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詞 蛇影杯弓顰卿絶妝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寶玉、釵、黛原拆開不得,寶釵有歌,黛玉有操,寶玉亦須有所作,故藉雀金裘引出“填詞”。
  黛玉房中對聯,已有人琴俱亡之感。
  素娥、青女,是寶釵、黛玉影身。月中霜裏,耐冷鬥寒,畢覺晨霜不久,明月長存。兩人之結局,已在圖中照出。
  寶玉說我不知音,黛玉說知音有幾?原都是無心。轉念一想,彼此已似有意,寶玉尚可,黛玉已難以為情。偏又聽見雪雁一番說話,其何以堪?怨生覓死,幾至不可救藥。文章一層緊一層。】
  
  
  
  
  【張新之:
  此回收束通部叫吃飯之旨,上下不可分析。“填調”即“絶粒”,“絶粒”即“填詞”,都是追原以前文字。見不能誠意,因不能正心,遂陷溺情欲,至死而不覺,悉由所思之不正也,故曰“絶粒”、曰“填詞”。詞乃詩餘,非詩之正也。
  自“嫵琴悲往事”至此為一大段,合下大段,皆從“解琴書”生發。重“博庭歡”一回,闡寶、黛之死、亡,雖復而非真復也。譜就三秋,總是入魔之路,傳來四解,無非催命之符。悲哉往事顢頇,蛇影認來熟慣;在矣新詞繾綣,雀裘補已堅牢。不明鮑二何三,呆把燕窩當飯;雖有慈孫孝子,反教蝗母成災。傢敗人亡,一齊散火;麯終琴罷,萬籟無聲。】
  
  
  
  【姚燮:
  此回已入甲寅年十月中旬。】
  
  
  
  
  
  卻說鳳姐正自起來納悶,忽聽見小丫頭這話,又唬了一跳,連忙問道:“什麽官事?”小丫頭道:“也不知道。剛纔二門上小廝回進來,回老爺有要緊的官事,所以太太叫我請二爺來了。”鳳姐聽是工部裏的事,纔把心略略的放下,因說道:“你回去回太太,就說二爺昨日晚上出城有事,沒有回來。打發人先回珍大爺去罷。”那丫頭答應着去了。
  一時賈珍過來見了部裏的人,問明了,進來見了王夫人,回道:“部中來報,昨日總河奏到河南一帶决了河口,湮沒了幾府州縣。又要開銷國帑,修理城工。工部司官又有一番照料,所以部裏特來報知老爺的。”說完退出,及賈政回傢來回明。從此直到鼕間,賈政天天有事,常在衙門裏。寶玉的工課也漸漸鬆了,衹是怕賈政覺察出來,不敢不常在學房裏去念書,連黛玉處也不敢常去。
  那時已到十月中旬,寶玉起來要往學房中去。這日天氣陡寒,衹見襲人早已打點出一包衣服,嚮寶玉道:“今日天氣很冷,早晚寧使暖些。”說着,把衣服拿出來給寶玉挑了一件穿。又包了一件,叫小丫頭拿出交給焙茗,囑咐道:“天氣涼,二爺要換時,好生預備着。”焙茗答應了,抱着氈包,跟着寶玉自去。寶玉到了學房中,做了自己的工課,忽聽得紙窗呼喇喇一派風聲。代儒道:“天氣又發冷。”把風門推開一看,衹見西北上一層層的黑雲漸漸往東南撲上來。焙茗走進來回寶玉道:“二爺,天氣冷了,再添些衣服罷。”寶玉點點頭兒。衹見焙茗拿進一件衣服來,寶玉不看則已,看了時神已癡了。那些小學生都巴着眼瞧,卻原是晴雯所補的那件雀金裘。【東觀閣側批:
  雀金裘又提起,此固寶二爺心上人針綫也。】【姚燮側批:此處又將寶玉心上人針綫一提。】寶玉道:“怎麽拿這一件來!是誰給你的?”焙茗道:“是裏頭姑娘們包出來的。”寶玉道:“我身上不大冷,且不穿呢,包上罷。”代儒衹當寶玉可惜這件衣服,卻也心裏喜他知道儉省。焙茗道:“二爺穿上罷,着了涼,又是奴才的不是了。二爺衹當疼奴才罷。”寶玉無奈,衹得穿上,呆呆的對着書坐着。代儒也衹當他看書,不甚理會。晚間放學時,寶玉便往代儒托病告假一天。代儒本來上年紀的人,也不過伴着幾個孩子解悶兒,時常也八病九痛的,樂得去一個少操一日心。況且明知賈政事忙,賈母溺愛,便點點頭兒。
  寶玉一徑回來,見過賈母王夫人,也是這樣說,自然沒有不信的,略坐一坐便回園中去了。見了襲人等,也不似往日有說有笑的,【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我總說寶玉自晴雯死後頗(固)厭襲人。】便和衣躺在炕上。襲人道:“晚飯預備下了,這會兒吃還是等一等兒?”寶玉道:“我不吃了,心裏不舒服。你們吃去罷。”襲人道:“那麽着你也該把這件衣服換下來了,那個東西那裏禁得住揉搓。”寶玉道:“不用換。”襲人道:“倒也不但是嬌嫩物兒,你瞧瞧那上頭的針綫也不該這麽糟蹋他呀。”【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聽(說)來都(總)是逆耳之談。】【姚燮眉批:
  偏是襲人提着。】寶玉聽了這話,正碰在他心坎兒上,嘆了一口氣道:“那麽着,你就收起來給我包好了,我也總不穿他了。”說着,站起來脫下。襲人才過來接時,寶玉已經自己疊起。襲人道:“二爺怎麽今日這樣勤謹起來了?”寶玉也不答言,疊好了,便問:“包這個的包袱呢?”麝月連忙遞過來,讓他自己包好,回頭卻和襲人擠着眼兒笑。寶玉也不理會,自己坐着,無精打彩,猛聽架上鐘響,自己低頭看了看表,針已指到酉初二刻了。一時小丫頭點上燈來。襲人道:“你不吃飯,喝一口粥兒罷。別淨餓着,看仔細餓上虛火來,那又是我們的纍贅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獻殷勤的再醮貨。】寶玉搖搖頭兒,說:“不大餓,強吃了倒不受用。”襲人道:“既這麽着,就索性早些歇着罷。”於是襲人麝月鋪設好了,寶玉也就歇下,翻來復去衹睡不着,將及黎明,反朦朧睡去,不一頓飯時,早又醒了。
  此時襲人麝月也都起來。襲人道:“昨夜聽着你翻騰到五更多,我也不敢問你。後來我就睡着了,不知到底你睡着了沒有?”寶玉道:“也睡了一睡,不知怎麽就醒了。”襲人道:“你沒有什麽不受用?”寶玉道:“沒有,衹是心上發煩。”襲人道:“今日學房裏去不去?”寶玉道:“我昨兒已經告了一天假了,今兒我要想園裏逛一天,散散心,衹是怕冷。你叫他們收拾一間房子,備下一爐香,擱下紙墨筆硯。你們衹管幹你們的,我自己靜坐半天才好。別叫他們來攪我。”麝月接着道:“二爺要靜靜兒的用工夫,誰敢來攪。”襲人道:“這麽着很好,也省得着了涼。自己坐坐,心神也不散。”因又問:“你既懶待吃飯,今日吃什麽?早說好傳給廚房裏去。”寶玉道:“還是隨便罷,不必鬧的大驚小怪的。倒是要幾個果子擱在那屋裏,藉點果子香。”襲人道:“那個屋裏好?別的都不大幹淨,衹有晴雯起先住的那一間,因一嚮無人,還幹淨,就是清冷些。”【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偏又是晴雯所住之房子(屋)。】【姚燮側批:
  最好。】寶玉道:“不妨,把火盆挪過去就是了。”襲人答應了。正說着,衹見一個小丫頭端了一個茶盤兒,一個碗,一雙牙箸,遞給麝月道:“這是剛纔花姑娘要的,廚房裏老婆子送了來了。”麝月接了一看,卻是一碗燕窩湯,便問襲人道:“這是姐姐要的麽?”襲人笑道:“昨夜二爺沒吃飯,又翻騰了一夜,想來今日早起心裏必是發空的,所以我告訴小丫頭們叫廚房裏作了這個來的。”襲人一面叫小丫頭放桌兒,麝月打發寶玉喝了,漱了口。衹見秋紋走來說道:“那屋裏已經收拾妥了,但等着一時炭勁過了,二爺再進去罷。”寶玉點頭,衹是一腔心事,懶怠說話。一時小丫頭來請,說筆硯都安放妥當了。寶玉道:“知道了。”又一個小丫頭回道:“早飯得了。二爺在那裏吃?”寶玉道:“就拿了來罷,不必纍贅了。”小丫頭答應了自去。一時端上飯來,寶玉笑了一笑,嚮襲人麝月道:“我心裏悶得很,自己吃衹怕又吃不下去,不如你們兩個同我一塊兒吃,或者吃的香甜,我也多吃些。”麝月笑道:“這是二爺的高興,我們可不敢。”襲人道:“其實也使得,我們一處喝酒,也不止今日。衹是偶然替你解悶兒還使得,若認真這樣,還有什麽規矩體統呢。”【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你是太太保舉之人,怕什麽呢?】【姚燮側批:假惺惺。】說着三人坐下。寶玉在上首,襲人麝月兩個打橫陪着。吃了飯,小丫頭端上漱口茶,兩個看着撤了下去。寶玉因端着茶,默默如有所思,又坐了一坐,便問道:“那屋裏收拾妥了麽?”麝月道:“頭裏就回過了,這回子又問。”
  寶玉略坐了一坐,便過這間屋子來,親自點了一炷香,擺上些果品,【東觀閣(姚燮)側批:
  再祭晴雯。】【姚燮眉批:
  比撮土為香何如?又引申一條:燃一炷香,擺些果品,虔心即能感應,曩已教導藕官矣,者番特為身試。】便叫人出去,關上了門。外面襲人等都靜悄無聲。寶玉拿了一幅泥金角花的粉紅箋出來,口中祝了幾句,便提起筆來寫道:
  怡紅主人焚付晴姐知之,酌茗清香,庶幾來饗。其詞雲:
  
  
  隨身伴,獨自意綢繆。誰料風波平地起,頓教軀命即時休。孰與話輕柔?
  東逝水,無復嚮西流。想像更無懷夢草,添衣還見翠雲裘。脈脈使人愁!【東觀閣側批:
  順平而已。】【姚燮眉批:下半厥佳。】
  
  
  寫畢,就在香上點個火焚化了。靜靜兒等着,直待一炷香點盡了,纔開門出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多情種子。】襲人道:“怎麽出來了?想來又悶的慌了。”
  寶玉笑了一笑,假說道:“我原是心裏煩,纔找個地方兒靜坐坐兒。這會子好了,還要外頭走走去呢。”說着,一徑出來,到了瀟湘館中,在院裏問道:“林妹妹在傢裏呢麽?”【東觀閣側批:
  了事王意中人,有林妹妹與晴雯。】【姚燮側批:寶玉意中人,晴雯黛玉而已。】紫鵑接應道:“是誰?”掀簾看時,笑道:“原來是寶二爺。姑娘在屋裏呢,請二爺到屋裏坐着。”寶玉同着紫鵑走進來。黛玉卻在裏間呢,說道:“紫鵑,請二爺屋裏坐罷。”寶玉走到裏間門口,看見新寫的一付紫墨色泥金雲竜箋的小對,上寫着:
  
  
  “緑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東觀閣側批:
  楹怙好。】【姚燮側批:好對句。】【姚燮眉批:怕不是個讖語。】
  
  
  寶玉看了,笑了一笑,走入門去,笑問道:“妹妹做什麽呢?”黛玉站起來迎了兩步,笑着讓道:“請坐。我在這裏寫經,衹剩得兩行了,等寫完了再說話兒。”因叫雪雁倒茶。寶玉道:“你別動,衹管寫。”說着,一面看見中間挂着一幅單條,上面畫着一個嫦娥,帶着一個侍者;又一個女仙,也有一個侍者,捧着一個長長兒的衣囊似的,二人身邊略有些雲護,別無點綴,全仿李竜眠白描筆意,上有“鬥寒圖”三字,【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鋪設點綴無(一)不雅。】用八分書寫着。寶玉道:“妹妹這幅《鬥寒圖》可是新挂上的?”黛玉道:“可不是。昨日他們收拾屋子,我想起來,拿出來叫他們挂上的。”寶玉道:“是什麽出處?”黛玉笑道:“眼前熟的很的,還要問人。”寶玉笑道:“我一時想不起,妹妹告訴我罷。”黛玉道:“豈不聞‘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裏鬥嬋娟’。”寶玉道:“是啊。這個實在新奇雅緻,卻好此時拿出來挂。”說着,又東瞧瞧,西走走。
  雪雁沏了茶來,寶玉吃着。又等了一會子,黛玉經纔寫完,站起來道:“簡慢了。”寶玉笑道:“妹妹還是這麽客氣。”但見黛玉身上穿着月白綉花小毛皮襖,加上銀鼠坎肩;頭上輓着隨常雲髻,簪上一枝赤金匾簪,別無花朵;腰下係着楊妃色綉花綿裙。真比如:
  亭亭玉樹臨風立,冉冉香蓮帶露開。寶玉因問道:“妹妹這兩日彈琴來着沒有?”黛玉道:“兩日沒彈了。因為寫字已經覺得手冷,那裏還去彈琴。”寶玉道:“不彈也罷了。我想琴雖是清高之品,卻不是好東西,從沒有彈琴裏彈出富貴壽考來的,衹有彈出憂思怨亂來的。【東觀閣(姚燮)側批:
  如此論琴,千古奇談。】【姚燮眉批:
  論琴似乎廢理,卻屬至言,發前人所未發。令鐘期再生,必不斥此為謬悠。】再者彈琴也得心裏記譜,未免費心。依我說,妹妹身子又單弱,不操這心也罷了。”黛玉抿着嘴兒笑。寶玉指着壁上道:“這張琴可就是麽?怎麽這麽短?”黛玉笑道:“這張琴不是短,因我小時學撫的時候別的琴都夠不着,因此特地做起來的。雖不是焦尾枯桐,這鶴山鳳尾還配得齊整,竜池雁足高下還相宜。你看這斷紋不是牛旄似的麽,所以音韻也還清越。”寶玉道:“妹妹這幾天來做詩沒有?”黛玉道:“自結社以後沒大作。”寶玉笑道:“你別瞞我,我聽見你吟的什麽‘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你擱在琴裏覺得音響分外的響亮。有的沒有?”黛玉道:“你怎麽聽見了?”寶玉道:“我那一天從蓼風軒來聽見的,又恐怕打斷你的清韻,所以靜聽了一會就走了。我正要問你:前路是平韻,到末了兒忽轉了仄韻,是個什麽意思?”黛玉道:“這是人心自然之音,做到那裏就到那裏,原沒有一定的。”寶玉道:“原來如此。可惜我不知音,枉聽了一會子。”黛玉道:“古來知音人能有幾個?”【東觀閣(姚燮)側批:
  名士美人,千古同嘆(慨)。】【姚燮眉批:
  知音有幾,古今同慨。顧妹妹自有哥哥,何為惆悵?】寶玉聽了。又覺得出言冒失了,又怕寒了黛玉的心,坐了一坐,心裏像有許多話,卻再無可講的。黛玉因方纔的話也是衝口而出,此時回想,覺得太冷淡些,也就無話。寶玉一發打量黛玉設疑,遂訕訕的站起來說道:“妹妹坐着罷。我還要到三妹妹那裏瞧瞧去呢。”黛玉道:“你若是見了三妹妹,替我問候一聲罷。”寶玉答應着便出來了。
  黛玉送至屋門口,自己回來悶悶的坐着,心裏想道:“寶玉近來說話半吐半吞,忽冷忽熱,也不知他是什麽意思。”【東觀閣側批:
  其實寶玉不必疑。】【姚燮眉批:寶玉可不必疑,然情越深則疑越多。】正想着,紫鵑走來道:“姑娘,經不寫了?我把筆硯都收好了?”黛玉道:“不寫了,收起去罷。”說着,自己走到裏間屋裏床上歪着,慢慢的細想。紫鵑進來問道:“姑娘喝碗茶罷?”黛玉道:“不喝呢。我略歪歪兒,你們自己去罷。”
  紫鵑答應着出來,衹見雪雁一個人在那裏發呆。紫鵑走到他跟前問道:“你這會子也有了什麽心事了麽?”雪雁衹顧發呆,倒被他唬了一跳,因說道:“你別嚷,今日我聽見了一句話,我告訴你聽,奇不奇。你可別言語。”說着,往屋裏努嘴兒。因自己先行,點着頭兒叫紫鵑同他出來,到門外平臺底下,悄悄兒的道:“姐姐你聽見了麽?寶玉定了親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意外之變。】紫鵑聽見,唬了一跳,說道:“這是那裏來的話?衹怕不真罷。”雪雁道:“怎麽不真,別人大概都知道,就衹咱們沒聽見。”紫鵑道:“你是那裏聽來的?”雪雁道:“我聽見侍書說的,是個什麽知府傢,【姚燮眉批(東觀閣夾批:幸虧是知府傢),尚難全信。】傢資也好,人才也好。”紫鵑正聽時,衹聽得黛玉咳嗽了一聲,似乎起來的光景。紫鵑恐怕他出來聽見,便拉了雪雁搖搖手兒,往裏望望,不見動靜,纔又悄悄兒的問道:“他到底怎麽說來?”雪雁道:“前兒不是叫我到三姑娘那裏去道謝嗎,三姑娘不在屋裏,衹有侍書在那裏。大傢坐着,無意中說起寶二爺的淘氣來,他說寶二爺怎麽好,衹會頑兒,全不像大人的樣子,已經說親了,還是這麽呆頭呆腦。我問他定了沒有,他說是定了,是個什麽王大爺做媒的。那王大爺是東府裏的親戚,所以也不用打聽,一說就成了。”紫鵑側着頭想了一想,“這句話奇!”又問道:“怎麽傢裏沒有人說起?”雪雁道:“侍書也說的是老太太的意思。若一說起,恐怕寶玉野了心,所以都不提起。侍書告訴了我,又叮囑千萬不可露風,說出來衹道是我多嘴。”把手往裏一指,“所以他面前也不提。今日是你問起,我不犯瞞你。”
  正說到這裏,衹聽鸚鵡叫喚,學着說:“姑娘回來了,快倒茶來!”倒把紫鵑雪雁嚇了一跳,回頭並不見有人,便駡了鸚鵡一聲,走進屋內。衹見黛玉喘籲籲的剛坐在椅子上,紫鵑搭訕着問茶問水。黛玉問道:“你們兩個那裏去了?再叫不出一個人來。”說着便走到炕邊,將身子一歪,仍舊倒在炕上,往裏躺下,叫把帳子撩下。紫鵑雪雁答應出去。他兩個心裏疑惑方纔的話衹怕被他聽了去了,衹好大傢不提。誰知黛玉一腔心事,又竊聽了紫鵑雪雁的話,雖不很明白,已聽得了七八分,如同將身撂在大海裏一般。思前想後,竟應了前日夢中之讖,千愁萬恨,堆上心來。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見了意外的事情,那時反倒無趣。【東觀閣側批:
  無可慰藉心早逝。】【姚燮側批:無可慰藉寸心已死矣。】【姚燮眉批:
  眼前雖不如此,到底逃不過這一着。】又想到自己沒了爹娘的苦,自今以後,把身子一天一天的糟踏起來,一年半載,少不得身登清淨。打定了主意,被也不蓋,衣也不添,竟是合眼裝睡。紫鵑和雪雁來伺候幾次,不見動靜,又不好叫喚。晚飯都不吃。點燈已後,紫鵑掀開帳子,見已睡著了,被窩都蹬在腳後。怕他着了涼,輕輕兒拿來蓋上。黛玉也不動,單待他出去,仍然褪下。那紫鵑衹管問雪雁:“今兒的話到底是真的是假的?”雪雁道:“怎麽不真。”紫鵑道:“侍書怎麽知道的?”雪雁道:“是小紅那裏聽來的。”紫鵑道:“頭裏咱們說話,衹怕姑娘聽見了,你看剛纔的神情,大有原故。今日以後,咱們倒別提這件事了。”說着,兩個人也收拾要睡。紫鵑進來看時,衹見黛玉被窩又蹬下來,復又給他輕輕蓋上。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黛玉清早起來,也不叫人,獨自一個呆呆的坐着。紫鵑醒來,看見黛玉已起,便驚問道:“姑娘怎麽這麽早?”黛玉道:“可不是,睡得早,所以醒得早。”紫鵑連忙起來,叫醒雪雁,伺候梳洗。那黛玉對着鏡子,衹管呆呆的自看。看了一回,那淚珠兒斷斷連連,早已濕透了羅帕。【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眼淚至此(時)(已)還到(
  八)九分了。】【姚燮眉批:
  馮小青無此恨事。】正是:
  瘦影正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紫鵑在旁也不敢勸,衹怕倒把閑話勾引舊恨來。遲了好一會,黛玉纔隨便梳洗了,那眼中淚漬終是不幹。又自坐了一會,叫紫鵑道:“你把藏香點上。”紫鵑道:“姑娘,你睡也沒睡得幾時,如何點香?不是要寫經?”黛玉點點頭兒。紫鵑道:“姑娘今日醒得太早,這會子又寫經,衹怕太勞神了罷。”黛玉道:“不怕,早完了早好。況且我也並不是為經,倒藉着寫字解解悶兒。以後你們見了我的字跡,就算見了我的面兒了。”說着,那淚直流下來。【東觀閣側批:
  淚(姚燮側批:)酸而苦。】【姚燮眉批:
  寫經解悶,為後日記念。吾聞此語,心骨俱悲,設有不為灑淚者,豈人情乎?】紫鵑聽了這話,不但不能再勸,連自己也掌不住滴下淚來。
  原來黛玉立定主意,自此已後,有意糟踏身子,茶飯無心,每日漸減下來。寶玉下學時,也常抽空問候,衹是黛玉雖有萬千言語,自知年紀已大,又不便似小時可以柔情挑逗,所以滿腔心事,衹是說不出來。寶玉欲將實言安慰,又恐黛玉生嗔,反添病癥。兩個人見了面,衹得用浮言勸慰,真真是親極反疏了。【東觀閣側批:
  親極反疏,描寫盡致。】那黛玉雖有賈母王夫人等憐恤,不過請醫調治,衹說黛玉常病,那裏知他的心病。紫鵑等雖知其意,也不敢說。從此一天一天的減,到半月之後,腸胃日薄,一日果然粥都不能吃了。黛玉日間聽見的話,都似寶玉娶親的話,看見怡紅院中的人,無論上下,也像寶玉娶親的光景。【東觀閣側批:
  疑心生暗鬼,肝腸寸斷矣。】薛姨媽來看,黛玉不見寶釵,越發起疑心,索性不要人來看望,也不肯吃藥,衹要速死。睡夢之中,常聽見有人叫寶二奶奶的。一片疑心,竟成蛇影。一日竟是絶粒,粥也不喝,懨懨一息,垂斃殆盡。未知黛玉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陳其泰:
  此回以死晴雯,引起生黛玉。夫其睹物懷人,填詞志恨。
  翠雲裘從今不禦,斷指甲沒齒難拋。死而有知,晴雯之目,自可瞑矣。生乃見棄,黛玉之腸,竟忍其斷乎?黛玉默揣當日情形,自間心願斷不能成。雖知寶玉心中除我更無他人,而孑然一身,既無父母作主,旁人又不能體會我兩人之心。除卻一死,別無他法。青天不老,古井無波。至今讀之,猶為痛心。
  黛玉知女子無不從人之理。我心許寶玉,則非寶玉之從而何從乎。今寶玉既娶他人,我若不死,賈母亦將以我身屬之他人,我而非入也則已。我而自命為人,焉有入而可以心屬一人身屬一人者乎?前之欲得寶玉而從之者,誓不二其心也。今之不得從寶玉而必死者,决無負我心也。從一而終,不必在已出嫁之後也。以身殉節,不必在喪所天之後也。故惟聖賢仙佛,能不動心,則可無纏編激烈之情,若夫英雄豪傑,不易動心,而不免為知己者一動其心,則常有殺身成仁,致命遂志之事。
  及其仁之既成,志之既遂,則聖賢亦即此心,仙佛亦即此心。
  舉凡一切忠臣孝子,義夫節婦,孰非此心之堅貞自矢,可以感天地,而光日月哉。故黛玉之心寶玉而决於一死,看來是兒女柔腸,實則是乾坤正氣也。我初讀之泫然而悲,再三讀之,不覺肅然起敬。
  黛玉聞雪雁告紫鵑之言,即應登時勾起舊病,吐出一口鮮血,以致沉綿待盡,正極入情入理。何以要說黛玉立意絶粒而死耶。作者之意,不過要做出黛玉病得奇怪,好得奇怪,使衆人皆猜出是心病耳。但黛玉不應如此淺露,殊失黛玉身分矣。
  黛玉求死,必存諸心,要死得泯然無跡,豈肯顯然露出因雪雁之言而然,致人人昔知其故。但作書者以為不如此做,則下文無解救之法。殊不知一聞此言,而嘔血垂氣。在紫鵑雪雁,自可揣知其因有所聞,以致發病。而外人衹不過謂其舊病復發而已,豈不回到入情耶。】
  
  
  (總評上眉批)
  【(作書者如此敘法,意欲與後文黛玉聞傻大姐之言而死,遙遙相印也。但未免犯手。不如作陡發舊病為妥。蓋雪雁與傻大姐之言,虛實微有不同,而此次黛玉,尚不競死,則宜為之留地步耳。)紫鵑見黛玉如此,卻不可不嚮寶玉一露真情。昔年所云三人一處活着,一處化灰化煙,言猶在耳,何忍有所聞而不私質之耶。吾意寶玉見黛玉病到如此,亦必着急萬分。在紫鵑前探問病源,直有誓以身殉之語。紫鵑方以己意試探,微露侍書所言雲雲。使寶玉密密查察,知其虛誕,先釋紫鵑之疑,而適值侍書來與雪雁說出前言之未成,(如下回所云)以釋黛玉之疑,則文字絲絲入扣,盡有佳緒。
  且可漸漸引起鳳姐移星換鬥之計,亦較自然。】
  
  
  
  
  
  
  【哈斯寶:檻外人妙玉其實仍在愛海情網中。她見寶玉屢次面紅耳赤,此非含情而何?故在十二釵正册中說“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
  文章極妙處,是眼觀此地,並不馬上寫出,從遠遠處寫起,麯麯折折,方要到此,又停筆不寫,又麯麯折折,彎彎繞繞,纔要到此又住下了筆,不肯輕易寫出自己着眼之處,置人於將信將疑之間,方突然道破。《紅樓夢》之作,全書都用此法。瀟湘之病幾次變重,突然見好,又因別故害起病來。賈母變卦,當初將黛玉挂在嘴邊心尖,這一番鐘愛今又哪裏去了?探傷時鳳姐藉茶開玩笑說顰卿,今又變成什麽了?
  說賈母、鳳姐是老小母猴,真可謂毫不冤枉。
  寶黛二人的禪語果真是“別人插不下嘴去的”麽?我定要解一解。黛玉用“和你好”“不和你好”二語多番反復問寶玉,寶玉答:“任憑弱水三千,我衹取一瓢飲”,這是說任憑寶釵花樣種種,我衹一心屬意於你。“瓢之漂水,奈何?”
  是說你心若隨了寶釵之性又怎麽辦。“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這是說她的性情由她,我的心在我,我要從便從,不從她又奈何得我。“水止珠沉,奈何?”是說她不再追逐,我一旦死去該如何。“禪心已作沽泥絮”,是說珠沉必落於泥,珠沉於泥便如絮。“莫嚮春風舞鷓鴣”,典籍上說:鷓鴣飛數逐月,如正月一飛而止。有時夜飛,則以樹葉復其背上。胸有白圓點文。雄雌對啼,志常南嚮,雖東西回翔,然展翅之始必先南翥。寶玉之意是說,風雖亂,我心如一,心中衹有你,不嚮別處飛舞。“不打誑語,”是要寶玉一言不改。
  “有如三寶”是說:這還有假麽?不肖我想持此段文字請教禪僧,奈何附近並無飽學名僧,衹好以己之見妄加解釋了。
  但非拉扯道德仁義,故未敢武斷,留待後來賢哲。願高明之士考其合與不合,不吝郢斧。】
   (哈斯寶簡本第二十八回譯自百二十回本第八十九、九十、九十一、九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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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序跋總評
紅樓夢論贊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麯演紅樓夢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第   [I]   [II]   III   [IV]   [V]   [V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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