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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鉴赏 》 唐詩百話 》
92.韓偓:香奩詩、長短句六首
施蜇存 Shi Zhecun
韓偓字緻堯①,京兆人,昭宗竜紀元年(公元八八九年)進士。他與韋莊都是唐代最後一群詩人。當時宦官弄權,軍閥跋扈,昭宗李曄於光化三年十一月,被左右軍中將劉季述逼迫退位,囚於東宮少陽院。韓偓與宰相崔胤定策誅殺劉季述。天復元年(公元九O一年)正月,昭宗復位,崔胤晉爵為司空,偓等賜號功臣。五月,擢升為翰林學士,甚得昭宗信任,屢次召對,問以機密大事。因此為宦官所忌,攻訐韓偓漏泄宮禁中語言,阻止昭宗再召見他。十月,朱全忠逼帝幸風翔,偓追至鄠縣,見帝慟哭。至風翔,遷兵部侍郎,進承旨。三年正月,帝還京師。二月,因為朱全忠所惡,貶為濮州司馬。臨行時,昭宗秘密與偓泣別。偓說:“這個人比以前那些人更壞,我降官而死,也許是幸事,實在不忍看見他做出篡弒的罪行。”以後又貶為榮懿尉,徙鄧州尉。天佑元年(公元九0四年)四月,朱全忠逼帝遷都洛陽。八月,朱全忠弒帝於椒殿。天佑六年,召偓為學士。偓不敢入朝,舉傢南遷,至福建,依王審知。後唐同光元年(公元九二三年),卒於南安之竜興寺,年八十。
韓偓一生的政治生活,非常復雜。他和昭宗,有君臣知遇之感。崔胤是朱全忠的人,韓偓幫助崔胤,密謀誅殺劉季述,是藉朱全忠之力肅清宦官勢力。但誅殺劉季述的功臣中也有宦官。這些宦官分為二派,一派是朱全忠的人,一派是李茂貞的人。劉季述的被殺,造成了新的一群宦官的勢力。韓偓和昭宗屢次密談,既為新興的兩派宦官所忌,又為朱全忠所忌,韓偓雖然想為昭宗效忠,內誅宦官,外製軍閥,以保全李唐政權,但他畢竟是個手無寸鐵的文人,無能為力。終於被朱全忠斥逐出去,眼看昭宗被弒,結束了唐代的歷史。
韓偓的詩集,從《唐書·藝文志》以後,歷代著錄的書名、捲數都不相同。但可知他有兩部詩集:一部是一般的詩集,名為《翰林集》,或稱《韓翰林集》,或稱《韓內翰別集》,或稱《韓偓詩集》,這一集中所收都是他平日抒情、詠懷、唱和、記事的詩,詩格清麗,與韋莊的《浣花集》相似。另一部名為《香奩集》,所有著錄都相同,並無異名。這部詩集中所收都是描寫女色和男女偷期密約的豔情詩,風格是繼承李商隱的,但創作方法沒有李商隱的朦朧隱晦。這一集詩被視為唐詩中最下流的,它在後世産生了許多不良影響。明清兩代的色情詩人,都喜歡做這種詩,可以清代王次回的《疑雲集》、《疑雨集》為代表。才子隹人小說中的“有詩為證”,也都是這一派的詩,例如清末的《花月痕》,民國初年鴛鴦蝴蝶派小說《玉梨魂》和《雪鴻淚史》,都是。
但是,也有人以為韓偓是個正人君子,不是溫飛卿那樣的輕佻才子。《香奩集》中的詩,表面上看雖然賦詠的是男女私情,但骨子裏卻是暗寫他和昭宗的君臣際遇。正如李商隱有些豔情詩是暗寫他和令狐綯的關係。這樣一講,《香奩集》就成為一部有政治比興的詩史了。清代末年,有一位滿族詩人震鈞寫了一部《香奩集發微》,就運用這個觀點給集中所有的詩作了箋釋。他的依據是韓偓自己寫的《香奩集序》和詩題下所註寫作年月不合。韓偓在序文中說這一集詩的創作年代是“自庚辰、辛巳之際,迄己亥、庚子之間”。又說在這一期間,他“所著歌詩,不啻千首,其間以綺麗得意,亦數百首。往往在士大夫之口,或樂工配入聲律。”庚辰是懿宗大中十四年(公元八六O年),韓偓纔十七歲。庚子是僖宗廣明元年(公元八八0年),韓偓三十七歲。這樣說來,這一集中的詩都是他早年的作品。但是,集中有《無題》四首,小序雲:“餘辛酉年戲作無題十四韻……”辛酉是昭宗光化四年,也是天復元年(公元九O一年)。正是因誅劉季述有功,任翰林學士的時候。又有《裊娜》七律一首,題下註云:“丁卯年作。”丁卯是天祐四年,正是昭宗被弒,朱全忠篡位的時候。又有《深院》七絶一首,題下註云:“辛未年在南安縣作。”又《閨恨》七絶一首,註云:“壬申年在南安縣作。”又《閨情》七絶一首,註云:“辛未年在南安縣作。”這三首顯然都是晚年在福建的作品。為什麽序文中說這一集詩是未登進士的早年新作,而實際並不如此?為什麽還要在詩題下註明實際的創作年代?震鈞說:
序中所書甲子,大都迷謬其詞,未可盡信也。其謂庚辰,辛巳迄己醜、庚子之間者,考其時在僖宗之代,緻堯方居翰林也②。而一捲《香囊》,全屬舊君故國之恩,彼時安所用此?此未可信也。又所謂“大盜入關”者,似指黃巢矣,而云“遷徒不常厥居,求生草莽之中,豈復以吟詠為意”。則益可疑。考巢賊亂後,緻堯始貴,並無避地之舉,直至梁移唐祚。緻堯始“不常厥居”,所謂“天涯逢故舊,避地遇故人”者,正此時也。然則“大盜”蓋指朱溫,而避地則貶濮州,貶榮懿,徙鄧州。南依王審知,均是也。故《無題》詩序雲:“丙寅年在福建寓止”,可徵《香奩》一集,編於晚年梁氏既禪以後,故不得不迷謬其詞以求自全雲爾。
又說:
今集中詩凡有年之可考者,均在貶官以後,即《翰林集》亦始於及第之年,未及第前,無一詩之在,抑又何也?以此見《香奩集序》乃故為迷謬之詞,用以避文字之禍,都非正言也。
凡是仔細讀過一遍《香奩集》的人,對於這個疑問,恐怕都會與震鈞持相同的解釋。現在讓我們用這個觀點來看幾首詩:
懶卸頭
侍女動妝奩,故故驚人睡。
那知本未眠,背面偷垂淚。
懶卸鳳皇釵,羞入鴛鴦被。
時復見殘燈,和煙墜金穗。
這是一首五言古詩,也可以說是仄韻拗體五言律詩。但《花草粹編》卻把它作為《生查子》詞收入了。因為音調與《生查子》詞完全一樣。蘇東坡有一首詩,題雲:《送蘇伯固效韋蘇州》,詩云:
三度別君來,此別真遲暮。
白盡老髭須,明日淮南去。
酒罷月隨人,淚澀花如霧。
後夜送君時,夢繞湖邊路。
這首詩既見於東坡詩集,又見於東坡詞集,亦題作《生查子》。東坡詩題所謂“效韋蘇州”,是指韋應物。查今本韋應物詩集中沒有這樣聲調的詩。很可能是韓緻堯之誤。從這一個例子可知唐代末年,詩的句法音律已在變革,也是從詩發展為詞的一個跡象。
震鈞在《懶卸頭》這首詩後,加了一個箋釋雲:“一腔熱血,寂寞無聊,惟以眼淚洗面而已。”我以為這樣箋釋,還沒有能透發出政治比興的意義,它仍然是在為豔情詩作解釋。韓偓另外有一首詩,癸酉年在南安縣作的《閨情》,也用“懶卸頭”,可以引起我們的註意:
輕風的礫動簾鈎,宿酒初醒懶卸頭。
但覺夜深花有露,不知人靜月當樓。
何郎燭暗誰能詠,韓掾香焦亦任偷。
敲折玉釵歌轉咽,一聲聲入兩眉愁。
我以為這兩首詩是同時所作,表現的也是同一類型的情緒。既然是在南安時所作,可知作者當時的情緒是正在考慮要不要到福州去依附王審知。“懶卸頭”即不想改妝,二詩中都表達了這個意志。“懶卸鳳皇釵,羞入鴛鴦被”這一聯的喻意最為明白。“宿酒初醒”是指在長安時的政治生活,猶如酒醉一場。“時復見殘燈”一聯,分明是說唐代的滅亡。此外一些詩句,都是藉婦女的閨情來表現自己的政治悲憤。因此,震鈞把《香奩集》比之為屈原的《離騷》。他說:“《香奩》之所以同於《離騷》,以其同是愛君也。所以異於《離騷》,《離騷》以美人比君,《香奩》以美人自比。如第一首《幽窗》,純描怨女之態,而實以寫羈臣也。大抵緻堯素性修潔,不肯同流合污,故以靜女自方。”這意見也說得很好,不過集中詩並不全是以靜女自比:
薦福寺講筵偶見又別
見時濃日午,別處暮鐘殘。
景色疑春盡,襟懷似酒闌。
兩情含眷戀,一嚮改辛酸。
夜靜長廊下,難尋屐鑿看。
這首詩是記述在薦福寺聽講佛經的席上偶然見到那個人,一見之後,隨即分別,因此作這首詩來抒寫惆倀的情懷。問題是:“偶見”的那個人是誰?如果是一個互相愛戀而不得在一起的女人,這首詩就是單純的豔情詩。但震鈞說:“此首在朝日作。唐代重行香,此是因行香晤及宰相,礙於朱全忠,不得盡言也。”他以為這是在節日到佛寺裏去燒香的時候,偶然見到宰相,因為礙於朱全忠,不敢多談,匆匆分別。這樣的“以意逆志”,當然也講得通。尾聯可以解釋為見面後夜晚回憶,一切已成過去,連腳跡印都不可見了韓掾香焦亦任偷。這樣講,那麽這首詩又具有政治比興的意義了。
可能有人會懷疑,用這樣的方法來講詩,一切色情詩、香豔詩豈非都可以講作有比興意義的嗎?是的,我說,應當有這個疑問。不過,如果你多讀古詩,你就能發現,有些詩是作者確無比興寄托,而讀者可以用比興寄托來講解,並且以比興寄托的意義來引用這首詩。另一種詩是作者確有寓意,但文字表面不很看得出來,讀者也不容易體會作者的寓意,這就失之交臂了。《香奩集》中的詩,如果說是有比興意義,也衹是以政治情緒比作戀愛情緒,或者如震鈞所說,以“閨情”為“離騷”。這種比興,很難將一詩一句,實指其為某人某事。震鈞的“發微”,止是根據詩中所表現的情緒,揣摩韓偓政治生活中某一時期所可能有的情緒。這樣的箋釋,可信的成分不大。我不同意震鈞的箋釋,但同意他對《香奩集》的評價,它不是簡單的豔情詩,作者是有所寄托的。序文所述與詩集中的自註顯有矛盾,這是作者有意暗示讀者的破綻。這是第一個論證。另一個論證是韓偓的另一首詩,題目是《思錄舊詩於捲上,凄然有感,因成一章》:
緝綴小詩鈔捲裏,尋思閑事到心頭。
自吟自淚無人會,腸斷蓬山第一流。
這首詩也是給讀者的暗示,如果作者自知這些詩是為男女愛情而作,為什麽還要恐怕無人懂得呢?末句“腸斷蓬山第一流”,又是一句雙關典故,既可以釋為指天仙美女,又可以指翰林學士。所以震鈞在此詩後箋雲:
此則忍俊不禁處。一生心事,和盤托出。蓋《香奩集》畫竜點睛處也。其雲:“自吟自淚無人會”,蓋早知後人必以《香奩集》為鄭衛之音矣。
這一段話,確是“發微”了。可是從元人《瀛奎律髓》以來,評論韓偓詩者,都沒有註意這一序一詩。鬍震亨說:“韓緻堯冶遊情篇,豔奪溫、李,自是少年時筆。《翰林》及南竄後,頓趨淺率矣。”(《唐音癸簽》)瀋德潛說:“偓早歲喜為香奩詩,後一歸節義,得風雅之正焉。”(《唐詩別裁》)此二傢都以為《香奩集》詩是韓偓早年作品,好象都沒有看見詩題下作者自註寫作年代。方虛𠔌說:“香奩之作,詞工格卑,豈非世事已不可救,姑流連荒亡,以抒其憂乎?”(《瀛奎律髓》)他知道這些詩不是早年作品,也知道是“抒憂”之作,但他不能認識這是詩人寓意之作,而以為是詩人自寫其消極的醇酒婦人生活。這三傢都不免使韓偓慨嘆“無人會”了。
鬍震亨《唐音癸簽》中有一節說:
宋元編錄唐人總集,始於古律二體中備析五、七等言為次。於是流委秩然,可得具論:一曰四言古詩,一曰五言古詩,一曰七言古詩,一曰長短句,一曰五言律詩,一曰五言排律。一曰七言律詩,一曰七言排律,一曰五言絶句,一曰七言絶句。
這是鬍震亨記錄他所見宋元人編輯的唐人詩集的分類目錄,查唐代詩人自己或後輩所編詩集如韓愈、白居易、元稹等集,現在所見都是唐編舊本,止分古詩、律詩兩類。《香奩集》是韓偓自己編定的,其分類方法已經和鬍震亨所說的一樣。但排律這個名詞,晚唐時還沒有産生,看來今本《香奩集》和《翰林集》都經宋元人重新編定,不是韓偓自編的原樣。
分類《香奩集》中果然有“長短句”一類,值得我們註意。長短句是五言、七言混合體的歌詩,有時還加一、二個三言句。這種詩體,盛唐時已有,李白稱為“三五七言”。中、晚唐時,樂府、歌行、麯子詞,都用雜言,於是産生了“長短句”這個名詞,以概括當時一種新的詩體。但到了北宋,長短句這個名詞的概念已與詩分離,而屬於一種新興的文學形式,這種文學形式,在五代時稱為麯子詞,到了南宋,纔定名為詞。
《香奩集》的分類,如果不是韓偓自己分的,至少也該是北宋初期人分的。在七言古詩之後,五言律詩之前,有“長短句”詩六首:《三憶》(三首),《玉合》、《金陵》、《厭花落》各一首。揣測編者之意,似乎以為這是五、七言古詩的變體。《三憶》三首,完全是擬作瀋約的《六憶》詩,本該屬於樂府詩。《玉合》等三首的聲律就有些不古不今,非詩非詞。
玉合
羅囊綉,兩鳳皇;玉合雕,雙鸂鶒。
中有蘭膏漬紅豆,每回拈着長思憶。
長思憶,經幾春;人悵望,香氤氳。
開緘不見新書跡,帶粉猶殘舊指痕。
金陵
風雨瀟瀟,石頭城下木蘭橈。
煙月迢迢,金陵渡口去來潮。
自古風流皆暗銷,
纔鬼妖魂誰與招;
彩箋麗句徒已矣,
羅襪金蓮何寂寥。
讀這兩首詩,再和溫庭筠的《菩薩蠻》對比,你就可以明白,長短句是晚唐的詩體,它傾嚮於作為麯詞。麯子詞是按現成的麯調配合的詩,它的聲律逐漸與詩分化了。《玉合》或《金陵》如果是一個麯調名,有現成的麯譜,那麽它們也是麯子詞了。區別僅僅在此,因此,王國維輯錄韓偓的詞,把這兩首和《生查子》、《三憶》都收了進去。
一九八五年五月七日
①韓僻的字,《唐書》本傳云字緻光。計有功《唐詩紀事》雲:字緻堯。鬍仔《苕溪漁隱叢話》雲:字緻元。《四庫總目提要》以為當作緻堯,光與元皆形近而誤。然吳融有《和韓緻光侍郎無題三首十四韻》,吳融與韓偓同時同官,似不應有誤。
②按庚辰至庚子,皆在竜紀元年進士及第之前,時韓偓尚未入仕,震氏雲偓“方居翰林”,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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