的意境和難以捉摸的紛繁的藝術形象,都表現了詩人無比豐富的精神世界。如用翻空的波濤形容李花林,寫白花倒映得天亮而使群雞驚鳴等,都是戛戛獨造的未經人道之語。然而,正如李黼平《讀杜韓筆記》指出的,這些詩句“可謂工為形似之言,而詩之佳處不在此”。詩人寫李花,也是在寫自己。上半篇極寫李花的潔白與繁茂,我們不也可以聯想到詩人那驚衆的才華嗎?時當盛年的詩人,胸懷着匡時濟世之心而處於無用之地,他衹惋傷光陰的浪擲,大丈夫志業無成,故在詩中藉花以寄個人的深慨。下半篇惜李花也是自惜,詩語質樸,與上邊華贍的寫景語恰成強烈的對比,而詩中有文,則辭氣更為流暢,感情也顯得更為濃摯了。蔣抱玄《評註韓昌黎詩集》雲:“此詩妙在藉花寫人,始終卻不明提,極匣劍帷燈之致。”如寶劍在匣,華燈在幃,而劍氣燈光卻若隱若顯,給觀者以想象和聯想的餘地,這正是此詩高妙之處。
  (陳永正)
  青青水中蒲三首
  韓愈
  青青水中蒲,下有一雙魚。
  君今上隴去,我在與誰居?
  青青水中蒲,長在水中居。
  寄語浮萍草,相隨我不如。
  青青水中蒲,葉短不出水。
  婦人不下堂,行子在萬裏。
  這三首樂府詩是具有同一主題的組詩——思婦之歌。它是韓愈青年時代的作品,寫於貞元九年(793),是寄給他的妻子盧氏的。清人陳沆《詩比興箋》說是“寄內而代為內人懷己之詞”,是一種“代內人答”的體裁,風格別緻。
  第一首描繪送別情景。詩人以青青的水中蒲草起興,襯托離思的氛圍,又以蒲草下有一雙魚兒作比興,以反襯思婦的孤獨。魚兒成雙作對,在水中香蒲下自由自在地遊來遊去,而詩中女主人公卻要與夫君分離。她觸景生情,不禁依依不捨,深情地說:您如今要上隴州去,誰跟我在一起呢?語意真率、樸素,是民歌格調。短短四句詩,上下兩聯形成鮮明的對照:從地域上看,“青青水中蒲”,是風光明麗,一片蓬蓬勃勃的中原河邊景色;而“君今上隴去”,卻是偏遠荒涼的西北邊境。從情調上看,“下有一雙魚”,顯得多麽歡愉而寫意;而“我在與誰居”,女主人公又見得多麽伶仃而落寞。
  第二首仍言離情,詩人以不同方式作反復回環的表現。開始兩句詩是比,以蒲草“長在水中居”象徵女主人公長在傢中居住,不能相隨夫君而行。又用可以自由自在地隨水漂流的浮萍來反襯,言蒲不如浮萍之能相隨。所以,思婦寄語浮萍,無限感慨。
  第三首主題相同,一唱三嘆,感情一首比一首深沉。“青青水中蒲,葉短不出水”,這兩句詩有興有比。用蒲草的短葉不出水,比喻思婦不能出門相隨夫君。“婦人不下堂,行子在萬裏”,在空間上距離那麽遙遠,女主人公孤單單的形象也就顯現出來,而其內心的凄苦也可想而知。詩中沒有表示相思之語,而思夫之情自見。謝榛嘆為“托興高遠,有風人之旨”(《四溟詩話》捲二)。
  三首詩是一脈貫通,相互聯繫的“三部麯”。
  第一首,行子剛剛出門離傢,思婦衹提出“我在與誰居”的問題,其離情別緒尚處在發展的起點上。第二首,行子遠去,思婦為相思所苦,發出“相隨我不如”的嘆息。離愁比以前濃重多了。第三首,女主人公內心的孤凄感受隨着行子“在萬裏”而與日俱增,一層深一層,全詩就在感情高潮中戛然而止,餘韻無窮。
  在體裁上,《青青水中蒲》繼承《詩經》、漢樂府的傳統而又推陳出新。朱彝尊謂“篇法祖毛詩,語調則漢魏歌行耳”。
  詩的語言通俗流暢,風格象民歌樸素自然,看似平淡,而意味深長,前人贊之曰:“煉藻繪入平淡”,正道出這組詩的風格特色。
  (何國治)
  聽穎師彈琴
  韓愈
  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
  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常
  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
  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
  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
  嗟餘有兩耳,未省聽絲篁。
  自聞穎師彈,起坐在一旁。
  推手遽止之,濕衣淚滂滂。
  穎乎爾誠能,無以冰炭置我腸!
  喜懼哀樂,變化倏忽,百感交集,莫可名狀,這就是韓愈聽穎師彈琴的感受。讀罷全詩,穎師高超的琴技如可聞見,怪不得清人方扶南把它與白居易的《琵琶行》、李賀的《李憑箜篌引》相提並論,推許為“摹寫聲音至文”了。
  詩分兩部分,前十句正面摹寫聲音。起句不同一般,它沒有提及彈琴者,也沒有交待彈琴的時間和地點,而是緊扣題目中的“聽”字,單刀直入,把讀者引進美妙的音樂境界裏。琴聲裊裊升起,輕柔細屑,仿佛小兒女在耳鬢廝磨之際,竊竊私語,互訴衷腸。中間夾雜些嗔怪之聲,那不過是表達傾心相愛的一種不拘形跡的方式而已。正當聽者沉浸在充滿柔情密意的氛圍裏,琴聲驟然變得昂揚激越起來,就象勇猛的將士揮戈躍馬衝入敵陣,顯得氣勢非凡。接着琴聲又由剛轉柔,呈起伏回蕩之姿。恰似經過一場浴血奮戰,敵氛盡掃,此時,天朗氣清,風和日麗,遠處浮動着幾片白雲,近處搖曳着幾絲柳絮,它們飄浮不定,若有若無,難於捉摸,卻逗人情思。琴聲所展示的意境高遠闊大,使人有極目遙天悠悠不盡之感。
  驀地,百鳥齊鳴,啁啾不已,安謐的環境為喧鬧的場面所代替。在衆鳥蹁躚之中,一隻鳳凰翩然高舉,引吭長鳴。“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這衹不甘與凡鳥為伍的孤傲的鳳凰,一心嚮上,飽經躋攀之苦,結果還是跌落下來,而且跌得那樣快,那樣慘。這裏除了用形象化的比喻顯示琴聲的起落變化外,似乎還另有寄托。聯繫後面的“濕衣淚滂滂”等句,它很可能包含着詩人對自己境遇的慨嘆。他曾幾次上奏章剖析政事得失,希望當局能有所警醒,從而革除弊端,勵精圖治,結果屢遭貶斥,心中不免有憤激不平之感。“濕衣”句與白居易《琵琶行》中的“江州司馬青衫濕”頗相類似,衹是後者表達得比較直接,比較顯豁罷了。
  後八句寫自己聽琴的感受和反應,從側面烘托琴聲的優美動聽。“嗟餘”二句是自謙之辭,申明自己不懂音樂,未能深諳其中的奧妙。儘管如此,還是被穎師的琴聲所深深感動,先是起坐不安,繼而淚雨滂沱,浸濕了衣襟,猶自撲撲簌簌滴個不止。這種感情上的強烈刺激,實在叫人無法承受,於是推手製止,不忍卒聽。末二句進一步渲染穎師琴技的高超。冰炭原不可同爐,但穎師的琴聲一會兒把人引進歡樂的天堂,一會兒又把人擲入悲苦的地獄,就好比同時把冰炭投入聽者的胸中,使人經受不了這種感情上的劇烈波動。
  全篇詩情起伏如錢塘江潮,波濤洶涌,層見迭出,變化無窮。上聯與下聯,甚至上句與下句,都有較大的起落變化,例如首聯“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寫柔細的琴聲,充滿和樂的色調,中間着一“怨”字,便覺波浪陡起,姿態橫生,親昵的意味反倒更濃,也更加富有生活氣息。又如首聯比以兒女之情,次聯擬以英雄氣概,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一柔一剛,構成懸殊的形勢。第三聯要再作起落變化,即由剛轉柔,就很容易與第一聯交叉重迭。詩人在實現這一起伏轉折的同時,開闢了另一個新的境界,它高遠闊大、安謐清醇,與首聯的卿卿我我、充滿私情形成鮮明的比照,它所顯示的聲音也與首聯不一樣,一者(首聯)輕柔細屑,純屬指聲;一者(三聯)宛轉悠揚,是所謂泛聲。儘管兩者都比較輕柔,卻又各有特色,準確地反映了琴聲高低疾徐的變化。清人方東樹說韓愈寫詩“用法變化而深嚴”(《昭昧詹言》),這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
  歷來寫樂麯的詩,大都利用人類五官通感的生理機能,致力於把比較難於捕捉的聲音轉化為比較容易感受的視覺形象。這首詩摹寫聲音精細入微,形象鮮明,卻不粘皮着肉,故而顯得高雅、空靈、醇厚。突出的表現是:在摹寫聲音節奏的同時,十分註意發掘含藴其中的情志。好的琴聲既可悅耳,又可賞心,可以移情動志。好的琴聲,也不衹可以繪聲,而且可以“繪情”、“繪志”,把琴聲所表達的情境,一一描摹出來。詩歌在摹寫聲音的同時,或示之以兒女柔情,或擬之以英雄壯志,或充滿對自然的眷戀,或寓有超凡脫俗之想和坎坷不遇之悲,如此等等,無不流露出深厚的情意。
  韓愈是一位極富創造性的文學巨匠。他寫作詩文,能夠擺脫拘束,自闢蹊徑。這首詩無論造境或遣詞造語都有獨到之處。以造境言,它為讀者展示了兩個大的境界:一是麯中的境界,即由樂麯的聲音和節奏所構成的情境;一是麯外的境界,即樂麯聲在聽者(詩人自己)身上得到的反響。兩者亦分亦合,猶如影之與形。從而使整個詩歌的意境顯得深閎雋永,饒有情緻。以遣詞造語論,不少詩句新奇妥帖,揉磨入細,感染力極強。例如開頭兩句押細聲韻,其中的“女”、“語”和“爾”、“汝”聲音相近,讀起來有些繞口。這種奇特的音韻安排,恰恰適合於表現小兒女之間那種纏綿糾結的情態。後面寫昂揚激越的琴聲則改用洪聲韻的“昂”、“潮、“揚”、“凰”等,這些都精確地表現了彈者的情感和聽者的印象。另外,五言和七言交錯運用,以與琴聲的疾徐斷續相協調,也大大增強了詩句的表現力。如此等等,清楚地表明,詩人匠心獨運,不拘繩墨,卻又無不文從字順,各司其職。所謂“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其實也是韓愈本人詩歌語言的一大特色。
  (朱世英)
  調張籍
  韓愈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
  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
  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伊我生其後,舉頸遙相望。
  夜夢多見之,晝思反微茫。
  徒觀斧鑿痕,不矚治水航。
  想當施手時,巨刃磨天揚。
  垠崖劃崩豁,乾坤擺雷硠。
  惟此兩夫子,傢居率荒涼。
  帝欲長吟哦,故遣起且僵。
  剪翎送籠中,使看百鳥翔。
  平生千萬篇,金薤垂琳琅。
  仙官敕六丁,雷電下取將。
  流落人間者,太山一毫芒。
  我願生兩翅,捕逐出八荒。
  精誠忽交通,百怪入我腸。
  剌手拔鯨牙,舉瓢酌天漿。
  騰身跨汗漫,不着織女襄。
  顧語地上友:經營無太忙!
  乞君飛霞佩,與我高頡頏。
  李白和杜甫的詩歌成就,在盛行王、孟和元、白詩風的中唐時期,往往不被重視,甚至還受到某些人不公正的貶抑。韓愈在此詩中,熱情地贊美李白和杜甫的詩文,表現出高度傾慕之情。在對李、杜詩歌的評價問題上,韓愈要比同時的人高明得多。
  本詩可分為三段。前六句為第一段。作者對李、杜詩文作出了極高的評價,並譏斥“群兒”謗傷前輩是多麽無知可笑。“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二句,已成為對這兩位偉大詩人的千古定評了。中間二十二句為第二段。力寫對李、杜的欽仰,贊美他們詩歌的高度成就。其中“伊我”十句,作者感嘆生於李、杜之後,衹好在夢中瞻仰他們的風采。特別是讀到李、杜光彩四溢的詩篇時,便不禁追想起他們興酣落筆的情景:就象大禹治水那樣,揮動着摩天巨斧,山崖峭壁一下子劈開了,被堙遏的洪水便傾瀉出來,天地間回蕩着山崩地裂的巨響。“惟此”六句,感嘆李、杜生前不遇。天帝要使詩人永不停止歌唱,便故意給予他們升沉不定的命運。好比剪了羽毛囚禁在籠中的鳥兒,痛苦地看着外邊百鳥自由自在地飛翔。“平生”六句,作者惋惜李、杜的詩文多已散佚。他們一生寫了千萬篇金玉般優美的詩歌,但其中多被仙官派遣神兵收取去了,流傳人間的,衹不過是泰山的毫末之微而已。末十二句為第三段。“我願”八句,寫自己努力去追隨李、杜。詩人希望能生出兩翅,在天地中追尋李、杜詩歌的精神。他終於能與前輩詩人精誠感通,於是,千奇百怪的詩境便進入心裏:反手拔出大海中長鯨的利齒,高舉大瓢,暢飲天宮中的仙酒,忽然騰身而起,遨遊於廣漠無窮的天宇中,自由自在,發天籟之音,甚至連織女所製的天衣也不屑去穿了。最後四句點題。詩人懇切地勸導老朋友張籍:不要老是鑽在書堆中尋章摘句,忙碌經營,還是和我一起嚮李、杜學習,在詩歌的廣阔天地中高高飛翔吧。
  韓愈在中唐詩壇上,開創了一個重要的流派。葉燮《原詩》說:“韓詩為唐詩之一大變。其力大,其思雄。”詩人以其雄健的筆力,凌厲的氣勢,驅使宇宙萬象進入詩中,表現了宏闊奇偉的藝術境界。這對糾正大歷以來詩壇軟熟褊淺的詩風,是有着積極作用的。而《調張籍》就正象詩界異軍崛起的一篇宣言,它本身的風格,最能體現出韓詩奇崛雄渾的詩風。
  詩人筆勢波瀾壯闊,恣肆縱橫,全詩如長江大河浩浩蕩蕩,奔流直下,而其中又麯折盤旋,激濺飛瀉,變態萬狀,令人心搖意眩,目眩神迷。如第二段中,極寫李、杜創作“施手時”情景,氣勢宏偉,境界闊大。突然,筆鋒一轉:“惟此兩夫子,傢居率荒涼。”豪情壯氣一變而為感喟蒼涼,所謂“勒奔馬於噓吸之間”,非有極大神力者何能臻此!下邊第三段“我願”數句,又再作轉折,由李、杜而寫及自己,馳騁於碧海蒼天之中,詩歌的內涵顯得更為深厚。我們還註意到,詩人並沒有讓江河橫溢,一往不收,他力束狂瀾,迫使洶涌的流水循着河道前流。本詩在命題立意、結構佈局、遣詞造句上,處處可見到作者獨具的匠心。如詩中三個段落,回環相扣,展轉相生。全詩寓縱橫變化於規矩方圓之中,非有極深功力者何能臻此!
  尤可註意的是,詩中充滿了探險入幽的奇思幻想。第一段六句,純為議論。自第二段始,運筆出神入化,簡直使人眼花繚亂。“想當施手時,巨刃磨天揚。垠崖劃崩豁,乾坤擺雷硠。”用大禹鑿山導河來形容李、杜下筆為文,這種匪夷所思的奇特的想象,决不是一般詩人所能有的。詩人寫自己對李、杜的追慕是那樣狂熱:“我願生兩翅,捕逐出八荒。”他長出了如雲般的長翮大翼,乘風振奮,出六合,絶浮塵,探索李、杜藝術的精英。追求的結果是“百怪入我腸”。此“百怪”可真名不虛說,既有“剌手拔鯨牙,舉瓢酌天漿”,又有“騰身跨汗漫,不着織女襄”。下海上天,想象之神奇令人驚嘆。而且詩人之奇思,或在天,或在地,或挾雷電,或跨天宇,雄闊壯麗。韓詩曰奇曰雄,如此詩者可見其風格了。
  詩人這種神奇的想象,每藉助於誇張和比喻的藝術手法,就是前人所盛稱的“以想象出詼詭”。詩人這樣寫那些妄圖詆毀李、杜的輕薄後生:“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1設喻貼切,形象生新,後世提煉為成語,早已傢傳戶曉了。詩中萬丈光焰,磨天巨刃,乾坤間的巨響,太山、長鯨等瑰瑋奇麗的事物,都被用來設喻,使詩歌磅礴的氣勢和詭麗的境界得到充分的表現。
  此詩是“論詩”之作。朱彝尊《批韓詩》說:“議論詩,是又別一調,以蒼老勝,他人無此膽。”這所謂的“別調”,其實應是議論詩中的“正格”,那就是以形象為議論。在本詩中,作者通過豐富的想象和誇張、比喻等表現手法,在塑造李白、杜甫及其詩歌的藝術形象的同時,也塑造出作者本人及其詩歌的藝術形象,生動地表達出詩人對詩歌的一些精到的見解,這正是本詩在思想上和藝術上的成功之處。
  (陳永正)
  答張十一
  韓愈
  山淨江空水見沙,哀猿啼處兩三傢。
  篔簹競長纖纖筍,躑躅閑開豔豔花。
  未報恩波知死所,莫令炎瘴送生涯。
  吟君詩罷看雙鬢,鬥覺霜毛一半加。
  韓愈一生中兩次遭貶,《答張十一》是他第一次被貶到廣東陽山後的第二年春天作的。張十一名署,德宗貞元十九年(803)與韓愈同為監察御史,一起被貶。張到郴州臨武令任上曾有詩贈韓愈,詩云:“九疑峰畔二江前,戀闕思鄉日抵年。白簡趨朝曾並命,蒼梧左宦一聯翩。鮫人遠泛漁舟火,鵩鳥閑飛露裏天。渙汗幾時流率土,扁舟西下共歸田。”韓愈寫此詩作答。
  詩的前半段寫景抒情。“山淨江空水見沙,哀猿啼處兩三傢”,勾勒了陽山地區的全景。春山明淨,春江空闊,還傳達出一種人煙稀少的空寂。寥寥數筆,生動的摹寫了荒僻冷落的景象。這一聯如同一幅清晰鮮明的水墨畫。緊接着第二聯是兩組近景特寫,“篔簹競長纖纖筍,躑躅閑開豔豔花。”篔簹是一種粗大的竹子。躑躅即羊躑躅,開紅黃色的花,生在山𠔌間,二月花發時,耀眼如火,月餘不歇。這一聯,可以說是作者為這幅水墨畫又點綴了一些鮮豔、明快的色彩,為荒僻的野景增添了春天的生氣。上句的“競”字同下句的“閑”字,不但對仗工穩,而且傳神生動。“競”字把嫩筍爭相滋生的蓬勃景象寫活了;“閑”字則把羊躑躅隨處開放、清閑自得的意態揭示了出來。這四句詩,寫了遠景,又寫了近景,層次分明。有淡墨塗抹的山和水,又有色彩豔麗的緑竹和紅花,濃淡相宜,形象突出。再加上哀猿的啼叫,真可謂詩情畫意,交相輝映。
  這首詩中的景物,是與作者此時的處境與心情緊密相連的。它體現了這樣兩個特點,一是靜,二是閑。靜從空曠少人煙而生,作者從繁華嘈雜、人事擾擾的京城一下子到了這荒遠冷僻的山區,哀猿啼聲處處有,人間茅捨兩三傢,這種靜與作者仕途的冷遇相互作用,使他倍感孤獨和凄涼。這種閑,由他的處境遭遇而來,這裏的一切都顯得悠閑超脫,沒有羈絆,然而不免使人觸景生情。身雖居閑地,心卻一刻也沒能擺脫朝廷的束縛,常常被“未報恩波”所攪擾,不能得閑,故而格外感慨。作者雖然寫的是景,而實際上是在抒發自己內心深處的隱情,正如王夫之《唐詩評遜所說:“寄悲正在比興處。”
  詩的下半段敘事抒情,“未報恩波知死所,莫令炎瘴送生涯。”前句的“未”字貫“報”與“知”,意謂皇帝的深恩我尚未報答,死所也未可得知,但求不要在南方炎熱的瘴氣中虛度餘生而已。這兩句是全詩的關鍵,孕含着作者內心深處許多矛盾着的隱微之情:有無辜被貶的憤怨與悲愁,又有對自己從此消沉下去的擔心;有自己被貶南荒回歸無望的嘆息,又有對未來建功立業的憧憬。他雖然沒有直接說憂愁怨恨,衹提到“死所”、“炎瘴”,卻比說出來更為深切。在這樣的處境裏,還想到“未報恩波”,這體現着儒傢“怨而不怒”的精神。有了這一聯的鋪墊,下一聯就容易理解。“吟君詩罷看雙鬢,鬥覺霜毛一半加。”“鬥”同“陡”,是頓時的意思。“鬥覺”二字用得奇崛,把詩人的感情推嚮高潮。這一聯寫得麯折迂回,詩人沒有正面寫自己如何憂愁,卻說讀了張署來詩後鬢發頓時白了一半,似乎來詩是愁的原因,這就把全詩唯一正面表現愁怨的地方掩蓋住了。並且寫愁不說愁,衹說霜毛陡加,至於何以至此,盡在不言之中。詩意婉轉,韻味濃厚。
  作者似乎盡量要把他那種激憤的感情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但是又不自覺地在字裏行間透露出來,使人感受到那股被壓抑着的感情的潛流,讀來為之感動,令人回味,形成了這首詩含蓄深沉的特點。
  (常振國)
  
  題木居士二首(其一)
  韓愈
  火透波穿不計春,根如頭面幹如身。
  偶然題作木居士,便有無窮求福人。
  唐時耒陽(今屬湖南)地方有“木居士”廟,貞元末韓愈路過時留題二詩,此為其一。詩乃有感於社會現實而發,非一般應景的題詠。詩中“木居士”與“求福人”不妨視為官場中兩種人的共名。作者運用詠物寓言形式,在影射的人與物之間取其相似點,獲得豐富的喜劇效果,成為此詩最顯著的特色。
  漢代南方五嶺間有所謂“楓人”的雜鬼。以楓樹老而生癭,形狀類人,被巫師取作偶像,藉施騙術。“木居士”大約也是同一類木魅。它原本是山中一棵普通老朽的樹木,曾遭“火透”(雷殛),又被“波穿”(雨打水淹),經磨歷劫,傷痕纍纍,被扭麯得“根如頭面幹如身”這樣一種不自然的形狀。前兩句交代“木居士”先時狼狽處境,揭其老底,後兩句則寫其意外的發跡,前後形成鮮明對照。幸乎不幸乎,世間的機遇往往帶有偶然性質。老樹根幹狀似人形,本是久經大自然災變的結果,然而卻被迷信的人加以神化,供進神龕。昨天還是囚首喪面,不堪其苦,轉眼變成堂堂皇皇的“木居士”,於無佛處稱尊了。其名與實、尊榮的處境與虛朽的本質是何等不諧調。在諷刺藝術中,喜劇效果的取得,多着力於揭露假、惡、醜的事物的表面現象與內在本質的極不諧調,換句話說,就是“把無價值的撕毀給人看”(魯迅)。此詩中,詩人正是這樣作的。因此,“木居士”的形象給人以滑稽可笑的感覺,收到極好諷刺效果。可詩的妙處還在最後一句,它畫出這樣一幅圖景:神座之上立着一截僥幸殘存、冥頑不靈的朽木,神座下卻香煙繚繞,匍伏着衣之飾之的善男信女,他們在祈求它保佑。這種莊嚴的、鄭重其事的場面與其荒唐的、滑稽可笑的內容,再一次構成不協調,構成喜劇衝突,使人忍俊不禁。這裏挖苦諷刺的對象又不僅是“木居士”了。“木居士”固然可笑,而“求福人”更可笑亦復可悲。詩人是用兩副筆墨來刻劃兩種形象的。在“木居士”是正面落墨,筆調嬉笑怒駡,尖酸刻保對“求福人”則著墨不多,但有點睛之效:他們急於求福,欲令智昏,錯抱“佛”腳。“木居士”不靠他們的愚昧尚且自身難保,怎麽可能反過來賜福於人呢?其“非其鬼而祭之,諂也”(《論語·為政》)不是荒唐之至麽?詩中對“木居士”的刻薄,句句都讓人感到是對“求福人”的挖苦,是戳在“木居士”身上,羞在“求福人”臉上。此詩妙處,就在抓住了“聾俗無知,諂祭非鬼”(《溪詩話》)的陋俗與封建官場中某種典型現象之間的一點相似之處,藉端托喻,以詠物寓言方式,取得喜劇諷刺藝術的效果。
  不過,需要說明:從此詩的寫作背景看,作者可能有影射貞元末年“暴起領事”的二王(王伾、王叔文)及其追隨者的用意。他反對二王和永貞革新,固然是保守的表現。但就此詩而言,是寫在革新運動之前且未涉及革新之事。而當時二王的追隨者中確有不少鑽營投機的分子(參閱柳宗元《寄許京兆孟容書》)。因而此詩諷刺形象的客觀意義,是不可簡單地以韓愈的政治態度來抹煞的。
  (周嘯天)
  
  湘中
  韓愈
  猿愁魚踴水翻波,自古流傳是汨羅。
  蘋藻滿盤無處奠,空聞漁父扣舷歌。
  自從漢代賈誼被貶長沙寫了《吊屈原賦》之後,以賈誼自喻、藉憑吊屈原寄托失意之感便成了詩歌中常見的手法。韓愈此詩別具匠心,不寫與屈賈同病相憐之苦,而是寫英魂無處憑吊之情;不正面用典,而是以神秘空靈的意境烘托心頭的迷惘惆悵,這就更深刻地表現了世無知音的寂寞悲涼。
  貞元末年,韓愈官監察御史,因關中旱饑,上疏請免徭役賦稅,遭讒被貶為連州陽山令。政治上突如其來的打擊,在詩人心底激起了無法平息的狂瀾,從而形成了《湘中》詩起調那種突兀動蕩的氣勢:“猿愁魚踴水翻波,自古流傳是汨羅。”這兩句語調拗折,句法奇崛。如按通常章法,應首先點出汨羅江名,然後形容江上景色,但這樣語意雖然順暢,卻容易平淡無奇,流於一般寫景。現在詩人運用倒裝句法,突出了江景:山猿愁啼,江魚騰踴,湘波翻滾,一派神秘愁慘的氣氛,以為詩人哀憤的心境寫照。首句又連用“猿”、“魚”、“踴”等雙聲字相間,以急促的節奏感來渲染詩人激動不平的心聲。因而,詩人雖然沒有直抒見到汨羅江時所引起的無窮感慨,卻自有不盡之意溢於言外。
  詩人來到汨羅江本是為憑吊屈原而一泄心中的鬱悶,然而就是在這裏也得不到感情上的慰藉:江邊到處飄浮着可供祭祀的緑蘋和水藻,可是屈原投江的遺跡已經蕩然無存;當初賈誼尚能投書一哭,今日卻連祭奠的地方都無從找尋,唯有江上的漁父舷歌依然,遙遙可聞。相傳屈原貶逐,披發行吟澤畔,形容枯槁,遇一漁父相勸道:“舉世混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衆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說罷,“鼓枻而去,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如今屈子已逝,漁父猶在,今日之漁父雖非昔日之漁父,然而今日之詩人正如昔日之屈原,賢者遭黜,隱者得全,清濁醒醉,古今一理。因此那悠閑的歌聲似乎永遠在嘲弄着一代代執着於改革政治、不肯與世同流合污的志士仁人。這裏暗用楚辭《漁父》的典故,情景交融,渾成無跡,構成清空孤寂的境界,與前兩句激切哀愁的氣氛在對比中達到高度的和諧,生動地表現了詩人面對茫茫水天悵然若失的神情,含蓄地抒發了那種無端遭貶的悲憤和牢騷。
  這首詩寓激憤哀切之情和排奡跌宕之勢於清空的意境和深長的韻味之中,成功地將探怪求新的特點和傳統的表現方法揉為一體,充分體現了韓愈在藝術上的創新精神和深厚造詣。
  (葛曉音)
  
  春雪
  韓愈
  新年都未有芳華,二月初驚見草芽。
  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
  這首《春雪》,構思新巧,獨具風采,是韓愈小詩中的佼佼者。
  “新年都未有芳華,二月初驚見草芽。”新年即陰歷正月初一,這天前後是立春,所以標志着春天的到來。新年都還沒有芬芳的鮮花,就使得在漫漫寒鼕中久盼春色的人們分外焦急。一個“都”字,透露出這種急切的心情。第二句“二月初驚見草芽”,說二月亦無花,但話是從側面來說的,感情就不是單純的嘆惜、遺憾。“驚”字最宜玩味。它似乎不是表明,詩人為二月剛見草芽而吃驚、失望,而是在焦急的期待中終於見到“春色”的萌芽而驚喜。內心的感情是:雖然春色姍姍來遲,但畢竟就要來了。“初驚”寫出“見草芽”時的情態,極其傳神。“驚”字狀出擺脫鼕寒後新奇、驚訝、欣喜的感受;“初”字含春來過晚、花開太遲的遺憾、惋惜和不滿的情緒。然而這種淡淡的情緒藏在詩句背後,顯得十分含藴。韓愈在《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中曾寫道:“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詩人對“草芽”似乎特別多情,也就是因為他從草芽看到了春的消息吧。從章法上看,前句“未有芳華”,一抑;後句“初見草芽”,一揚,跌宕騰挪,波瀾起伏。
  三、四兩句表面上是說有雪而無花,實際感情卻是:人倒還能等待來遲的春色,從二月的草芽中看到春天的身影,但白雪卻等不住了,竟然紛紛揚揚,穿樹飛花,自己裝點出了一派春色。真正的春色(百花盛開)未來,固然不免令人感到有些遺憾,但這穿樹飛花的春雪不也照樣給人以春的氣息嗎!詩人對春雪飛花主要不是悵惘、遺憾,而是欣喜。一個盼望着春天的詩人,如果自然界還沒有春色,他就可以幻化出一片春色來。這就是三、四兩句的妙處,它富有濃烈的浪漫主義色彩,可稱神來之筆。“卻嫌”、“故穿”,把春雪描繪得多麽美好而有靈性,饒富情趣。詩的構思甚奇。初春時節,雪花飛舞,本來是造成“新年都未有芳華,二月初驚見草芽”的原因,可是,詩人偏說白雪是因為嫌春色來得太遲,纔“故穿庭樹”紛飛而來。這種翻因為果的寫法,卻增加了詩的意趣。“作飛花”三字,翻靜態為動態,把初春的冷落翻成仲春的熱鬧,一翻再翻,使讀者如入山陰道上,有應接不暇之感。
  此詩於常景中翻出新意,工巧奇警,是一篇別開生面的佳作。
  (湯貴仁)
  晚春
  韓愈
  草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鬥芳菲。
  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
  《晚春》是韓詩頗富奇趣的小品,歷來選本少有漏選它的。然而,對詩意的理解卻是諸說不一。
  題一作“遊城南晚春”,可知詩中所描寫的乃郊遊即目所見。乍看來,衹是一幅百卉千花爭奇鬥妍的“群芳譜”:春將歸去,似乎所有草本與木本植物(“草樹”)都探得了這個消息而想要留住她,各自使出渾身招數,吐豔爭芳,一剎時萬紫千紅,繁花似錦。可笑那本來乏色少香的柳絮、榆莢也不甘寂寞,來湊熱鬧,因風起舞,化作雪飛(言“楊花榆莢”偏義於“楊花”)。僅此寥寥數筆,就給讀者以滿眼風光的印象。
  再進一步不難發現,此詩生動的效果與擬人化的手法大有關係。“草樹”本屬無情物,竟然能“知”能“解”還能“鬥”,尤其是彼此竟有“才思”高下之分,着想之奇是前此詩中罕見的。最奇的還在於“無才思”三字造成末二句費人咀嚼,若可解若不可解,引起見仁見智之說。有人認為那是勸人珍惜光陰,抓緊勤學,以免如“楊花榆莢”白首無成;有的從中看到諧趣,以為是故意嘲弄“楊花榆莢”沒有紅紫美豔的花,一如人之無才華,寫不出有文采的篇章;還有人幹脆存疑:“玩三四兩句,詩人似有所諷,但不知究何所指。”(劉永濟《唐代絶句精華》)姑不論諸說各得詩意幾分,僅就其解會之歧異,就可看出此詩確乎奇之又奇。
  清人朱彝尊說:“此意作何解?然情景衹是如此。”此言雖未破的,卻不乏見地。作者寫詩的靈感是由晚春風光直接觸發的,因而“情景衹是如此”。不過,他不僅看到這“情景”之美,而且若有所悟,方纔做入“無才思”的奇語,當有所寄寓。
  “楊花榆莢”,固少色澤香味,比“百般紅紫”大為遜色。笑它“惟解漫天作雪飛”,確帶幾分揶揄的意味。然而,若就此從這幅晚春圖中抹去這星星點點的白色,你不覺得小有缺憾麽?即使作為“紅紫”的陪襯,那“雪”點也似是不可少的。再說,謝道韞詠雪以“柳絮因風”,自古稱美;作者亦有句云:“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春雪》)雪如楊花很美,楊花如雪又何嘗不美?更何況這如雪的楊花,乃是晚春具有特徵性景物之一,沒有它,也就失卻晚春之所以為晚春了。可見詩人拈出“楊花榆莢”未必衹是揶揄,其中應有憐惜之意的。尤當看到,“楊花榆莢”不因“無才思”而藏拙,不畏“班門弄斧”之譏,避短用長,爭鳴爭放,為“晚春”添色。正是“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紅樓夢》黛玉葬花詞),這勇氣豈不可愛?
  如果說詩有寓意,就應當是其中所含的一種生活哲理。從韓愈生平為人來說,他既是“文起八代之衰”的宗師,又是力矯元和輕熟詩風的奇險詩派的開派人物,頗具膽力。他能欣賞“楊花榆莢”的勇氣不為無因。他除了自己在群芳鬥豔的元和詩壇獨樹一幟外,還極力稱揚當時不為人重視的孟郊、賈島,這二人的奇僻瘦硬的詩風也是當時詩壇的別調,不也屬於“楊花榆莢”之列?由此可見,韓愈對他所創造的“楊花榆莢”形象,未必不帶同情,未必是一味挖苦。甚而可以說,詩人是以此鼓勵“無才思”者敢於創造。前文所引述的兩種對此詩寄意的解會,雖各有見地,於此點卻均有忽略。殊不知詩人對“楊花榆莢”是愛而知其醜,所以嘲戲半假半真、亦莊亦諧。他並非存心托諷,而是觀楊花飛舞而忽有所觸,隨寄一點幽默的情趣。詩的妙處也在這裏。
  (周嘯天)
  
  遊太平公主山莊
  韓愈
  公主當年欲占春,故將臺榭壓城闉。
  欲知前面花多少,直到南山不屬人。
  這首詩寫作上一個特點是善用微詞,似直而麯,有案無斷,耐人尋味,藝術上別有一番功夫。
  太平公主是武則天之女,封建統治階級中一個野心勃勃的女性。她的山莊位於唐時京兆萬年縣南,當年曾修觀池樂遊原,以為盛集。先天二年(713),她企圖控製政權,謀殺李隆基,事敗後逃入終南山,後被賜死。其“山莊”即由朝廷分賜予寧、申、岐、薛四王。作者所遊之“太平公主山莊”,無疑已為故址。而詩題不明言“故址”,是很有藴藉的。
  第一句寫公主“當年”事。詩人遊其故地而追懷其故事,是很自然的。此句“欲占春”三字警闢含深意。當年人間不平事多如牛毛,有錢有勢者可以霸占田地、房屋,甚至百姓妻女,然而誰能霸占春天呢?“欲占春”自然不可思議,然而作者這樣寫卻活生生地刻畫出公主驕橫貪婪、欲壑難填的本性。為了占盡春光,她於是大建別墅山莊,其豪華氣派,竟使城闕為之色減。第二句一個“壓”字將山莊“臺榭”的規模驚人、公主之勢的炙手可熱極意烘托。“故”字則表明其為所欲為。足見作者下字準確,推敲得當。山莊別墅,是權貴遊樂之所,多植花木。因之,第三句即以問花作轉折。詩人不問山莊規模,而問“花多少”,從修辭角度看,可取得委婉之功效;而且問得自然,因為從詩題看,詩人既是在“遊”山莊,他面對的正是山花爛漫的春天;同時“花”與首句“春”字略相映帶。此句承上啓下,又轉而引出末句新意。一路看花花不盡,前面還有多少花?看啦,“直到南山不屬人”0南山”即終南山,在京兆萬年縣南五十裏,而樂遊原在縣南八裏,於此可見公主山莊之廣袤。偌大地方“不屬人”,透出首句“占”意。“直到”雲雲,它表面是驚嘆誇耀,無所臧否,骨子裏卻深寓褒貶。“不屬人”與“占”字同樣寓有貶意,譴意。然而最妙的潛臺詞還不在這裏。別忘了所有的一切均屬“當年”事。山莊猶在,“前面”就是,但它屬於誰?詩人沒有說,不過早不屬於公主了。過去“不屬人”,現在卻對人開放了。山莊尚不能為公主獨占,春天又豈可為之獨占?終究是“年年檢點人間事,惟有春風不世情”呵。這事實不是對“欲占春”者的極大嘲諷麽?但詩寫到“不屬人”即止,讓感慨見於言外,使讀者至今可以想見詩人當年面對山花時富有深意的笑影。
  (周嘯天)
  
  次潼關先寄張十二閣老使君
  韓愈
  荊山已去華山來,日出潼關四扇開。
  刺史莫辭迎候遠,相公新破蔡州回。
  此詩寫在淮西大捷後作者隨軍凱旋途中。當時唐軍抵達潼關,即將嚮華州進發。作者以行軍司馬身分寫成此詩,由快馬遞交華州刺史張賈,一則抒發勝利豪情,一則通知對方準備犒軍。所以詩題“先寄”。“十二”是張賈行第;張賈曾做屬門下省的給事中。當時中書、門下二省官員通稱“閣老”;又因漢代尊稱州刺史為“使君”,唐人沿用。此詩曾被稱為韓愈“平生第一首快詩”(蔣抱玄),藝術上顯著特色是一反絶句含蓄婉麯之法,以剛筆寫小詩,於短小篇幅見波瀾壯闊,是唐絶句中富有個性的佳構。
  前兩句寫凱旋大軍抵達潼關的壯麗圖景。“荊山”一名覆釜山,在今河南靈寶境內,與華山相距二百餘裏。華山在潼關西面,巍峨聳峙,俯瞰秦川,遼遠無際;傾聽黃河,波濤澎湃,景象十分壯闊。第一句從荊山寫到華山,仿佛凱旋大軍在旋踵間便跨過了廣阔的地域,開筆極有氣魄,為全詩定下了雄壯的基調。清人施補華說它簡勁有力,足與杜甫“齊魯青未了”的名句比美,是並不過分的。對比一下作者稍前所作的同一主題的《過襄城》第一句“郾城辭罷辭襄城”,它與“荊山”句句式相似處是都使用了“句中排”(“郾城——襄城”;“荊山——華山”)重疊形式。然而“郾城”與“襄城”衹是路過的兩個地名而已;而“荊山”、“華山”卻具有感情色彩,在凱旋者心目中,雄偉的山嶽,仿佛也為他們的豐功偉績所折服,絡繹不絶地奔來表示慶賀。擬人化的手法顯得生動有緻。相形之下,“郾城”一句就起得平平了。
  在第二句裏,作者抓住幾個突出形象來展現迎師凱旋的壯麗情景,氣象極為廓大。當時隆鼕多雪,已顯得“鼕日可愛”。“日出”被采入詩中和具體歷史內容相結合,形象的意藴便更為深厚了。太陽東升,冰雪消融,象徵着藩鎮割據局面一時扭轉,“元和中興”由此實現。“潼關”古塞,在明麗的陽光下煥發了光彩,此刻四扇大開,由“狹窄不容車”的險隘一變而為莊嚴宏偉的“凱旋門”。雖未直接寫人,壯觀的圖景卻藴含在字裏行間,給讀者留下更廣阔的想象空間:軍旗獵獵,鼓角齊鳴,浩浩蕩蕩的大軍抵達潼關;地方官吏遠出關門相迎迓;百姓簞食壺漿,載欣載奔,夾道慰勞王師……“寫歌舞入關,不着一字,盡於言外傳之,所以為妙”(程學恂《韓詩臆說》)。關於潼關城門是“四扇”還是兩扇,清代詩評傢曾有爭論,其實詩歌不比地理志,是不必拘泥於實際的。試把“四扇”改為“兩扇”,那就怎麽讀也不夠味了。加倍言之,氣象、境界全出。所以,單從藝術處理角度講,這樣寫也有必要。何況出奇製勝,本來就是韓詩的特色呢。
  詩的後兩句換用第二人稱語氣,以抒情筆調通知華州刺史張賈準備犒軍。潼關離華州尚有一百二十裏地,故說“遠”。遠迎凱旋的將士,本應不辭勞苦。不過這話得由出迎一方道來,纔近乎人情之常。而這裏“莫辭迎候遠”,卻是接受歡迎一方的語氣,完全拋開客氣常套,卻更能表達得意自豪的情態、主人翁的襟懷,故顯得極為合理合情。《過襄城》中相應有一句“傢山不用遠來迎”,雖辭不同而意近。然前者語涉幽默,輕鬆風趣,切合喜慶環境中的實際情況,讀來倍覺有味。而後者拘於常理,反而難把這樣的意境表達充分。
  第四句“相公”指平淮大軍實際統帥——宰相裴度,淮西大捷與他運籌帷幄之功分不開。“蔡州”原是淮西強藩吳元濟巢穴。元和十二年十月,唐將李愬雪夜攻破蔡州,生擒吳元濟。這是平淮關鍵戰役,所以詩中以“破蔡州”藉代淮西大捷。“新”一作“親”,但“新”字尤妙,它不但包含“親”意在內,而且表示决戰剛剛結束。當時朝廷上“一時重疊賞元功”,而人們“自趁新年賀太平”,那是勝利、自豪氣氛到達高潮的時刻。詩中對裴度由衷的贊美,反映了作者對統一戰爭的態度。以直賦作結,將全詩一語收攏,山嶽為何奔走,陽光為何高照,潼關為何大開,刺史遠出迎候何人,這裏有了總的答復,成為全詩點眼結穴之所在。前三句中均未直接寫凱旋的人,在此句予以直點。這種手法,好比傳統劇中重要人物的亮相,給人以十分深刻的印象。
  綜觀全詩,一、二句一路寫去,三句直呼,四句直點,可稱是用剛筆,抒豪情。大膽地用了“沒石飲羽之法”,別開生面。由於它剛直中有開合,有頓宕,剛中見韌,直而不平,“捲波瀾入小詩”(查慎行),饒有韻味。一首政治抒情詩,采用犒軍通知的方式寫出,抒發了作者的政治激情,實是一般應酬之作望塵莫及的了。
  (周嘯天)
  
  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
  韓愈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
  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雲橫奏嶺傢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韓愈一生,以闢佛為己任,晚年上《論佛骨表》,力諫憲宗“迎佛骨人大內”,觸犯“人主之怒”,幾被定為死罪,經裴度等人說情,纔由刑部侍郎貶為潮州刺史。
  潮州在今廣東東部,距當時京師長安確有八千裏之遙,那路途的睏頓是可想而知的。當韓愈到達離京師不遠的藍田縣時,他的侄孫韓湘,趕來同行。韓愈此時,悲歌當哭,慷慨激昂地寫下這首名篇。
  首聯直寫自己獲罪被貶的原因。他很有氣概地說,這個“罪”是自己主動招來的。就因那“一封書”之罪,所得的命運是“朝奏”而“夕貶”。且一貶就是八千裏。但是既本着“佛如有靈,能作禍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論佛骨表》)的精神,則雖遭獲嚴譴亦無怨悔。
  三、四句直書“除弊事”,認為自己是正確的,申述了自己忠而獲罪和非罪遠謫的憤慨,真有膽氣。儘管招來一場彌天大禍,他還是“肯將衰朽惜殘年”,且老而彌堅,使人如見到他的剛直不阿之態。
  五、六句就景抒情,情悲且壯。韓愈在一首哭女之作中寫道:“以罪貶潮州刺史,乘驛赴任;其後傢亦譴逐,小女道死,殯之層峰驛旁山下。”可知他當日倉猝先行,告別妻兒時的心情若何。韓愈為上表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傢何在”三字中,有他的血淚。
  此兩句一回顧,一前瞻。“秦嶺”指終南山。雲橫而不見傢,亦不見長安:“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李白詩),何況天子更在“九重”之上,豈能體恤下情?他此時不獨係念傢人,更多的是傷懷國事。“馬不前”用古樂府:“驅馬涉陰山,山高馬不前”意。他立馬藍關,大雪寒天,聯想到前路的艱危。“馬不前”三字,露出英雄失路之悲。
  結語沉痛而穩重。《左傳·僖公三十二年》記老臣蹇叔哭師時有:“必死是間,餘收爾骨焉”之語,韓愈用其意,嚮侄孫從容交代後事,語意緊扣第四句,進一步吐露了凄楚難言的激憤之情。
  從思想上看,此詩與《論佛骨表》,一詩一文,可稱雙璧,很能表現韓愈思想中進步的一面。
  就藝術上看,此詩是韓詩七律中佳作。其特點誠如何焯所評“沉鬱頓挫”,風格近似杜甫。沉鬱指其風格的沉雄,感情的深厚抑鬱,而頓挫是指其手法的高妙:筆勢縱橫,開合動蕩。如“朝奏”、“夕貶”、“九重天”、“路八千”等,對比鮮明,高度概括。一上來就有高屋建瓴之勢。三、四句用“流水對”,十四字形成一整體,緊緊承接上文,令人有渾成之感。五、六句宕開一筆,寫景抒情,“雲橫雪擁”,境界雄闊。“橫”狀廣度,“擁”狀高度,二字皆下得極有力。故全詩大氣磅礴,捲洪波巨瀾於方寸,能産生撼動人心的力量。
  此詩雖追步杜甫,但能變化而自成面目,表現出韓愈以文為詩的特點。律詩有謹嚴的格律上的要求,而此詩仍能以“文章之法”行之,而且用得較好。好在雖有“文”的特點,如表現在直敘的方法上,虛詞的運用上(“欲為”、“肯將”之類)等;同時亦有詩歌的特點,表現在形象的塑造上(特別是五、六一聯,於蒼涼的景色中有詩人自己的形象)和沉摯深厚的感情的抒發上。全詩敘事、寫景、抒情融合為一,詩味濃郁,詩意盎然。
  (錢仲聯徐永端)
  
  同水部張員外籍麯江春遊寄白二十二捨人
  韓愈
  漠漠輕陰晚自開,青天白日映樓臺。
  麯江水滿花千樹,有底忙時不肯來?
  一個久雨之後輕陰轉晴的傍晚,麯江漲起了新碧,緑樹如洗,萬紫千紅,臨風吐豔。興致勃勃的韓愈,邀約張籍、白居易同遊麯江。可惜白居易因雨後泥濘未去。遊罷歸來,韓愈寫了這首詩,寄給白居易。
  從美學觀點看,水中之月,鏡中之花,往往格外給人以美的享受。大概,水中、鏡裏反映出來的形象,總在似與不似之間,給人一種澄明而又微茫仿佛的美感,其動人情處,往往超過實體。本詩寫景之美,正從水中得來:久雨乍晴,藍藍的天,明晃晃的太陽,千門萬戶的樓臺,奼紫嫣紅的花樹,統統倒映在“麯江水滿”之中。花樹和樓臺的倒影斑駁地疊映在水裏。於是,花從翠樓頂上長出來,魚從緑樹中間穿過去。偶然,微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這樓臺花樹,搖晃生姿。這不比岸邊實景更令人神搖心醉嗎?
  詩的結構也很有新意。它打破了絶句三句便轉的規律,一連三句寫景,第四句纔陡然一問作結。這種結構上的特點,也很值得玩索。
  這首詩是寫給白居易的,除了傾訴自己的激情之外,也有惋惜和埋怨對方爽約的意思。詩人沒有直接表露自己苦候、失望、埋怨的情緒,而是巧妙地極寫麯江雨後空氣清新景物明淨所特有的美。麯江的春天,麯江樓臺花樹的迷人,愈是渲染得美好,愈顯出辜負這良辰美景是多麽可惜。末句雖衹輕輕一問,儘管語氣十分委婉,卻把詩人這種心情表述得淋漓盡致。詩人構思巧妙,也於此可見。
  (賴漢屏)
  
  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二首(其一)
  韓愈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
  最是一年春好處,絶勝煙柳滿皇都。
  這首小詩是寫給水部員外郎張籍的。張籍在兄弟輩中排行十八,故稱“張十八”。詩的風格清新自然,簡直是口語化的。看似平淡,實則是絶不平淡的。韓愈自己說:“艱窮怪變得,往往造平淡”(《送無本師歸範陽》)。原來他的“平淡”是來之不易的。
  全篇中絶妙佳句便是那“草色遙看近卻無”了。試想:早春二月,在北方,當樹梢上、屋檐下都還挂着冰凌兒的時候,春在何處?連影兒也不見。但若是下過一番小雨後,第二天,你瞧吧,春來了。雨腳兒輕輕地走過大地,留下了春的印跡,那就是最初的春草芽兒冒出來了,遠遠望去,朦朦朧朧,仿佛有一片極淡極淡的青青之色,這是早春的草色。看着它,人們心裏頓時充滿欣欣然的生意。可是當你帶着無限喜悅之情走近去看個仔細,地上是稀稀朗朗的極為纖細的芽,卻反而看不清什麽顔色了。詩人象一位高明的水墨畫傢,揮灑着他飽蘸水分的妙筆,隱隱泛出了那一抹青青之痕,便是早春的草色。遠遠望去,再象也沒有,可走近了,反倒看不出。這句“草色遙看近卻無”,真可謂兼攝遠近,空處傳神。
  這設色的背景,是那落在天街(皇城中的街道)上的纖細小雨。透過雨絲遙望草色,更給早春草色增添了一層朦朧美。而小雨又滋潤如酥。酥就是奶油。受了這樣的滋潤,那草色還能不新嗎?又有這樣的背景來襯托,那草色還能不美嗎?
  臨了,詩人還來個對比:“絶勝煙柳滿皇都”。詩人認為初春草色比那滿城處處煙柳的景色不知要勝過多少倍。因為,“遙看近卻無”的草色,是早春時節特有的,它柔嫩飽含水分,象徵着大地春回、萬象更新的欣欣生意。而煙柳呢?已經是“楊柳堆煙”時候,何況“滿”城皆是,不稀罕了。到了暮春三月,色彩濃重,反倒不那麽惹人喜愛了。象這樣運用對比手法,與一般不同,這是一種加倍寫法,為了突出春色的特徵。
  “物以稀為貴”,早春時節的春草之色也是很嬌貴的。“新年都未有芳華,二月初驚見草芽”(韓愈《春雪》)。這是一種心理狀態。嚴鼕方盡,餘寒猶厲,突然看到這美妙的草色,心頭不由得又驚又喜。這一些些輕淡的緑,是當時大地唯一的裝飾;可是到了晚春則“草樹知春不久歸”(韓愈《晚春》),這時那怕柳條兒緑得再好,人們也無心看,因為已缺乏那一種新鮮感。
  所以,詩人就在第三句轉折時提醒說:“最是一年春好處。”是呀,一年之計在於春,而春天的最好處卻又在早春。
  這首詩詠早春,能攝早春之魂,給讀者以無窮的美感趣味,甚至是繪畫所不能及的。詩人沒有彩筆,但他用詩的語言描繪出極難描摹的色彩——一種淡素的、似有卻無的色彩。如果沒有銳利深細的觀察力和高超的詩筆,便不可能把早春的自然美提煉為藝術美。
  (錢仲聯徐永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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