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文集 苏轼集   》 卷九十二      苏轼 Su Shi

  ◎解一首
  【易解(十八变而成)】
  四营为一变,三变而一爻,六爻为十八变也。三变之余四数之,得九为老阴,
  得六为老阴,得七为少阳,得八为少阴。故乾之策二百一十有六,坤之策百四十
  有四,取老而言也。凡九六为老,七八为少,其说未之闻也。或曰:阳极于九,
  其次则七也。极者为老,其次为少,则(阴)当老于十而少于八也。曰:阴不可
  加于阳,故十不用,十不用,犹当老于八而少于六也。则又曰:阳顺而上,其成
  数极于九,阴逆而下,其成数极于六。自下而上,阴阳均也,稚于子午,而壮于
  己亥,始于复垢,而终于乾坤者,阴犹阳也,曷尝有进阳而退阴与逆顺之别乎?
  且夫自然间而制其予夺哉!惟唐一行之学则不然。以为《易》固言之矣,十有八
  变而成卦,八卦而小成,则十(有)八变之间有八卦焉,人莫之思也。变之初,
  有多少。其一变也,不五则九。其二与三也,不四则八。八与九为多,五与四为
  少。多少者,奇耦之象也。三变皆少,则乾之象也。乾所以为老阳,而四数其余
  得九,故以九名之。三变皆多,则坤之象也,坤所以为老阴,而四数其余得六,
  故以六名之。三变而少者一,则震坎艮之象也,震坎艮所以为少阳,而四数其余
  得七,故以七名之。三变而多者一,则巽离兑之象也,巽离兑所以为少阴,而四
  数其余得八,故以八名之。故七八九六者,因余数以名阴阳,而阴阳之所以为老
  少者,不在是而在乎三变间,八卦之象也。此唐一行之学也。
  ◎说七首
  【仁说】
  孟子曰:“仁者如射,发而不中,反求诸身。”吾尝学射矣,始也心志于中,
  目存乎鹄,手往从之,十发而九失,其一中者,幸也。有善射者,教吾反求诸身,
  手持权衡,足蹈规矩,四肢百体,皆有法焉。一法不修,一病随之。病尽而法完,
  则心不期中,目不存鹄,十发十中矣。四肢百体,一不如法,差于此者,在毫厘
  之内,而失于彼者,在寻丈之外矣。故曰:孟子之所谓“仁者如射”,则孔子之
  所谓“克已复礼”也。君子之志于仁,尽力而求之,有不获焉,退而求之身,莫
  若自克。自克而反于礼,一日足矣。何也?凡害于仁者尽也。害于仁者尽,则仁
  不可胜用矣。故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一不如礼,
  在我者甚微,而民有不得其死者矣。非礼之害,其于杀不辜,不仁之祸,无大于
  此者也。
  【刚说】
  孔子曰:“刚毅木讷,近仁。”又曰:“巧言令色,鲜矣仁。”所好夫刚者,
  非好其刚也,好其仁也。所恶夫佞者,非恶其佞也,恶其不仁也。吾平生多难,
  常以身试之,凡免我于厄者,皆平日可畏人也;挤我于险者,皆异时可喜人也。
  吾是以知刚者之必仁,佞者之必不仁也。
  建中靖国之初,吾归自海南,见故人,问存没,追论平生所见刚者,或不幸
  死矣。若孙君介夫讳立节者,真可谓刚者也。
  始吾弟子由为条例司属官,以议不合引去。王荆公谓君曰:“吾条例司当得
  开敏如子者。”君笑曰:“公言过矣,当求胜我者。若我辈人,则亦不肯为条例
  司矣。”公不答,径起入户,君亦趋出。君为镇江军书记,吾时通守钱塘,往来
  常、润间,见君京口。方新法之初,监司皆新进少年,驭吏如束湿,不复以礼遇
  士大夫,而独敬惮君,曰:“是抗丞相不肯为条例司者。”
  谢麟经制溪洞事宜,州守王奇与蛮战死,君为桂州节度判官,被旨鞠吏士之
  有罪者。麟因收大小使臣十二人付君并按,且尽斩之。君持不可。麟以语侵君。
  君曰:“狱当论情,吏当守法。逗挠不进,诸将罪也,既伏其辜矣,余人可尽戮
  乎!若必欲以非法斩人,则经制司自为之,我何与焉。”麟奏君抗拒,君亦奏麟
  侵狱事。刑部定如君言,十二人皆不死,或以迁官。吾以是益知刚者之必仁也。
  不仁而能以一言活十二人于必死乎!
  方孔子时,可谓多君子,而曰“未见刚者”,以明其难得如此。而世乃曰
  “太刚则折”!士患不刚耳,长养成就,犹恐不足,当忧其太刚而惧之以折耶!
  折不折,天也,非刚之罪。为此论者,鄙夫患失者也。君平生可纪者甚多,独书
  此二事遗其子勰、勴,明刚者之必仁以信孔子之说。
  【稼说(送张琥)】
  曷尝观于富人之稼乎?其田美而多,其食足而有余。其田美而多,则可以更
  休,而地方得完。其食足而有余,则种之常不后时,而敛之常及其熟。故富人之
  稼常美,少秕而多实,久藏而不腐。今吾十口之家,而共百亩之田,寸寸而取之,
  日夜以望之,锄耰铚艾,相寻于其上者如鱼鳞,而地力竭矣。种之常不及时,
  而敛之常不待其熟,此岂能复有美稼哉?古之人,其才非有以大过今之人也,其
  平居所以自养而不敢轻用以待其成者,闵闵焉如婴儿之望长也。弱者养之以至于
  刚,虚者养之以至于充。三十而后仕,五十而后爵,信于久屈之中,而用于至足
  之后;流于既溢之余,而发于持满之末,此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而今之君子所以
  不及也。吾少也有志于学,不幸而早得与吾子同年,吾子之得亦不可谓不早也。
  吾今虽欲自以为不足,而众且妄推之矣。呜呼!吾子其去此而务学也哉。博观而
  约取,厚积而薄发,吾告子止于此矣。子归过京师而问焉,有曰辙子由者,吾弟
  也,其亦以是语之。
  【文与可字说】
  乡人皆好之,何如?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曰:“未可
  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善者好之,不善者恶之,足以为
  君子乎?”曰:“未也。孔子为问者言也,以为贤于所问者而已。君子之居乡也,
  善者以劝,不善者以耻,夫何恶之有?君子不恶人,亦不恶于人。子夏之于人也,
  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张曰:‘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
  大贤欤,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欤,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子张之意,
  岂不曰与其可者,而其不可者自远乎?”“使不可者而果远也,则其为拒也甚矣,
  而子张何恶于拒也?”曰:“恶其有意于拒也。”“夫苟有意于拒,则天下相率
  而去之,吾谁与居?然则孔子之于孺悲也,非拒欤?”曰:“孔子以不屑教诲为
  教诲者也,非拒也。夫苟无意于拒,则可者与之,虽孔子、子张皆然。”吾友文
  君名同,字与可。或曰:“为子夏者欤?”曰:“非也。取其与,不取其拒,为
  子张者也。”与可之为人也,守道而忘势,行义而忘利,修德而忘名,与为不义,
  虽禄之千乘不顾也。虽然,未尝有恶于人,人亦莫之恶也。故曰:与可为子张者
  也。
  【杨荐字说】
  杨君以其所名荐,请字于余。余字之尊,已而告之曰:古之君子,佩玉而服
  韨,戴冕而垂旒,一献之礼,宾主百拜,俯偻而后食。夫所为饮食者,为饱也;
  所为衣服者,为暖也。若直曰饱暖而已,则夫古之君子,其无乃为纷纷而无益,
  迂阔而过当耶?盖君子小人之分,生于足与不足之间。若是足以已矣,而必为之
  节文。故其所以养其身者甚周,而其所以自居者甚高而可畏,凛乎其若处女之在
  闺也,兢兢乎其若怀千金之璧而行也。夫是以不仁者不敢至于其墙,不义者不敢
  过其门。惟其所为者,止于足以已矣之间,则人亦狎之而轻,加之以不义。由此
  观之,凡世之所谓纷纷而无益、迂阔而过当者,皆君子之所以自尊也。《易》曰:
  “藉用白茅,无咎。”孔子曰:“苟错诸地而可矣。”藉之用茅,何咎之有?地
  非不足错也,而必茅之为藉,是君子之过以自尊也。予欲杨君之过以自尊,故因
  其名荐而取诸《易》以为之字。杨君有俊才,聪明果敢有过于人,而余独忧其所
  以自爱重者不至而已矣。
  【张厚之忠甫字说】
  张厚之忠甫,乐全先生子也。美才而好学,信道而笃志,先生名之曰恕,而
  其客苏轼子瞻和仲推先生之意,字之曰厚之,又曰忠甫。且告之曰:事有近而用
  远,言有约而义博者,渴必饮,饥必食,食必五谷,饮必水。此夫妇之愚所共知,
  而圣人之智所不能易也。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恕也。仁者得之而后仁,智者
  得之而后智。施于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之间,无所适而不可,是饥渴饮食之道也。
  故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而孔子亦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
  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夫骄且吝,岂非不恕而已乎?人而能恕也,虽孔子
  可庶几;人而不能恕,虽周公不足观也。先生之所以遗子者至矣,吾不能加豪末
  于此矣。然而曾子谓之忠恕,诗人谓之忠厚。以吾观之,忠与恕与厚,是三言者,
  圣人之所谓一道也。或谓之谷,或谓之米,或谓之饭,此岂二物也哉?然谓谷米
  谓米饭则不可。故吾愿子贯三言而并佩之。将有为也,将有言也,必反而求之曰:
  “吾未恕乎?未厚乎?未忠乎?”自反而恕矣,厚矣,忠矣,然后从之。此孔子、
  曾子、诗人之意也,先生之意也。
  【赵德麟字说】
  宋有天下百余年,所与分天工治民事者,皆取之疏远侧微,而不私其亲。故
  宗室之贤,未有以勋名闻者。神宗皇帝实始慨然,欲出其英才与天下共之,增立
  教养选举之法,所以封植而琢磨之者甚备。行之二十年,而文武之器,彬彬稍见
  焉。元祐六年,予自禁林出守汝南,始与越王之孙、华原公之子签书君令畤游。
  得其为人,博学而文,笃行而刚,信于为道,而敏于为政。予以为有杞梓之用,
  瑚琏之贵,将必显闻于天下,非特佳公子而已。昔汉武帝幸雍祠五畤,获白麟以
  荐上帝,作《白麟之歌》,而司马迁、班固书曰“获一角兽”,“盖麟云”。
  “盖”之为言疑之也。夫兽而一角,固麟矣,二子何疑焉?岂求之武帝而未见所
  以致麟者欤?汉有一汲黯,而武帝不能用,乃以白麟赤雁为祥,二子非疑之,盖
  陋之也。今先帝立法以出宗室之贤,而主上虚己尽下,求人如不及,四方之符瑞
  皆抑而不闻,此真获麟者也。麟固不求获,不幸而有是德与是形,此麟之所病也。
  今君学道观妙,澹泊自守,以福贵为浮云,而文章议论,载其令名而驰之,既有
  麟之病矣,又可得逃乎。敬字君德麟,而为之说。
  ◎评史四十六首
  【尧不诛四凶】
  《史记·舜本纪》:“舜归而言于帝,请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放驩兜
  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殛鲧于羽山,以变东夷。”太史
  公多见先秦古书,故其言时有可考,以正自汉以来儒者之失。四族者,若皆穷奸
  极恶,则必见诛于尧之世,不待舜而后诛,明矣。屈原有云:“鲧悻直以忘身。”
  则鲧盖刚而犯上者耳。若四族者,诚皆小人也,则安能用之以变四夷之俗哉!由
  此观之,则四族之诛,皆非诛死,亦不废弃,但迁之远方为要荒之君长耳。如
  《左氏》之所言,皆后世流传之过。若尧之世有大奸在朝而不能去,则尧不足为
  尧矣。
  【伊尹五就桀】
  圣人之所能有绝人者,不可以常情疑其有无。孔子为鲁司寇,堕郈、堕费,
  三桓不疑其害已。非孔子,能之乎?伊尹去亳适夏,既丑有夏,复归于亳。伊尹
  为政于商,既贰于夏矣,以桀之暴戾,处其执政而不疑,往来两国之间,而商人
  父师之。非圣人,能如是乎?是以废太甲,太甲不怨,复其位,太甲不疑皆不可
  以常情断其有无也。后世惟诸葛亮近之。玄德将死之言,乃真实语也。使孔明据
  刘禅位,蜀人岂有异词哉!读柳宗元《五就桀赞》,终篇皆言,伊尹往来两国之
  间,岂其有意教诲桀而全其国耶?不然,汤之当王也久矣,伊尹何疑焉!桀能改
  过而免于诛,可庶几也。能用伊尹而得志于天下,虽至愚知其不然矣,宗元意欲
  以此自解其从王叔文之罪也。
  【曾参曰唯】
  孔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
  “何谓也?”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师弟子答问,未尝不唯,而曾子
  之唯,独记于《论语》。一唯之外,口耳俱丧,而门人方欲问其所谓,此系风捕
  影之流,何足实告哉?
  【宰我不叛】
  李斯上书谏二世,其略曰:“田常为简公臣,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
  臣,阴取齐国,杀宰予于庭。”是宰予不从田常乱而灭其族。太史公载宰我为临
  淄大夫,与田常作乱,以夷其族,孔子耻之。李斯事荀卿,去孔子不远,宜知其
  实。盖传者妄也。予尝病太史公言宰我与田常作乱夷其族,使吾先师之门乃有叛
  臣焉。天下通祀者容叛臣其间,岂非千载不蠲之惑也耶?近令儿子迈考阅旧书,
  究其所因,则宰我不叛,其验甚明。太史公固陋承疑,使宰我负冤千载,而吾师
  与蒙其诟,自兹一洗,亦古今之大快也。
  【管仲分君谤】
  宋君夺民时以为台,而民非之,无忠臣以掩其过也。子罕释相而为司空,民
  非子罕而善其君。齐桓公宫中七市,女闾七百,国人非之,管仲故为三归之家,
  以掩桓公。此《战国策》之言也。苏子曰:管仲仁人也,《战国策》之言,庶几
  是乎!然世未有以为然者也。虽然,管仲之爱其君亦陋矣,不谏其过,而务分谤
  焉。或曰:“管仲不可谏也。”苏子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谏而不听,不用
  而已矣。故孔子曰:“管仲之器小哉!”
  【管仲无后】
  《左氏》云:“管仲之世祀也宜哉!”谓其有礼也。而管子之后不复见于齐
  者。予读其书,大抵以鱼盐富齐耳。予然后知管子所以无后于齐者。孔子曰:
  “管仲相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又曰:“桓
  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夫以孔子称其仁,丘
  明称其有礼,然不救其无后,利之不可与民争也如此。桑弘羊灭族,韦坚、王
  鉷、杨慎矜、王涯之徒,皆不免于祸,孔循诛死,有以也夫。
  【楚子玉以兵多败】
  蒍贾论子玉,过三百乘必败。而郤克自谓不如先大夫,请八百乘。将以用寡
  为胜,抑以将多为贤也?如淮阴侯言多多益办,是用众亦不易。古人以兵多败者,
  不可胜数。如王寻、苻坚、哥舒翰者多矣。子玉刚而无礼,少与之兵,或能戒惧
  而不败耶?
  【司马穰苴】
  《史记》:“司马穰苴,齐景公时人也。”其事至伟。而《左氏》不载,予
  尝疑之。《战国策》:“司马穰苴,为政者也,闵王杀之,大臣不亲。”则其去
  景公也远矣。太史公取《战国策》作《史记》,当以《战国策》为信。凡《史记》
  所书大事,而《左氏》无有者,皆可疑。如程婴、杵臼之类是也。穰苴之事不可
  诬,抑不在春秋之世,当更徐考之。
  【商君功罪】
  商君之法,使民务本力农,勇于公战,怯于私斗,食足兵强,以成帝业。然
  其民见刑而不见德,知利而不知义,卒以此亡。故帝秦者商君也,亡秦者亦商君
  也。其生有南面之福,既足以报其帝秦之功矣;而死有车裂之祸,盖仅足以偿其
  亡秦之罚。理势自然,无足怪者。后之君子,有商君之罪,而无商君之功,飨商
  君之福,而未受其祸者,吾为之惧矣。元丰三年九月十五日,读《战国策》书。
  【王翦用兵】
  善用兵者,破敌国,当如小儿毁齿,以渐摇撼,而后取之,虽小痛而能堪也。
  若不以渐,一拔而得齿,则取齿适足以杀儿。王翦以六十万人取荆,此一拔取齿
  之道也。秦亦惫矣,二世而败,坐此也夫。
  【孟尝君宾礼狗盗】
  孟尝君所宾礼者至于狗盗,皆以客礼食之,其取士亦陋矣。然微此二人,几
  不脱于死。当是时,虽道德礼义之士,无所用之。然道德礼义之士,当救之于未
  危,亦无用此士也。
  【田单火牛】
  田单使人食必祭,以致乌鸢。又设为神师。皆近儿戏,无益于事。盖先以疑
  似置齐人心中,则夜见火牛龙文,足以骇动取一时之胜。此其本意也。
  【历代世变】
  秦以暴虐,焚诗书而亡。汉兴鉴其弊,必尚宽德,崇经术之士,故儒者多。
  虽未知圣人,然学宗经师,有识义理者众。故王莽之乱,多守节之士。世祖继起,
  不得不废经术,褒尚名节之士。故东汉之士多名节,知名节而不能节之以礼,遂
  至于苦节。苦节之士,有视死如归者。苦节既极,故晋、魏之士,变而为旷荡,
  尚浮虚而亡礼法,礼法既亡,与夷狄同。故五胡乱华,夷狄之乱已甚,必有英雄
  出而平之,故隋、唐混一天下。隋不可谓一天下,第能驱除耳。唐有天下,如贞
  观、开元间,虽号治平,然亦有夷狄之风。三纲不正,无父子、君臣、夫妇,其
  原始于太宗也。故其后世子孙,皆不可使。玄宗才使肃宗,便叛。肃宗才使永王
  璘,便反。君不君,臣不臣,故藩镇不宾,权臣跋扈,陵夷有五代之乱。汉之治
  过于唐矣,汉有纲正。因客有问十世可知,遂推此数论。
  【秦穆公汉武帝】
  杞子自郑使告于秦,曰:“郑人使我掌其北门之管,若潜师以来,国可得也。”
  穆公访诸蹇叔。蹇叔曰:“劳师以袭远,非所闻也。师劳力竭,远主备之,勤而
  无所,必有悖心,且行千里,其谁不知?”公辞焉。召孟明、西乞、白乙使出师
  于东门之外。蹇叔哭之,曰:“孟子,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其人也。”公使谓之,
  曰:“尔何知,中寿,尔墓之木拱矣。”蹇叔之子与师,器而遣之,曰:“晋人
  御师必于淆,淆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皋之莫也,其北陵,文王之所避风雨也。
  必死是间,吾收尔骨焉。”汉武帝违韩安国而用王恢,然卒杀恢。是有秦穆公违
  蹇叔之罪,而无用孟明之德也。
  【汉武帝巫盅事】
  汉武帝讳巫盅之事,疾如仇仇。盖夫妇、君臣、父子之间,嗷嗷然不聊生矣。
  然《史记·封禅书》云:“丁夫人、雒阳虞初等,以方祠诅匈奴、大宛。”己且
  为巫盅之魁,何以责其下?此最可笑云。
  【穆生去楚王戊】
  【何苓之名说】
  罗浮道士何宗一以其犹子为童子,状貌肥黑矮小,尝戏之曰:此罗浮茯苓精
  也。俗谚曰:“下有茯苓,上生兔丝。”因名之曰苓之,字表丝。且祝老何善待
  之,壮长非庸物也。
  【穆生去楚王戊】
  楚元王敬礼穆生,每置酒,常为穆生设醴。及王戊即位,常设,后忘设焉。
  穆生退,曰:“可以逝矣。醴酒不设,王之意怠。楚人将钳我于市。”称疾卧。
  申公与白生强起之,曰:“独不念先王之德欤?今王一旦失小礼,何足至此。”
  穆生曰:“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先王所以礼吾三人者,为道之存故也。今
  而忽之,是忘道也。忘道之人,胡可与久处?岂为区区之礼哉!”遂谢病去。申
  公、白生独留。王戊稍淫暴,与吴通谋,二人谏不听,衣之赭衣,使杵臼舂于市。
  申公愧之,归鲁教授,不出门。已而赵绾、王臧言于武帝,复以安车蒲轮召,卒
  坐臧事,病免。死。穆生远引于未萌之前,而申公眷恋于既悔之后。谓祸福皆天
  不可避就者,未必然也。可书之座右,为士君子终身之戒。
  【郦寄幸免】
  班固有言:“当孝文时,天下以郦寄为卖友。夫卖友者,谓见利而忘义也。
  若寄父为功臣而又执劫,摧吕禄,以安社稷,谊存君亲可也。”予曰:当是时,
  寄不得不卖友也。罪在于寄以功臣子而与国贼游,且相厚善也。石碏之子厚与
  州吁游,碏禁之不从,卒杀之。君子无所讥,曰“大义灭亲”。郦商之贤不及
  石碏,故寄得免于死,古之幸人也。而固又为洗卖友之秽,固之于义陋矣。
  【司马相如创开西南夷路】
  司马长卿始以污行不齿于蜀人,既而以赋得幸天子,未能有所建明立丝毫之
  善以自赎也。而创开西南夷逢君之恶,以患苦其父母之邦,乃复矜其车服节旄之
  美,使邦君负弩先驱,岂得诗人致恭桑梓、万石君父子下里门之义乎?卓王孙暴
  富迁虏也,故眩而喜耳。鲁多君子,何喜之有!
  【司马相如之谄死而不已】
  司马相如归临邛,令王吉谬为恭敬,日往朝相如,相如称病,使从者谢吉。
  及卓氏为具,相如又称病不往。吉自往迎相如。观吉意,欲与相如为率钱之会耳。
  而相如遂窃妻以逃,大可笑。其《谕蜀父老》,云以讽天子。以今观之,不独不
  能讽,殆几于劝矣。谄谀之意,死而不已,犹作《封禅书》。如相如,真可谓小
  人也哉!
  【窦婴田蚡】
  窦婴、田蚡俱好孺雅,推毂赵绾、王臧。迎鲁申公,欲设明堂,令列侯就国,
  除关,以礼为服制,欲以兴太平。会(窦)太后不悦,绾、臧下吏,婴、蚡皆罢。
  观婴、蚡所为,其名亦善矣。然婴既沾沾自喜,蚡又专为奸利,太平岂可以文致
  力成哉。申公始不能用穆生言,为楚人所辱,亦可以少惩矣。晚乃为婴,蚡起,
  又可以一笑。凤凰翔于千仞,乌鸢弹射不去,诚非虚语也。
  【王韩论兵】
  王恢与韩安国论击匈奴上前,至三乃复。安国初持不可击甚坚,后乃云:
  “意者有他谬巧,可以擒之,则臣不可知也。”安国揣知上意所向,故自屈其议
  以信恢耳。不然,安国所论,殆天下所以存亡者,岂计於“谬巧”哉?安国少贬
  其论,兵连祸结,至汉几亡,可以为后世君子之戒。
  【霍光疏昌邑王之罪】
  观昌邑王与张敞语,真风狂不慧者尔,乌能为恶?废则已矣,何至诛其从官
  二百余人。以吾观之,其中从官,必有谋光者,光知之,故立、废贺,非专以
  乱故也。二百人方诛,号呼于市,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其有谋明矣。
  特其事秘密,无缘得之。著此者,亦欲后人微见其意也。武王数纣之罪,孔子犹
  且疑之。光等疏贺之恶,可尽信耶?
  【赵充国用心可重】
  始予观充国策先零、匈奴情伪,曰:“何其明也。”又观遣雕车行羌中告谕,
  阻辛武贤先攻罕、开,守便宜不出师。画屯田十二利,专务以恩信积谷招降,以
  谓此从容以义用兵,与夫逞诈谖疲人于一战者绝殊。最末,观其语将校曰:“诸
  君皆便文自营尔,非为公家忠计也。”语郎中曰:“是何言之不忠也?吾固以死
  守之。”语浩星赐曰:“吾老矣,岂嫌伐一时事以欺明主哉!老臣不以余命为陛
  下言之,卒死,谁当复言之?”卒以其意白上云。呜呼!使有位君子皆用其心如
  充国,则古今天下岂有不治者哉!尝观于内,公卿士大夫之议曰:“法当然,奈
  何!”观于外,将之议曰:“诏如是,不当违诏也。”凡在我,一入一出,未有
  止障也。脱有能言一事,其言不用,则矜语于人曰:“某事吾尝言之,上不我用
  也,我则无负。”终不更犯颜色,往复论也,况于以死守而不欺,岂复有哉!而
  以余命受禄位者,并肩立也。岂特才不及充国,忠又不如,可叹也。夫充国之用
  心,人臣常道尔。然与充国同时在汉廷人,未闻皆然,而充国独然,故可重也。
  噫,今之人,不及往时远矣,则充国益可重也。予既观充国而感今之人,又观宣
  帝与之上下议论,而格排群疑用之,遂无劳兵下羌寇,不知其能功名,亦遇主然
  也。噫,宣帝、充国可重也,况三代君臣间哉。下不肯有欺上,上其容有间然乎?
  而观扬子云赞,不及此区区论功尔。功古今岂无大者哉,不若原其心以励事君也。
  班固又不出语。山东气俗,故著云尔。
  【直不疑买金偿亡】
  乐正子春曰:“自吾母而不用吾情,吾安所用其情。”故不情者,君子之所
  甚恶也。虽若孝弟者,犹所不与。以德报怨,行之美者也。然孔子不取者,以其
  不情也。直不疑买金偿亡,不辨盗嫂,亦士之高行矣。然非人情。其所以蒙垢受
  诬,非不求名也,求名之至者也。太史公窥见之,故其赞曰:“塞侯微巧,周文
  处谄,君子讥之,为其近于佞也。”不疑蒙垢以求名,周文秽迹以求利。均以为
  佞。佞之为言智也。太史公之论,后世莫晓者。吾是以疏解之。
  【杨雄言许由】
  巢、由不受尧禅,尧、舜不害为至德。夷、齐不食周粟,汤、武不害为至仁。
  孔子不废是说,曰:“武尽美矣,未尽善也。”扬雄者独何人,乃敢废此,曰:
  “允哲尧禅舜之,重则不轻于由矣。”陋哉斯言。使夷、齐不经孔子,雄亦且废
  之矣。世主诚知揖逊之水,尚污牛腹,则干戈之粟,岂能溷夷、齐之口哉?于此
  知圣人以位为械,以天下为牢,庶乎其不骄士矣!
  【西汉风俗谄媚】
  西汉风俗谄媚,不为流俗所移,惟汲长孺耳。司马迁至伉简。然作《卫青传》,
  不名青,但谓之大将军;贾谊何等人也,而云爱幸于河南太守吴公。此等语甚可
  鄙,而迁不知,习俗使然也。本朝太宗时,士大夫亦有此风,至今未衰。吾尝发
  策学士院,问两汉所以亡者,难易相反,意在此也。而答者不能尽,吾亦尝于上
  前论之。
  【邳彤汉之元臣】
  王郎反河北,独钜鹿、信都为世祖坚守。世祖既得二郡,议者以谓可因二郡
  兵自送,还长安。惟邳彤不可,以为:若行此策,“岂徒空失河北,必更惊动三
  辅。公若无复征战之意,则虽信都之兵,犹难会也。何者?公既西,则邯郸之兵,
  不肯捐父母、背城主而千里送公,其离散逃亡可必也。”世祖感其言而止。苏子
  曰:此东汉兴亡之决,邳彤可谓汉之元臣也。景德契丹之役,群臣皆欲避狄江南、
  西蜀。莱公不可。武臣中独高琼与莱公意同耳。公既争之力,上曰:“卿文臣,
  岂能尽用兵之利?”莱公曰:“请召高琼。”琼至,乃言避狄为便。公大惊,以
  琼为悔也。已而徐言,避狄固为安全,但恐扈驾之士,中路逃亡,无与俱西南者
  耳。上乃大惊,始决意北征。琼之言,大略似邳彤,皆一代之雄杰也。
  【朱晖非张林均输】
  东汉肃宗时,谷贵,经用不足。尚书张林请以布帛为租,官自煮盐,且行均
  输。独朱晖文季以为不可。事既寝,而陈事者复以为可行,帝颇然之。晖复独奏
  曰:“王制,天子不言有无,诸侯不言多寡,食禄之家,不与百姓争利。今均输
  之法,与贾贩无异。盐利归官,则下人穷怨。布帛为租,则吏多奸盗。皆非明主
  所当行。”帝方以林言为然,发怒,切责诸尚书。晖等皆自系狱。三日,诏出之,
  曰:“国家乐闻驳议,黄发无愆,诏书过也,何故自系?”晖等因称病笃,尚书
  令以下惶怖,谓晖曰:“今林得谴,奈何称病,其祸不细!”晖曰:“行年八十,
  蒙恩得在机密,当以死报。若心知不可,而顺指雷同,负臣子之义。今耳目无所
  闻见,伏待死命。”遂闭口不复言。诸尚书不知所为,乃共劾奏晖等。帝意解,
  寝其事。后数日,诏使直事郎问晖起居状,太医视疾,太官赐食,晖乃起。元祐
  七年七月二十一日,偶读《后汉书·朱文季传》,感叹不已。肃宗号称长者,诏
  书既已引罪而谢文季矣,诸尚书何怖之甚也。文季于此时强立不足多贵,而诸尚
  书为可笑也。云“其祸不细”,不知以何等为祸,盖以帝不悦后不甚进用为莫大
  之祸也。悲夫!
  【曹袁兴亡】
  魏武帝既胜乌桓,曰:“吾所以胜者,幸也。前谏我者,万全之计也。”乃
  赏谏者,曰:“后勿难言。”袁绍既败于官渡,曰:“诸人闻吾败,必相哀,惟
  田别驾不然,幸其言之中也。”乃杀丰。为明主谋而不忠,不惟无罪,乃有赏。
  为庸主谋而忠,赏固不可得,而祸随之。今吾知孟德、本初所以兴亡者。
  【周瑜雅量】
  曹公闻周瑜年少有美才,谓可游说动也。乃密下扬州,遣九江蒋干往见瑜。
  干有仪容,以才辩见称,独步江淮之间。乃布衣葛巾,自托私行,诣瑜。瑜出迎
  之,立谓干曰:“子翼良若,远涉江湖,曹公作说客耶?”干曰:“吾与足下州
  里,中间隔别,遥闻芳烈,故来叙阔,并观雅规,而云‘说客’,无乃逆诈矣乎?”
  瑜曰:“吾虽不及夔、旷,闻弦赏音,足知雅曲。”后三日,瑜请干同观营中,
  行视仓库军资器仗讫,还,饮燕,示之侍者服饰珍玩之物。因谓干曰:“丈夫处
  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言行计从,祸福共之。假使苏、
  张更生,郦、陆复出,犹将抚其背而折其辞,岂足下小生所能移乎?”干笑而不
  言,遂称瑜雅量高致,非言辞所间。中州之士以此多之。苏子曰:曹孟德所用,
  皆为人役者也。以子房待文若,然终不免杀之,岂能用公瑾之流度外之士哉!
  【管幼安贤于荀孔】
  曹操既得志,士人靡然归之。自荀文若盛名,犹为之经营谋虑,一旦小异,
  便为谋杀,程昱、郭嘉之流,不足数也。孔文举奇逸博闻,志大而才疏,每所论
  建,辄中操意,况肯为用,然终亦不免。桓温谓孟嘉曰:“人不可以无势,我能
  驾驭卿。”夫温之才,百倍于嘉,所以云尔者,自知其阴贼险狠,不为高人胜士
  所比数尔。管幼安怀宝遁世,就闲海表,其视曹操父子,真穿窬斗筲而已。既不
  可得而用,其可得而杀乎!予以谓贤于文若、文举远矣。绍圣二年十二月,与客
  饮,醉甚,归坐雕堂西阁,面仆案上。睡久惊觉,已三更矣。残烛耿然,偶取一
  册,视之,则《管幼安传》也。会有所感,不觉书此。眼花手软,不复成字。
  【唐彬】
  唐彬与王浚伐吴,为先驱,所至皆下,度孙皓必降。未至建邺二百里许,称
  疾不行。已而先到者争财,后到者争功,当时有识者,莫不高彬此举。予读《晋
  书》至此,未尝不废卷太息也。然本传云:武帝欲以彬及杨宗为监军,以问文立。
  立云:“彬多财欲,而宗嗜酒。”帝曰:“财欲可足,酒不可改。”遂用彬。此
  言进退无据。岂有人如唐彬而贪财者?使诚贪财,乃远不如嗜酒,何可用也?文
  立者,独何人斯,安知非蔽贤者耶?
  【阮籍】
  “世之所谓君子者,惟法是修,惟礼是克。手执圭璧,足履绳墨。行欲为目
  前检,言欲为无穷则。少称乡党,长闻邻国。上欲图三公,下不失九州牧。独不
  见夫群虱之处裈中乎?逃乎深缝,匿乎败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
  不敢出裈裆,自以为得绳墨也。然炎丘火流,焦邑灭都,群虱处于裈中不能出也。
  君子之处域内,何异夫虱之处裈中乎?”此阮籍之胸怀本趣也。籍未尝臧否人物,
  口不及世事,然礼法之士,疾之如仇雠,独赖司马景王保持之尔,其去死无几。
  以此论之,亦虱之出入往来于衣裈中间者也,安能笑裈中之藏乎?吾故书之,以
  为将来君子一笑。戊寅冬至日。
  【孟嘉与谢安石相若】
  晋士浮虚无实用,然其间亦有不然者。如孟嘉平生无一事,然桓温谓嘉曰:
  “人不可以无势,我乃能驾驭卿。”桓温平生轻殷浩,岂妄许人者耶?乃知孟嘉
  若遇,当作谢安,谢安不遇,不过如孟嘉也。
  【庾亮不从孔坦陶回言】
  庾亮召苏峻。孔坦与陶回共说王导:“及峻未至,宜急断阜陵之界,守江西
  当利诸口,彼少我众,一战决矣。若峻未来,可往逼其城。今不先往,峻必先入,
  有夺人之心。”导然之。亮以为峻若径来,是袭朝廷虚也。不从。及峻将至,回
  又说亮:“峻知石头有重戍,不敢直下,必向小丹阳南道步来。若以伏兵邀之,
  可一战而擒。”亮又不从。事见二人传。峻果由小丹阳,经秣陵,迷失道。逢郡
  人,执以为向导,夜行无部分。亮闻之,深悔。吾以谓召峻固失计。然若从二人
  言,犹不至覆国几于灭亡也。晁错削七国,大类此。亚夫犹能速驰,行入梁楚之
  郊,故汉不败。吾尝谓晁错能容忍七国,待事发而发,固上策。若不能忍决欲发
  者,自可召王濞入朝,仍发大兵随之。吴若不朝,便可进讨,则疾雷不及掩耳。
  吴破,则诸侯服矣,又当独罪状吴而不及馀国。如李文饶辅车之诏,或分遣使者
  发其兵,诸国虽疑,亦不能一旦合从俱反也。错知吴必反,不先未削为反备,既
  反而后调兵食,又一旦而削七国,以合诸侯之交,此妄庸人也。
  【郗方回郗嘉宾父子事】
  郗嘉宾既死,留其所与桓温密谋之书一箧,属其门生曰:“若吾家君眠食大
  减,即出此书。”方回见之,曰:“是儿死已晚矣。”乃不复念。予读而悲之曰:
  士之所甚好者,名也。而爱莫加于父子。今嘉宾以父之故,而暴其恶名;方回以
  君之故,而不念其子。嘉宾可谓孝子,方回可谓忠臣也。悲夫!或曰:嘉宾与桓
  温谋叛,而子以孝子称之,可乎?曰:“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嘉宾之不忠,
  不待诛绝而明者。其孝可废乎?王述之子坦之,欲以女与桓温。述怒排坦之曰:
  “汝真痴耶?乃欲以女与兵。”坦之是以不与桓温之祸。使郗氏父子能如此,吾
  无间然者矣。
  【晋宋之君与臣下争善】
  人君不得与臣下争善。同列争善犹以为妒,可以君父而妒臣子乎?晋、宋间,
  人主至与臣下争作诗写字,故鲍照多累句,王僧虔用拙笔书以避祸。悲夫,一至
  于此哉!汉文帝言:“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乃不及。”非独无损于文帝,
  乃所以为文帝之盛德也。而魏明乃不能堪,遂作汉文胜贾生之论。此非独求胜其
  臣,乃与异代之臣争善。岂惟无人君之度,正如妒妇不独禁忌其夫,乃妒人之妾
  也。
  【齐高帝欲等金土之价】
  齐高帝云:“吾当使金土同价。”意则善矣,然物岂有此理者哉。孟子曰:
  “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巨屦小屦同价,人岂为之哉!”而孟子亦自忘其言为菽
  粟如水火之论,金之不可使贱如土,犹土之不可使贵如金也。尧之民比屋可封,
  桀之民比屋可诛。信此说,则尧时诸侯满天下,桀时大辟遍四海也。
  【王景文】
  宋明帝诏答王景文,其略曰:“有心于避祸,不若无心于任运。千仞之木,
  既摧于斧斤;一寸之草,亦悴于践蹋。晋将毕万,七战皆获,死于下;蜀
  将费祎,从容坐谈,毙于刺客。故甘心于履危,未必逢祸;从意于处安,未必全
  福。”此言近于达者。然明帝竟杀景文,哀哉!景文之死也,诏言:“朕不谓卿
  有罪,然吾不能独死,请子先之。”诏至,景文正与客棋,竟,敛子纳奁中,徐
  谓客曰:“有诏,见赐以死。”酒至,未饮,门生焦度在侧,取酒抵地,曰:
  “丈夫安能坐受死,州中文武,可以一奋。”景文曰:“知卿至心,若见念者,
  为我百口计。”乃谓客曰:“此酒不可相劝。”乃仰饮之。苏子曰:死生亦大矣,
  而景文安之,岂贪权窃国者乎?明帝可谓不知人者矣。
  【唐太宗借隋吏以杀兄弟】
  唐高祖起兵汾晋间,时子建成、元吉、楚哀王智云皆留河东护家。高祖起兵,
  乃密召之,隋购之急,建成、元吉能间道赴太原,智云幼,不能逃,为吏所诛。
  高祖以父子之故,不能少缓义师数日,以须建成等至乎?以此知为秦王所逼,高
  祖逼于裴寂乱宫之事,不暇复为三子性命计矣。太宗本谋于是时借隋吏以杀兄弟,
  其意甚明。新、旧史皆曲为太宗润饰杀兄弟事,然难以欺后世矣。建成、元吉之
  恶,亦孔子所谓下愚之归也欤?
  【褚遂良以飞雉入宫为祥】
  唐太宗时,飞雉数集宫中。上以问褚遂良。良曰:“昔秦文公时,童子化为
  雉,雌鸣陈仓,雄鸣南阳。童子曰:‘得雄者王,得雌者霸。’文公得其雌,遂
  雄诸侯。光武得其雄,起南阳,有四海。陛下本封秦,故雌雄并见,以告明德。”
  上悦曰:“人不可以无学,遂良所谓多识君子哉。”予以谓秦雉,陈宝也,岂常
  雉乎?今见雉,即谓之宝,犹得白鱼,便自比武王,此谄佞之甚,愚瞽其君者,
  而太宗喜之,史不讥焉。野鸟无故数入宫中,此正灾异。使魏徵在,必以高宗鼎
  耳之祥谏也。遂良非不知此,舍鼎耳而取陈宝,非忠臣也。
  【李靖李勣为唐腹心之病】
  昔袁盎论绛侯功臣,非社稷臣。此固有为而言也。然功臣、社稷之辨,不可
  不察也。汉之称社稷臣者,如周勃、汲黯、萧望之之流。三人者,非有长才也。
  勃以重厚安刘氏,黯以忠义弭淮南之谋,望之确然不夺于恭、显,孔子所谓大臣
  以道事君者耶?仆尝谓社稷之臣如腹心,功臣如手足。人有断一指与一足,未及
  于死也。腹心之病,则为膏肓,不可为也。李靖、李勣可谓功臣,终始为唐之元
  勋也。然其所为,止卫、霍、韩、彭之流尔。疆埸之事,夷狄内侮,能以少击众,
  使敌人望而畏之,此固任之有馀矣。若社稷之寄,存亡之几,此两人者,盖懵不
  知焉。太宗欲伐高丽,靖已老矣,而自请将兵,以坚太宗黩武之志,几成不戢自
  焚之祸。高宗立武后,勣以陛下家事无问外人,武氏之祸,戮及襁褓,唐室不绝
  如线。则二人者,为腹心之病大矣。张释之戒啬夫之辨,使文帝终身为长者。魏
  元成折封伦之论,使太宗不失行仁义。孔子所谓有“一言而可以兴邦,一言而可
  以丧邦”者,岂其然乎?
  【白乐天不欲伐淮蔡】
  吴元济以蔡叛,犯许、汝以惊东都,此不可不讨者也。当时议者欲置之,固
  为非策。然不得武、裴二杰士,事亦未易办也。白乐天岂庸人哉!然其议论,亦
  似欲置之者。其诗有“海图屏风”者,可见其意。且注云:“时方讨淮、蔡叛。”
  吾以是知仁人君子之于兵,盖不忍轻用如此。淮、蔡且欲以德怀,况欲弊所恃以
  勤无用乎?悲夫,此未易与俗士谈也。
  【韩愈优于扬雄】
  韩愈亦近世豪杰之士,如《原道》中言语,虽有疵病,然自孟子之后,能将
  许大见识,寻求古人,自亦难得。观其断曰:“孟子醇乎醇;荀、扬择焉而不精,
  语焉而不详。”若不是他有见识,岂千馀年后便断得如此分明。如扬雄谓老子之
  言道德,则有取焉尔;至于捶提仁义,绝灭礼乐为无取。若以老子“剖斗折衡,
  而民不争,圣人不起,为救时反本”之言为无取,尚可恕;如老子言“失道而后
  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则不识道已不成言语,却言其言
  道德则有取。扬子亦自不见此,其与韩愈相去远矣。
  【刘禹锡文过不悛】
  刘禹锡既败,为书自解,言:“王叔文实工言治道,能以口辩移人,既得用,
  所施为,人不以为当。太上久疾,宰相及用事者不得对。宫掖事秘,建桓立顺,
  功归贵臣,由是及贬。”《后汉·宦者传·论》云:“孙程定立顺之功,曹腾参
  建桓之策。”腾与梁冀比舍清河而立蠡吾,此汉之所以亡也,与广陵王监国事,
  岂可同日而语哉。禹锡乃敢以为比,以此知小人为奸,虽已败犹不悛也,其可复
  置之要地乎?因读《禹锡传》,有所感,书此。
  ◎评文选四首
  【文先去取失当】
  舟中读《文选》,恨其编次无法,去取失当。齐、梁文章衰陋,而萧统尤为
  卑弱,《文选引》,斯可见矣。如李陵书苏武五言,皆伪而不能辨。今观渊明集,
  可喜者甚多,而独取数首。以知其余人忽遗甚多矣。渊明作《闲情赋》,所谓
  《国风》好色而不淫,正使不及《周南》,与屈、宋所陈何异,而统大讥之,此
  乃小儿强作解事者!
  【刘子玄辨文选】
  刘子玄辨《文选》所载李陵与苏武书,非西汉文,盖齐、梁间文士拟作者也。
  吾因悟陵与苏武赠答五言,亦后人所拟。今日读《列女传》蔡琰二诗,其词明白
  感慨,颇类世所传木兰花诗,东京无此格也。建安七子,犹含养圭角,不尽发见,
  况伯喈女乎?又:琰之流离,必在父没之后。董卓既诛,伯喈乃遇祸。今此诗乃
  云为董卓所驱虏入胡,尤知其非真也。盖拟作者疏略,而范晔荒浅,遂载之本传,
  可以一笑也。
  【李善注文选】
  李善注《文选》,本未详备,极可喜。所谓五臣者,真俚儒之荒陋者也。而
  世以为胜善,亦谬矣。谢瞻《张子房》诗云:“苛慝暴殇。”此礼所谓上中下殇。
  言暴秦无道,戮及孥稚也。而乃引“苛政猛于虎,吾父吾子吾夫皆死于是。”谓
  夫与父为殇,此岂非俚儒之荒陋者乎?诸如此甚多,不足言,故不言。
  【五臣注文选】
  五臣注《文选》,盖荒陋愚儒也。今日偶读嵇中散《琴赋》云:“间辽故音
  庳,弦长故微鸣。”所谓庳者,犹今俗云先攵声也(先攵音鲜,出《羯鼓录》),
  两弦之间,远则有先攵,故曰“间辽(则音庳)”。微鸣云者,今之所谓泛声也,
  弦虚而不接,乃可按,故云“弦长则微鸣”也。五臣皆不晓,妄注。又云:“
  《广陵》、《止息》、《东武》、《大山》、《飞龙》、《鹿鸣》,《鹍鸡》、
  《游弦》。”中作《广陵散》,一名《止息》,特此一曲尔,而注云“八曲”。
  其他浅妄可笑者极多,以其不足道,故略之。聊举此,使后之学者,勿凭此愚儒
  也。五臣既陋甚,至于萧统亦其流尔。宋玉《高唐神女赋》,自“王曰唯唯”以
  前皆赋也,而统谓之序,大可笑也。相如赋首有子虚、乌有、亡是三人论难,岂
  亦序耶?其余谬陋不一,聊举其一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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