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换上带去的一身崭新衣服走到外边时,他几乎不敢认自己的女人了——坐在长椅上望着自己的那个女人,真的是自己的妻子吗?她头发湿漉漉的,她脸儿红扑扑的,她整个人看去水灵灵的。她的眼睛好明亮,仿佛她连眼睛也用香皂洗过了;她的嘴唇那么鲜润,仿佛抹了唇膏似的;她换上的新衣服使她显得更秀气了;那一双半高跟的皮鞋穿在她脚上使他看着怦然心动……
在回“家”路上,男人向女人坦白:其实除夕的列车票最好买了,但他太希望能和她在北京过一次春节了!尽管他也是那么的想家乡,想父母,想女儿……
他问:“我是不是做得太不对了呢?”
她叹了口气,依偎着他,有心责备,又那么的不忍……
一回到“家”里,她就翻出新褥单,新被罩,新枕套,一一换上。于是他们在北京这个半合法半不合法的,寒酸简陋根本没个家样的“家”,竟也变得充满了家的温馨……
她那么做时,男人从旁看着,有几分舍不得地说:“不都是要带回家乡去的么?”
女人被问得害羞起来,微微一笑,瞟了他一眼悄声细语地说:“我这不为了咱们好好儿过个春节么?”
他们相互配合着炒了三四样菜。配合得像他们弹棉花时一样默契。男人想起过“中秋”时还剩下半瓶葡萄酒,找到了,放在桌上。女人就给他和自己各斟了一杯。
他们的“家”里没电灯。电业部门不许他们擅自拉电线。他们是一对儿在北京很安分守己的乡下夫妻,五年多的日子里一直以蜡烛照明。一只破箱盖上的蜡烛快燃尽了——男人想起了什么,伸手从房顶吊着的小篮子里取出了一个报纸包儿。打开来,是一对红烛。比较粗的一对红烛。他有次花五元钱买的为着这一天,他其实早就在预谋了。
女人说:“两支都点上吧。”
他就将两支红烛都并列着点上了。
在两支烛光的交相辉映之下,在喝了几口酒以后,女人的脸越发显得娇俏了。男人充满爱悦地看着他的女人。就又想起他们到北京第二年夏天的一件事:那时有人主动介绍她去一家不小的饭店当服务员,说一个月可以挣五百,说还管两顿饭,他们欣然同意了。一年干下来就五六千啊!有天她还穿回了饭店发给服务员的衣服裙子,让他看穿在她身上漂亮不。当然漂亮!使她的模样看去活泼青春。可半个月后她不去了。他再三问她原因,她最后被问哭了,说一名是副经理的男人对她不怀好意。他要去打架,她跪下抱住他腿说:“咱们来的时候,不是互相嘱咐了遇事要忍的吗?……”
想起这件事,男人内心里对他的女人涌起了无边无限的感激。
当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开始在电视里播映时,这一个男人和这一个女人早早地睡下了。
在二○○○年的除夕,他们不说二○○○年,因为这个话题实在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也不看春节晚会的实况转播,因为他们没有电视。
他们在北京的这一个临时的“家”,那一时刻静悄悄的。因为他们该弹的棉絮都弹完了,不必像往日连夜加工了。
也没音乐,没相声,没歌曲,没广告介绍,没名人与主持人或名人与名人的侃侃而谈,在寂静之中,在人类已燃用了几千年之久的烛的光耀之下,只闻一个男人对他的女人喃喃喁喁的昵语,以及她唇贴着他的耳对他说的话;只有一个男人对他的女人的爱在热烈地进行着,以及她柔情缠绵地奉献给他的……
忽然,一支红烛说话了:“我们照耀着的是什么?”
它问那一支快燃尽的烛。
“两个人。”
被问的烛“老泪纵横”,以渊博的口吻回答:
“两个人在干什么呢?”
“在爱。”
“爱是怎么回事?”
“爱对人很重要。靠了爱,他们应付起那种叫穷困的命运就容易多了。”
“我喜欢照耀两个在爱着的人。”
另一支红烛插话了:“我也是。爱看起来很美。让我们将我们的烛光接近吧,让两个在爱着的人感觉到我们对他们的祝福吧!”
于是两支红烛的光首先相互吸引,渐渐的,两个桔色的光环有一段弧“吻”在一起了。小小的空间顿时明亮许多……
那支已快燃尽的烛,在破箱盖上努力将它的烛光做最后一次腾跃,随即暗淡。
它说:“我不可能继续照耀着他们的爱了,我的朋友,别了!”
它说完,淌下它最后的一行泪,烛光晃了几晃,越缩越小,缓缓地,灭了。
两只红烛的“吻”在一起的光环颤抖不已。
“我感激它。它告诉了我们爱。”
“我也是。”
它们哭了。烛泪长流。
男人和女人自然并没听到烛们的话。
在北京;在二○○○年;在这间半合法半不合法的小“房子”里;在静悄悄的氛围之中;在吻合着的烛的光环的照耀之下;那男人和那女人的爱,是他们自己为自己举行的庆典……
是他们除夕夜至高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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