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回 王杏庵仗义碉贫,任道士因财惹祸)
一、九"了"
此回一开始,有一连串的"了"字句写得极好:"话说陈敬济,自从西门大姐死了,被吴月娘告了一状,打了一场官司出来,唱的冯金宝又归院中去了,刚刮刺出个命儿来,房儿也卖了,本钱儿也没了,头面也使了,家伙也没了,又说陈定在外边打发人,克落了钱,把陈定也撵去了。"几乎一句一"了",凡九个"了"字写出有钱人家不肖子弟的败落之状,历历如见,凄凉之中,又有黑色幽默。每读至此,便想起红楼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莽玉"中宝玉的丫环袭人所说的:"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话,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妈妈掐着也不痛了,已死了大半个了,连妈妈都说不中用了,那里放声大哭,只怕这会子都死了!"也是一共九个"了"字,与《金瓶梅》此处的九"了"针锋相对,一字不差。呜呼,红楼主人也是读金瓶至微至细至用者,也有如金瓶作者一模一样的锦心绣口之才情,只因为红楼自始至终写得"温柔敦厚",从来都在人生最凄惨最丑恶的情景上遮一层轻纱,所以能够迎合大多数读者,尤其是小儿女的浪漫伤感口味,而《金瓶梅》却锐利清晰,于大干世界无所不包,无所不见,更把人生之鲜血淋漓、丑陋可怕之处一一揭示给人看,难怪多数人皆掩面而去。读《金瓶梅》,必须大智大勇,才能尽得此书之好处,又不至于走火入魔,否则便会如力量不够者欲使大兵器,反而伤了自己。然而正无怪《金瓶梅》不能如《红楼梦》一般取悦众生。
看陈敬济的下场,作者只消寥寥几笔,便把富家公子哥儿穷途末路、走下坡路之快、沉沦之凄惨写尽:"不消几时,把大房卖了,找了七十两银子,典了一所小房,在僻巷内居住。落后,两个丫头,卖了一个重喜儿,只留着元宵儿和他同铺歇。又过了不上半月,把小房倒腾了,却去赁房居住。陈安也走了,家中没营运,元宵儿也死了,只是单身独自。家伙桌椅都变卖了,只落得一贫如洗。未几,房钱不给,钻入冷铺内存身。花子见他是个富家勤儿,生的清俊,叫他在热炕上睡,与他烧饼儿吃。有当夜的过来,叫他顶火夫,打梆子摇铃。那时正值腊月,残冬时分,天降大雪,吊起风来,十分严寒二这陈敬济打了回梆子,打发当夜的兵牌过去,不免又提铃串了几条街巷。又是风雪地下,又踏着那寒冰,冻得耸肩缩背,战战兢兢。"
这部书写到此处,实在是彻骨的寒冷。又难怪看官们要弃《金瓶梅》而就《红楼梦》:《红楼梦》后四十回续书写贾府败落,总是不肯写其一败涂地,总是要留下"兰桂齐芳"的一线希望,就是宝玉出家,虽然在大雪之中光头赤足,也还是披着大红猩猩斗篷,何等浪漫富贵,哪里像陈敬济,冻得乞乞缩缩,还吃巡逻的当土贼锣打一顿,"落了一屁股疮"乎。
二、杜子春的寓言
敬济在此回,两次得到一个善心的老人王杏庵帮助,但每次都把王老人给他的钱财挥霍的精光。第三次来见老人,老人送他去临清的晏公庙做了道士。这段情节,似从杜子春故事脱胎而来。按,杜子春故事载于《太平广记》卷十六,子春"少落拓,不事家产",后来资财荡尽,冬天衣破腹空,步行于长安市中,两次受到一位无名老人的周济--不过老人出手阔气,第一次给了他三百万钱,被子春挥霍干净;第二次给了他得钱一万,"不一二年,贫过旧日",又遇到老人,"子春不胜其愧,掩面而走",而老人拉住他,这次送给他三千万,并约他明年在华山云台峰老君祠双桧树下相见。杜子春这一回彻底改过,治理家业,第二年前往赴约,老人原是道士,要借子春之力炼丹,子春经历了重重考验,终因七情里面"爱"欲难除而失败。
对比敬济故事,我们可以看到对杜子春故事的借用与颠覆:敬济也是在寒冬腊月"冻得乞乞缩缩"之际遇到老人;老人"身穿水合道服";老人因后园中有两株杏树而号"杏庵",与杜子春故事中两棵桧树相应;又荐敬济做了道士。不过,杜子春是无意遇到道士,挥霍掉老人的赠金之后,颇有羞耻之心,见到老人掩面而走,不像陈敬济这样,自己主动走来磕头,花光了老人的钱,居然还厚着面皮一次次来。王老人虽然"在梵宫呼经,琳宫讲道",又自号"杏庵居士",毕竟是凡人,出手当然不像杜子春故事里的道士那样阔绰--虽然对陈敬济没有任何利用的企图,比道士要单纯和真实得多。老人第一次送敬济一件青布道袍,一顶毡帽,一双鞋袜,一两银子和五百铜钱;第二次是一条裤子,一领布衫,一双裹脚,一吊铜钱,一斗米--一比第一次少了很多,而且给米不给银子,大概是怕陈敬济再花掉;第三次,明明看到陈敬济,却不主动叫他,还是陈敬济自己"到跟前,扒在地下磕头",与杜子春故事里的道士正好相反。
敬济在王老人的介绍下,到临清晏公庙做了道士--没有什么升仙的机会,只是十分平凡地做收香火费之类的"道士业务"而已,与杜子春的经历相比,毫无浪漫可言。然而敬济不但不能根除爱欲,一七情六欲全都没有丢掉。成为老道的大徒弟金宗明的妾童之后,便好似当初金莲之要挟西门庆、要挟玉箫一样,和道士约法三章,第一件居然是"不许你再和那两个徒弟睡"--这是俨然以妾妇自居了。第二件便是掌握大小房间钥匙,第三件是随他往哪里去。二厂是得以拿着道士的钱财,在临清谢家酒楼和冯金宝重新续上旧情。后来任道士因此气死,想是善心的王杏庵始料未及的:天下尽有一心为好反而落歹的人与事,但只能说杏庵不识人,任道士更不识人却不能因噎废食,非议一心行善济人者,或者杜绝行善济人之心。善心虽难得,但心善又有智慧更难得,倘若二者得全,才能真正济世,否则徒然增加一个气死的任道士而己。
作者在写金宝与敬济相见时,特用"情人见情人不觉泪下"为言,但描写金宝,全为下文的韩爱姐陪衬,读者不可被瞒过。冯金宝待敬济--"听见陈三儿说你在这里开钱铺,要见你一见"--无非是图钱财,但就像孟玉楼、陶妈妈常说的,清自清,浑自浑,虽然同是卖身,却一有情而一无情也。
金宝自言:住在桥西酒店刘二那里。刘二者,周守备府亲随张胜的小舅子。一句话,已经埋伏下了后来的故事,即敬济的结局。然则敬济处处规模不如子春,败于爱欲则一。
杜子春故事被清人胡介扯改编为《广陵仙》。安排杜子春为太宰之子,在世时娶相国之女袁氏为妻。子春手头撒漫,耗尽万金家财,丈母爱女婿,却遭到相国儿子的嫉妒。相国奉命征海寇,家政由儿子主持,于是拒子春于门外,不复顾惜。子春窘迫,受到太上老君本人化成的老人赠金相助,第一次被相国儿子引诱赌博,全部花光;第二次却改成子春出海经商,被海盗打劫;第三次,乃遍行善事,随后入山修道,遇魔障而不迷,终成正果云云。杜子春先是被丈母娘宠爱、后来遭谗被赶逐,以及他和相国之子在利益上的冲突,我们都在陈敬济的遭遇上窥见一些隐隐的重合。
《金瓶梅》的喜欢"引文"(而且引自各种各样的文体)和善于"引文"已经是很多学者研究的对象,各人之间存在认同,也存在一些分歧。比如说,韩南认为《金》作者依赖文学背景胜于自己对生活的观察。徐朔方则认为"引文"虽多,却都不构成《金瓶梅》的主体部分。诚然。此外,我们应该看到,虽然在分析者来说,似乎把"引文"适当地穿插在小说里是相当吃力的工作,但是对于一个极为熟悉当时的戏曲、说唱、通俗小说文化的作者说来,只不过是"随手拈来"而已,而且正因为这些引文不构成《金瓶梅》的主体,所以随手拈来还是要比自造更现成。比如陈敬济故事是对杜子春故事的回声,也顺便给知道杜子春故事的读者造成一种对比:因为敬济比杜子春要厚颜得多,也不知感恩得多。
蒲安迪觉得作者的"引文"'好像是高明的占代诗人之写诗用典:又是继承,又其实是与上下文相互生发的再创造,而不是被动机械地"拿来",这个比喻十分恰当。这一点从作者"玩弄"杜子春故事就可以看出。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听说过杜子春故事的读者在看到陈敬济遭遇时,会发出怎样会心的微笑,又会怎样地为其智慧地改写感到惊喜。使用现成的戏曲、说唱、词曲、小说,是《金瓶梅》一个十分独特的艺术手段(比如用点唱曲子来描写人物的心理、潜意识,传情,预言结局等等),也是具有开创性的艺术手段,在探讨《金瓶梅》的主要艺术成就时,这一点应该考虑在内。此外,《金瓶梅》使用资料来源时的灵活性、创造性应该得到更多的注意:比如说上述和杜子春故事的重叠与颠覆就是一例。这种创造性给读者带来的乐趣与满足感是双重的:既熟悉,又新奇。熟悉感是快感的重要源头,而一切创新又都需要"旧"来垫底。《金瓶梅》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有足够的旧,更有大量的新,于是使得旧也变成了新。《红楼梦》就更是以《金瓶梅》为来源,成就惊人。熟读金瓶之后,会觉得红楼全是由金瓶脱化而来。
三、泼皮、道士、娼妓、呆后生
本回有许多小像,寥寥几笔,写得极为生动。晏公庙的任道士"年老赤鼻,身体魁伟,声音哄亮,一部髭须,能谈善饮"。拐走敬济财物的铁指甲杨大郎的弟弟杨二风:"胳膊上紫肉横生,胸前上黄毛乱长,是一条直率光棍。"冯金宝见到敬济,诉说相思,张口便道:"昨日听见陈三儿说你在这里开钱铺,要见你一见。"敬济则掏出手绢给金宝拭泪,说道:"我的姐姐,休要烦恼,我如今又好了。"此时敬济在晏公庙做道士,每天晚上给金师兄做杀火的要童,却取出袖中帕子为娼妓擦泪,一句"我如今又好了",只觉得真是可怜的混人,醉生梦死地过日子,说呆话,把自己的生活,与周围人的生活,与真心爱他护他者的生活,都弄得乱七八糟。而这样人的可怜,正是鲁迅在小说《药》里面写的"可怜可怜"--被可怜的人,反倒说"我如今又好了",说不定反而觉得那可怜他的人是发了疯了呢。
四、词话本与绣像本这两回的差异
词话本有很多插科打浑的夸张描写,绣像本一概无,因此绣像本显得比词话本更加写实。如上一回中,在描写拐带陈敬济货物的伙计杨大郎时,词话本道:"他祖贯系没州脱空县拐带村无底乡人氏,他父亲叫杨不来,母亲白氏。他兄弟叫杨二风,他师父是崆峒山拖不洞火龙庵精光道人,那里学的谎。他浑家是没惊着小姐,生生吃他谎唬死了。"这一长串描述,借谐音做戏,以人名寓言,既有《西游记》、《西游补》风味,又开《何典》的先河。但是杨大郎其人,却因此变成明显的寓言人物,不如没有这段描写更为实在。此回中,词话本在描写陈敬济如何假作"老实"以骗取任道士信任时,用了一个在民间流行的传统笑话,绣像本则无。
(图)〔 近代〕 照片《贫儿》
"这敬济支更一夜,没曾睡,就歪下睡着了二不想做了一梦,梦见那时在西门庆家,怎么受荣华富贵,和潘金莲勾搭,玩耍戏谑,从睡梦中就哭醒了。"
这一段话,概括了一部《红楼梦》。
这幅贫儿的照片,必须和金粉美人放在一起看--我们才能理解金瓶世界的广大与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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